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起死回生的朱莉

打开一颗心  作者:斯蒂芬·韦斯塔比

啊,直到疲惫的心停止脉动,一切都还不晚。

——亨利·沃兹沃斯·朗费罗[朗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1882),美国诗人、翻译家。]

病人为什么会在心脏手术之后死去?是因为主刀医生疏忽?因为他的技术失误破坏了心脏?是他弄错了需要手术的瓣膜或冠状动脉?还是他让病人失血过多?很少是因为这些。通常的原因是病人在手术前就已经病得很重,即使手术顺利,他们的生命也岌岌可危。就像其他职业一样,心脏手术可能出错,也的确出过错。然而大多数病人的死亡,还是因为他们心脏的疾病在手术过程中渐渐恶化了。

在当时,传统的手术程序要求停止心脏跳动、切断它的血液供应,这个做法对心脏伤害很大,不管我们注入哪种保护性溶液都无法避免,因为每种溶液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待到手术完成,病人的心脏已经衰弱得无法维持血液循环,疲惫不堪,但依然有康复的可能。但是当医生关掉心肺机,心脏却怎么也不肯接管,要是医生不出手帮忙,病人就会死在手术台上。常常是病人的心脏颤颤巍巍地脱离了心肺机,却在之后的几小时里渐渐衰竭,不管我们用什么药物鞭策它,这个在手术台上铸成的结果都无法更改。心肌缺血越久,这种情况就越有可能发生。接下来病人就被送进太平间,留下家属悲痛不已。

我觉得这条死亡之路是可以避免的。心脏需要一个复原的机会,而在心肺机上耽搁并不是解决办法。实际上,这反而会使情况恶化:病人的血液和这个异物的表面接触越久,越容易造成全身炎症,而这又会进一步减弱脏器功能,使病人出更多血。

那么,换一种血泵又如何呢?换一条没有氧合器的简单回路可能效果更好,可以使用几个小时或者几天——在最坏的情况下,用上几周,等到心脏恢复收缩功能、手术的修复效果足够它独立维持血液循环为止。

一个安全可靠的临时血泵很可能挽救许多病人的生命,要是没有它,有一半到2/3的病人都可能死去。这样说有什么根据呢?尸检告诉我们,大多数术后死亡的病人,他们的心脏结构都是完好的。它只是累了。只要让它休息,同时为其他脏器供血,病人就会好起来。

大多数研究血泵的先行者都自然想到了一点:他们的血泵必须制造出搏动,以模仿人体自身的血液循环。因此早期的血泵都需要排空和注满的功能,尺寸也和正常的心脏差不多。一般来说,需要辅助的只有左心室;实在有需要时,可以用两套设备分别辅助左右两个心室。但是早期那些带有风箱和瓣的搏动装置会制造湍流、磨擦和热量,这很容易造成血栓,并引起灾难性的并发症——中风。在挽救生命的战役中,这向来是一个凄凉而可怕的终点。

在美国匹兹堡的阿勒格尼总医院,外科主任乔治·麦戈文(George Magovern)不相信血泵一定要搏动。他的理由是,当血液到达身体组织时,是通过厚度仅有一个细胞的毛细血管渗透进去的。而这个微环境中并没有搏动,因为在血液到达毛细血管之前,搏动就在小动脉中消散了。如果搏动真像我们认为的那样没有必要,那就应该可以制造一种体积更小、破坏更轻的血泵,这种血泵将高速旋转,每分钟泵血5到10升。它只要能善待血液即可,别无他求。于是麦戈文找到他的朋友,华盛顿国立卫生研究院的心脏外科研究主任理查德·克拉克教授(Richard Clark),邀请他一起研究这个项目。

