宋江:奋斗了二十年,我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读水浒  作者:押沙龙


读水浒

在《水浒传》人物里,宋江最不好讲。他的性格相当复杂,而且施耐庵写到他的时候,还特别喜欢用曲笔。光看字面的话,施耐庵对宋江真是赞不绝口,什么“志气轩昂,胸襟秀丽”,什么“济弱扶倾心慷慨,高名水月双清”,好词儿跟雨点子似的,噼里啪啦往宋江身上掉。但是一旦落实到具体的事儿上,宋江又偏偏不像个好东西。

打个比方,我要是写篇文章夸奖小明,说他是个大大的君子,满腔热血,一身正气,实乃新时代的楷模,地球人的榜样。这么,夸啊夸啊,一路夸到小明扒女澡堂子的窗户……这样,小明是不是就会变成谜一样的男子啊?

宋江就是个谜一样的男子。首先,他的经济状况就很让人迷惑。很多人都在讨论这个问题:宋江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宋江一出场的时候,书里是这么介绍的:

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霍,视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时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

“视金似土”,可宋江哪儿来的那么多金?我倒也想视金似土,可经济条件根本不允许啊!

江湖上跟宋江齐名的是小旋风柴进。可柴进人家是大贵族,住着超级无敌豪华大庄园,家里还藏着誓书铁券,视金似土很正常。可宋江的出身背景,也就是个乡村富户,宋太公的那点钱不太可能供他“视金似土”地挥霍。至于宋江自己,也不过是个押司。

所谓“押司”,并不是什么正经干部。按照编制来说,它不是官而是吏。在当时,官和吏的差别可太大了。官大多是科举出身,考试考出来的,好不尊贵体面!吏呢,就属于杂牌军,地位很低,县官一不高兴就可以把他们拖翻了打板子。

当然,押司地位虽然不高,但毕竟负责文书案卷,确实可以通过手中的权力捞点油水。但一个小小的郓城县,那点油水够宋江折腾吗?

我觉得够呛。

那宋江这个“及时雨”的名声从哪儿来的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先看看另一个人物:《隋唐演义》里的秦琼。宋江叫“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秦琼的名号更厉害,叫“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州六府,雄震山东半边天,交友似孟尝,孝母赛专诸,神拳太保秦叔宝”,念一遍都练肺活量,整个绿林没有不买他账的。

可秦琼的实际身份呢,不过是历城县的马快班头,比宋江的地位更低。

那么,就出来了同样的问题:一个马快班头,凭什么威震山东半边天?“交友似孟尝”,孟尝君养客三千,秦琼又哪来的钱去似人家?

说到这儿,就要提到作者的心态了。他们描写的虽然是黑道,但对白道终究还是仰慕的。黑社会的英雄最好能跟官府沾点边,这样显得高级。如果黑老大一出来就是个土匪,像单雄信那样,说起来好像总缺点什么,显得不那么上档次。

但怎么跟官府沾边呢?你让一个两榜进士出身的官员去当黑老大,那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比方说,宋江进京赶考,好不容易当上知府,却专爱使枪弄棒,招纳江湖好汉,终日谈些杀人放火的勾当,那听上去就不像话。施耐庵也不可能这么写。

所以,宋江只能是吏,而秦琼也只能是班头。在古代,黑道可能会渗透到白道,但渗入的孔径,就是这些吏。官终究隔了一层,吏才是黑道和白道最可能直接发生交集的地方。而且古代的吏,在民间的力量也是很强大的。

古装影视剧里描写的都是大人物,动不动都是王爷宰相,皇上娘娘。咱们看多了,就不把“押司”当回事。但是古代老百姓眼里,这已经是他们日常能接触到的最高领导了。平时他们见不着真正的官儿,押司就代表着官府,一言九鼎,有“杀人活人”的能量。品级再低,也比绿林人物高出一头。

所以,宋押司名动江湖、秦班头威震山东,他们听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理。古代的点评者对此都没有什么质疑。反而到了现代,大家看皇上、宰相多了,就开始怀疑:宋江哪里的钱?哎呀,一个小小的押司,怎么配当及时雨?

