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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塔谜案  作者:知念实希人

游马捂住胸口,反复悠长作深呼吸,环视着游戏室。玻璃窗外大雪纷扬,室内笼上一层昏暗,很快要到日落的时间了。

看了眼挂钟,快到下午五点。游马用手摩挲着怀里霰弹枪的枪身,冰冷坚硬的触感带来的安心感,多少缓和了他内心的紧张。

在观景室做好充分准备后,游马借隐藏楼梯经地下走出发电室,通过普通的螺旋楼梯来到了一楼。其他人安好地待在自个房间里,四处没有人影。他潜入游戏室,守在门口旁,暗自下定了决心,去面对即将迎来的最终决战。

最终黑幕终于要揭晓了。给这座玻璃尖塔中连续发生的惨剧拉下帷幕吧。

游马心里做好觉悟后,按下镶在墙壁里的火灾报警器的按钮,同时,一记凄厉的报警声响彻周围。可能因为没感应到火苗,喷洒并没有启动喷水。

逃离游戏室的游马钻进了旁边的餐厅,从门的缝隙中观察情况。

“游戏室发生火灾游戏室发生火灾请紧急避难”

警告的广播反复播送。过了几分钟,待在自个儿房间的人们陆续下楼来到大厅。

左京、九流间、酒泉、梦读,最后出现的是月夜,都集合在游戏室前。

“看来没有起火。”

九流间窥视着大门洞开的游戏室内,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那火灾报警器为什么会启动啊⁉︎警察怎么还没赶来?都已经傍晚了!”

“梦读夫人,千万冷静,很快就到了。”

“很快是多久!我要马上从这座馆里出去!”

左京好言宽慰在歇斯底里尖叫的梦读,在他们的旁边,月夜对游戏室四处投向视线。

“乍一看的确没有起火的痕迹,那火灾警报启动的原因,可能是发生故障,又或者是……有某个人按下了按钮。”

“啊⁉︎某个人是谁啊?是那个被监禁在地牢的实验者吗⁉︎”

酒泉满怀恐惧地问道。

“应该不是,能做到这一点的,恐怕……”

月夜刚说到这里,游马从餐厅走了出来。

“没错,是我。”

九流间等人的脸上划过一片惊愕,在发现游马手上的霰弹枪后,众人的神情又转为了胆怯。月夜却无动于衷,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呀,一条君,你是怎么从观景室出来的。”

“这一点我后面会慢慢讲解。各位很抱歉,可以现在进游戏室吗,我有事和大家说。”

“开什么玩笑!”酒泉愤怒地抗议,“谁要听一个杀人犯的花言巧语,别以为用那种玩具就可以骗过……”

游马把枪口对准耸立在大厅中心的柱子,毫不犹豫扣下了扳机。一记震痛耳膜的爆炸声响起,同时手腕受到了比想象中远要剧烈的冲击。包在柱子上的一部分装饰玻璃碎裂、掉落下来,一股硝烟的气味在附近弥漫。

“这可不是玩具,酒泉君,是货真价实的枪。而且我还是杀人犯,把我逼急了,我可不会犹豫让你们吃枪子。懂了的话就给我老实地进去游戏室。”

游马打起十万分警惕,等待酒泉等人的反应。他当然不会真的开枪,万一对方所有人都扑过来,便万事休矣。大厅里的空气越发地剑拔弩张,酒泉和左京摆出了往前冲的姿势。

“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就在紧张即将抵达临界点的那一刻,月夜用轻松的语气表示。

“警察一直不来,我们也闲的无事可做,听听他的话,打发下时间也不坏。如果我们几个乖乖听话,你会保证我们性命安全的,对吧,一条君。”

“啊,我保证。”游马点头。

“好了各位,我们走吧。”月夜大声说,率先走进了游戏室。似乎情绪跟着松懈了下来,左京和酒泉稍微踌躇了一会,也效仿她走进室内。

“既然做到这种份上,想必你会让我听到一些非常有趣的东西吧。”