他们的团队用五年时间制作了一部旋转血泵。它只有一只自行车铃那么大,重仅约0.2千克,由电磁铁驱动一个移动部件——一只六枚叶片的涡轮。它的最初型号是AB-180,用途是在最长六个月的时间里辅助血液循环,这段时间作为移植前过渡已经足够了。它的结构相当简单,以至于一个技术员把它装在了自家花园的浇水管上,用来给鱼塘排水。它在实验室里的表现也很好,运转时不会破坏红血球,在被试睡眠时也能正常工作。因此,美国食品药品监管局在1997年批准了AB-180的人体试验,但FDA也限定了一个严格的条件,要求它只能作为治疗的“最后手段”——不试用就一定死。

1998年2月,FDA请我到华盛顿参加一次心脏会议,研讨我不久前对埃布尔和拉尔夫所做的手术。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了理查德·克拉克,他这时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却依然割舍不掉事业。心脏外科是他的生命。晚餐时他向我展示了AB-180,问我愿不愿意接收他做一年的研究员。我受宠若惊,当即答应,还建议他带上这部血泵一起来。那一年的8月7日,他和妻子来到牛津。这里和他原来工作的地方形成了鲜明对比:一边是林立的摩天大楼,一边是沉睡的教堂尖顶;一边是全世界经费最充裕的医疗体系,一边是我们的国民保健服务。到那时,AB-180还没有在病人身上成功使用过——他们做过三次勇敢的尝试,想用它来挽救休克的病人,但三次都以病人的死亡告终。由于这个原因,美国的临床试验很可能就此停止。

* * *

1998年8月9日半夜两点,我被电话吵醒。我心说奇怪,因为当晚不是我值班。来电的是伦敦米德尔塞克斯医院的一位心内科医生。她手上有个病人名叫朱莉,是一位21岁的实习教师,入院前正在萨里郡的父母家度暑假。她先是出现类似流感的症状,没过几天就疲惫倦怠,呼吸急促,身上冒冷汗,排尿也停止了。看这些症状,她活不久了。

萨里郡的综合医院认识到事情严重,很快把她转到伦敦的教学医院[教学医院(teaching hospital):与医科类学校有密切联系并向医学院学生、规培的住院医师提供教学实践地点的医院。],超声扫描显示她心脏收缩不良。她得的是病毒性心肌炎——一种病毒引起的疾病,原理类似感冒,但因为感染的是心脏,可能致人死亡。炎症和积液破坏了朱莉的心脏功能,心输出量监护仪证实她全身血流不畅,已经不到正常值的1/3。总之,这个一周前还完全正常的女孩,如今走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那位心内科医生让朱莉住进心脏重症监护病房,使用了我们称为“球囊泵”的装置。这是一只香肠形状的乳胶气囊,通过一根导管连接外部空气压缩机,导管经由腿部动脉接入胸腔主动脉。每次心脏放松,气囊就会鼓起,这能提高血压,并为心脏节约扩张所需的能量。但要让这部装置工作,病人还是要有一些血压和血流。它在朱莉身上完全不起作用,还梗阻了通向她腿部的血流。她的腿已经青了,正在大量产生乳酸,在我接到电话时,她的最高血压仅60毫米汞柱,只有正常高压的一半。

米德尔塞克斯医院的那位心内科医生把我看作最后的希望,她想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她先是问我:“你手上有什么能帮忙的新技术吗?”接着又安慰我说,即使帮不上忙也没关系,因为病人的父母和妹妹已经在极大冲击中同病人道过了别。在朱莉接受麻醉、连上呼吸机的那一刻,他们就觉得她走了。一般来说,呼吸机和球囊泵的确是最后的选择,但在这里它们已经不起作用,而且在摄入麻醉药物之后,病人的血压就再次无可避免地下降了。

大多数病毒性心肌炎患者都会好转。和流感一样,病毒的危害会渐渐消散,心脏也会复原——但朱莉的情况却没有那么简单。她血液里的致命毒素太多,脏器功能也衰退得太严重,她掉进了急性心力衰竭的恶性循环中,最后的结果总是死亡。

在午夜后不久接到这种电话,你有时会想说:“抱歉,今天我不值班,我昨天喝了几罐啤酒,醉得没法帮你。”说老实话,我不记得当时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但很可能是“尽快送她来牛津,我来召集人手”之类的。

