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火

成为母亲  作者:蕾切尔·卡斯克

我女儿摔倒后在一块锋利的石头上磕破了脑袋,我把她抱起来,正准备安慰她的时候,她却努力想挣脱我的怀抱,她那张恐慌的脸因为眼泪和鼻涕而变得一片模糊。她想要她的爸爸,疯狂且盲目地想要摆脱我。甚至在她疼得最厉害的时候,我都能更敏锐地感受到我自己的痛。我继续惊讶于做母亲的这种神话居然如此接近事实。我需要做她的母亲,与此相比,她没那么需要我的照顾。我想全身心地关注我的女儿,这种关注扎根在我身上,我无法切断与它的联系。我发现,虽然我希望她能够独立自主,而实际上我所希望的,是自己不去依赖她,而这个愿望一直未能实现。你可是从我身体里出来的!我想说。我为她提供的是我在生活中常渴望的东西:另一副让你专注、拥抱你、包围你的身体,或是另一种让你再次与其融为一体的环境,可她不想要这些。这一刻,未来的景致清晰可见,这个幻象持续时间很短,仿佛被闪电照亮。我在这幻象中发现自己在今后十年、二十年和三十年都会有同样感受,不因时间或时代风气的流逝而麻木。

我已经开始怀念我女儿的婴儿时期了。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我眼见着现在成为过去,并亲眼见证了生活有了渴望的味道。伴随她的出生而新出现的暴风骤雨似的情感如今已经平息。我发现我活在对于自己拥有的一切的了解之中,所以我能在幸福消失前见证它。我花了一年时间才完成这一壮举,才学会这种之前一直与我无缘的技能。我明白,这意味着我正止步不前。我有时觉得做母亲有点像参加接力赛,这一过程的目的在于传递生命以及所有的功和热的接力棒,前一分钟还匆匆忙忙,后一分钟则气喘吁吁地做起了观众。它也像种集体性的事业,这项事业里,明星总是变来换去。我眼看着女儿匆匆离我而去,猛冲向属于她的未来。看到那一幕,我意识到一段时期即将结束,另一段时期即将开始,也意识到了我生命的界限所在。

母亲是我们的故乡:有时,我抱着自己的女儿,试着为了她去理解这种归属感,感受自己的可靠与固执,并捕捉自己的气味、形状和气场。我试着还原她刚出生时的场景。我试着想象有我这样一个母亲到底是种什么滋味。等我真的这么去做的时候,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这笔重要的神秘交易已经在此完成了,就在我家。我提到的交易并非那场将我女儿带到这个世上来的交易:其实是让我成为一名母亲的那个过程。我知道这是我做过的最难的一件事,可我还是担心自己在做这件事时出现了莫名其妙的瑕疵,而且不够可靠,就像一道烧煳了的菜,一张弄得一团糟的画布。也许只有孩子才能将这种我觉得自己欠缺的意义赋予他们的父母。我不以为然。相反,我认为家庭构造中存在一些固有的保守主义,恰恰是父母将麻烦的领导文化强加给了自己的孩子,因此,孩子一旦自己开始掌权,便会像政客一般,通过确保其艰辛且枯燥的衣钵来扮演他们儿时所惧怕的权威角色。他们忘掉了自己的决心,成了自己曾有过抱怨与抗议的对象。他们尊重自己讨厌过的人。那些曾激怒他们的话从他们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们有了一种奇特且神秘的宁静感。我常听人们说,因为自己做了父母,他们真能理解自己的父母了。这种情绪让我很不安,也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某种错误像疾病被一代又一代地传了下去。这感觉让我想要容忍我的女儿,直至我的容忍不起作用,因此岁月不会败给误解。我发誓要拥有这种别扭和不真实的感觉。我发誓要结束这种继承关系,结束统治与被统治的历史,就在这里,由我亲自来终结。

短暂的停顿开始出现在如何做母亲的这张乐谱上,这些沉默的时刻如同不同曲目之间的安静时刻,虽被音符环绕,但依旧沉默。在沉默中,我开始短暂地瞥见自己,我像打我窗前走过的某个人。那景象让我震惊,如同看到了被认为已离世的某个人。女儿与我渐行渐远,于是乎,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那一瞥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久。我意识到,我把她依赖我的每个阶段视作一种不变的新的现实,仿佛我住在某个房子里,房子里的房间正在刷漆,忘掉了我曾难得有机会去使用这些房间。一开始还给我一间房,后来又还给我一间。楼梯依旧还是楼梯。夜晚再次变得模糊且寂静。时间不再让人感到惊慌,不再满是陷阱:事情经得起等待,可以被解释清楚,也能延期。我的身体失去了她出生的那段记忆,有时候,我会突然觉得自己如同少女一般,既年轻又轻盈。

我女儿意识到我与她有所不同。她把她的午餐让给我,还挠我的脚。她逗我笑。我在我的兜里和鞋子里发现了一些东西,有树叶和贝壳,吃了一半的饼干,一个洋娃娃的微型塑料手包,都是她放进去的,就好像献给某个不重要的女神的一点祭品。有一次,我外出后回到家,她穿过走廊一阵飞奔,然后投入了我的怀抱中。我把她举起来,给了她一个拥抱,好像她是我以为自己弄丢了的某件物品。还有一次,我很沮丧,在其他人外出散步时想要留在家里,这时,我发现她穿着红色外套站在门前,脸上写满了焦虑。她拿起我的靴子,把它们放到了我的座位旁。另一个大人把她抱了起来,然后带她出了门,却没注意到她此前的举动。她们关上门,留下了我和那双靴子—它们代表了她对我的爱—让我和它们整齐地并排坐在厨房的地板上。

