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状态

当冬天还是冬天的时候  作者:贝恩德·布伦纳

现在几乎没有人愿意在寒冷的季节花上几个星期的时间徒步穿越欧洲,但沃纳·赫尔佐格[沃纳·赫尔佐格(1942—),德国演员、导演、编剧、制作人,代表作有《阿基尔》《上帝的愤怒》等。]在1974年11月23日出发,于12月14日完成了这项壮举。这不是一场准备充分、事先打点停当的旅行,恰恰相反,他每天都要面对各式各样的意外和挑战。为了拜访抱病的电影史学家洛特·艾斯纳,他从慕尼黑走到了巴黎。他在日记里写下了自己的经历和观察:扳道工住着年久失修的小屋,连屋顶、窗户和门都没有;苹果树的叶子已经落光,“熟苹果”却还挂在枝头;尚未收割完毕的玉米田已经枯萎,显出一片苍白,虽然没有起风,田里也在沙沙作响;一层薄冰漂浮在池塘的水面上,冰雹和暴风雨在森林上方肆虐。“此后,就是不停地下雪和雨夹雪,我不禁开始咒骂苍天,为什么偏要这样呢?我浑身湿透,不得不横穿泥泞的草地,以免碰到他人。”赫尔佐格有时睡在干草棚里,还经常在废弃的小屋过夜,有一次甚至连百叶窗和玻璃都是破的。当天色已晚,外面天寒地冻、四下望不到旅店的时候,又能怎么办呢?有一次,他闯进了一座小教堂,却发现一个带着条圣伯纳犬的女人正在地上祷告,他只得立即折返。

我遭遇了雪崩。一开始,我丝毫没察觉到。突然,整个山坡都开始颤动。是什么在动?哪来的嗞嗞声?我在心里嘀咕。是有蛇吗?正这么想着,我已经顺着山坡栽了下去。

在一场暴风雪来袭时,他躲进了一座木头搭建的公交车站内。可它偏偏是露天的,雪花正好能飘进来。他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重新认识了一切。经过一座房子时,他还透过窗户看见里面的人在看滑雪比赛。他不禁感叹,比赛中的人经历的冬天真的和他切身感受到的冬天一样吗?

在此一百多年前,即1866年的秋天,奥地利作家阿达尔贝特·施蒂弗特前往巴伐利亚森林,计划在三椅子山附近疗养。这次旅行的经历,使他写成了小说《巴伐利亚森林》(Aus dem Bayerischen Walde)。这个书名听上去十分普通,而小说的情节也正如作家所坚称的那样——“十分平淡无奇”。

降雪连日不停,四周仿佛成了“白色的荒野”。暴风雪第一次出现就至少持续了七十二小时。稍微消停了一会儿后,它便又开始肆虐。施蒂弗特被困在旅店里长达十天之久,就连室内和室外的界限都开始变得模糊:“房间里到处都是从细墙缝里渗入的雪。”就连在旅店里转上一圈,也需要披上冬衣。一开始,他甚至不敢外出散步,只能一脸迷茫地透过房间的窗户四下寻找那些熟悉的事物。

灰与白、明与暗、日与夜,一切都混沌一片,不停地翻滚转动;一切仿佛都被吞噬,世界无边无尽,白色的雪花在其间飞舞,有时候像是一道白幕,有时又出现雪球和其他的形状。就算近在眼前,也看不清身边人的样子。就连哪里是雪的边界都不知道了。这番景象既庄严肃穆,又令人生畏。

情况一天比一天糟。暴雪“就像面粉一样从天上倾倒而下”。邮路被迫中断。和患病的妻子失去联系的施蒂弗特越发觉得自己已与世隔绝。原本只是每天按时记录一些日常状况,最终却被他写成了颠倒混乱的创世故事。“暴风雪化身各种形状,从四面八方渗入。”他这样写道。但雪却越下越大,后来他甚至已经推不开房间的大门。天气转好的愿望迟迟没有实现。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告诉施蒂弗特,自己还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天气。后来,他还是出了门,沿着他人的雪鞋留下的足迹步行。“我沿着雪径小心地上行或下行。林荫道两侧的参天大树在雪中就像一丛丛灌木。一切都变了模样。从前的山谷成了小山,从前的小山成了山谷。我不知道漫天大雪下的道路究竟通向何方,因为人们还没来得及竖起路标。”