就这样,朱莉乘上深夜的救护车,和几个医生、护士,还有一大堆设备一起给送到了牛津。我打电话通知理查德·克拉克,他急忙赶来医院准备AB-180。机器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他很是兴奋。我那位认真的日本副手胜间田敬弘(Takahiro Katsumata)也赶来协助。

我们在急诊部见到了朱莉和她的几个帮手,他们刚刚经过将近100公里的痛苦跋涉,从伦敦赶到此地。这时,朱莉的肝脏和肾脏已经衰竭,血压也低到几乎没有。我们没有耽搁,立即把她送进手术室。她看上去就和死了一样。她的父母还没到,正在这凌晨时分奋力从伦敦赶来。

有一件事后来媒体报道得并不正确。他们说医院的伦理委员会给我开了绿灯,允许我使用AB-180,可惜这说法错了。完全错了。当时,除了我和理查德·克拉克之外没人知道我们有这部设备,我们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快用上它。在这之前,AB-180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用婉转点的说法,这在统计上是比较显著的。但是我既然做了医生,就不会因为一些行政上的枝节问题让一个年轻的病人死掉。

我们运气不错,灌注师布莱恩已经准备好了心肺机。陪同朱莉前来的重症监护医生觉得他们可能来迟了,当我把一只手放到朱莉腿上,我也疑心她可能已经死亡。她的皮肤苍白冰冷,静脉看上去是空的,双脚发青。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不能太快地移动她:虽然她自身没有多少重量,但是那些输液管、呼吸机和球囊泵都必须小心运输。胜间田和我轻轻把她放上手术台,琳达护士也刷手完毕,穿上手术衣准备开工。

第二名护士唐脱下了朱莉的白色病号服。她的导尿管挂到了边上的设备,像弹弓的皮筋一样拉紧了,而导尿管一头的气囊还在她膀胱里。唐把管子解了下来。我让琳达在她皮肤上画好标记,铺好手术巾。我和胜间田匆匆刷手——现在什么要紧,救人还是消毒?我们的麻醉医生迈克拨弄着连接她身体的管子和药袋,努力想理出头绪,陪同朱莉前来的麻醉医生上来帮忙,只有他知道哪条是哪条。其实,那些管子里装的是什么并不重要——反正都没用处。我要迈克把手术台的灯光对准朱莉的胸部,然后操起手术刀。

刀锋一下就切开皮肤,切到了骨头。电刀就算了吧,用不上的。这时她的血液循环已经停止,皮肤和脂肪里都没有血液流出。她的心率也慢得叫人心疼。我用骨锯锯开胸骨,同样没有骨髓渗出。我们塞进牵开器,然后迅速剪开心包。迈克指出她的心电图越来越慢,快要停了,但是我不需要他来告诉我这个,因为我的眼前就是她那颗布满病毒的浮肿心脏。它正可怜地蠕动着,就像一个电池快要耗尽的玩具锡兵,敲鼓的速度越来越慢,直到那条手臂永远停在空中,就此结束。

虽然它就要停跳,我却一刻都没歇着。我用荷包缝合将心肺机的管子固定在主动脉和右心房上。她的主动脉很软,已经没有血压,右心房则紧绷得快要爆开了。每一针下去,缝合孔里都会溅出不含氧气的深蓝色血液。她的肺部已经没有多少血流,到了这个地步,我不禁怀疑她还能不能救活。

我们像发条一样工作,一言不发。给她插管,然后连心肺机。在每一个关键步骤,我都会握住朱莉的小小心室,有节律地用力捏它,就像从一只西柚里往外挤压果汁。我是在给她做体内心脏按压,好让她的血液继续流向脑部和冠状动脉。眼下这是最重要的任务:先用黏稠的血液里仅剩的一点点氧气保住脑和心脏,至于肠子肚子什么的以后再说。

