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为何刘秀最终能延续汉朝?

不变与万变  作者:葛剑雄

公元25年8月5日,在鄗县(今河北柏乡县北)南的一个土坛上,刘秀宣布即皇帝位,建年号建武。不过在当时,除了刘秀的少数谋臣和将军外,大概很少有人相信,他会在十几年后一统天下,恢复汉朝,并使汉朝延续了近二百年。

因为当时更始帝刘玄还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称帝前的刘秀也是他的下属,而更始政权一度控制了全国大部分地区。在刘秀称帝前后存在的割据政权可谓多如牛毛,称王称帝的也不在少数,实力与他相当或者超过他的割据政权不下十个。

刘秀似乎有一点优势,他一直自称是汉朝宗室。这一点的作用其实也很有限,因为刘玄、刘盆子、刘永等都是宗室。而在他以前,有的已经成了天下共主,有的已经建立政权。而且他只是刘邦的第九代孙子,从第六代长沙定王刘发以下就一代不如一代,他父亲刘钦只做过小小的县令,在他九岁时就死了。西汉末年刘氏宗室人口已超过十万,像刘秀这样的宗室车载斗量,何止万千,实在算不了什么。

当然,刘秀称帝还有理论基础,据说图谶里有“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证明这是天意。但是当时熟悉图谶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其他的割据者几乎都有一套自欺欺人的图谶。图谶是人造的,也是靠人解释的。如果实在找不到现成的,成功以后也会有人出来弥补。

刘秀最后获胜的因素自然不止一个,但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从一开始就确立了统一天下的目标。

在刘秀为是否称帝而犹豫的时候,他的部将耿纯讲了一番话,使他下定了决心。耿纯说:“我们这些人率领宗亲子弟,占据了县城来投奔你,就是为了攀龙附凤,希望你成功了,我们这些人一起享荣华富贵。如果你不堂堂正正做皇帝,不以统一天下为目标,我们都会感到‘望绝计穷’,只能改换门庭了。”刘秀能够将包括“云台二十八将”在内的大批杰出人才网罗在手下,固然有他过人的长处,但对这些谋臣将士最大的吸引力还是为开国皇帝建功立业的机遇。

此后刘秀并非一帆风顺,对手也不都是草莽乌合之辈。但即使一时间无法消灭,或者不得不暂时容忍,刘秀也没有改变或降低目标,始终坚持了“君臣大义”。

在刘秀众多的对手中,对他威胁最大的是西北的窦融、隗嚣和西南的公孙述。更令刘秀担忧的是,只要这三人联合起来,不仅整个西北和西南不再为汉朝所有,而且关中也会腹背受敌。西北是窦融和隗嚣的势力,西南方向公孙述占据了汉中、巴蜀。为了集中有限的力量消灭中原的割据势力,刘秀对他们先是极力拉拢抚慰,争取他们的支持和服从。但即使在那时,他对最终统一的目标也是毫不让步的。

与刘秀相反,三人虽然都拥兵自强,并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却从来没有一统天下的雄心。但三人的结局并不相同,窦融主动放弃割据,归顺刘秀,成为汉朝的功臣贵戚;隗嚣、公孙述既不敢与刘秀一争高下,又妄想长期割据自保,最终国破家亡,身败名裂。

窦融是西汉外戚的后裔,在西汉末年王莽执政时,他就分析了天下的形势,认为中原相当危险,所以不愿到关东是非之地去当太守,千方百计谋到了河西的职位,终于由更始帝任命为张掖属国都尉(相当于郡太守)。他立即举家西迁,在河西广结豪杰,抚慰羌族首领,培植和扩展了政治基础。当更始政权解体时,他就联合酒泉、金城、张掖等地的太守、都尉推举他行使“河西五郡大将军”职权,武威和张掖的太守孤立无援,只得挂冠而去,河西全部听命于他。来自附近的安定、北地、上郡,即今甘肃东部、宁夏和陕西北部的难民纷纷拥入,为他补充了大量人力。窦融在河西实力雄厚,地位稳固,又远离战乱。