伴随着自然灾害而来的,是施蒂弗特日益糟糕的身体状况。他胃口全无,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三天:“我什么都吃不下,只用肉精粉冲了点汤喝。”至于营养不良或服药是否影响了他的判断力,使他觉得暴风雪比实际情况更为猛烈,我们已不得而知。无论如何,他最终还是成功返回了林茨。

罗伯特·瓦尔泽[罗伯特·瓦尔泽(1878—1956),瑞士作家,20世纪德语文学大师。]留下了许多歌颂冬天的经典诗作。他曾用情绪饱满的语言这样形容一场暴雪:“天空消失不见,只剩下飘雪的灰白;空气消失不见,它已被雪花填满;大地消失不见,层层的白雪已经将它覆盖。”一切生灵都未能幸免:“一切站立、行走、爬行、奔跑和跳跃的生物,都被积雪清除。”在1956年的第一个圣诞日,罗伯特走出自己居住二十年之久的瑞士黑里绍疗养院外出散步。他一贯喜欢在风雪天外出,因为雪原那“甜美、迷人的纯洁”让他心醉。后来,他被人发现死在了雪地里,黑色的礼帽就放在身边。在《微缩雪景》(Die Kleine Schneelandschaft)中,他曾有过这样的描写:优美的雪景友好地抿着嘴,朝你微露笑容。在小说《唐纳兄妹》中,主人公塞巴斯蒂安也以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被人发现死在雪地里,身边放着黑礼帽……

亚历山大·普希金在《暴风雪》里描写了在冬季横跨俄国的一次旅行。出发没多久,暴风雪便让人迷失了方向。它没有把人引向既定的道路,反而诱使人在雪地里穿行,时而遇到粉雪,时而得翻越冰原,“鬼知道要去往哪里”。不时出现的邮车似乎能指明方向,但到了最后,就连它们也在冬日里迷了路。“暴风雪越下越大,干松的雪花从空中落下。周围开始结冰,冷空气一再侵入我扎紧的皮衣。雪落到地面又被吹起,唯一能听到的响声,只有冰刀从冻得坚硬的地面上滑过的声音。我已经行进了六百俄里,却依然没有找到落脚处,于是我决定……闭上眼睛小睡片刻。重新睁开眼的时候,我竟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一道金光映照在白色的雪原之上,视野变得开阔了许多,乌压压的云雾开始消散。雪花从四面八方斜斜地落下,前面那辆三驾马车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抬头望去,我一眼就注意到了乌云消散后的晴空,以及星星点点的雪花从空中飘落的景象。就在我睡着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弗拉基米尔·索罗金在一个同名剧本里沿用了这一主题,但让一切变得更具超现实意味:一架由五十匹小马拉着的雪橇陷进了一个倒在雪地里的巨人的鼻孔里;小说主人公——一位医生——在暴风雪中艰难跋涉,突然发现面前出现了一个像楼房一般高大的雪人。

理查德·伯德[理查德·伯德(1888—1957),美国海军少将、极地探险家,1926年飞越北极,1929年飞越南极。]——那个立志做第一个飞越南北两极的人——用《孤独》(Allein)一书真切地记录了南极冰雪世界的生活。1934年冬,他远离人群,独自居住在南极罗斯冰架的一座小木屋里。这块冰架的面积约有整个法国国土那么大,有些地方的冰层厚达1000米。伯德此行的目的,是进行一些气象学研究。他所携带的取暖器不能正常工作,时常泄漏煤气,他不得不在取暖和煤气中毒之间来回挣扎。“南极夜间的暴风雪有着不同寻常的地方。任何的天气预报都不能形容出它有多可怕。那不是一阵风,而是一道墙,一次山崩,一次雪难。一次风暴便可令人窒息,产生家乡龙卷风才有的破坏力。它像凶残的猛兽一般朝我发起攻击,在它面前我就是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也无处躲避的两栖动物。我的肺绝望地喘息,我已神志不清。”他还在另一篇文章中写道:“饥渴是最为残酷的刑罚。”