月夜转头,斜着眼看过来。

“当然。”

“我很期待,前华生君。”

月夜的嘴角拉扯起一抹嘲讽的微笑。在确认五个人都走进了游戏室后,游马持枪跟在他们后边。

“各位,请你们移动到沙发对面,也就是窗边。”

五个人老实地遵从了他的指示。看到这一幕,游马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有沙发隔着,对面就不能马上扑过来。让他们倾听自己推理的第一步条件达成。

“一条医生,”九流间的话里带着揶揄的口气,“你这么做毫无意义,警察马上就来,你已无路可逃,不要再罪上加罪了。”

“我没有打算逃跑,我只是打算告诉你们,在这座馆中发生的惨剧的真相。”

“真相?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自己也承认了,你给神津岛君下毒,还把罪名推到了加加见的身上。难道你想说这之中有什么误会?”

“不,没有误会。我的确是让神津岛馆主服下了有毒的胶囊,并且把装有剩余胶囊的药盒塞入了加加见的裤兜。”

“那……”还没等九流间说完,游马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后边的话。

“但是,我注意到了,在这座馆内发生的事件背后其实另有隐情。”

“隐情?”

九流间惊讶地跟着重复,这时月夜沉着脸向前一步。

“一条君,难不成你想说,我的推理出了纰漏?身为名侦探的我,发表的是错误的推理?”

“不不,绝无此事。”游马甩头,“你的推理很完美。作为名侦探,你出色地解决了《玻璃馆杀人事件》。”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案子已经告破,一切都结束了。全部事件的真相,还有犯人的身份,都已经水落石出。还有什么好画蛇添足的!”

梦读粗声粗气地喊。

“要解释清楚这一点,首先得要从我是如何逃出观景室开始说起。”

游马淡淡地发言,左京冲他一伸手指。

“就是啊!你到底是怎么打开那扇门的!它从里侧应该是无法打开的,也就是所谓的……”

“密室。”

游马轻轻接了一句,左京“呜”地一声没话说了。

“对,那间观景室是实打实的密室。你们认为我是怎么出来的?你们猜我用了什么手法?”

没有人能回答游马的问题。游马走近摆放在地上的放映机,打开电源,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做完这些后关掉了房间照明。今早月夜在餐厅使用的放映机,他也提前搬来了这里。

游戏室内变得昏暗,随之墙壁上出现了一张投影。那是观景室里镶嵌在地板上的暗门,门大开着,露出了通往下方的一段玻璃楼梯的样子。这是游马过来之前拍摄好的照片。

“答案很简单。其实观景室里有一处暗门,它的下面是一段通往地下的隐秘的螺旋楼梯。”

游马看到九流间的眉头堆起了沟壑,耸了耸肩膀。

“我懂你的意思,九流间老师。这是邪门歪道中的歪道。原本以为是密室的空间,居然出现了完全没提过的隐藏通道。可这也并非完全没有提示。神津岛馆主总是不经意地提到,玻璃馆的构造是完全仿造了他自主研发的托莱登药物——也就是将DNA输送入细胞核的物质。所以,和效仿双螺旋结构的DNA一样,贯穿这座玻璃尖塔中心的螺旋楼梯,当然也应该有两段。”

“那又如何,隐秘的楼梯和这桩事件背后的隐情有何联系?”

酒泉不耐烦地问。

“是冰山露出的一角。说起来,梦读夫人。”

“干、干嘛!”被游马突然点名,梦读声音变得尖细。

“夫人不是一直在说,这座馆内潜伏着某种邪恶的存在,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吗?”

“……是又怎么样?”

