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

成为母亲  作者:蕾切尔·卡斯克

我的朋友米兰达告诉我,她在夜里醒着听她宝宝的呼吸声。米兰达的宝宝叫亚历山大,比我的宝宝大三周。他的头大脸白,一张小脸轮廓分明。他的额头巨大无比,如同地球仪上的辽阔大海,因为凸了起来,离他眉毛的那一部分很远,与他那头帽子似的秀发的“北极点”相接。他很健谈,做起手势双臂挥来舞去,仿佛他正热心地用一种我不理解的语言跟人说话。米兰达和我怀孕时,我以为我们情况相同,处在同一战线上。亚历山大出生后,我给她打了电话,我马上就知道事情并非如此。合谋怀孕之后,生孩子几乎等同于背叛。她的丈夫叫她来接电话时,她花了很久才来到电话跟前,很明显,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独自一人去的,她回来以后已经变了个样。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也许情况就是这样。她把生孩子和宝宝的点点滴滴都讲给我听,我觉得她对我说这番话的语气同对所有人说这番话的语气一模一样。对啦,你过得怎么样?她最后说道。她说这话的语气让我感到不舒服,我就像独自在派对中站着的某个人,受到了她的怜悯。仿佛她被选举担任某种要职,被挑中成为高我一等的角色。话说回来,不论在我看来她是否需要我,我依然差不多每周都跟她打电话。对我来说,单单我们相同的窘境就足以把我们绑在一起。在我看来,我们如同来自同一个遥远小岛的移民,注定会彼此联系密切。

她说那番话的时候,我差点去问她为什么,在我看来,听亚历山大呼吸这个想法真的很奇怪。在夜晚,我有时会把枕头盖在我脸前,以此来隔绝宝宝发出的声音,她的呼吸声里包含的曲折故事,充斥着她夜间生活的奇怪尖叫声和吱吱声,还有那些停顿的时刻。不这么做我睡不着。出于某种原因,我想象着亚历山大的呼吸更加有规律,他用力地大口呼气与吸气,在黑暗中,米兰达像医院的监视器那样警惕地待在他身边,她做好了准备,如果呼吸停止,她会像闹钟一样突然发出声响。我并非故意觉得她对宝宝的关心有些荒谬,只不过是因为我在这方面太简单粗暴,太缺乏经验,太专注。亚历山大的身形、气味和存在并不能让我生出爱意来。只有将其转换为我做母亲时所用的语言,我才能理解米兰达为何如此警惕。

她说自己可以一小时接一小时毫无睡意地躺着,记录她儿子的呼吸,收集这些信息。有时候儿子醒了,在饥饿的驱使下结结巴巴地说着话,恢复了活力,在这种情况下,在帮儿子逃过睡眠的死亡视差之后,她自己终于可以沉浸在睡眠中。考虑到这时她还必须起床喂儿子,所以说这么做也很不方便。她未来生活的场景在我面前展开,形势急转直下,颇具戏剧性,且无可反驳。我曾认为没有人跟我一样累,没有人跟我一样因为夜晚所遭受的伤害而伤痕累累。那你什么时候睡觉呢?我问。啊,睡觉,她以一种奇怪的口吻说道。没觉可睡了。睡觉像垫肩那样,已经过时了。她是在电话里说的这番话,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脸。我很好奇她现在看起来怎么样,她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也想知道,她曾精心修饰过的那种美是否已变得一片凌乱。人们说我看起来气色不错,可我觉得自己遭人骚扰,被人窃听,就像一个微型芯片遭到了入侵。