库尔齐奥·马拉帕尔特[库尔齐奥·马拉帕尔特(1898—1957),意大利记者、剧作家、小说家。]在《完蛋》中描述的冬天,并非我们所熟知的模样。它具有强大的力量,以可怕又优雅的方式让一切发生了改变。作者本人是一位战地记者,他1942年冬来到芬兰,生活在苏芬边境。在那里,他见识到了冬天这个横亘在湖泊和森林之上的“赤裸的巨人”的模样。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马拉帕尔特亲眼见到这座城市“逐渐沉入雪中”。他看到海港旁的防波堤上有一个缓慢移动的黑点,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来到跟前之后才发现那是一只体形硕大的驼鹿,它“宽厚、覆满粗短红色毛发的脑袋上顶着巨大的鹿角,就像冬日里枯萎的树枝”。这个可怜的家伙受伤了,摔断了大腿。马拉帕尔特猜测,它“或许是被冰面上一道隐蔽的裂缝给绊了一跤”。它的来历是一个谜团:“它或许是从爱沙尼亚横跨结冰的芬兰湾而来,或是来自奥兰群岛和波的尼亚湾,甚至有可能来自卡累利阿海岸。”

《完蛋》中对严寒和战争的描述让人久久难以忘怀,因为它们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在“这片冰雪荒漠中”行走的人,就像“朝着燃烧着白雪火焰的街道游去的泳者”。通往市场的道路上,等待着人们的不只是严寒:“我们感觉就像迎着刮胡刀的刀刃前进。”

想象这样一个场景:上百匹野马为了躲避火灾,逃到结冰的湖面上寻找庇护。它们被严寒惊得“乱作一团”,随后,它们马上被冻僵了。这是可能发生的吗?马拉帕尔特就在书中描述了“这可怕的一幕”:“湖面就像一块洁白的大理石板,数百个马头露出湖面,像是被刽子手用锋利的刀刃砍落一般。露在冰面上方的只有脑袋,它们还齐刷刷地望向岸边。瞪大的双眼中,还显露出恐惧的白光。在靠近湖岸的地方,一群马正试图从冰牢中挣扎开来。”更残忍的是,这些马的脑袋后来还成了士兵的凳子。

1942年出版的《冬季作战手册》(Taschenbuch für den Winterkrieg)为士兵们提供了一些冬季作战建议。士兵们必须了解雪的特性:它会影响行进,一旦开始融化,天气就会变得湿冷。但它也可以抵御严寒和风霜,而且具有很好的透气性。士兵们必须掌握如何用雪搭建工事,如何用中空的雪人标记道路,如何在第一场雪落下后就及时用木板、木架和长杆修筑防雪篱笆,如何在结冰的沼泽地上为重型运输车开辟道路。他们还必须知晓道路被积雪覆盖且行军罗盘也因低温失效时,该如何在广袤的荒原上找准方向。

如果战争一直持续到冬天,严寒和冰雪就会对战争走向产生巨大的影响。在1939年的冬季战争中,苏联军队虽然兵力充足,却没有对严酷的气候条件做好充分的准备,因而被芬兰人击败。许多来自苏联南部地区的军人躲在“狐狸穴”里躲避风雪,却难逃被冻僵的命运,因为他们不知道可以用树枝堵住洞口,以提升洞穴内的温度。可苏联军队学会了吃一堑、长一智。1941年12月初,德军一直推进到列宁格勒和莫斯科附近,他们击毁了上千架苏联战机,俘虏了上百万苏联军人。这时,气温却突然从零上几摄氏度骤降到零下35摄氏度。这样的天气给苏联军队提供了莫大的帮助,他们遂得以重整旗鼓。德国人的装备不足以应对这样的天气,许多士兵的四肢都被冻伤了。德军战败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1812年,拿破仑和他的军队在远征俄国时突遇暴雪,也遭遇了同样的结局。

尽管冬天存在各种各样的危险,人们依然可以在冬天寻到宁静和救赎。苏联女作家利季娅·丘科夫斯卡娅曾几次死里逃生,她和许多批判政府的人士一样,常年受到监视和恐吓。在其小说《潜入水下》(Untertauchen)中,主人公妮娜·塞格耶夫娜于1949年2月至3月在一处作家疗养院修养。写作之余,她总爱去积着雪的大地和桦树林里散步。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免受侵扰:“雪在温柔地包裹住小路的同时,也以同样的方式包裹住灵魂……在这绵软的细雪中,灵魂也会变得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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