“请看这个。”游马操作手机,白色的墙面上交替出现了可用来窥视壹号房的窗,以及书架背后的暗门照片。

九流间等人瞪大了眼睛,发出叹息。

“如你们所见,壹号房的镜子是一面魔术镜,可以从隐秘楼梯那头观察室内的情况。而且,输入密码后还可以挪开书架,从中进入室内。”

“这个……只是壹号房有……?”梦读颤抖地指向投影。

“非也,所有的客房都有同样的构造。”

梦读双手捂住嘴,发出微弱的尖叫。

“没错,的确有某个人监视过你。还记得在螺旋楼梯感受到的不祥气息吗?那是因为在一面玻璃墙之隔的隐秘楼梯上,有人在移动,而你感应到了。”

梦读下巴半张,说不出话来。九流间等人也哑口无言,茫然而立。日已西沉,被黑暗逐渐侵蚀的游戏室内一片死寂。游马按下墙壁开关,大吊灯被点亮。让人目眩的柔和光芒刺进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里。

“所以呢?说这些有什么用!”左京大喘气般叫起来。

“我不管隐秘的楼梯如何,就算真的有楼梯,你和加加见都是这起连续密室杀人案的真凶。这个事实是不会变的。难道你要否认?”

“不,我不否认。你说的没错,在这座馆中发生的《玻璃馆杀人事件》的真凶,就是我和加加见。我也说过,碧侦探的推理非常完美。”

“但是,”看到月夜很得意地抬起头,游马又接着说:“还有一件事,比起谁是《玻璃馆杀人事件》的凶手,要远远重要得多。”

“比谁是凶手还重要?”九流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没错,九流间老师。自从来到这座馆后,就常常听到你提起,说我们就像是穿越到了一部本格推理小说里边。”

“那又如何呐?”

“正如您所讲的一样。建于深山之中的玻璃尖塔、由雪崩引发的暴风雪山庄模式、连续发生的密室杀人事件、死亡留言和血字和暗号、特色分明的来宾们、不为人知的秘密地牢和惨死牢里的白骨,最后是暗门和隐秘楼梯。这不就是一个古典的、完美的本格推理小说的世界吗。”

游马像在表演舞台剧似地张开双手。

“作为一个推理迷,面对这种稀奇古怪的建筑物中发生的连续杀人案,请问谁不喜闻乐见呢?以绫辻行人的馆系列为首,还有岛田庄司的《斜屋犯罪》、东野圭吾的《十字屋的小丑》、我孙子武丸的《8的杀戮》、二阶堂黎人的《恐怖的人狼城》、歌野晶午的《长家的杀人》、米泽穗信的《算计》等,简直数不胜数。特别是,如果再加上暴风雪山庄模式,就更不用说了。”

“一条君,你是不是跑题了,搞得和我一样。”

月夜偷偷笑了出来。游马耸了耸肩说:“抱歉。”

一时忘我了。扮演名侦探的身份,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情绪高涨。还是说,在和月夜搭档期间,一不留神被她给传染了。

“一条医生,你的本意到底想说什么,快点进入正题吧。”

“知道了。”

游马冲着九流间点头,然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开口道。

那是一句决定性的发言。

“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本小说里的出场人物。一本名为《玻璃馆杀人事件》的本格推理小说。”

“我们……是小说里的人物?”

九流间语气里的困惑快掩饰不住了。游马强有力地点头。

“对,我们自己也没发现,我们作为本格推理小说的人物度过了这四天时间,并扮演了各自的身份。”

“你说什么啊,完全听不懂……”九流间虚弱地摇头,脸上现出深深的混乱和恐惧。

“你脑子坏掉了⁉︎我们怎么可能是小说里的人物,不可能有这种蠢事!”

面对梦读的嗷嗷叫嚷,游马岿然不动。

“你错了,这种蠢事就发生在这座馆里。”

“闭嘴,莫名其妙!”

梦读气得挠乱一头粉发,月夜代替她开口:

“一条君,你想表达的是不是这个意思——这个世界是一个meta推理的舞台,而我们是可以在舞台上自由活动的架空的登场人物。”

“meta推理?那是什么?”