我问,你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会停止呼吸吗?我曾听说有人不分昼夜地冲到宝宝的婴儿床前,看他们是否还活着,可我自己却从没有这么做的欲望。我强行夺走了我女儿的睡眠,如同一件我想要的礼物,赠予人却闪烁其词。我知道这很可笑,米兰达说。我想其他人也会说一模一样的话,可它还是很有道理,让我觉得自己缺了点什么东西,某种重要的东西,某种推测能力。我没想过去研究呼吸那纷繁复杂的运作体系。它让我吃了不少苦头,我觉得它也会让我的孩子吃不少苦头。好吧,我说,他必须得呼吸。为了他自己,他必须得这么做。我说这番话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某位我厌恶的气势汹汹的保守人士。我知道,米兰达说。然后她说自己读过一本书,书中写到了一些睡觉时死去的宝宝,他们像没上发条的钟那样停了下来,人们找不出他们的死因,如今她脑子里全是这些东西。

她这番话其实并未让我感到意外。它仅仅为我最近几周来对米兰达产生的某种感觉提供了依据,我觉得她就像出自某本书,某本教科书,某本手册,我之所以开始读这种书,是因为生孩子让我首次有了一种貌似正常却完全莫名其妙的经历。总之,这些书里所说的一切,米兰达似乎都能感受得到。她的生活与书里所写的一致,而我的生活则并非如此。她说的那些事与书中随处可见的所谓母亲的言论一道,渐渐融入了我心中。我之前觉得自己生孩子时得打麻醉药,可真到生孩子时,我在产前培训课里做的呼吸练习就足以让我把孩子生下来了。或者,一开始母乳喂养确实有点棘手,可后来我和宝宝都乐在其中!又或者,一开始做爱确实需要些技巧,可一旦我们掌握了其中的诀窍,那感觉甚至比之前还棒!甚至连米兰达的弱点和恐惧之中也有些让我觉得既冠冕堂皇又得到认可的东西,而我自身的焦虑却回避光明,害怕被公开。不过,这些书我读得够多,所以我还能和米兰达聊得下去,而且其他人也乐在其中。

亚历山大不会停止呼吸的,我说。我知道,米兰达说。这种事情真的、真的非常罕见,我说。我当然知道,米兰达大声说道,我实在是没办法不去想那一幕!原来米兰达读过的那本书是某个女人的作品,她在某天早上发现她那四个月大的儿子死在了婴儿床里。那“一幕”实际上有好多幕:其中一幕发生在她发现他的那个早上,当时的夏日景色非常美丽;另一幕发生在她抬起他的胳膊时,他僵硬的小身躯完全离开了床垫;还有一幕发生在几小时后、人们发现他有一瓶奶还在加温锅里凝结着,那时他的死已成为既定事实,他的生命已成为一段记忆。米兰达说,当然,那个宝宝的父母让宝宝自个儿脸朝下地睡在房间里,那天晚上很热。而且他吃的是奶粉,她补充道。吃奶粉跟这有什么关系呢?我说。呃,如今他们觉得母乳喂养有助于防止婴儿猝死,她说。我提到我女儿睡觉时也是脸朝下,而且她的腿在身体下蜷缩着,她的脸紧贴着旋转着的地球。这是正在成长的生物做依附动作时的基本姿势。真的吗?米兰达说。她的语气既惊讶又礼貌。

那次谈话后不久,米兰达带着亚历山大来看我。或许不是来看我:也许是因为她必须来,因为我曾好几次带着我女儿长途跋涉地去她家,而她却从来没有看过我,因为虽然她一直保持沉默,但我还是坚持打电话给她,邀请她来我家。于是乎,她终于在某一天来了,她到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并为自己的经历感到非常骄傲—她坐巴士经过城镇而来,一路上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与她预计的正好相反,亚历山大没哭,没把尿布弄脏,也没在公共区域像炸弹一样突然爆发。我发现她并非鄙视和我在一起,而是因为她很害怕:她害怕城市,害怕城市的噪声、有毒的空气和种种危险,害怕迈步走入无法预知的地方;她也害怕亚历山大,害怕一旦离开了家的范围,脱离了她的控制,走出了她关爱他的那个熟悉的世界,亚历山大没准会做出些什么来。我发现她对他的掌控还太过粗心,处于初级阶段。亚历山大如同一台她不懂如何操作的复杂机器,他对她做的某些事会做出一些反应,而她却不知道为什么,于是她只能继续做那些事,不敢尝试其他的事。事实上,我也能在我自己的宝宝身上感受到同样的恐惧,可这种恐惧在我心中激发了一种强烈的感情,让我带着她乘坐地铁或火车进行长途旅行,带着她露营或参加派对。在这些场合,我总是苦不堪言,责任与担心让我无法放松,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以至于忘记了呼吸。我开始头痛,疼痛感在我胸中蔓延。后来我记了起来,吸了好几大口滚烫的空气,它们涌入了我干渴的肺部,让我的喉咙发烫。仿佛在这些场合,我由于忙于照顾别人,居然顾不上让自己活下去了。

