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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误的告别  作者:迈克尔·康奈利

周三早晨,地方检察官办公室一上班博斯就赶到了那里。因为这是个备受瞩目的案件,因此他事先约好要来这里提交对多克韦勒的诉讼报告。他没把诉讼报告交给负责收件的检察官,而是把对多克韦勒的指控交托给了经验丰富的丹特·科瓦利斯检察官,这样案子就不会被随机分派了。博斯从没和科瓦利斯合作过,但知道他在法庭上被人称为“永不失败的丹特”,科瓦利斯从没在法庭上败过诉。

交涉过程很顺利,科瓦利斯只是对报告上博斯的盗窃公物的指控提出了反对。检察官解释说,陪审团要面对多个证人的做证和DNA的分析报告,案子本身已经够复杂了,没必要把准备时间和庭审时间花在多克韦勒盗窃市政管理局的工具、水泥和井盖的事情上。这种小事也许会引起陪审团的反感。

“电视里的所有审判都能持续一个多小时,”科瓦利斯说,“但现实中的陪审团很容易不耐烦,因此对一个案子不能诉求过多。最重要的是,我们有足够证据让他牢底坐穿,压根不需要提到这个。因此盗窃井盖就别在诉讼报告里体现了——当然,你可以在给找到贝拉的过程提供证据的时候提到这个,这将是做证时一个非常好的细节。”

博斯同意科瓦利斯的判断。他很高兴案子开启时就找到了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的得力干将。博斯和科瓦利斯约定每周二开会商议案子的准备进程。

十点时,博斯走出福尔茨刑事司法中心。他没有上车,而是沿着坦普尔街往前走,然后在缅因街穿过101号高速公路。走过广场公园林荫道后,他在奥尔韦拉街穿过一个墨西哥市场,这才确信没有被车跟踪。

走到一条两边是货摊的长廊尽头,他转过身,查看有没有人步行尾随。连续几分钟没有发现尾随者后,他又穿过阿拉梅达城区,走进联合车站,继续确认没有被人跟踪。他穿过巨大的候车室,通过一条迂回的小道走到屋顶,然后从皮夹中拿出交通卡,坐上了纽约的金线轻轨。[洛杉矶轻轨有蓝线、绿线、金线和博览馆线四条。]

在轻轨从联合车站到小东京[洛杉矶的日裔聚居地。]的路上,博斯不断打量着车上的每一个人。他在经停的第一站就下了车,却走到相邻的车门前查看下车的每个人,没发现有可疑的人。他退回车上,看有没有人和他一样回到车内,但还是没有。在开车铃响后车门即将关上的最后时刻,他又下了车。

确定没有人跟踪。

他沿着阿拉梅达城区走了两个街区,然后拐弯走向河边。他拿到的维比亚娜·贝拉克鲁斯的地址在艺术区中心的休伊特路上。他绕了个圈走到休伊特路,多次停下脚步查看周围有没有跟踪者。其间他经过几幢已经或正在被改建成公寓的老式商业大楼。

艺术区不仅仅是个住宅区,更是文艺复兴运动的化身。近四十年前,各个门类的艺术家开始搬进二战前曾兴盛一时、后来被废弃的几百万平方英尺的厂房和水果运输仓库。只要花很少的钱就能在这儿买上一平方英尺的地皮,于是洛杉矶最知名的艺术家纷纷聚集到了这里。洛杉矶的艺术启蒙运动开始于二十世纪初,那时艺术家们在包装水果的板条箱和盒子上画上缤纷的图案,这些板条箱和盒子被运送到全美各地,让一种独特的加利福尼亚风气盛行起来,大家都说西海岸的生活很美好。这个因素和其他众多因素合力促成了当时的西迁浪潮,使得加利福尼亚州现在成了全美人口最为稠密的州。

如今艺术区面临着伴随成功而来的许多问题,也就是中产阶级化的迅速蔓延。过去十年,这一区域引来了追求巨额利润的大开发商。一平方英尺的土地所卖的价钱不再是按美分计算,而是按美元计算。许多新来的租客是在中心城区和好莱坞工作的高端人士,根本不知道点彩和用画刷画画有什么区别。这里有了许多拥有名厨的高级餐馆,光是停车给侍者的小费就比原先艺术家们在这里的咖啡馆吃一顿饭要多。艺术区已经远远不是过去那个贫困艺术家的避难所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博斯作为一名年轻巡警被分到牛顿分局,管辖的区域就包括当时所谓的仓库区。他记得当时的仓库区到处是废弃的空旷大楼和无家可归者的宿营地,街头暴力层出不穷。不过他在文艺复兴运动开始前就被调到了好莱坞分局。走在艺术区,他不禁为这里的巨大改变而啧啧称奇。壁画和涂鸦有所区别。两者可能都称得上艺术,但艺术区的壁画非常美丽,和几天前他在奇卡诺公园看到的那些壁画展现出相似的精细和想象力。