酒泉询问道,月夜在脸旁竖起食指。

“meta推理是推理题材中的一种。‘meta’的词义是指以高次元的视点或立场俯瞰某个事象。将这个概念融合到作品当中,就是meta推理。”

酒泉脸上的五官皱成一团,似乎无法理解。

“简单来说,小说属于虚构世界,与之相比更高次元的是现实,把二者的界限模糊化的推理小说就是meta推理。在这些作品中,或者作者会在小说里出场,或者有小说的角色意识到自己是架空的人物,又或者读者就是犯人。”

“读者是犯人?”

酒泉狐疑地反问。月夜激动地大叫了一声:“没错!”

“比较知名的,例如辻真先的《暂名·中学杀人事件》和深水黎一郎的《最后的诡计》。在辻真先的《9张挑战书》一书中,甚至还破天荒地设定了除读者以外的所有人都是犯人。难怪世人称他为不世出的诡计大师。”

“我大概理解意思了。那为何又说我们是小说中的登场人物?我们是活生生的人类啊。”

游马对语气飞快的左京说:“接下来我会说明这一点。先从我们来到这座馆的理由开始说起吧。”

“有什么理由不理由,不都是收到神津岛馆主的邀约来的嘛。”

“说的好,那神津岛馆主为何要招待大家呢?”

“那铁定是为了某些重要的发表啊……你自己不也说是为了公布发表时间早于《莫格街凶杀案》的推理小说原稿吗?”

“是,我之前是这么想的。如果说是从根本上颠覆推理小说历史的未公开原稿的话,那只能联想到这一点了。可是,这份原稿至今仍未有下落。不在地底的保险柜里,也不在隐藏楼梯处。我刚才钻进壹号房确认过了,也没有放在神津岛馆主的书桌抽屉里。”

“你倒是说啊,那份贵重的原稿到底存放在哪里?”

“请不要急,接下来我会逐条说明。那么,先从第一起案件发生时候的事谈起吧。”

“第一起案子的凶手,不就是你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还想翻案不成?”

梦读投来不屑的视线。

“这话可不敢说。亲手让神津岛服下毒胶囊的,的确是我,我也亲眼目睹了他发作时的痛苦。之后的事,就和碧侦探所推理的一样。在《玻璃馆杀人事件》中,毫无疑问,我就是杀害神津岛馆主的真凶。

” “那……”趁梦读欲言又止,游马举起手盖住她后面的话。

“问题是在第一起案子以后发生的事。案发后,我们所有人,包括逝世的老田管家和巴女仆,一起在这个餐厅里汇合,讨论了今后的行动,之后便解散各回各屋。那时候,我只身在爬楼梯,却产生了一种背后有人如影随形的错觉。梦读夫人,你应该也说过同样的话吧。”

梦读听到自己的名字,再三犹豫后点点头。

“没错,确实感受到了。在爬楼梯的时候,好像有某种邪恶的气息在逼近。”

“刚才我解释过,这是因为有人在一墙之隔的隐藏楼梯上移动,而你感知到了他的气息。那个时候,到底会是谁躲在隐藏楼梯处呢。”

“谁啊……”梦读求助似地环顾了一圈周围。

“那时,招待的客人还有我几乎都在同时朝自己的客房走去,应该没有充裕的时间躲进隐藏楼梯里。”

“那会不会是老田管家或巴女仆呢。他们长年在这栋馆里住家、工作,理应知道隐藏楼梯的存在。”

左京提出了他的想法,但游马却摇头否定。

“案发后,老田管家和巴女仆应该在收拾餐厅。对吧,酒泉君。”

酒泉被叫到名字,微微颔首。

“对,没有错。我们三个人花了十五分钟左右收拾。”

“那就是有某个不认识的家伙躲在馆里!”