胜间田是个不太说话的人,这时却咕哝了一句:“别提二战。”[习语,出自广受欢迎的英国喜剧《非常大酒店》,意思是不要谈论会引发争议和紧张的话题。]还没等静脉引流管接入回路,我就让布莱恩开始转流。近乎黑色的血液慢吞吞地流进了管子。匆忙之中,从右心房接出的引流管里出现了一个气泡,但问题不大。我抬起管子,气泡浮到了顶部,我再将管子放到台面上,气泡就嗖的一下进入了贮血器。

手术台上方突然一片安宁:接到心肺机送来的血液,刚才还空空的心脏开始稳定地搏动起来。朱莉的血氧含量迅速上升,随着乳酸滤出,黑色的血液也重新开始变红。她暂时安全了,只要她的脑部还没受损。我们刚好及时。

我转头问理查德:“这东西该怎么植入?”它看起来很简单,有一根流入管,我用手一摸,实在太硬了。要把这插入左心房,把来自肺部的富含氧气的血液送入离心泵。而这个离心泵就是她新的左心室。另有一根人工血管将血液送回她的主动脉,这些血液接着再循环到全身。很简单。只要把这东西装进她的右侧胸腔,放到肺和心脏之间就行了。用这个法子给心脏左侧搭桥,脑和身体就安全了。就这么干吧。

理查德把消了毒的装置交给琳达护士。我琢磨着如何将坚硬的流入管穿过薄薄的心房壁插进她的小心房。这个接入点必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出血,所以我觉得应该缝一段人类的主动脉在她的左心房上。这能给插管的接入点增加一些弹性,在拔出时也更安全,不会在心脏上留一个大洞。这个简单的窍门将决定手术的成败,病人的存亡。

我们把病人捐献的心脏瓣膜和血管都存放在手术室的一只冰箱里,以供紧急情况使用。我还有一支特别团队,他们的工作就是安排捐献,从解剖室里抢出残余的组织。这些部件在防腐处理后保存,当我们开展先天性心脏病手术,需要重建儿童心脏的时候,它们就成了无价之宝。

唐在冰箱的一只无菌瓶里找到一段合适的供体主动脉。我小心翼翼地把它缝到朱莉左心房上的一个空余位置,然后将AB-180的流入插管轻轻塞了进去。这玩意结构精巧却不知有没有用,我们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接着,我又小心地施展密闭缝合术,用一只侧壁钳将AB-180的流出管缝到主动脉上。现在只剩下一件事:在上腹壁上开一道口子,将电源线和润滑接口通过它接出体外。我们仿佛在给一个机器人接线。我把线头递给理查德,他为它接上电源。

这时,在心肺机的稳定血流支持下,朱莉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但这跳动仍然很微弱。我决定再用心肺机辅助她30分钟,然后转到AB-180,因为虽然血泵会取代发炎浮肿的左心室,右心室却依然只能靠自己。随着血流的恢复,她被割开的组织开始流血。不仅如此,她刚才垂死的时候身体发冷,现在有了心肺机上的热交换器,体温也开始回升了。

我感到疲倦,还有一点不耐烦。我叫迈克用呼吸机给她的肺部通气,又叫布莱恩给她的心脏留点血。在启动AB-180之前,我们要先把她自己的心脏注满,不然它会把心脏抽空,造成梗阻。我们要在不知不觉间从心肺机转到AB-180。但这该怎么做?我叫布莱恩直接关掉心肺机,他照办了。我们看到,朱莉自己的心脏已经全无用处。

接着,我要理查德启动AB-180,将血流量稳定上调到每分钟5升,也就是心脏的正常输出量。他怀着巨大的激动打开开关,启动了机器。血泵立刻运行,鲜红的血液流遍了朱莉全身。

监护仪上依然看不到血压描记线——没有收缩压,也没有舒张压——只有来自离心血泵的一条连续直线。这样行得通吗?我们再过几天就会明白了。到现在为止,这东西应用于人类的死亡率还是百分之百。但是从朱莉的血液样本判断,我们觉得情况还不错。她的生化指标很正常。不仅如此,左心房上那根同种移植管子也表现很好,坚硬的流入管周围没有流血——而在之前那三个美国病人身上,这都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涡轮的转速是每分钟4000转,输送的血流超过正常的心输出量。AB-180稳稳地安放在朱莉的右膈肌上。