他走过一幢拥有上百年历史、名叫“美国人”的建筑。在实行种族隔离制度期间,这里是黑人们玩乐的旅馆。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这里又成了文艺复兴运动和生机勃勃的朋克摇滚兴起的双重地标。

维比亚娜·贝拉克鲁斯在对街原来的纸板厂大楼里工作和生活。许多贴有做加利福尼亚电话卡用的标签的打蜡水果箱就是在这个工厂生产的。大楼有四层,砖墙饰面和仓库的铁框窗依然完好无损。入口旁的铜牌写明了这幢大楼的建造年份是一九〇八年。

门口没有警卫,大门也没上锁。博斯走进一个狭小的前厅,前厅上有块牌子写明了艺术家们的名字和他们的公寓号码。博斯发现贝拉克鲁斯的名字旁写着四楼D室。他还看到一块社区公告牌上写着几个就租金稳定问题以及抗议市政厅发放建筑许可证召开租客会议的通知。公告牌下方签了些名字,博斯在其中发现了潦草的“维”字。公告牌旁贴了张宣传单,说周五晚上要在四楼D室放映纪录片《年轻的土耳其人》,宣传单上说电影是关于七十年代艺术区是怎么创建的。“看看在陷入贪婪的泥沼之前这个地方是怎样的!”宣传单上鼓动道。看来维比亚娜·贝拉克鲁斯继承了母亲身上的特质,也是个社区活动的积极分子。

博斯的腿仍然因为两个晚上之前那段上坡跑而疼得不行,因此不想走楼梯。他上了一部有下拉门的送货电梯,电梯以龟速把他带上四楼。电梯有他的客厅那么大,他为一个人乘这么大的电梯感到有点难为情,觉得自己耗费了太多的电量。这显然是纸箱厂大楼当初的一大设计元素。

顶楼的大厅旁分出四套生活和工作合一的公寓。四楼D室门的下半部分有张明显是小孩搞恶作剧贴的卡通贴纸——博斯觉得这应该是维比亚娜儿子的杰作。贴纸上的牌子上写着维比亚娜·贝拉克鲁斯接待赞助人和作品参观者的时间段。周三的时间段是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两点,博斯早到了十五分钟。博斯想直接敲门,因为他不是为了看画来的,但博斯希望在决定该如何告诉这个女人她也许是一笔后面带着无数个零的巨额遗产的继承人之前,先对这个女人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他在琢磨该怎么办的时候,听见有人上了电梯井旁边的楼梯。一个女人一手拿着一杯冰咖啡,一手拿着一串钥匙出现在他面前。她穿着套工作服,脸上戴着个包到下巴的大口罩。看到有个男人站在门口等,女人面露惊奇之色。

“你好。”她说。

“嘿,你好。”博斯说。

“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呃,你是不是维比亚娜·贝拉克鲁斯?”

他知道对方就是维比亚娜。眼前这个女人和科罗纳多海滩上那张照片里的加芙列拉长得非常像。但他指着门上的牌子,似乎自己是按参观的时间段来访的。

“我就是维比亚娜。”她说。

“我来早了,”博斯说,“我想看些你的作品,但不知道具体的接待时间。”

“没事,时间快到了。我可以带你四处转转。你叫什么名字?”

“哈里·博斯。”

维比亚娜像是认出了这个名字,博斯心想加芙列拉准是违背了不告诉女儿的诺言,事先和女儿取得了联系。

“希罗尼穆斯·博斯是个著名画家的名字。”维比亚娜说。

博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错了。

“我知道,他是个十五世纪的画家,”博斯说,“事实上,这是我的全名。”

维比亚娜用钥匙打开门,接着回头看着他。

“你没在跟我开玩笑吧?”