梦读大叫,但游马斩钉截铁地否定:“可能性很渺茫。”

“隐藏楼梯过于狭窄,这样的环境不适宜生活。要活下去就得走出隐藏楼梯以外的地方。整整四天时间要躲过所有人的眼线,可谓难于登天。”

“不在招待的客人里,也不在雇佣的仆人里,那真想不出谁是神秘人了。”

九流间的脸皱得像在忍耐痛苦。

“这可不对,不是还有一个人吗?在那个时间段还能使用隐藏楼梯的人。”

“一个人?谁啊那是?”

游马微笑着,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就是这座馆的主人,神津岛太郎呀。”

九流间等人沉默了。与其说是因为冲击性的事实说不出话来,其实更多的是为之困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九流间与周围的人们无言以对了十几秒后,他战战兢兢地开口道:

“一条医生,你刚才说的,能不能再重复一次?”

“所以啊,是神津岛馆主!他才是隐藏楼梯的主用者。”

“你清楚自己说的什么话吗?神津岛君在第一天晚上就被你毒死了!”

“是,在《玻璃馆杀人事件》里边,神津岛馆主确实是我毒死的。可是毋庸置疑,在第一起案发以后使用隐藏楼梯的,就是神津岛馆主。刚才也证明过了,其他人根本不可能做到。”

“你从刚才开始说的话都是一派胡言,不知所谓,很难不怀疑你已经不是个正常人。”

九流间似乎畏惧起游马来,连连后退。

“啊,实在抱歉,一个人手里持枪,还说些听不懂的话,想必让你们不舒服了。那我下面尽量解释得明白一些。”

游马轻轻咳嗽。

“九流间老师,你不觉得很违和吗?第一起事件发生才不久,马上就出现雪崩封死道路,让这座馆变成孤立无援的状态。”

“不,老夫只觉得这够倒霉的。加上神津岛君可能被毒死的想法占据了整个脑海,压根顾不上去多思考别的。”

“我也一样。但又不一样的是,我是原本想让这件事当成病故处理,却意外暴露了是毒杀的事实,所以心情跌宕起伏。”

游马自嘲似的扭起嘴唇。

“还有其他许多违和的地方。比如,老田管家和巴女仆真的会因为雇主的一声令下,就乐意趟入这样恶劣的绑架杀人重案的浑水里吗?放置尸体不管,放任白骨化,难道不会产生臭气熏天的腐臭味吗?餐厅的窗能聚焦阳光,甚至引发了聚焦性火灾,仅仅是因为偶然?既然这座馆防火薄弱,那会允许此种设计失误大喇喇扔在那里不管吗?有必要为客房的门准备内置IC芯片和不能复制的钥匙吗?还有说到底,就算神津岛馆主是一个极其乖僻、不讲道理的人,他有必要选择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山沟沟里建一栋莫名其妙的馆,还要跑来这里生活吗?”

九流间等人呆若木鸡地听着游马的指摘。

“九流间老师说过,我们就像真的穿越到了本格推理小说里边一样。这句话很接近真相。这整座馆,正是为了在封闭环境中发生连续密室杀人事件而刻意准备好的舞台。”

“为了发生连续密室杀人事件准备的?”左京按住额头反问。

“是的,没错。与外界孤立的奇妙古怪的馆,利用这栋建筑的特性所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这恰恰完美符合古典推理小说的情境。可惜,说好听点是古典,说难听点就是老套了。一个劲把情境往古典里套,简直毫无原创性可言。而且……”

游马眺望桌子对面的人们。

“推理作家、刑警、通灵人士、编辑、医生、厨师、管家和女仆,还有就是……名侦探。在一栋馆内集合特色鲜明的各路角色,也算是封闭环境式的推理小说里一种约定俗成的桥段。对,不止是这座馆,就连我们,也是为了本格推理小说所准备的棋子。”

“什么鬼啦!”

饱含凄厉的尖叫声在餐厅里回荡。

“差不多得了!又说我们是小说里的人物,又说我们是为了杀人事件准备的棋子,完全莫名其妙!你肯定是神经不正常了!”