怎么配,怎么配,真活在那个时代,看人家押司不整死你!


而且从书中的情节看,宋江当这个“及时雨”,也不一定花很多钱。

我们还是拿秦琼来做个比较。秦琼开始也没太多钱,但他事情做得漂亮,能让人感动,所以几件事下来,名声就传开了。这就像现在的微博热搜,并不是越重要的事儿越容易上热搜,有时候老大爷碰瓷也能上榜。

这种事的关键不是规模,而是话题性和传播性。

柴进出名就靠拿钱堆规模。谁来都招待,甚至还生怕人家不来,还安排周围的酒店劝人家来。像林冲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了当然是杀羊治酒,大排宴席。就算是没名气的,一见面也是先给十贯钱,一斗米,不愿走的就在庄园里养着。武松就在他家里待过一年多。

但别看柴进花钱多,效果却不一定好。他这个人是少爷羔子脾气,喜欢不喜欢,都挂在脸上。就像他养了武松这么长时间,心里却厌烦人家,见了武松连名字都不叫,张嘴就是“大汉”。

这不是花钱买冤家吗?

再看人家宋江,一见武松的面,就兄弟长、兄弟短地叫,当天晚上“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接着又要给武松做新衣裳(当然,最后还是柴进掏的钱),又要给人家送行。送行那段写得特别细。

宋江陪着武松走了一程又一程,武松几次说太远了,不要送了,宋江还是恋恋不舍,说再走一段,一直走到太阳落山,还舍不得分手。到了离别之际,宋江非要塞给武松十两银子。武松推辞,宋江说:“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最后武松走了,宋江站在原地,一直到看不见武松了,才转身回去。

宋江做得真是到位。人都是感情动物,架不住别人这么对你好。不要说武松,换成我,我也感动。

你说这能是钱的事儿吗?柴进养了武松一年多,武松的饭量大家也知道,柴进花的钱绝不止十两银子。何况武松临走的时候,柴进也送了些金银,但武松客气了一句:“实是多多相扰了大官人!”然后扭头就走了。钱花了,感情工作没做到位,武松并不念他的好。他心心念念的就一个宋大哥。

这就是做人的差距。

所以宋江不需要花太多的钱。几件这样的漂亮事做下来,大家一宣传,说不定就会触发舆论的引爆点,登上江湖热搜榜。大家就都知道山东有个“及时雨”宋公明。


江湖上一说“山东及时雨”,就如雷贯耳。但这里就有了一个问题:宋江名头这么大,他自己知道吗?

从书里的情节看,他知道自己有名,但应该不知道自己这么有名。不光他不知道,他周围的人也不知道。

比如他的同事朱仝、雷横,跟他关系都不错,却没把他当成个大人物。再比如说吴用,他是本地人,又一心想往黑社会发展,按理说应该主动结交宋江才对。可吴用跟宋江居然从来没见过面。宋江的顶头上司郓城县知县,对此好像也一无所知。宋江一边当押司,一边当黑社会老大,一旦出了乱子可能会连累自己,可知县对此居然毫无防范,反而“和宋江最好”,所以,他多半不知道黑道上的“及时雨”已经打入了县衙内部。

至于宋江本人,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及时雨”,但他也不知道这名号在江湖上如此响亮。这也不奇怪。在杀阎婆惜之前,宋江并没出过远门,而周围的人也没怎么把他当盘菜,所以他自己并不清楚自己的分量。

他出事以后,流落江湖,在清风山被人捆翻,要剖心肝下酒。这个时候,宋江无意之中说了一句:“可惜宋江死在这里!”对方听到“宋江”二字,大吃一惊,连忙把自己身上穿的枣红袄脱下来,披在宋江身上,请他坐在虎皮交椅上,然后纳头便拜。

宋江也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这么出名!