窦融一开始就服从刘秀,接受印绶,采用建武年号。隗嚣表面上和窦融一样,也接受刘秀称帝的事实,实际却希望维持割据局面。刘秀竭力招抚窦融,以加强对隗嚣和公孙述的压力,向窦融发了一封充分展示恢宏气度和高超战略的“玺书”。刘秀点破当时的形势,要窦融在服从他与支持隗嚣、公孙述之间做出选择。刘秀坦率承认“天下未并,吾与尔绝域,非相吞之国”;最后声明:“王者有分土,无分民,自适己事而已”。这就是说,将来他可以给窦融等人“分土”,封他们为王;但绝不会同意“分民”,听任国家分裂,绝不会容许不同的政权并存。

玺书到达河西后,引起很大震动,大家看到刘秀的立场很清楚,也洞悉隗嚣等人的阴谋,所以窦融立即上书效忠,并让亲兄弟窦友随使者去朝见刘秀。

在隗嚣公开叛汉后,窦融一方面加以谴责和规劝,同时在五郡秣马厉兵,上疏朝廷询问出兵日程,请求配合。刘秀又将记录外戚世系的“外属图”与《史记》中的《五宗世家》《外戚世家》和《魏其侯(窦婴)列传》赐予窦融,正式承认窦融汉朝外戚的身份。

建武八年(公元32年),刘秀亲自西征,窦融率领五郡太守、羌族和小月氏等数万步骑兵、辎重五千辆与汉军会师,并以周全的礼仪朝见。隗嚣平定后,刘秀封窦融为安丰侯,破格划给他四个县作封邑。在刘秀东归时,又让他们全部返回河西驻地。窦融深知长期拥兵在外不安全,几次上书请求派人取代,但刘秀答复:“我与将军的关系就像左右手,你一再谦让,难道不理解我的心意?好好管理军民,不要擅离职守。”

四年后,汉军攻克公孙述最后的据点成都,窦融与五郡太守才接到“奏事京师”的诏令。一到洛阳城门,窦融就将凉州牧、张掖属国和安丰侯印绶全部上交。刘秀把代表俸禄的侯印退回,同意窦融辞去这两个集军政权力于一身的职位,另封为冀州牧,但不久便改任级别最高但无实权的文职——大司空。从此窦融安享殊遇,以七十八岁高龄善终。窦氏一门同时出现“一公,两侯,三(娶)公主,四二千石(年俸二千石的官职)”,享尽荣华富贵。

隗嚣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也是“识天命”的,他知道自己不具备统一的能力,主动向刘秀效忠。而且他一向谦恭爱士,倾身结交布衣,声望很好。更始覆灭后,长安一带的耆老和士大夫纷纷投奔他,使他网罗了大批人才。此时刘秀的势力尚未到达关中,而隗嚣不仅控制了西北,而且最有条件占据长安,但他的确没有取代汉朝的打算。

但当刘秀取得决定性胜利时,他却希望保持割据地位,非但不主动配合刘秀,反而多方牵制。

当公孙述称帝自立,几次从汉中出兵,给隗嚣送来了大司空扶安王的印绶。隗嚣自以为与公孙述是平起平坐的敌国,不能向他称臣,杀了他的来使,又发兵击破公孙述的军队,使他无法北出。但他又认为天下成败未定,不必一心一意服从汉朝,当汉朝要“假道”他的地方出兵平定公孙述时,他千方百计地阻挠,这就使他在这场斗争间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他明知道无法对抗刘秀,却希望通过这种手段维持割据局面。所以刘秀很不耐烦,给他写了一封信,希望他认清形势,不要再玩花招:“隗嚣你是文官,应该懂道理,所以我再一次给你下诏。话说深了似乎不太客气,说简单了又怕解决不了问题。现在如果你真愿意投降,就拿出行动来,这样还可以保全爵禄,后福无穷。我快四十岁了,带兵十年,厌恶那种浮语虚辞。如果不愿意,就不必答复了。”隗嚣看阴谋已被刘秀识破,只得派使者向公孙述称臣,从此与刘秀彻底决裂。