梦读抱头当场蹲坐下来,月夜温柔地拍抚着她的背说道:

“梦读夫人此言不差,一条君。吊人胃口的解释是名侦探角色的专属特权,但过之而无不及,听在别人的耳朵里就只剩挖苦了。差不多就切入正题为好。”

听从名侦探前辈建议的游马,点点头表示同意。

“有道理,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我们在无意识中出演了各自的角色。作为神津岛馆主所想出来的,一本名为《玻璃馆杀人事件》的本格推理小说里的出演人物。”

“本格推理小说的出演人物?”左京颦眉。

“没错,而这部《玻璃馆杀人事件》,才是神津岛馆主在本次活动中准备发表的未公开的原稿。”

“请、请等一下。神津岛馆主准备公布的不是比《莫格街凶杀案》书成时间还要更早的推理小说?”

“所谓的未公开的小说,是从馆主透露的‘彻底颠覆推理历史的作品’这句信息所推测的。但其实是我们揣测错了。让各位抱有期待,深感抱歉。神津岛馆主从最开始就是打算发表他自己亲手写就的本格推理小说。”

“神津岛馆主写就的小说……”左京的肩膀重重垮了下来。

“对于身为重度推理发烧友的神津岛馆主来说,他内心热切地盼望着,自己是作为一位推理作家,而不是一位科学家在世人后代中扬名立万。可惜讲故事的天赋并没有降临在他身上。但他不肯死心,试图通过某种方式去弥补他在这方面的才能缺失。”

“某种方式?”

“那就是靠财富,说白了就是砸钱。”

“砸钱?他打算自费出版?”

对于左京的询问,游马指着玻璃馆的模型摇头否认。

“不,他想要做的,是把他本人构思的本格推理小说的世界构筑于现实之中。”

“把推理小说的世界构筑在现实……?”

左京轻轻摇头,似乎一头雾水。

“正是如此。这座玻璃馆就是为了成为推理小说的舞台,为了难以解开的三起密室杀人事件所设计的建筑。当然,就连那扇有可能引发聚焦性火灾风险的窗,也是为了凝聚朝阳的光,诞生于精密计算下的产物。”

“设计成舞台?就为这种事砸天价?”

“对,恐怕砸了数十亿日元吧。但对于顶级富豪神津岛馆主来说,这只是不疼不痒。自从五年前差点因心肌梗塞死于非命以后,诞生出名留推理青史的佳作成为了他活下去的目的。”

“九流间老师。”

听到游马的呼叫,合不拢嘴的九流间骤然挺直了背。

“老师曾经说过吧,神津岛馆主写的推理没有原创性,剧情展开里也一堆逻辑漏洞和矛盾。”

“啊、啊啊,确实是说过。”

“请认认真真地回想一下,在这座玻璃馆里发生的事件,不就是如实地体现出了原创性的欠缺和剧情逻辑的不足吗?”

“什么意思?”

“神津岛对点燃了新本格推理运动狂潮的、以《十角馆杀人》为首的馆系列,和其作者绫辻行人怀有无比强烈的憧憬。甚至说,近乎接近于崇拜。这强烈的理念影响了馆主的创作,促使他写出的小说剧情,也是处于封闭环境中的奇妙之馆中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这完全照搬了馆系列的模式。”

“你是说,他抄袭了?”酒泉的语气毫无自信,显然没跟上游马的思路。

“还不至于定性为抄袭。馆系列中并没有出现和玻璃馆同样构造的建筑,也没有模仿手法和诡计。但说是致敬吧,它们的基本框架又过于雷同。硬要形容的话,应该更接近于劣质版的同人小说吧。”

“劣质……”九流间小声地念叨着。

“对,面对过分诡异的情况,我们曾一度陷入极度的恐慌,但冷静下来想想,这部《玻璃馆杀人事件》中存在几个微妙的点:

1.神津岛馆主已经服下了能致使全身肌肉松弛的河豚毒素,为何他还有力气扭坏模型?