那话真是他无意中说的,并不是故意亮出名号,吓倒对方。因为下次在浔阳江上,他碰到了张横。张横拿着刀问他是要吃馄饨还是板刀面,宋江并没有一边偷眼打量对方,一边长叹:“可惜宋江吃了馄饨!”相反,他哭哭啼啼地就要往水里跳。

这说明他还是没意识到:“宋江”两个字能救命。

他已经是威震黑道的老大了,自己却不知道。这听上去好像很离奇,但是在信息闭塞的古代,是完全可能的。


但是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宋江为什么要当“及时雨”?他打算用黑道的资源干什么?

我觉得正确答案是:他也不知道。

宋江确实有野心。他在浔阳楼写了一首词说:“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黄文炳看到这两句诗,说“那厮也是个不依本分的人”。这个评价很准确。宋江确实不安本分,很想往上爬。

但问题是:宋江就算一肚子野心,也没什么用。在宋朝的官吏制度下,他很难升上去。

宋江是个吏,这个出身决定了他再怎么折腾也白搭。吏的发展空间很窄,几乎没有机会变成官员。官和吏之间有座巨大的鸿沟。明代有首情诗,叫《劈破玉》:“要分离,除非是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是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是官做了吏!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就死在黄泉也,做不得分离鬼。”情人起誓都拿官和吏说事,可见两者差别有多大。《水浒传》的故事发生在宋朝,情形稍微好一点。当时有一种制度,叫“流外铨”,极少数的吏可以通过这种途径,成为有编制的官。但就算吏当了官,品级也非常低,一辈子也不会有大出息。

如果换成林冲或者武松,对此可能就很满意了。可宋江不行,他念念不忘的是“封妻荫子”,可你什么时候见过押司“封妻荫子”的?他注定了要在官场最底层混一辈子,不可能飞黄腾达。

既然正式的上升空间被堵死了,宋江就本能地寻找其他的资源。一个吏能找什么资源?他要是觍着脸往蔡京跟前凑,没到门房就被大嘴巴扇出来了。宋江唯一能积攒的资源就来自黑社会。所以,宋江就拼命地积攒黑道的资源,当起了“及时雨”。

但是攒这种资源有什么用呢?他难道是想造反,然后被招安?

宋江胆子也还真没那么大,想法也没那么远。晁盖几次拉他入伙,他都坚决不肯。金圣叹评论说,这是宋江扭捏作态,自抬身价。这真是冤枉宋江了。

顺便说一句,金圣叹对宋江偏见实在太深,宋江只要一张嘴,他就点评说“权诈”“(此语)丑”“丑极”。为了丑化宋江,金圣叹甚至不惜改动原书文字。比如说李逵取母杀虎那一段,原著里写的是:

李逵诉说取娘至沂岭,被虎吃了,因此杀了四虎。又说假李逵剪径被杀一事,众人大笑。晁、宋二人笑道:“被你杀了四个猛虎,今日山寨里又添的两个活虎上山,正宜作庆。”

金圣叹觉得这么写太便宜宋江了,于是改动了文字:

(李逵)诉说假李逵剪径一事,众人大笑。又诉说杀虎一事,为取娘至沂岭,被虎吃了,说罢,流下泪来。宋江大笑道:“被你杀了四个猛虎,今日山寨里却添的两个活虎,正宜作庆。”

明明宋江笑的是杀李鬼、杀猛虎,而且笑也是跟晁盖一块儿笑。到了金圣叹这儿,轻轻一改,宋江就变成了个畜生,听说人家母亲被老虎吃了,居然哈哈大笑。其实宋江固然狠毒,却并没有下作到这个地步。

同样,晁盖邀他上山的时候,宋江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并不是像金圣叹说的那样,是虚伪做作。

阎婆惜威胁宋江,说要告发他私通强盗,宋江急得都能杀人,这要是做作的话,金圣叹你做一个我看看?

宋江确实不想上山落草。

既然宋江不想造反,他积攒黑社会的资源干什么呢?

