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打开一颗心  作者:斯蒂芬·韦斯塔比

不要因为结束而哭泣,

要因它发生过而欣喜。

——西奥多·苏斯·盖泽尔(苏斯博士)

1972年,我取得行医资格之后,老查令十字医院就歇业搬迁了。当最后一个病人离开了河岸街上的这个著名地标,我们很多学生回到那座空荡荡的建筑,缅怀自己受过的训练。我重新乘上那部晃晃悠悠的旧电梯上到屋檐,最后一次推开乙醚厅那道绿色的门。这里的电灯还亮,但所有积灰的古旧设备都搬走了。我试探着踏过木板,就像六年前那样望向下面的手术室。我看得真切:贝丝的最后一滴血仍在手术灯顶上,黑黑的,染在上面,擦不掉也够不着。他们始终没能洗掉她的痕迹。

贝丝常在夜深人静时来找我,特别是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那样的时候还真不少。她怀里抱着孩子,脆弱的胸膛上撑着冷冰冰的金属牵开器,死去的心脏空空的,一动不动。她朝我走来,肤色苍白,眼睛睁得很大,锐利的目光直盯着我,和那天的情景一模一样。贝丝希望我当一名心脏外科医生,我没有辜负她。我在这行很优秀。然而尽管我竭尽所能,还是有病人走上通向天堂的快车道。有多少人我实在不知道。我像轰炸机飞行员,对死去的人不会多想。我猜这个数字超过了300,400应该不到。在这些人中间,只有贝丝的魂会来找我。

时间到了2016年6月。50年前,还是一个年轻学生的我迟疑着走进解剖室的大门,紧张地开始解剖一具布满褶皱和油脂、经过了防腐处理的人体。50年后的今天,我站在皇家外科医师学院的讲台上,面对一群正在受训的心脏外科医生发表演说。会议组织者把我树成模范:心脏外科领域的先驱人物,执业多年,既没有被告也没被停职。越来越稀有的物种。我的演说主题是心肺机和循环辅助技术的光辉历史,向伴随我成长的伟大人物和勇敢行为致敬,当然也谈了我自己的壮举。

下一场演说开始时,我想趁没人注意,悄悄溜出去。但我身后起了一阵骚动,一群热心的年轻人冲过来要跟我合影。我很受用。我们在门廊里一尊大理石雕像前站好,雕像上的人是约翰·亨特(John Hunter),传奇外科医生、解剖学家和盗尸者。我每次站在这地方总不大自在,因为我总是在这里发现自己考试没过、名字没上榜。我们很多人都曾羞愧地从这里走开。

就连我在这里的最终胜利也是痛苦的。当时我带着严重骨折的下巴参加口试,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是一个阴冷的冬日下午,我在剑桥阿登布鲁克医院的急诊部坐着候诊。在那之前,我刚刚在一场橄榄球比赛中判断失误,弄得浑身是泥。我身上还穿着橄榄球装,正等着正畸医生来给我诊断。这时,救护车送来一个年轻人,他在车祸中受了重伤,左胸流血,生命垂危。他们来不及去叫帕普沃斯医院的心脏外科医生。急诊医生和护士长都知道我在那里工作过,要求我赶紧介入,救救伤者。于是我穿着肮脏的短裤,膝盖上还糊着烂泥,给他开了胸,其间还往刷手槽里吐了几口血。

这个离奇的故事很快传开了,而那场口试的考官中也恰好有剑桥的外科医生——也许他们还因此给了我一点印象分。然而最终的成功并未模糊我当时的记忆。我痛恨那种无聊的精英主义:考官们穿着鲜红色的礼袍在立柱间稳稳走过,我以前管那叫“飞侠哥顿装”。现在的皇家学院已经成了一个默默支持“点名羞辱”文化的机构,他们同意政府公布外科医生经手病人的死亡率,乐于向主管医疗的政客示好,而不是保护自己的成员。