我们成功使她活了下来。

迈克对那一条直直的血压描记线有些不安,他要布莱恩又打开了球囊泵。这在监护仪上制造了一波微弱的搏动,但是对送往身体的血流毫无影响。搏动的重要性远比不上血流。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需要富含氧气的血液,因为其中包含着葡萄糖、蛋白质、脂肪、矿物质和维生素,至于这些血液有没有搏动,根本就不要紧。能流动才是关键。

这种观点在当时绝对令人耳目一新。医生们向来认为收缩压和舒张压是至关重要的,需要时刻测量才行。如果血压太低,就要设法升高。但是一个续流泵却不是这样。低血压意味着血泵需要克服的阻力较小;而当血压上升,血泵的供血量反而会下降。这是一种违反直觉的机制。我们必须适应它。

时间已经快到上午8点了,明亮的阳光照射在一座座沉睡的教堂尖顶上。我留下胜间田为病人关闭胸腔,自己则跑去重症监护病房,通知马上有病人送来。我告诉他们,这个病例和以前完全不同,在接下来的12个小时内(朱莉的关键时期),她将完全没有脉搏,平均血压只有70毫米汞柱,但没关系。她的肾脏已经罢工,所以需要做几天透析。她皮肤有点黄,因为肝脏也受了损伤。实际上,当救护车把她从伦敦送到这里,按照大多数标准,她已经死了。但是我们希望她现在还不要死。好不好?

我们的护士长德西蕾·罗布森(Desiree Robson)问我有没有跟家属谈过。他们现在就坐在家属室里,妈妈、爸爸和妹妹三个人。刚刚在英格兰南部赶了一夜的路,现在他们都已筋疲力尽。他们被茶水和同情包围,却依然在等候最坏的结果。

“快去告诉他们手术结果。”护士长命令我,“等下再庆祝。”

但我并不确定应该对他们说些什么。试想:“你们的宝贝女儿来得太晚了。虽然给她上了呼吸机和球囊泵,但我们都以为她已经死了。不过我们还是给她植入了一个美国来的机器,这东西没有许可证,之前也没成功过。现在我们把她从死亡中救活了——至少她的脑子还活着。”——毕竟这就是残酷的真相。

我走进愁云惨雾的家属室,那里的时钟依然停在5点。三位家属低垂着脑袋,双手在膝盖上绞着。他们全都立即抬起头看我。我看得出来:他们虽然不知道我是谁,但都以为我是来报告坏消息的。紧接着,他们读懂了我的表情。我的口罩半挂在脸上,手术鞋还沾着血,但我的表情是快乐的,那不是医生报告坏消息时强挤出来的不自然的同情。朱莉还活着,这是科学创造的奇迹。

我没有告知他们我使用了一项未经验证,以前也从没成功过的新技术。在重症监护病房负责朱莉病床的那个护士非常得体地悄悄站到我身后,来听听我会对家属说什么。但护士们最讨厌听我说一切都会好的。她们想让我神色凝重地告诉家属还有一个关键时期,以免病人再出岔子。她们不想让我给重症监护病房施加太多压力。把所有事情做对的压力。

我对他们说了我能说的:我们使用的血泵保住了她的性命,我们运气很好。这只血泵两天前刚从美国送来,我们拆包的时候,朱莉已经连上心肺机了。

“她活下去的几率有多大?”朱莉的母亲问。

我告诉她,我们希望血泵能让她活到我们为她安排心脏移植手术的时候。我们这里不是心脏移植中心,但我可以联络一家移植中心,把事情定下来。实际上,我计划三天后就飞去日本,但现在不是提这个的时候。