宋江也不知道能干吗。但这是他唯一能积攒的资源,既然这样,那就攒下来再说。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就像你落难到了荒岛上,看见地上一块金子,你也会捡起来。荒岛上又没银行,又没商店,金子有什么用?那不管,既然是金子,就捡起来再说。


但是跟黑社会来往是有风险的。果然出事了,宋江面临告发的威胁,情急之下把阎婆惜给杀了。

阎婆惜是他的外宅,用现在的话说,相当于宋江包养的情人。阎婆惜一家三口到郓城县卖唱,不料阎婆惜的父亲忽然病死了,连棺材都没钱买,就托人求到了宋江。一开始,宋江确实没别的心思,习惯性地帮了她们一把。后来阎婆想把女儿许给他,宋江就动了色心。这种提议,要是换上林冲,肯定是摇摇头走了;换上鲁智深,说不定就要翻脸。可宋江居然含含糊糊地答应了。施耐庵还站在一旁替他解释,说宋押司“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

不十分要紧,那还是有点要紧呗。

而且大家要注意一件事:阎婆惜是典给宋江的,有卖身契。这个卖身契就攥在宋江手里。后来,阎婆惜威胁宋江,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就是把卖身契还她。

这就不像及时雨了。什么时候你听说下完雨,还管庄稼要卖身契的?

还有一件事也很恶心。

宋江杀了阎婆惜以后,想逃跑。阎婆惜的妈妈不干,一把扭住他,大喊大叫:“有杀人贼在这里!”这个时候冒出来一个卖糟腌的唐牛儿。他不知底细,扯住阎婆,给宋江解了围。宋江一溜烟跑了,唐牛儿却吃了挂落。知县非说他故意放走凶犯,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

当年智取生辰纲的时候,白胜被抓以后出卖了同伴,成了可耻的叛徒,晁盖还花钱出力把他给救出来。可唐牛儿替宋江解围,吃了官司,按理说算是宋江的恩人。可宋江到梁山当老大以后,管都没管唐牛儿:刺配就刺配,关我何事。

你帮过他,宋江记不住。但你要得罪过他,他绝不会忘。

在江州,黄文炳举报他写反诗,差点要了他的命。宋江就不惜代价也要报复。当时梁山好汉刚劫了法场,逃出生天,宋江就要他们到无为军,杀黄文炳报仇。晁盖觉得不妥,出面阻拦,说:刚大闹了一场,官府已经有了准备,这个时候追杀黄文炳,弟兄们容易出事。

宋江可不管这个。兄弟们再容易出事,也得替我报仇。结果硬生生杀到了无为军,把黄文炳凌迟处死。

宋江骨子里就是这么个阴毒的人,记怨不记恩。

回过头来还说杀阎婆惜这件事。

在《水浒传》里,司法虽然黑暗,但碰到人命官司,处理起来还是比较严肃的。最多判得轻一点,但不可能不处理。所以宋江没法当公务员了,只能亡命天涯。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踏入江湖。

这次江湖之旅是宋江人生的真正转折点。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名声原来很响亮,赫然是绿林上的一面旗帜。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了一件新事物,那就是掌握千百人生死的快感。

知寨刘高陷害宋江,宋江组织反攻,拿下了清风寨,杀了刘高一家老小。此外,他还干了一件丧尽天良的事儿。为了骗秦明入伙,他派人假扮秦明去杀人放火,把一大片地方烧成了瓦砾堆,“杀死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结果官府以为秦明造反了,杀了他全家,还把秦明妻子的脑袋砍下来,挑在城头上。

以前宋江只是一个小吏,跟在知县屁股后头转,现在一声令下,就可以屠城灭寨,这给宋江带来的心理震撼可想而知。

而他天性中奸险狠毒的一面,也逐渐显现出来。

如果没有这次亡命之旅,宋江可能一辈子就待在郓城县,白天慈眉善目,谁都以为他是个大好人,晚上躺在被窝里感叹自己“恰如猛虎卧荒丘”,发发牢骚。也就这么过一辈子了。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开始向往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但宋江还是有点动摇。

