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世间最难得的东西,还是善良

读水浒  作者:押沙龙


读水浒

在《水浒传》人物里,鲁智深的心地可能是最光明的。他胸怀洒脱,行事自然,天性中的那份善良如明星朗月,给《水浒传》中的黑暗世界带来一丝光亮。

历代评论者几乎众口一词,对鲁智深的评价都很高。我看到过的唯一例外可能就是吴闲云先生了。吴先生对鲁智深的解读真是有点匪夷所思。在他看来,鲁智深干什么都是有脏心眼,救金翠莲是看上人家了,打死镇关西后逃亡是尾随金翠莲,住到赵员外家则是赖上人家了。

这哪里还是鲁提辖,分明就是个胖大版的西门庆加应伯爵。

其实这种猜测真是没什么道理,感觉就是想做个翻案文章,恶心一下鲁智深,让读者大吃一惊:原来鲁智深竟是这样的人?!

鲁智深当然不是这样的人。

我们解读经典小说,当然可以有自己的看法。但无论什么看法,最终还是要落回到小说文本,不能脑补太多,更不能无限发挥。

我们就说“三拳打死镇关西”那段吧。鲁智深听说金翠莲的事儿以后,怒不可遏,马上决定出手相救。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看上人家金姑娘了。这种猜测真是一点根据都没有。你要说他看上林冲了,都比这靠谱。那么鲁智深为什么如此生气呢?

现在网上有种说法,认为鲁智深打死镇关西,并不是要为金翠莲出头,而是生气一个屠夫居然起这么霸气的绰号:“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

看我用拳拳打死你!

其实只要仔细读一下原文,就能明白这个说法不对。金翠莲诉完苦情以后,鲁智深第一句话就是问:“你姓甚么?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那里住?”

要注意,这时鲁智深并不知道镇关西是谁,可他已经决定要管这件事了,否则他也不会出口就问双方的住址。再说了,如果鲁智深就是见不得一个杀猪的叫“镇关西”,那打上门去就是了,又何必费这么大劲儿,先安排金翠莲逃走呢?

说到底,鲁智深就是见不得这种欺负女人的事儿。

他对弱者有一种天生的同情。就像后来鲁智深路过桃花庄,救刘太公的女儿,也没想那么多,碰见就动手。所以说,这不是“镇关西”不“镇关西”的事儿。郑屠哪怕外号不叫镇关西,改叫“老种经略门下走狗”,照样逃不了一顿打。

在这方面,鲁智深确实让人产生一种深深的敬意。金圣叹有段评论就说得很好:“写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令人读之深愧虚生世上,不曾为人出力。”世上确实有这种热血之人,他们就如唐诗里说的,“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我们不能用小人之心去揣度人家。


不过这里面还是有一个问题:鲁智深为什么不调查一下呢?

金翠莲说:“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作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

按照她的说法,镇关西骗了色不算,还要诈财,欺负人算是欺负到家了。金翠莲未必是在撒谎。《水浒传》描写的社会,本来就是司法黑暗,弱肉强食。一个本地恶霸欺负两个无依无靠的外地人,确实也很有可能。不过这毕竟是金翠莲的一面之词。她说郑屠“虚钱实契”,就真的“虚钱实契”了?不管怎么样,至少也得听听郑屠怎么说吧?

说不定故事的版本就不一样了呢。

可鲁智深一听就信,并没有做调查。这一点就跟洪七公不一样。都是路见不平行侠仗义,洪七公就谨慎得多:“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我们丐帮查得清清楚楚,证据确实,一人查过,二人再查,决无冤枉,老叫化这才杀他。”

郑屠的命不好,碰上了鲁智深。要是活在《射雕英雄传》里头,死之前至少还要走个流程。今天来个要饭的打听金翠莲的事儿,明天又来个要饭的落实金翠莲的事儿,说不定就能引起郑屠的警惕。等洪七公过来要切十斤精肉臊子,郑屠就不忙切肉,赶紧上前解释解释,说不定就能逃过一劫。

可鲁智深不是洪七公。他是火暴脾气,根本不做调查,上来就找碴儿,存心要打郑屠一顿。

在金翠莲眼里,镇关西简直是黑恶势力的代表,终极反派大boss一样的存在。可真碰见鲁智深这样的正经提辖,他就是卖肉的郑屠。郑屠本来姿态就放得很低,鲁智深再来个“奉着经略相公钧旨”,代表首长前来要肉,他更是卑微到了尘埃里。鲁智深让他亲自动手,把肉细细剁成臊子,他就老老实实剁臊子;让剁瘦肉就剁瘦肉,让剁肥肉就剁肥肉。二十斤肉,生生剁了一上午。