在我看来,做母亲这件事渐渐成了一份工作,而非一种状态,一份有确定上下班时间的工作,它有始有终,不用工作时我是自由的。我女儿愈发融入这份自由中,某种新事物经过日复一日的点滴积累,成为我的一部分。我们成了一种混合物,一项实验。我还不清楚她的存在会对我的生活产生何种影响,可与照顾她这项单纯的工作相比,这种存在提出的要求更深刻,更让人不安。她生命的头一年里,工作与爱被极度密切地联系在了一起,让人感到痛苦。现在,仿佛某种关系脱离了束缚,在我们家中随心所欲。疾风骤雨般的联系在她周围肆虐,起初我发现这变化让我得到了解脱,仿佛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说某种外语,最后终于可以说母语了。事实上,她等了这么久,并非只是为了和我说话:她学会了同他人建立联系,这种能力如同触手一般,源于她自身,又得益于她的成长。等到我们终于能够交谈,这时候我发现她已做了决定,完全成形,且不听劝告。我同她的关系就像我同任何人的关系一样:这种关系体现为一种对统一性的追求,这种统一性虽已丧失,但一直萦绕在我心头,让我觉得有望重新找回它。我记得这种统一性,也记得那满是雪花的屏幕里,她那两英寸长的身体躺在我漆黑的身体中,仿佛一切发生在昨日;我们俩本来密不可分,对她来说这种状态却遥不可及;这一点让我感到惊讶。我坐在沙发上和她一起看动画,我用一只胳膊搂着她,她不耐烦地甩开我那只胳膊。几分钟后,她把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放在我膝头,仿佛在安慰我。我们俩都没说话。我们像是尴尬的恋人,像两个老人,笨拙地共度寻常岁月。在这种时刻,我感觉自己仿佛在历经了保险条款中所谓的天灾—如飓风、洪水—后活了下来。它在我周围肆虐,威胁要大搞破坏,随后消失不见,灾后一片寂静,世界满是遭到破坏的事物,我一边耐心地修补着这个世界,一边好奇我到底能抢救一些什么,是否从头来过会更好。

我独自去伦敦过周末,我沐浴在城市夏日刺眼的阳光之中,在牛津街上傻乎乎地走来走去。一切都显得有些科幻,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我被一台时间机器留在了那里。我想买衣服,想为这两年的时光做一些补偿,在这两年里,我远离时尚,如同一位人类学家做了一次长期田野调查;可我看不懂衣架上那些衣服,觉得它们与我无关,就好比虽然有戏服,但我已经不再演戏。我对自己不感兴趣,因此学不会如何挑衣服。在生活中,我没把自己当成明星,因此也没急着去打扮自己。我身处幕后,只是个配角。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不再与时间同步存在,时间在我这里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延迟,仿佛我在打越洋电话。我想,这便是做母亲的意义。在商店里,我愈发感到紧张和焦虑,这种感觉非常糟糕。因为恐慌,我的心脏在胸中一通乱跳。我很想念我的孩子,如同想念某个与我一模一样的人似的想念她,她如同一艘领航船,在我前面的航道里飞快地航行,洋溢着青春活力,充满了自信,引领盲目且笨重的我前进。我去了某家百货公司的儿童区,我周围全是婴儿车、宝宝的衣服、玩具泰迪熊和小鞋子。我放松多了,感觉获救,再度活力满满。

我一整天都能听到不同宝宝的哭声,这种连绵不绝的哭声来自别处,很微弱,很悲痛,从空中传到我耳旁;每一次我都会因此而立即颤抖不已—那感觉很尖锐且刻不容缓—我必须强迫自己不四处乱看。在儿童用品部,一个离我不到六英尺远的宝宝哭了起来。哭声很小,不加任何修饰,来自刚刚出生了几天的宝宝。我抬起头,看到了那辆婴儿车,宝宝的母亲一只手发了疯似的摇晃着婴儿车,另一只手在那些挂在衣架上的婴儿服里仔细搜寻着衣服,她的脸像一只紧握的拳头一样。她正语气迫切地跟一位站在她身旁的年长女士—她的母亲—争论着什么。宝宝哭得很急,哭声的间隔时间不到一个拍子的时间。我知道,这意味着那女人只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来挑选并购买一整套衣服,可她的母亲却不满意她挑的衣服,正在向她抗议。看她走路的姿势,我知道她的身体还处在生产带来的震荡之中。回家吧,我心里想着。回家吧。把宝宝用茶巾裹起来就行,她不会在意的。算了吧,回家去吧。可她偏不让步。她在脑海幻想过这一次购物之旅,她坚持自己的幻象,并且面露凶相。她无法忍受问题未解决或事情未完成,她担心如此一来,任何问题都不会得到解决。她正努力跟上节奏,不被时间抛弃,现在还想逆流而上。我看见她偷瞄了她母亲几眼,眼里满是渴望、困惑与苦痛。这么多年过去后,她发现了她母亲的秘密,不知何故,这一发现让她有些失望,因为在分娩后的头几天里,她既是母亲,又是孩子;她在脆弱的自己身上感受到了澎湃的激情,可这种情感却得不到她母亲的回应,她母亲只是一味地否定,无情地想去驳斥。多年来与人打交道的经验扎根于她母亲的心中:如同钟乳石、苔藓那样悬挂于心上。她自己的心崭新且质朴,拼命跳动。时间也会将这颗心变得冷酷无情吗?

那个宝宝还在哭个不停。我不能把它从婴儿车里抱出来,不能把它那害怕的小身体紧贴在我胸前,不能一直抱着它,直到它不哭了。我非常确定它会停止哭泣,也非常确定它知道我对它的关心,而且会得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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