我把家属留在家属室里,自己走了。我听说迈克和胜间田正在唤醒朱莉,她的爸爸妈妈很快就能见到她了。那场面虽然会让他们痛心(她瘦小的身躯连了许多管子和设备),但总好过看她躺在太平间的石板上,脸色苍白,双手冰冷,嘴唇被气管插管擦伤的样子。经验清楚地告诉我,什么都比那样好。

护士长德西蕾也去重症监护病房做准备了——解开缠绕的输液管,给机器插上电源,校准监护仪。一点差错都不能有。到今天中午,德西蕾和胜间田就会成为AB-180的专家。现在他们还要学着照看这个没有脉搏的女孩。这支团队已经不需要我了,这样也好。我的手机响了。信号很差,但对方的话我听得很明白——是医务主任,叫我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我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也知道他不是请我去喝咖啡的。从医生的角度看,医务主任就是医院里的秘密警察。简单说,他们的职责就是确保任何人都不做出任何新鲜有趣的事情。任何可能对医院产生负面影响的活动,都要统统禁止。而我,用法庭术语来说,是个“有前科”的人,是一匹害群之马。

他的脸上显出的是雷霆震怒。我怎么胆敢使用没有核准的设备?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伦理委员会知道了吗?我到底想干什么,救活这个年轻的女孩吗?——这些话他一句都没说,但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我一言不发,只是穿着沾血的手术服坐着,心想:“你还是干点正事吧。”该抛出杀手锏了。我告诉他我没有时间在这里浪费,我要回到病人身边去。临走时他甩给我一句话:“下次再这样,你就走人。”这不禁使我想起小时候老有人威胁,要把我送到一间坏孩子的寄宿学校去。我从来只把这些当耳旁风。

我径直回到重症监护病房。朱莉的家属聚到了床边,德西蕾正在介绍为她保命的各式设备——呼吸机、球囊泵驱动器、AB-180控制器、输液泵,还有电热毯。都是些相当简单的器械。他们又把肾透析机推了进来。到这时,手术室已经在等候今天的病例了。我告诉他们我已准备就绪,可以把第一个病人推进来了。那是一个早产儿,心脏上有一个大大的缺孔,父母很着急。

我每到手术间歇就跑去看朱莉。她的病床边围满医生,我都看不见她。一位心内科同事正在设法排除血泵的干扰,拍摄一张清晰的心脏超声影像。这些影像引发了巨大的兴趣:看上去她的心室肌肉已经彻底放假,什么都没在做了。它目前状况良好,得到真正的休息,只有一阵阵轻微的抽搐显示还有电流经过。监护仪上那条平线把一些医务人员吓得够呛。

到了傍晚时分,一切稳定下来,人群也散去了。朱莉的左心室抽空了,血压也很低,球囊泵已经不起作用。不仅如此,它还部分堵塞了朱莉腿上的动脉,成为细菌进入她身体的又一条通路。我坚持要他们拆掉它。胜间田就住在医院大楼,德西蕾住在两条街外,他们表示会密切关注朱莉的情况。于是我踏上了回家的路,我要离开这间疯人院。

第二天一早,朱莉醒了过来,发现喉咙里插着呼吸管,既害怕又焦躁。她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明白为什么身上每个孔洞都连着一部仪器。她明显感觉痛苦,我们必须再给她用镇静剂。剂量刚好就行,太多会进一步降低她的血压。我们往她的输液管里注射了一针巴比妥酸盐,她又一次陷入了沉睡——在这种情形下,还是沉睡最适合她。

我把听诊器放到她的胸骨上,听见了磁悬浮涡轮发出的呜呜声,它还在以每分钟4000转的速度运行着,每分钟泵血5升——这正是一颗正常心脏一分钟的泵血量。我环顾她的床边,环顾这间重症监护病房,我想到这家医院、整个牛津乃至整个英国,我觉得没有几个人明白这个单独病例的重大意义。没有脉搏的血流正在帮助朱莉的器官康复——她的脑,她的肾,再是她的肝脏。人工心脏技术的先驱们一直在说这不可能办到,他们宣称搏动血泵是无可替代的,还把AB-180之前的三次失败归咎于这一点。