和我出道时相比,世界真的变了很多。我们那时虽然艰苦,但是一旦成功当上心脏外科医生,就立刻感觉自己成了巨人,那种自豪和自信,就像战斗的公鸡。世界仿佛就在我们掌中,我们站在巅峰,受人尊崇。相比之下,现在这些规培医生看上去饱受践踏,谨小慎微,对自己毫无把握。学院里弥漫着阴郁的气氛。

一个认真的小伙子来自中东,想和我谈谈。他的医院正因为越界行为受到调查,他的导师(他很尊敬他)正在报纸上遭受唾骂,这让他怀疑还该不该继续走这条路。他在这里的奋斗值得吗?还是应该放弃求学回家去?我告诉他,我曾在伊朗给一个蓝婴做手术。那是伊斯兰革命后的艰难岁月,孩子的父亲从政。当时我也担心如果孩子死去我自己的安全问题,但我还是勇敢地站了出来,因为除我之外,病人没有其他选择。因此我给他的第一条建议是:“我们做这行是为了病人,不是为我们自己。我们或许会因此吃苦,但很少会在将来后悔。”

我们从那座历史建筑的阴影里出来,走进河岸街的阳光中。我问他当初为什么选择心脏外科,他告诉我因为他姐姐是得先天性心脏病死的。他想用手术医治儿童,但现在看来,那似乎是一座“遥不可及的桥”了。

经过萨伏伊酒店时,我向他讲述了我自己的身世:我如何失去心力衰竭的外公,又如何想找到心力衰竭的疗法。既然一个出身斯肯索普的陋巷小子都能做到,那么他肯定也能。接着我又跟他说起温斯顿·丘吉尔,说起我经常在布莱登的墓地与他交谈。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黑暗日子里,在身陷抑郁的时候都决不放弃,而我在自己的第一次心脏手术溃败之后也没有放弃。我的第二条建议是:“追逐你的梦想,为你的姐姐而努力。”

我们走出河岸街,经过科文特花园的鲁尔斯餐厅。还是穷学生的时候,我在这里讨好过几个有望成为女友的姑娘,代价是后半个月只能挨饿。我告诉他不要害怕冒险,有时冒险的回报很丰厚。我们一边谈话,一边又走了两百米,来到老查令十字医院的门廊,我记忆中那座光辉的医学院,如今已经改建成一个警察局。我向他描述乙醚厅和那台祟住我的手术,就是那一次惨败差点改变我的人生,但我坚持了下来,并且更加坚决地向未知挺进。于是我最后告诫他一句:“过去就是过去,扔到脑后就行。重要的是将来。”

小伙子很感激。这番谈话对他很重要。我还记得在美国时,柯克林大夫(Dr John Kirklin)告诉我要选择艰难的路,为儿童做手术;还有库利大夫第一次向我展示人工心脏的情景。这小伙子现在的感受,也许正是我当年的心情。回去继续参加研讨会之前,他和我握了手。从他疑惑的表情,我知道他对我严重畸形的手感到惊讶。直到不久之前,这只手还没有干扰我工作。很早就有人建议我接受手术,但这些建议我一般不听,我担心那会终结我的外科生涯。但是现在它已经太严重,我很难抓牢手术器械,每次总要掉一两件;和人握手时,对方也常常以为我是某个秘密社团的成员。

到了这个份上,我只好承认自己的外科生涯已经结束。我再也不会回去做复杂的手术了。我会把心思放在新的干细胞研究和我们正在研发的心室辅助装置上——我还有很多事情可做。那些研究不同于手术,却都有可能改变几百万人的生活。短短几周之后,我悄悄从医院消失,给右手做了治疗。在正常情况下,我的整形外科同事会利用局部神经阻滞术,让我清醒着完成手术,但他们不想受我干扰。老实说,我也很乐意睡过去,因为我真的不喜欢处在手术对象的位置。况且对我来说,这不仅仅是一台手术。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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