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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误的告别  作者:迈克尔·康奈利

博斯把车从山风公寓大楼往西开,开到月桂谷大道又折转向北。上高速公路会开得快一些,但博斯并不着急,他想把阿比盖尔·特恩布尔告诉他的事好好琢磨琢磨。这时他也饿了,于是把车开进了一家汽车餐厅。

在路边吃完东西以后,他拿出手机,重拨了刚刚那个手机号码——惠特尼·万斯给他的那个。手机还是没人接,博斯又一次给惠特尼留了言。

“万斯先生,又是我。我要您回电给我。我想我已经查到你要的信息了。”

他挂断手机,把手机放进中间控制板的杯托,然后重新汇入车流。

博斯又用了二十分钟才从南至北穿过月桂谷。到了麦克莱街他往右拐进入圣费尔南多。侦查处办公室还是没人,博斯直接走向了自己的小隔间。

博斯首先检查了发到他圣费尔南多警察局邮箱的邮件。收件箱里有两封新邮件,从标题可知,两封邮件都是针对“割纱工”一案问询的回复,第一封来自洛杉矶警察局谷西分局的警探。

亲爱的哈里·博斯,如果你是那个控告了自己服务了三十多年的警察局的家伙,我想说我希望你患上癌症,缓慢而痛苦地死去。如果你只是和他同名,那我错了,并祝你过得愉快。

博斯看了两遍邮件,感觉火都快冒上来了。发火不是因为对方表现的敌意,他不在乎这个。他按下邮件上的回复按钮,很快打了封回信。

马特森警探,很高兴得知谷西分局的警探们的职业水准完全符合洛杉矶市民的期望。你们没有把请求者的请求视为有助于警局服务和保护市民,而是极尽能事加以侮辱。有你这种态度,我就放心了,看来谷西分局的性罪犯已经生活在极大的恐惧之中。

博斯正要按下发送按钮时,突然觉得还是删掉为好。他试着把恼怒抛到一边。对方不在博斯觉得“割纱工”活动频繁的米森分局和山麓分局工作,没必要和这种人动气。

他继续打开第二封邮件。邮件发自格伦代尔的一位警探。这是封确认收到博斯互通信息请求的确认函。这位警探说,他会在局里四处问问,之后会尽快给博斯回复。

博斯漫无目的的询问获得了几封类似的回复。幸好,没几封像马特森那样。大多数博斯联系的警探都很职业,在处理成堆经手案件的同时,他们答应一有消息会尽快给博斯回复。

他关上邮箱页面,登录机动车辆管理局的平台。该找找多米尼克·圣阿内洛的信息了。博斯用出生日期算了一下,多米尼克应该六十五岁了。也许刚退休,靠退休金过活,完全不知道自己是笔丰厚遗产的继承人。博斯不知道他是否离开过收养地奥克斯纳德。他是否知道自己是领养的以及刚出生不久母亲就死了呢?

博斯输入出生证明上的姓名和出生日期,数据库马上给出了匹配信息,但内容非常短。多米尼克·圣阿内洛在一九六七年一月三十一日十六岁生日那天拿到了驾驶执照,但驾照既没有换代也没有上交。记录的最后一行简单地写着“已故”两个字。

博斯靠在椅子上,感觉肚子上像被人踢了似的。刚接手案子三十六小时,博斯却感觉耗尽了精力。维比亚娜的事、阿比盖尔的事,还有惠特尼几十年后依然无法走出当年行径所带来的负疚感,现在又来了这个。照机动车辆管理局的记录来看,惠特尼的儿子在第一张驾驶执照过期前就已经死了。

“哈里,你还好吗?”

博斯往左看了看,发现贝拉·卢尔德警探正在向隔断墙另一边自己的小隔间走去。

“我很好,”博斯说,“只是……又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我知道那种感觉。”贝拉说。

贝拉坐下来,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贝拉身高还不到一米六,隔断完全遮没了她。博斯只能干瞪着眼看着电脑屏幕。记录上没有提到死亡的细节,只知道死亡发生在第一张驾驶执照的有效时间内。博斯比多米尼克早一年拿到驾驶执照,是在一九六六年,他知道当时的驾驶执照是四年一换。这意味着多米尼克是在十六到二十岁之间死去的。

他知道报告客户儿子的死讯时,一定要把能让人信服的全部细节提供给惠特尼。他同样知道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大多数年轻人不是死于车祸,就是死于战争。他身体向前倾,调出搜索页面,输入“搜索老兵纪念碑”这串字,搜索带出一连串与华盛顿特区越南战争老兵纪念碑有关的链接,那座黑色的花岗岩纪念碑上刻着五万七千多名越南战争中战死的美军士兵的姓名。