他本来已经打算带着花荣、秦明他们投奔梁山了,可心里头多少还是犹豫,舍不得白道。这个时候,他就站在官府和梁山的交界线上。哪边拉他一把,他就可能倒向哪一边。

结果宋太公拉了他一把,给他写了一封家信,把宋江拽回到了郓城县。

郓城县不知道他在清风寨干的好事,只追究了阎婆惜的事情,把他发配到江州。宋江也接受了判决,老老实实到江州服刑。半路上晁盖再次邀请他入伙,他断然拒绝,表示要洗心革面,做个良民。当时,宋江确实也是这么想的。不管他怎么豪强,内心深处始终有“郓城小吏”的影子,这个影子时不时会占上风。现在就是这样。

他在理性上决心当良民,并不意味着感情上就不憋屈。要是没有上次的逃亡之旅,可能还好受点。现在宋江已经尝过鲜血的滋味,尝过权力的滋味。他是个吃过人的老虎,在牢笼里会加倍的难受。

于是,他喝醉了,在墙上写了一首诗,一首词。其中最要命的一句话是:“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黄巢是唐末造反的领袖,屠广州,陷长安,席卷万里,杀人无数,宋江觉得自己比他还厉害。在醉酒的状态中,老虎亮出了自己的獠牙。

黄文炳举报这是反诗,官府决定把宋江杀头。

这确实有点黑色幽默。宋江攻占清风寨,杀了刘知寨满门,杀了青州的几百男女,又俘虏了高级军官,什么事儿没有,最后却因为写了首诗要被杀头。这就好比说一个连环杀人犯,作奸犯科,血债累累,没人管没人问,最后发了场酒疯,被枪毙了。

这上哪儿说理去?

这件事出来以后,宋江再也没有退路。他只能去梁山,当他的黑社会老大。

但是宋江凭什么能当上老大?仅仅因为他仗义疏财,人缘好吗?当然不是。

《水浒传》的读者,往往有个错觉,觉得宋江就像刘备和唐僧,有点窝囊。

公平地讲,宋江确实有窝囊的地方。比如说《水浒传》是个强盗世界,他却偏偏不怎么会武。施耐庵说宋江“只爱学使枪棒”,把女色都耽误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整本《水浒传》里,好像除了阎婆惜,谁都能打翻宋江。我觉得他都不一定打得过王婆。

就宋江这样,居然还教徒弟呢。孔明、孔亮二人好学枪棒,宋江就住在他家,“点拨他些个”。宋江真敢教,他们俩也真敢学。结果徒弟孔亮碰见了武松。武松都没真打,拿手随便拨了一下,就把孔亮拨倒了,“恰似放翻小孩儿的一般”。这是徒弟,师父宋江更惨。他在浔阳江碰见了张横。人家拿出一把刀,问他吃馄饨还是板刀面。宋江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只会求饶。人家不答应,他就老老实实地要往江里跳。

你说宋江这女色耽误得多冤?何必呢。

不会武功倒也罢了。读者觉得宋江窝囊,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动不动就下跪。有一段情节最刺目:

晁盖众人从江州把宋江救出来,杀翻了几千人马,赶回梁山。结果路上忽然闪出四个强人,带着三五百小喽啰,拦住去路,指名道姓要留下宋江。

这个时候大家还没说话,宋江就很有担当地“挺身出去”。不过他挺身出去不是干仗,而是跪在地上,说:“小可不知在何处触犯了四位英雄,万望高抬贵手,饶恕残生。”

这看上去似乎是窝囊到家了,其实并非如此。大家要注意一件事:私下里宋江可能很窝囊,碰见强人会求饶。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只会在自己占据绝对优势时,才给人下跪。比如小喽啰们把秦明、关胜他们捆到跟前了,他扑通给人跪下,说:小可多有冒犯!

