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子芝麻茶  作者:杨本芬

岁月荏苒,转眼到了八十年代初。一日,我正在汽车运输公司的仓库上班,同事说有人找我。起身出门,我见到的是一个身条粗壮的农村大妈。

如同第一次见面时,她怔怔地看着我,我怔怔地看着她。然后我说:“是湘君呀!”

和同事打过招呼,我就揽着她,把她带到我家里。我们手拉手地坐在沙发上聊天。“我们下放后你去了哪里?一点消息也没有,晓得我有几想你哦!我也去找过高峰,两次都没找到人。”我对她说。

那一次,我知道了别后湘君的全部经历。

她被学校开除,是因为怀了简老师的孩子。第二次怀孕,第二次被开除,一切何其相像!不同的是,简老师挺身而出,承揽了所有的过错——虽然并没有因此免除湘君被开除的命运。

第二天清早,湘君和简老师乘早班车去了简老师的老家九江乡下。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送行。

简老师的家庭成分是富农,当然那时早已败落了。两个哥哥已成家另过,父母六十好几了,看到自己最小的儿子带了个老婆回来,那发自内心的喜悦真是无法形容。

“家婆家公说我是城里人,什么事都不让我插手,左邦对我更是疼爱有加。我本来性格慵懒,全家人惯得我三月不沾阳春水。但不管他们怎样宠着我,我对那陌生的地方依然感到惶恐,每天就是盼着左邦能在我身边,心里才觉得有了依靠。”

生活是真苦,吃餐荤腥都要计划又计划。湘君终于体会到贫贱夫妻百事哀。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简老师披星戴月地耘田、种菜、砍柴。农闲时,他就去县城建筑队做苦力,拖红砖、拖沙,赚点现金改善生活。

结婚第七个月,湘君生下了女儿。在乡下,她发现自己十分无能,什么都做不来,连带个小孩都要婆婆帮忙。不过一家人依然宠着她。

隔两年她生了个儿子,接下来两年一个,连续生了四个孩子,两儿两女。一大家子,八个人吃饭。

父母七十多了,体力大不如从前。简左邦是家中的顶梁柱,日复一日地干活。湘君则和婆婆一起带娃。曾经炽热的情感都被辛苦的生活所替代,湘君也渐渐忘记了这日子是在盼望什么。

后来,简左邦生病了。他长期劳累,营养又跟不上,好一点的东西都让给小孩吃,日子这么过下来。有段时间,他没有一点精气神,人总是软软的,闻着油味就想吐。家人叫他去看病,他硬是说自己没病,不过是累了,歇歇就好了。归根结底是舍不得几个钱,这一拖便拖了快一年。

湘君发现他的肤色越来越不对,不是晒黑了,是一点点失去了血色,仿佛村子里泥灰路的颜色。简左邦越来越没力气,站着就想坐着,坐着就想躺着。

这时,简左邦才肯去看病。医生只望一眼他脸色,就说是肝炎。全家人都慌了,把所有钱都用来给他治病。湘君让自己父母寄过两次钱,甚至找高峰借过钱,不过他一口拒绝了。猪也卖掉了,能借的地方都借过了。大女儿十八岁就嫁给了本村的一个农民,彩礼钱都用来治病了。

但是没有用。慢慢地,肝硬化、肝腹水接踵而来,简老师的肚子肿得如一个待产的孕妇,积水抽掉没多久又会肿起来。医生也没有回天之术了,简老师被接回了家。

半年多,就用一种土方子来治疗——东瓜皮煮泥鳅,听说能利水消肿。

“左邦整天躺在床上,紧闭双眼。白天黑夜我都陪着他,抚摸他。他的皮肤干黄,没有一点弹性,如摸着一块树皮。除了隆起的肚子,其他地方都是皮包骨头。他年轻时生龙活虎的样子在我脑海里怎么也抹不掉。怎么会这样?他是为我累病、累到要死掉的吗?我不敢往下想……

“一日,左邦精神好点,抓住我的手,目光好温柔。他轻轻说:‘湘君,不用怕,已经这样了,就这样吧,人只能顺应形势。我这一生值得,因为我们在一起了。不容易啊……’

“我眼泪涔涔,不容易啊,那声叹息真长啊……”

简老师是在湘君的守候下去世的。最后,他眼角流下泪,握着湘君的手慢慢松开了。“我扑倒在他身上,拼命地喊啊哭啊,可是左邦没有像平时那样来安慰我。”

我的喉咙被无形的东西堵住了。我不敢看湘君那张被泪水浸泡得变了形的脸。我也无法安慰她,只是更紧地揽着她。我的思绪回到了共大,湘君吹着口哨,唱着《刘海砍樵》,还有上体育课时那冲天干劲。

“要是左邦不和我结婚,可能不会死那么早,他太累了。他才四十八岁啊!死前不久,他还跟我说,‘万一我死了,你去趟共大,找下领导,说我曾经是共大的教师,遗孀是否可以获得点补助’。”

“别这么想,简老师肯定希望你过得好。你们曾经很幸福……我记得体育课上简老师看你的眼神就不同,我满以为是因为你体育好,直到他要你去吃兔子肉。我没想到你们在谈恋爱,但现在我知道那时你们是幸福的。”

湘君渐渐平静下来,慢慢回忆着刻骨铭心的往事:“和高峰分手对我打击很大。那么多的海誓山盟,只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情。只因我比他大两岁,那些感情就什么都不算了。我心里痛苦极了……”

“不过当时可看不出来呢,你看上去洒脱得很。”

“我年轻时就那个德行,骄傲得很。”

我们的嘴角都露出笑意,驱散了一点悲伤的气氛。啊青春往事,我面前这位粗壮的农妇,就是那曾经健美洒脱、吹着口哨的湘君。

“那时你还小,体会不到失恋的滋味,我也不知怎么跟你说,但我心里难过得想发疯。我跟简老师讲了我和高峰的事,连跟辜立平的事都讲了。他觉得我太无辜了。他从一个知音变成了一个爱人。但是,要是我没怀着他的孩子,也许没那么大决心到陌生的农村去生活。”

“孩子们都好吗?”

“两个儿子都很顽劣,只读了个初中,毕业后在家务农。家里还是很困难,我这次来就是想去共大找领导,看看是否可以作为教师遗孀得到一点补助。”

“可是共大早就撤销了呀!你到哪儿找去?”

她怔住了。片刻之后,她突然呵呵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骇人,我都不知所措了。过了一会儿,这怪异的笑声才停止。

我问她要不要去见一下高峰,我知道他在县城的单位。她未经任何考虑便说:“不去见了。”

年轻时那个骄傲的湘君又在这农妇的躯体上再现了。

数月后,我接到她的来信,只是几句简单的感谢话。

如今又是四十多年过去了,不知湘君是否还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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