“当然没有。”

“那你父母一定很怪。”

她打开门。

“进来吧,”她说,“现在这里只有几件作品。我有些作品放在维奥莱特路的画廊里,还有些放在伯格芒车站艺术区。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博斯没有事先准备好说辞,但他知道伯格芒车站艺术区是圣莫妮卡一个由废弃的电车总站改造成的艺术区,艺术区里有许多画廊。他从没去过伯格芒电车总站,但却很快拿它做了借口。

“我在伯格芒看到你的作品,”他说,“今天我正好来市中心办事,心想正好顺便来看看你的一些其他作品。”

“你真是个有心人,”维比亚娜说,“你好,我是维比。”

她伸出手,和博斯握了手。她的手很粗糙,手上长满了茧。

公寓里很安静,博斯心想孩子应该还在学校。公寓里有一股指纹采集室的化学品的刺鼻气味,指纹采集人员常用氰基丙烯酸盐黏合剂来采集指纹。

她朝右侧博斯的身后指了指。博斯转过身,发现公寓的前半部分是她的工作室和画廊。她的雕塑非常庞大,博斯这才明白宽大的送货电梯和公寓二十英尺高的天花板给了她充分发挥艺术才能的空间。三座已经完成的雕像被放在有滚轮的货板上,可以轻易运走。雕像运走之后,腾出来的空间就够在周五晚放映纪录片了。

公寓里有个工作区,里面放着两张工作台和几个工具架。有个货板上放着个形似海绵橡胶的东西,像是个正在雕塑的人体形状。

已经完成的雕塑是用纯白色丙烯酸制成的多人组像。三座雕像都包括母亲、父亲和女儿三个人。三座雕像的形式各不相同,但每座雕像中女儿的目光都远离父母,面容也很混沌。女儿的脸上只雕刻了鼻子和眉骨,却没有眼睛和嘴。

一座雕像上的父亲是个背着几个工具包的士兵,但工具包里并没有携带武器。他的眼睛闭着。博斯在他身上看见了照片里多米尼克·圣阿内洛的影子。

博斯指着父亲是士兵的这座雕像问维比亚娜。

“这座雕像是关于什么的?”他问。

“你问这是关于什么的?”维比亚娜说,“这是关于战争和家庭的分崩离析。可我觉得我的作品不需要太多解释。看着它你也许能感受到一些东西,也许感受不到。对艺术不应该进行解释。”

博斯点点头,他感到提的这个问题把局面搞糟了。

“也许你会注意到这座雕像和在伯格芒看到的两座是一组。”维比亚娜说。

博斯比刚才更用力地点头,似乎想极力表现出理解对方的样子。维比亚娜的话让博斯想去伯格芒看看另外两座雕像。

他看着这些雕像,然后往房间里走,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它们。博斯分辨出三座雕像里的女孩是同一个人,但年龄不尽相同。

“三座雕像里的女孩分别几岁?”他问维比亚娜。

“十一岁,十三岁和十五岁,”维比亚娜说,“你的观察力真棒。”

他猜三座雕像不完整的脸与被遗弃有关,反映了不知自己来自何方的心情,反映着无名的痛楚。博斯很清楚这种心情是什么样的。

“这些雕像很美。”他说。

“谢谢你。”维比亚娜说。

“我没见过我父亲。”博斯说。

话一出口,博斯就被自己吓了一跳。他没想借自己的身世引开话题。雕塑所展现出的力量使他情不自禁地说出来了。

“我很抱歉。”她说。

“我就见过他一次,”博斯说,“那年我二十一岁,刚从越南回来。”

他指着描述战争的那座雕像。

“我找到他,”博斯说,“去了他家。很高兴我去见了他。不久之后他就去世了。”

“很小的时候我应该还见过我爸爸一次,但我不记得了。之后他就死了。他是在你去的越南牺牲的。”

“我为你感到遗憾。”

“不用为我遗憾。我很高兴。我有了个孩子,还有自己的艺术。如果能从那些贪婪人的手里保住这个地方,那一切就完美了。”

“要保住这幢房子吗?这房子要卖吗?”

“已经卖掉了,正等待市里批准改建成住宅。买主想把现在的每间公寓再一分为二,把我们这些艺术家赶走,却把这里称为河边艺术公寓。”

博斯在接话前思考了一阵。维比亚娜给了他改变话题的机会,他可以谈正事了。

“如果告诉你我有个办法能把事情搞定,你会怎么样?”博斯问她。

维比亚娜没有马上回答,博斯转身看着她。这时她说话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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