整个下午,亚历山大都在哭嚷和啜泣。米兰达说,这是因为他正在长牙,因为他需要小睡一会儿,因为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不在乎这些。她把亚历山大从她的乳房上拔了又插,插了又拔,这让他非常愤怒,他的四肢胡乱摆动着,衣服在他那胖乎乎的小小身躯上走了样,让他很不舒服。他们俩缠斗在一起时,奶从亚历山大的嘴里流了出来,溢到了她的衣服上,然后她用他的针织帽擦掉了衣服上的奶。我说,别用帽子擦,我去找块布来。我主动提出帮她抱着亚历山大,希望她能放松一些;她把亚历山大递给我,仿佛是出于礼貌不得不这么做。我不太熟悉他,他比我女儿重得多,气味也不一样。他的身体有些不协调,很强壮,肌肉发达,因为紧张而有些抓狂。把他牢牢抓住就像努力去营救一个溺水者。我太熟悉抱着我女儿的感觉了,所以抱着亚历山大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背叛了我女儿。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我一直在跟米兰达聊天。米兰达温顺地同意我所说的一切,这让我说得更多了。我谈到了这一切有多么艰难,谈到了夜晚多么混乱,白昼多么迷茫,谈到了没有朋友,被过去放逐、遭到排斥,谈到了宝宝无言的专政,以及独自陪着他们一整天这项奇怪的让人着迷的任务,还谈到了我觉得自己患了幽闭恐惧症,觉得自己被关在了一个盒子里,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对呀,对呀,米兰达一边说,一边矜持地点着头。我一直说到我觉得她没在听我说话,这时候她开始说起话来。不过这也很棒呀,她说。你不能忽略所有那些美好的事物。她特别坚定地说着,可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这种状态持续了一分钟的时间。仿佛我又在读那些书。我差点说,没有任何美好的事物。这时候她已经把亚历山大抱了过去,她又在喂他吃奶,所以他非常安静。我很好奇,她这么说是不是因为她必须这么说。我想问她那些美好的事物到底是什么。她回家时说她玩得很高兴,能够顺利出门还真算得上是一项成就。我相信她说的话。

某一天,我在书店里发现了米兰达谈到过的那本书。我女儿在婴儿车里睡觉,于是我把婴儿车停在了书柜旁,然后在书店里读起那本书来。我读得很快,大致浏览了一下所有章节,认真读了我觉得会出现重要内容的部分。书里有一些图片,我仔细看了看。那个死掉的宝宝看起来比我预想中的要更大,更加活泼。我不相信他死了。我也不相信米兰达真的买了一本如此残忍且伤感的书。我翻到了写她母亲发现他的那个早上的那一页,这时泪水从我眼里涌了出来,这股力量如此强大,让人感到痛苦。我擦了擦眼镜后面的眼睛。作者写道,她抱着那僵硬的小身体,孩子的双手交叉着。我也想举起我那睡着的女儿,就这么抱着她。我意识到,我可以一直拥有我女儿,留住她,这个想法在爱的驱使下,以无法控制的感情将我吞噬。在书的结尾部分,作者写到了与家人去度假—等到一切都烟消云散后—他们去了宝宝活着时去过的最后一个地方。一天早上,她起床后穿了一条背心裙,她很久没穿那条裙子了。在裙兜里,她找到了宝宝的一只小袜子;她闻了闻袜子,闻到了宝宝的味道,之后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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