郑屠并不知道前因后果,他就是单纯地害怕官府,尊敬提辖。但鲁智深既然想找碴,总能找到碴打他一顿。打的时候,鲁智深还两头堵。郑屠说“打得好!”鲁智深说你居然还敢嘴硬,我要接着打;郑屠求饶,鲁智深说你要硬到底我就不打了,现在反而更要打。然后就打死了。

这让鲁智深也吃了一惊。他并没有想打死郑屠,只是想替金翠莲出口气。

那么郑屠有没有机会活命呢?其实也有。

郑屠刚开始不明白怎么回事。但鲁智深打第一拳的时候,把事儿挑明了:“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这个时候,郑屠要是马上抓住机会,喊道:“万万没有此事!提辖你吃人骗了!”哪怕撒谎,也编出一套儿词来,那么鲁智深肯定会住手。

顶嘴没用,求饶也没用,你得跟他讲道理。

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在瓦罐寺的时候,鲁智深就曾被别人的道理说服,当场住手。

当时,几个老和尚对他说:有两个坏蛋霸占了寺庙,赶走了众僧,让我们没饭吃。鲁智深一听就信,转头找那两个坏蛋算账。这两个坏蛋正和一个女人坐在那儿喝酒。鲁智深闯进去,提起禅杖就想打。瓦罐寺的坏蛋比郑屠聪明,赶紧抓住机会辩解:不是这样的。是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赶走了长老,我们是来庙里整顿纪律,主持正义的。

那身边的这个女人怎么回事呢?他们也有一套解释:这位女施主家里有困难,到寺里来借米,我们招待一下而已,光明磊落,毫无邪念,你千万不要多想。

鲁智深一听就住手了,反过头来又找老和尚质问。老和尚说:他们吃酒吃肉,我们粥也没得吃,你想想谁是坏蛋?鲁智深觉得有道理,这才拿着禅杖又打回去了。

鲁智深不是不讲理的人,他能被道理说服。

他只是没有反省的能力,没有自我怀疑的能力。他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做事凭直觉。


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这种人写到书里挺可爱。可在现实生活中,要是碰到这样的人,有时候也挺难堪的。

鲁智深刚出场的时候,就把打虎将李忠弄得非常难堪。

当时,鲁智深遇到了史进。两个人非常投缘,一见如故。鲁智深说话也很客气:“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纹龙史大郎?”“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说着说着,就约着一起喝酒。鲁智深走路时还特意要“挽了史进的手”,一副很亲密的样子。光看这段,鲁智深这个人的性格好像挺随和,一见面就跟人这么亲热。

但是画风很快就变了。鲁智深显得随和,只是因为他瞧史进瞧得顺眼。对看不上的人,他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他们俩在路上遇到李忠。李忠是史进的开手师父,正在那里耍枪棒,卖膏药。既然碰见了,就一块儿喝酒去吧。但是李忠舍不得马上走,说:“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去。”

鲁智深马上就变脸了:“谁奈烦等你!”你去就去,不去,滚!从这一刻起,鲁智深就开始瞧不上李忠了。

李忠还是舍不得丢下生意,磨磨蹭蹭地不肯走。鲁智深干脆就把看客一把推开:“这厮们夹着屁眼撒开!不去的洒家便打!”

太不开面了。

但更难堪的还在后面。三人喝酒的时候,正好遇到金翠莲在隔壁哭。鲁智深问明情况,就要拿银子给金翠莲。一摸,身边只有五两来银子,鲁智深就让他们俩也借点。史进有钱,给了十两银子。李忠摸来摸去,摸出二两来银子。

说起来,李忠做得也还可以了。你不能拿他跟少庄主史进比。一个打把式卖膏药的,跟你刚见第一面,就掏出二两来银子,还少吗?李忠心里头可能已经在滴血了。

鲁智深倒好,看看才二两,就“丢还了李忠”,还要损人家一句:“也是个不爽利的人!”