或者像现在这样,刚干翻了江州几千军马,碰见了一帮小土匪,他才会给人跪下,说:万望高抬贵手,饶恕残生!这个时候实际情况是什么?花荣已经拈弓搭箭在手,晁盖、戴宗拿着朴刀,李逵拿着双斧,团团簇拥着宋江,周围还有梁山的小喽啰。宋江处于绝对安全的地位,他发声号令就可以干掉对方。这个时候,他下跪就不再是窝囊,而是一种技巧。

我害怕,给你下跪,那是我窝囊。但我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你,却给你下跪以避免冲突,那就不是我窝囊,而是我仁义。

你觉得宋江窝囊,可他身边那帮梁山好汉,却都不会怀疑宋江的凶狠。他给那帮小土匪下跪前发生过什么?刚刚活剐了黄文炳!

“活剐+下跪”,这才是一套完整的组合。

再比如说,攻打祝家庄的时候,宋江就和吴用商议,要把祝家庄尽数洗荡了,不留一家。他们说起这个决定的时候,轻松自如,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后来还是石秀求情,才饶了这一境人民。你能说宋江是一个窝囊的人吗?

相反,宋江不是窝囊,而是阴毒,整本书里也很难找到第二个如此阴毒之人。但是他确实有人格魅力,跟人相处的时候又豁达又体贴。无论是武松、李逵,还是戴宗、张顺,对宋江都是一见倾心。这种魅力与生俱来,难以模仿,在整个梁山也是无出其右。

而且宋江确实有领导才能,组建团队的能力极其强大,领兵打仗也是一把好手。大家看《水浒传》的时候,容易有种误解,好像打胜仗都是吴用的功劳,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吴用只是个参谋,宋江的军事指挥能力绝对是技压群雄,一打一个准。晁盖跟他一比,简直就是个废物。

所以说,他跟唐僧、刘备完全不是一回事。历史上的刘备很厉害,但《三国演义》里的刘备确实没什么本事,可宋江却是整本《水浒传》里最有才能的人,天生的领袖。

可惜宋朝的官吏制度发掘不了这样的人才。他本领再大,也只能是个小吏,跟着郓城知县那个笨蛋混日子。


官府虽然不赏识他,但宋江对官府还是有一种发自本能的崇敬。

当然,说“忠”是谈不上的。真忠于朝廷能私放强盗?能屠戮官员?能洗荡城镇?征方腊以后,朝廷转过头来想要对付他。李逵劝他造反,宋江回答说:“军马尽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这句话是很现实的技术性判断。反过来说,就是如果军马还在,兄弟还在,那咱们就造反。由此可见,大家批评宋江愚忠,真的是误会他了。

他虽然不忠诚,却对朝廷有一种真实的敬畏。在宋江眼里,朝廷是一种超级强大的存在。不管他把朝廷的军队打败多少次,也丝毫没有怀疑过它的神圣,它的强大。对他来说,“封妻荫子”还是有终极的魅力。

他在郓城当小吏的时候,这一点可能就深深刻入他脑海里了。晁盖这样体制外的人,很难想象这种情结。但是宋江摆脱不了。他最终的愿望就是重返体制,让体制提拔他,认可他。

所以他钻天觅缝地想被招安。梁山好汉对招安的态度不一:武松、李逵他们反对招安;戴宗、石秀他们支持招安;还有更多的人没明确态度。但就算是支持招安的人,也没谁像宋江这般狂热,说起招安来就眉飞色舞,激情澎湃。

为了被招安,宋江又是讨好高俅,又是讨好宿太尉,连皇上情妇李师师的路子都走。宋江坐在妓院里头表忠心:“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结果忠心过头,差点惊了皇上的房事。

最后,宋江终于如愿以偿,全伙受招安。他被封了个都先锋,算是有了编制的官员。一个郓城小吏,折腾了这么多年,总算熬出头来,成了个国家认可的领导。宋江要是见到了郓城知县,可能也会写篇文章《奋斗了二十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我实现阶层突破了。”


可惜这只是一个幻觉。

这就像凤凰男刻苦学习,混到了大城市,和本地小资一起喝咖啡,觉得阶层突破了。结果呢,刚上班就接到学校电话说孩子没户口,必须回老家考试;下班了,一推家门看见几个农村亲戚愁眉苦脸坐在客厅里,等着借钱;晚上好不容易消停了,想上网开开心,结果一看最新热帖是《嫁给凤凰男以后,我这十年的辛酸路》。

所以说,光坐在一起喝杯咖啡顶什么用啊?