博斯登上越南退伍军人纪念基金的网站。他曾经作为捐赠人上过这个网站,而且还在这个网站上查过没有回国的战友的信息。输入“多米尼克·圣阿内洛”这个名字以后,一个士兵的名字和服役的细节跳了出来,他的预感应验了。

阅读多米尼克的服役经历之前,博斯打量了一会儿网站上的死者照片。在这之前,博斯还没有见过被调查对象的照片。他只是在想象中描绘过维比亚娜和多米尼克的身影。此时电脑屏幕上却出现了多米尼克穿西装戴领带的黑白照片。这张照片也许是在高中毕业时拍的,也许是入伍时拍的。年轻的多米尼克有着一头黑发和一双锐利的眼睛。即便是黑白照片,博斯也能看出他具有白人和拉丁裔的基因。博斯看着多米尼克的眼睛,觉得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与惠特尼·万斯的相似之处。博斯本能地知道他面对的正是惠特尼的儿子。

记录多米尼克信息的页面列出了他的名字在纪念碑上所在的大致位置和行号,并且记录了他服役和死亡的大致情况。博斯把这些内容都记录在笔记本上。记录上显示多米尼克是个海军医务兵,入伍日期是他十八岁生日仅仅四个月之后的一九六九年六月一日。他的阵亡日期是一九七〇年十二月九日,他死在越南的西宁省。阵亡时多米尼克被分配在岘港的第一医疗营服役。葬礼举行地点是洛杉矶国家公墓。

博斯作为地道工程师在越南服过役,那时他们通常被人们称为“地沟鼠”。由于这项专长,博斯经常被召到发现有地道系统的不同省份和战区,去那里对敌方的地道进行破坏。他得以和空军、海军、海军陆战队等不同的部队协同作战。在越南的经历和对那场战争的了解使他对网站上多米尼克·圣阿内洛的描述有了基本的了解。

博斯知道海军医务兵是个对海军陆战队进行支持的医疗救护兵种。每个海军陆战队的连队都配备一名海军义务兵。尽管被分配在岘港的第一医疗营,但他却死在和老挝接壤的西宁省,通过死亡地点,博斯知道多米尼克是在海军陆战队下属连队执行救护任务时牺牲的。

和纪念碑上以阵亡者死亡年份的先后顺序排序不同,纪念基金的网站以阵亡者的死亡日期精确排序。这意味着博斯可以通过点击屏幕上的左、右键查看和多米尼克在同一天阵亡的士兵的大致情况。他点击着左键和右键,发现同一天在西宁省的阵亡美军士兵共有八人。

越南战争中每天都有几十个年轻士兵死去,但博斯认为在同一天同一省份死那么多人颇有些不同寻常。他们不是死于伏击,就是死于本方部队的误炸。博斯查看了所有死者的军衔和兵种,发现他们都属于海军陆战队,其中有两个飞行员,一个是战斗机上的机枪手。

这就是真相。博斯知道机枪手坐在直升机上——运送士兵出入丛林的运输直升机。这时他意识到多米尼克·圣阿内洛所坐的直升机失事了。多米尼克兴许死于父亲协助制造的一架飞行器上。这其中残忍的讽刺意味让博斯惊呆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惠特尼·万斯。

“你确定你还好吗?”

博斯抬起头,看见贝拉在隔断墙另一边望着自己的小间。她正盯着博斯桌上的那沓出生证明。

“呃,我很好,”他飞快地说,“怎么了?”

博斯尝试着尽量随意地把胳膊放在出生证明上,但动作太笨拙,他看得出贝拉明白他在掩饰什么。

“我从山麓分局性犯罪组的一个朋友那里收到封邮件,”贝拉说,“她说她那里有个案子可能与我们在找的家伙有所关联。罪犯没有割开纱窗或纱门,但其他方面都比较吻合。”

博斯发觉心头腾起一股恐惧。

“是刚发生的案子吗?”他问。

“不,是起悬案。她利用空闲时间为我们查看没侦破的案子,结果发现了这个。这案子也许是在他开始割纱之前犯下的。”

“也许吧?”

“想和我一起过去吗?”