你想想那个场景有多尴尬。

比方说你是个蓝领工人,莫名其妙地结识了一个壮汉。这个壮汉还特豪爽,酒桌上喝着喝着,就拍着胸脯说要资助山区的失学儿童,说完了指着你,让你也掏俩钱。你一个月工资可能就两千五,但为了面子,一咬牙掏出一千块钱来。谁知道这个壮汉抖抖这一千块钱,一把给你扔回来了,“看你那小气样儿!”

太尴尬了。

而且不光李忠尴尬,史进也尴尬。李忠好歹是自己的开蒙师父,在酒桌上被鲁智深这么羞辱,史进看了心里头肯定不舒服。你把师父招呼过来喝酒,难道就是为了让对面的壮汉羞辱他吗?

李忠尴尬,史进尴尬,只有鲁智深不尴尬。他从来不知道啥叫“尴尬”。

因为他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很少考虑别人的感受。


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的人,在《水浒传》里还有一个,那就是李逵。李逵比鲁智深更没有机心,做事全凭本能。

李贽特别欣赏李逵,觉得他特别天真,为善为恶都不假思索,所以是“梁山泊第一尊活佛”。李逵确实天真,但他是个天真的野兽。就拿杀人来说,宋江杀人是为了野心,董平杀人是为了美女,孙二娘杀人是为了省包子馅。但李逵什么都不为,纯粹为了杀人而杀人,从杀人里他能体会到巨大的快感。这是一种原始的兽性。别看李贽拼命称赞李逵,真要往他书斋里放一头李逵,让他见识见识梁山活佛的手段,李贽就不会这么耍贫嘴了。

所以说,光有“真”是不够的,关键在于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真”。鲁智深跟李逵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本性善良,而善良才是真诚的根基。

关于这一点,我可以举一个细节。还是在瓦罐寺,鲁智深已经饿得头昏眼花。寺里的老和尚煮了粥,却藏起来不给他喝。鲁智深发现了,抢人家的粥吃。抢粥当然不好,但是下面有个转折。鲁智深刚吃了几口,老和尚说:“我等端的三日没饭吃,却才去村里抄化得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鲁智深听了这话,就撇下不吃了。

金圣叹读到此处,随手点评道:“实是智深不喜吃粥,非哀老和尚数言也。”金圣叹这个人才子心性,骨子里毕竟是凉薄的,所以才会卖弄这种俏皮话。其实很明显,鲁智深就是可怜这些老和尚。人家说自己三天没吃饭,他再饿也拉不下脸来抢粥吃。这是他天性善良之处。换上其他的好汉,我管你老和尚饿不饿,我先吃饱了再说。

要真说起来,鲁智深做的事,有时候也挺混蛋的。

比如他羞辱李忠,就挺混蛋的。

在瓦罐寺抢人家的粥喝,挺混蛋的。

在五台山,他把卖酒的一脚踢翻,抢人家的酒喝,也挺混蛋的。

一个人没有自省能力,完全凭直觉做事,而自身力量偏偏又这么强大,那他多少会干出点混蛋的事儿来。但本性里的那份善良,形成了一道底线,让鲁智深再怎么也不会太过分。所以,他才会一听老和尚的话,就放下粥不吃。

他会不假思索地帮助别人。要说动机也没什么动机,就是单纯的看不过眼。就拿金翠莲这件事来说,要是武松碰到了,理都不会理;林冲碰到了,最多叹口气,掏出几两银子帮衬一下;宋江碰到了,会先掂量掂量金老汉有没有帮的价值。只有鲁智深,会气得连晚饭都吃不下。

鲁智深本来大大咧咧的,可一旦帮助别人,心就会变得特别细,生怕出意外。比如他安排金翠莲父女逃跑的时候,生怕店小二拦截,就在客店门口找了个凳子坐下,一坐就是四个小时,非常有耐心。一直估摸着金翠莲跑远了,他这才起身去找镇关西算账。

他在桃花村救刘太公姑娘的时候,也同样处理得滴水不漏。鲁智深专门带着刘太公去见小霸王周通,当面锣对面鼓,说了一通入情入理的话,把金子、缎匹这些彩礼还了回去。周通也表示再不登门。但鲁智深还不放心,又特意拿话挤周通:“大丈夫作事,却休要翻悔!”周通没办法,只能“折箭为誓”。鲁智深这才让刘太公回去。

这就是善良啊。

(写到这儿,五台山上卖酒的那汉子插话说:其实我觉得吧……

众读者一起捂住他的嘴:你那一脚是小事儿,过去就过去了。)