那么,我们的这次发现究竟有什么重大意义?我又为什么开始兴奋了呢?要是无搏动的血流能在短时间内这么有效,那么贾维克的人工心脏也应该能更长久地成功。

早上7点,护士台叫我接电话,说有一个美国口音的人想和我谈谈,但没听清对方的姓名。来电的是乔治·麦戈文,AB-180项目的开创者。他是从匹兹堡打来的,那里已经是后半夜了。理查德已经在电话里跟他讲过,但他还是想亲自谢谢我。他的工程团队还在外面庆祝,他们祝朱莉好运,并希望我们能使她活到备妥供体心脏的时候。我说我们会尽力而为。这正是我现在需要的鼓励,我要拿它来对抗那些怀疑者,还有那个医务主任。

第二天,我们为她关掉呼吸机,拔掉气管插管。她的脑看起来很正常,真是奇迹。她已经能和父母对话,尿袋里也有了更多尿液。我看着监护仪上那一条平线,忽然注意到了一件事:她原本规律的心跳,现在变成了没有规律的房颤。这现象本身并不罕见,但是当她的心脏在几下不规律的跳动之后长久停止时,动脉描记线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尖峰信号——这说明在长时间充盈血液之后,她的心脏开始射血了。

我没有说话,猜想她的心脏可能正在恢复。大多数病毒性心肌炎会随着医治而好转,不会发展到休克的地步。如果朱莉自己的心脏正在恢复,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给她另外移植一颗呢?仅仅因为这是对付严重心力衰竭的传统做法吗?我建议给她注射一剂类固醇,以减少心肌的肿胀。这可能没什么实际用处,但至少可以让她舒服一些。

我现在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今天是周三。因为时间安排上的某个奇怪疏忽,我周五要在日本的一场会议上发言,周六又要赶到南美洲的另一场会议上讲话。这安排简直岂有此理。这两个日期那么近,就好像我要去的是伦敦和伯明翰——不过赶一赶应该也可以。我犹豫到底要不要去。考虑到时差,我甚至不太确定究竟要离开几天。但没有人是不可或缺的,我有一支出色的团队,朱莉的情况也稳定了。所以我还是决定出发。

动身前,我召集团队成员开了个会——胜间田、理查德、德西蕾和几个重症监护医生——我不在的日子里还是要有一个治疗计划。朱莉的体征很好:她的肾脏和肝脏都已经开始恢复,动脉血压描记和超声心动图显示,她的心肌收缩机能也在改善。这说明血泵运转得不错。我们的计划是稳定住她,让她慢慢恢复。这需要耐心谨慎。

没过几天,我接到了让我害怕的消息。周六在约翰内斯堡机场打开手机时,我看到胜间田发来一条令人担心的短信:他们认为朱莉的胃部在出血,这原本是一个平常的应激反应,但他们为了血泵的顺利运行使用了抗凝剂,这样一来问题就严重了。不过——这个不过很重要——从超声心动图上判断,她的心脏大为好转。即使将血泵调低,左心室也能产生接近正常的血压。我疑心是类固醇改善了心脏,但同时也引起了胃出血。我需要再了解点情况。

我给胜间田回短信:“正在南非,给我来电。”

他很快打来电话。“日本的会怎么样?”他问我。

“很棒,”我说,“别提二战就行。”接着我抛出了关键的一句:“抗凝剂先不要停。把血泵下调到每分钟1000转,让它运行一个小时。要是一小时后心脏表现正常,就把血泵取出来。”

电话那头长长地沉默。我感觉胜间田在心里说了一声“坏了”。最后,我打破沉默:“加油,小胜。你和理查德能行的。把那鬼东西取出来吧。”

胜间田的电话是周六一早从牛津打给我的。他放下电话后和理查德回到朱莉的病床边,又给她做了一次超声心动图。他们将血泵调慢,让左心室填充并射出更多血液。他们问朱莉感觉和之前有什么不同,朱莉说她感觉挺好,只想把这东西弄出去。她呼吸不再困难,监护仪上血压也正常。理查德知道,血泵转得越慢,它或者血管被血块堵塞的风险就越高。