平心而论,隗嚣没有干任何对不起刘秀的事,即使想割据自保,也只限于自己的辖境,没有侵占刘秀一寸土地。他没有听从刘秀出兵征公孙述的命令,无非是为了保存实力,又不愿失去公孙述这个潜在的盟友。但是他的做法阻碍了刘秀的统一进程,这是刘秀不能容忍的。刘秀很快调动兵力,以压倒优势,最终消灭隗嚣。尽管隗嚣这个“长者”很得人心,他的部下为他坚持到了最后。经过连年战乱,隗嚣的属地已是哀鸿遍野,连隗嚣本人也吃不饱饭了。建武九年(公元33年)春,又病又饿的隗嚣只好出城觅食,在悲愤中死去。

公孙述一开始就想当皇帝,让人制造图谶,并在自己的手掌刺上“公孙帝”三个字。在刘秀称帝之前两个月,公孙述就已经自立为天子。他控制的地盘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四川、重庆、贵州、云南和秦岭以南的陕西,拥有很强的实力。更始帝败后,关中投奔公孙述的人数以万计,使他的部队扩大到数十万。他在汉中积聚粮食,又建造大船,甚至预先刻了全国各地的官印,似乎就要夺取政权。可是他的军队太不争气,两次出师关中都以失败告终,从三峡顺流而下的军队也攻占不了荆州的属县。

公孙述本来就对符命图谶感兴趣,又引经据典,从理论上证明他得天命的必然性,还派人到中原去散发。偏偏刘秀也深信图谶,他亲自给公孙述写信,指出他对图谶的解释有误,真正得天下的应该是刘秀自己。他在信里也明确表态:“天下神器,不可力争,宜留三思”,自己署名“公孙皇帝”。明确指出根据图谶的解释,真正的公孙皇帝应该是刘秀自己。

刘秀的目标很坚定的,对阻碍统一的势力不惜以武力清除。公孙述既然不愿投降,就没有任何犹豫的余地,可是他却满足于关起门来称王,一次次丧失与刘秀争夺天下的时机,坐待刘秀在消灭了其他割据势力后的最后一击。

建武十一年(公元35年),汉军节节胜利,长驱直入。刘秀再次写信劝公孙述投降,重申宽大政策,做了保证。公孙述把信给周围亲信看了,他们都劝他投降。公孙述却说:“哪有投降的天子?”从此左右再也不敢劝他。

面对压境的汉军,公孙述只好乞灵于暗杀,他先派人暗杀了汉朝将领来歙,又派人杀了岑彭,但还是阻挡不住汉军的攻势。

刘秀还想争取公孙述投降,又下了一道诏书,表示可以不追究他杀汉朝两个将领的罪行,只要他自行投降,还能保证他家族的安全。如果再执迷不悟,那只有悲惨的下场。

九月,吴汉率领的汉军进逼成都。公孙述用重金募集了一批敢死队,出奇兵打了一个胜仗。但挽救不了大势,十一月,汉军已攻至成都城北的咸门。此时公孙述翻了翻占卜的书,找到一句话“虏死城下”。他以为应验在吴汉身上,亲自率兵出城作战,结果被刺穿胸部,掉下马来,当晚就丧命。吴汉入城以后,将公孙述的妻儿族人全部杀光,公孙述的头被割下送往洛阳示众。吴汉又纵兵大掠,一把火烧了公孙述的宫殿,成都一片残破。

建武十三年(公元37年)正月,吴汉率领凯旋的汉军顺长江而下。此时刘秀正在洛阳宫中接受群臣的朝贺,其中就有大司空窦融,却没有本来也可能在场的隗嚣和公孙述——如果他们当初愿意投降,至少能保全性命吧!

从道义上说,隗嚣、公孙述与刘秀之争不存在正义与非正义的区别,要是他们有能力,又能把握机遇,由他们来统一并非没有可能。但从统一与分裂的角度看,刘秀致力于统一,而隗嚣、公孙述既抵制刘秀的统一,自己又不愿从事统一,或者不具备统一的能力,他们的灭亡是必然的,咎由自取,只可怜增添了无数冤魂白骨。反之,如果刘秀容许这种局面存在下去,不仅东汉政权未必能巩固,战争不会断绝,汉朝的疆域或许从此就要分裂为不同的国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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