鲁智深的善良是如此的鲜明,就算是跟他不对付的人,也能感知到。李忠就跟鲁智深不太对付,主要是鲁智深死活瞧不上他。俩人第一次见面,鲁智深就羞辱他,说他“也是个不爽利的人”,把他弄了个大红脸。第二次见面,李忠把他请到桃花山,好吃好喝地招待,鲁智深还是嫌他小气,居然卷了金银酒器,偷偷跑了。这关系算是很僵了。

可等桃花山真出了事,李忠第一个想去求救的人,还是鲁智深。

周通表示怀疑:咱们和鲁智深有过节,他肯来帮咱们吗?

李忠笑了,说:他是个直性的好人,一定会来的!

李忠看人看得很准,鲁智深果然来救他了。

五台山长老智真也本能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鲁智深在五台山出家的时候,智真念了一首偈语:“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后来,鲁智深两次大闹五台山,喝酒撒泼,把山门口的金刚塑像都给打碎了。可是长老智真却坚持认为他日后必得正果,寺里其他的和尚都不如他。长老这么说,就是因为看到了鲁智深心里的那点价值千金的“灵光”。

这里说的“灵光”,指的就是鲁智深的善根。不思不虑,不加反省,骨子里的善良就会自然涌现出来。

有些人受环境影响很大。境遇好的时候能保持一份体面,环境一旦凶险,就会暴露出阴暗面。可是鲁智深不是这样。他的善良就像李逵的嗜杀一样,出自先天的本能。你就算把他放到武松的位置,鲁智深也不会血溅鸳鸯楼,连杀十五人。

他下不去手。


鲁智深也有世俗的一面。

比如说,他有虚荣心。鲁智深见了林冲的时候,自我介绍说:“洒家是关西鲁达的便是。只为杀的人多,情愿为僧。”这就是吹牛。他为什么出家?不就是因为打死了一个郑屠吗,怎么就“只为杀的人多”呢?无非是因为这样说,显得自己很厉害。

他后来见杨志的时候,也有自我介绍。他不说自己“三拳打死了郑屠”,而是说“三拳打死了镇关西”。当初鲁智深怎么说的?“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现在忽然追认人家是镇关西了。

他问杨志的时候,却是:“你不是在东京卖刀杀了破落户牛二的?”

你杀破落户,我杀镇关西。这就是咱俩境界的差别。

而且鲁智深也知道追求进步。他投奔大相国寺时,就非要做都寺、监寺这些高管,不肯去管菜园子。人家没办法,就给他画大饼:“假如师兄你管了一年菜园,好,便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监寺。”

鲁智深觉得有职场上升空间,这才肯去管菜园子。

但是鲁智深有个好处,就是他不执着,用佛教的话来说,就是不“着相”。就像他要当都寺、监寺,并不见得真有多想当,感觉更像是随口一说。就像我们到小摊上买东西,就算没觉得东西贵,也会随口砍个价,主要是怕自己显得傻,多少得走这么个流程。对方不肯降价,说几句好听的,也就付钱了。

鲁智深也是这样。人家随便画个大饼,鲁智深也就随便接了,并不执着。一旦出事,扭头就走,毫无眷恋。

这就是禅宗所说的“平常心”。

但是鲁智深并非对什么都不执着,他对情谊就很执着。

在《水浒传》里,鲁智深的感情可能是最炽烈的。从他对林冲的好,就能看出来。

我们还可以再举一个例子。鲁智深跟武松一起,到少华山去看望史进。结果到了地方,才知道史进被官府抓起来了。鲁智深一听就着急了。史进的搭档朱武摆起酒来,慢条斯理地在那里讲。鲁智深越来越焦躁,说明天就要去救人。武松坚决不同意,要回梁山搬救兵。鲁智深大叫起来:“等俺们去山寨里叫得人来,史家兄弟性命不知那里去了!”转头又骂朱武:“都是你这般性慢,直娘贼,送了俺史家兄弟!只今性命在他人手里,还要饮酒细商!”