2.在第二起事件中,凶手为什么要不惜花大手笔把餐厅布置成密室?

3.第三起事件中,凶手想要让人找到地下室,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写出来,还要刻意留下‘杀掉中村青司’这样麻烦的暗号?

4.剧场的银幕都燃烧起来了,为何火灾报警器没有响应?”

听完游马的分析,九流间等人惊叹出来。

“为了灵光一闪想到的好点子,不管是否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便一定要把现场设置为密室;为了营造出吓人的氛围,便让犯人做出不合逻辑的异常行动。在不严谨缜密的推理小说里常见的漏洞,可不就是个样子吗。”

“等,等一会。”九流间喘着气说,“按你这么说,在玻璃馆里发生的连续杀人命案……”

但他激动得口齿含混不清,没说完后边的话,游马点点头,接过他的话说:

“没错,都是由神津岛太郎一手炮制、导演的虚构剧目。”

“虚构……?”九流间哆哆嗦嗦地重复。

“神津岛馆主察觉到了,不管再多么努力,自己都不可能写出能流芳百世的神作。所以他换了种方式,决心打造出一个任何人都绝对完成不了的作品。于是,他建起了一栋能用于实现本格推理诡计的建筑,设计并演绎了一系列连续杀人案的剧目,试图让来宾们解答真相。比起密室逃脱游戏,应该称为‘沉浸式本格推理’更合适。把整个过程录成视频,随小说一起发表的话,想必应该一时能成为热门话题吧。”

“就是说第一日夜晚发现的神津岛君……”

“是的,他没有死。”游马重重点头。

九流间像灵魂被抽出体外似地,下巴掉了下来。

“可、可是,神津岛馆主的死不是被亲手确认过了?”

“请好好回忆一下,确认过的人只有加加见警官而已。随后他不准任何人碰神津岛馆主半下,便把我们赶出了房间,不允许再踏进去一步。第二、第三起事件也是一样的,确认过尸体的只有加加见一个人,后面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确认过。”

“那加加见警官……”

“对,加加见是神津岛馆主的协助者,从那优秀的演技来看,实际上他不是一名警官,而是从某个剧团请来的演员之类的可能性很高。除了他以外,老田管家和巴女仆也是从最开始就知道一切是演戏,并协助神津岛馆主完成整个流程。扮演凶手和死者的角色,全部都是内鬼。”

游马挑起了一边嘴唇。

“第二、第三起事件,实际上也是由被害者本人亲手打造而成的。老田管家从内侧关好门闩,提前用准备好的某种动物的血液写下‘蝶之岳神隐’,再用打火机点燃桌布。巴女仆则是穿好婚纱,给大腿化好类似伤口的特殊化妆,然后只需往陆号房的床上一躺即可。”

“这、这么说,一条医生,你也一样吗?因为神津岛馆主是被你毒死的。啊不对,实际上并没有毒死……?但是……”

左京的眼神显得彷徨无措,似乎大脑没转过弯来。

“不,我是要真心毒死神津岛馆主。但现在回想一下,一切都是早已被设计好的陷阱。神津岛想找私人医生的事,是有朋友直接找我说的。神津岛他肯定早已知道,他闹出的官司害得我生重病的妹妹拿不到特效药。他通过信用调查所调查,想找到那些恨不得杀掉他的医生,就顺藤摸瓜找到了我头上来。”

游马一想到自己对妹妹的心意被玩弄于股掌之中,便狠狠地捏紧了拳头。

“然后他把无毒的粉末谎称为河豚肝脏,骗我信以为真,还让平时诊断时守得滴水不漏的老田,在这次活动中派去招待客人。想必是早已计算好,认定我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是,他又怎么知道你一定会下毒?”

“如果我没动手,加加见应该会按照剧本扮演第一次事件的凶手吧。但我却成功地如了神津岛的愿,准备好了下毒计划。那个人一定感觉心花怒放吧。正好能借机观察我因为杀了人而痛苦,还有因为第二、第三起事件混乱不堪的模样。”

“观察⁉︎”酒泉吊着嗓子喊,“神津岛活得好好的,还躲起来观察我们?”