“呃……”

“没事,我一个人去。你看上去很忙。”

“我可以去,但如果你能自己解决……”

“我当然能。取得了什么让人激动的突破的话,我会打电话给你。”

贝拉离开办公室,博斯重新投入工作。为了使记录完整,他逐屏查看资料,记录下西宁省这次任务中所有牺牲者的名字和生平。其间他发现只有一个人被分配去当机枪手。博斯知道“休伊”直升机上一般会配备两名机枪手——每扇机舱门各配备一名。这意味着这架直升机无论是被打下来的,还是坠地失事,也许还存在一位幸存者。

退出网站之前,博斯回到记录多米尼克·圣阿内洛信息的那个网页。他按下标注“纪念”的按钮,进入人们纪念多米尼克·圣阿内洛服役和牺牲的页面。博斯没有细读,只是把网页往下拉,发现从一九九九年开始,人们共留下了四十余条评论。纪念基金的网站应该就是在那一年建立的。这时他开始逐条阅读人们留下的评论,第一条是位自称多米尼克在奥克斯纳德高中的同班同学留下的,他说他永远会记住多米尼克在遥远土地所付出的牺牲。

一些评论来自无意中进入多米尼克页面的陌生人,他们只是想对牺牲的士兵致以哀悼。但也有些评论来自和他认识的人,比如高中同学。其中一位自称是在海军当过医务兵的比尔·比辛格。比辛格于一九六九年年末和多米尼克坐船开拔到越南,被委派到停在南中国海一艘名叫“避难所”号的医务船上执行医疗任务之前,两人曾一起在圣迭戈受过训。

看到这段评论以后,博斯不再翻动页面。一九六九年末在胡志明市的古芝地道里受伤以后,他曾经在“避难所”号的医务船上接受治疗。博斯意识到自己和多米尼克当时也许在同一条船上。

比辛格的评论使博斯确切地知道了多米尼克的遭遇。这段话仿佛直接在向多米尼克诉说,读来令人久久难以忘怀。

尼克,听到你所坐的直升机被打下来的消息时,我正在“避难所”号上吃饭。幸存下来的机枪手被送上了“避难所”号,因此我们知道了当时的情况。我对你的死感觉很内疚。任何人都不应死在离家如此遥远的地方,任何人都不应为这种几无意义的事情而死。我记得我请求过你不要去第一医疗营。我的确请求过你。但你没听。你说你必须得到CMB,亲眼看看战争。兄弟,对不起。因为没拦住你,我感觉是我让你死的。

博斯知道“CMB”是指战斗医疗徽章。在比辛格饱含情感的评论后面是另一位访问者奥利维娅·麦克唐纳的留言。

比尔,别这么自责。我们都认识尼克,知道他很固执,又很喜欢探险。他参军就是为了探险。他选择医疗队是他想做些能帮助别人,但不用杀任何人的事情。他表现出了大无畏的精神,我们应该赞美,不用为我们当时的行动而后悔。

这段留言明显来自一个同多米尼克很亲近的人,博斯觉得奥利维娅不是多米尼克的家人,就是他的前女友。比辛格在奥利维娅的留言下面跟了回复,对奥利维娅的理解表示感谢。

博斯继续翻看评论,发现奥利维娅·麦克唐纳这些年里还留过五次言,都是在老兵纪念日的十一月十一日留下的。这些留言没那么亲密,大意都是“离去但从未被人忘怀”。

纪念页面的顶端有个“注册”按钮,注册者能接收到多米尼克的网页上出现最新评论的提示。博斯把网页拉到比辛格的那条评论,发现奥利维娅·麦克唐纳的回复和他原先的评论仅隔了一天,比辛格向奥利维娅表示感谢的话语更是在奥利维娅留言的当天写下的。

博斯断定回复迅速的比辛格和奥利维娅都设置了消息提示功能。他飞快地在比尔的感谢留言下打开一个评论框,同时给比辛格和奥利维娅留了言。无论多米尼克的网页的浏览量大不大,博斯都不想在公共论坛上暴露自己的目的。他编了条信息,希望比辛格和奥利维娅中至少有一个人会和他取得联系。

奥利维娅和比尔,我是个越战老兵。我在一九六九年负伤,在“避难所”号上接受过治疗。我想和你们谈谈尼克。我有和他有关的信息。

博斯把个人邮箱和手机号码附在下面,然后发送了这条留言。他希望很快能从其中一人那里得到回复。

博斯打印出放有多米尼克·圣阿内洛照片的那一页网页,接着关上电脑。他合上笔记本,把笔记本放进口袋,拿上那沓出生证明离开了自己的小办公间,从打印机托盘取走照片的打印件后,他便离开了侦查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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