别人不肯去,他自己也要去。第二天到了四更,鲁智深就起床了。四更天就是现在的夜里两点多钟,天还没亮。鲁智深拿着禅杖、戒刀,一个人摸着黑赶路去救史进。

武松和朱武都觉得鲁智深有点不可理喻,太鲁莽了。其实这不是鲁莽,而是关心则乱。他实在害怕史进死在牢房里,所以一刻都舍不得耽搁。

他对谁好,那就真是实打实的好,豁出命的好。


正因为这样,征方腊这场战争对鲁智深打击太大。

鲁智深是梁山步兵十大头领之首,一直冲杀在前,立过很多战功。但他并没有真实体会到战争的残酷。他是胜利者,他的朋友们也是胜利者,一直都是胜利者,永远会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可是到了征方腊的时候,情形急转直下,一场场死亡接踵而来。就拿鲁智深老朋友圈里的人来说,史进在昱岭关中箭身死,张青在歙州城死于乱军,孙二娘在清溪县被飞刀射死,曹正在宣州城中箭身死,周通在独松关被活活砍死。武松虽然没死,也断了一臂。

在此之前,鲁智深从没有真正见过朋友死在眼前的惨剧,也从没有过这样的无力感。这一切对他打击太大了。

战争结束了。鲁智深立了最后一个大功,生擒方腊。宋江劝他做官。他对宋江说:“洒家心已成灰,不愿为官,只图寻个净了去处,安身立命足矣!”

宋江又劝他,既然不愿做官,就到京城找个大寺庙当住持,也算光宗耀祖。

鲁智深的回答是:“都不要,要多也无用。只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宋江听后,沉默不语。

只有通过这场战争,通过朋友接二连三的死亡,鲁智深才理解了世界的残酷。鲁智深以前同情弱者,但他始终是站在强者的角度去同情弱者,现在他自己也成了弱者。这个世界跟他比起来,太庞大了,也太无情了。

征方腊之前,鲁智深就像一个活在漫威英雄世界里的人物。

在那里,汽车是可以被一脚踢飞的,悬崖是可以一跃而过的,朋友永远是能被救出来的,一切永远是有惊无险的。可到了征方腊的时候,他就像忽然穿越到了现实世界。在这里没有奇迹,史进死了就是死了,武松残了就是残了,谁也无法抵御残酷的命运。

这个世界,让鲁智深心如死灰。

鲁智深留在了杭州的六和寺。他在僧房里睡觉,忽然听到轰隆作响的钱塘江潮。他以为是敌人打来了,拿起禅杖,冲出去就要厮杀,结果看到的是汹涌澎湃的潮水。

这一幕很有象征意义:一个人拿着禅杖要和潮水厮杀。

可谁又能真和潮水厮杀?

鲁智深死了。临死前,他念了一首颂子:“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这个颂子带有强烈的禅风。如果我们用禅宗的角度去看鲁智深,那他的一生就像禅师解脱的故事。喝酒吃肉,醉打金刚,也无非呵佛骂祖,无碍得道;一点灵光,刹那顿悟,便足以明心见性,破除无明。这是一种宗教式的解读思路。

但是我还是宁愿从普通人的角度去理解这段话。

在最后一刻,面对命运的怒潮,鲁智深明白了自己是谁。他能倒拔垂杨柳,也能三拳打死镇关西,他救过金翠莲,救过刘太公的女儿,他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但不管他是多么有力量,终究还是这个残酷世界里的一片浮萍。面对潮水,纵有禅杖在手,也无厮杀之处。

腔子里的血喷在地上,就是喷在地上,你没法把它倒回腔子里去;朋友死在你面前,也就是死在你面前,你也救不回转他。

死亡就是这个样子。无常就是这个样子。什么是强,什么是弱?“只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

鲁智深一辈子都用强者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最后一刻,他学会了使用弱者的眼光。能有这个转换,说明骨子里还是有情,还是善良。

写完这段颂子后,鲁智深坐在一把禅椅上,焚起一炉好香,盘起双脚,左脚搭在右脚,就这么安然去世。梁山所有人物里,鲁智深是死得最从容的一个。

宋江拿出钱来,给他做了一场风光的后事。所有人都来焚香礼拜,瞻仰这位花和尚。就连书中的反面大奸贼童贯,也都来拈香致意。大家都知道鲁智深的好处。

附近的大惠禅师为他念了一段法语:“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忽地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

“解使”就是“能使”的意思。能使空中飞满白玉,能让大地变为黄金,这是对鲁智深最高的评价了。

作者终究还是偏爱鲁智深,所以才给他安排这样一个结局。可是谁又能不偏爱这个和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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