宋江自己觉得被朝廷接纳了,要“封妻荫子”了,可人家根本没把他当自己人。郓城知县官儿再小,也是自己人,宋江手下人马再多,那也是异类。在高层官场上,宋江这种人就像混进鸡群里的鹅,显得格格不入。

光是他的谈吐就过不了关。官场上大多是正途出身的斯文人,说话有自己的那一套。可是宋江呢,喝几杯酒就会“揎拳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你想,同事一起喝酒,大家谈的是风花雪月、花鸟画、苏东坡,结果出来个宋江,捋着袖子拍着大腿:“兄弟在梁山的时候……”大家当然会侧目而视。

但这还是小事,最关键的问题是他没有背景。在古代,官场上最重要的不是能力,而是站队。站错队伍了,再有能力也白搭。而宋江谈不上站错不站错队伍,因为他根本就没队伍可站。所有的高级官员都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高俅和蔡京就不用说了,就连撮合宋江招安的宿太尉,其实也只是把他当枪使,并没真拿他当自己人。

其实这也正常。在朝廷眼里,宋江这样的造反头领,有严重历史污点,必须防范性使用,哪个官员敢和他打成一片呢?其实朝廷看待宋江,就跟鲁智深看待朝廷一样:一件衣服已经染成黑色了,再怎么洗也洗不白。宋江命中注定就是个“黑人”。

宋江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征方腊的时候,看见有人玩空竹,写了一首诗:一声低了一声高,嘹亮声音透碧霄。空有许多雄气力,无人提挈谩徒劳。

他四处拼杀,牺牲了无数兄弟,最后做到了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但实际上,他还是官场里的另类。出了事,没有一个人真会去帮他。

宋江作为一个最底层的小吏,拼了命地奋斗,拼了命地攒资源,人也杀了,险也冒了,什么缺德事儿也干了,最后终于爬上了人生巅峰,实现了阶层突破,可以体体面面地和人家坐下来一起喝咖啡了。结果却是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叛离了底层,却融不进高层,成了悬在空中的边缘人。“军马尽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散”,最后劈面而来的,是朝廷送来的毒酒。

宋江始终没有明白一件事:宋朝那个环境容不下他的阶层突破。他没有机会,从来都没有。那个世界不属于他,他永远也挤不进去。


临死前,他做了最后一件事,毒死了李逵。

这并不是因为他对朝廷有多忠心。他只是明白实力悬殊,造反已经没机会了,但是李逵这个傻子很可能还会去尝试。一旦李逵造反,就算他已经死了,也会被认为是主使者。

宋江不愿意这样。

反正都是个死,宋江还是愿意以“武德大夫、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的身份死去。就算他没有能真正挤进那个高贵的世界,也还是愿意留着挤进去的幻象。而这个身份,就是最好的象征。宋江临死前的举动算是对那个高贵世界的最后献祭。

他反抗过它,挑战过它,但最终,他还是崇敬它的。

宋江是个狠毒狡狯的人。他杀过好多无辜百姓,灭过好多人的门,害得秦明、卢俊义他们家破人亡,甚至还指示李逵杀害过孩童。但是在最后一幕,他邀李逵和自己一起葬在蓼儿洼。他说已经去看好了,蓼儿洼的风景和梁山泊一般无二,“言讫,堕泪如雨”。这一刻我们几乎忍不住会去同情他。

——同情这个用一生去追逐梦幻的宋押司。

上一章:鲁智深 下一章:吴用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