德西蕾正准备开始输血,问胜间田我在电话上说了什么。

“他叫我把血泵取出来,别提二战。”胜间田怯生生地答道,“还有一点,就是取出来之后再通知医务主任办公室。可不能让主任气得中风。”

“那你最好通知手术室,准备手术。”德西蕾说。

理查德和胜间田向朱莉和她的家人解释了各种风险的比重:如果她的心脏已经复原,最后却因为胃出血而死,那就太不值得了。理查德虽然在华盛顿工作期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但此时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对他来说,在这个当口动手术风险很高,因为AB-180的试验终于接近成功了。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朱莉的生命。

于是,在植入血泵后的第八天,胜间田把朱莉推回了手术室——讽刺的是,这大约正好是病毒性疾病好转的时间。理查德没有在我们医院手术的权限,所以只能旁观,不过要是中间有意外发生,他还是会出手的。他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他怀着谨慎的乐观期待手术成功。

朱莉的心脏看起来不错——硬化和肿胀消失了,血压也很稳定,只需要用少量药物维持。他们还有一只备用的球囊泵,但她不需要那个。胜间田用温热的盐溶液清洗了她的整个胸腔,然后勤勤恳恳地把旧的血块从胸腔和心包上取出;那层心包下面就是朱莉那颗小而热烈的心脏了。他插进干净的胸腔引流管,然后用钢丝将胸骨关闭——不再打开了。

这时候保持冲劲是很重要的。朱莉很快醒了,离开呼吸机,她感觉好了很多。当天夜里,他们又取出了气管插管。德西蕾主动加班,陪在朱莉身旁,不停地鼓励她做深呼吸和咳嗽,不要怕疼。他们已经停用了抗凝剂,浅表性胃糜烂造成的出血也很快停止了。

我们成功了,我们保住了朱莉的心脏。

当胜间田打电话来报告这个消息时,我已经发表完演说,回到约翰内斯堡机场准备回家。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庆贺的心情油然而生。接着理查德又给匹兹堡打去电话,将喜讯传达给乔治·麦戈文和他的团队。然而谁的喜悦也比不上朱莉的家人,他们的悲伤和忧虑一扫而空,忽然再也不用准备什么葬礼了。他们明天就会带朱莉回家,从此牛津将只是一段阴沉的回忆。

* * *

在20世纪90年代的美国,任何一个植入左心室辅助装置的病人都要再接受心脏移植,而其他国家很少有循环辅助技术。我们在朱莉身上的成功后来被称作“恢复前过渡”,以区别于传统的“移植前过渡”。这种疗法在英国前所未有。很快,恢复前过渡(也就是我们的“保持初心”策略)就成了治疗严重病毒性心肌炎患者的首选方法。我对此相当自豪。

1998年圣诞节前不久的匹兹堡,参与研究AB-180的工程师和研究者鱼贯走入一间会议室,来参加麦戈文医生安排的一个特殊派对。这个派对的由头是什么,事先没人知晓——直到朱莉和她的妹妹走进来的那一刻。大家一下认出了这个“没有脉搏的女孩”——在那次史无前例的手术期间,她的照片一直贴在办公室的布告栏上,她的面孔也曾登上各家媒体的头条。会议室里先是一片沉默,人人都震惊了,随后便爆发出一片响亮的欢呼。朱莉脸一红,乔治握住了她的手。

“你能来,是我们所有人最好的圣诞礼物。”他说。

他说得没错。公司存活了下来,并且生意兴隆。他们对AB-180做了改进,使它不必打开胸腔就能使用。它现在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串联心”(Tandem Heart),全世界的心导管室都用它来辅助休克病人。

现在20年快要过去,朱莉依然健康,自己也在一家医院里工作了。我每年圣诞节都盼望着她的家人寄来卡片报平安。愿她长久地健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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