“不错。第一起事件发生以后,壹号房不得所有人入内,他便一直在观察我们。通过每个房间隐藏楼梯的魔术镜,或是用他的个人电脑透过隐藏摄像头观看游戏室、餐厅和地下仓库的监控。想必他的心情很愉快吧,看到我们被他写好的剧本摆布的样子。甚至感觉自己已接近神明。”

听完游马飞速的解释后,九流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一条医生,你说的这些太荒唐了,老夫简直难以置信呐,脑子里是一片混乱,可是老夫的心又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很合情合理。那你是否有证明你说法的实质性证据呐?如果有,请务必讲给老夫一听。”

“好的,的确有一些。首先从『状况证据』开始说起吧。”

“状况证据?”九流间皱起了鼻子。

“就是第二日用晚餐时巴女仆的模样。在那个节点里,想必巴女仆已经领悟了犯人的动机,并且理所当然地,她觉得犯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

“所以第二起事件发生以后,巴女仆才显得那么害怕啊?”

“她的神色确实看上去似乎在害怕什么。可是不是很奇怪吗,她为什么还敢第一个动筷子?”

“什么意思?”

“当天的晚餐形式是自助餐,她却毫无顾虑地吃了下去。如果真心觉得自己是被犯人盯上的目标,她为何不怀疑菜里可能被投了毒?而且是在神津岛馆主被毒死,河豚肝脏粉末还被人偷走的情况下。”

“你这么一说,确实有道理……”九流间用眼瞟着周围人的神色。

“当然也可以解释成,她的脑子因为惊慌失措没想到这一点。但我另外还有一样状况证据。那就是雪。”

“雪?是指脚印吗?”

“不对。你们还记得吗?第一日的夜晚下了点小雪。因为这晚的雪,在第二起事件发生过后,我们前往停车场确认我们的车子爆胎,回来之后观景室的玻璃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这是因为观景室的空调设备是故障的。既然如此,壹号房的窗玻璃上居然没有积雪,不觉得很可疑吗?为了维持神津岛的遗体不腐坏,壹号房的暖气应该已经关掉了。”

“已经关掉了,但壹号房的窗玻璃没有积雪,也就是说……”

“没错,事件之后壹号房有人重新打开过暖气。原因嘛,很简单。因为神津岛馆主还活得好好的。”

“原来如此,很有说服力的说法,但还不够决定性。听你刚才的语气,应该有更直接的证据吧,可否告诉我等呐?”

九流间一副恳切的眼神。游马点点头会意。

“是尸体死后的僵硬程度。神津岛馆主的尸体僵硬程度,才是证明《玻璃馆杀人事件》是虚构出来的最有力的证据。”

“老夫记得昨天确认的时候,神津岛君的尸体的确呈现出了死后僵直状态。为何这会成为最有力的证据?”

“昨夜检查时,神津岛馆主的手臂和肩膀并没有僵硬得那么厉害,我原来理解为,这是因为过了僵直的时间造成的。死后僵硬时间最长为12~24个小时。在这之后,会随着时间经过变回柔软。可是,是我错了。”

“错,怎么个错法?”

“就在刚刚,我去抬起神津岛馆主遗体的手腕,但竟然连同他的整个身体也抬了起来。这是因为他尸体的手臂、肩膀肌肉、关节部分都僵直得非常厉害。”

“啊?怎么回事?僵直不是会随着时间流逝解除吗?”

梦读低声说。

“那是等死后僵直达到一次最强以后才发生的事。即是说,昨天神津岛馆主的尸体其实才刚开始发生死后僵直。这意味着……”

“神津岛君三天前没有死,是在昨天才被害的……”

九流间用嘶哑的声音接完了后面的话。游马回答:“正是如此。”

这下众人是否有醒悟过来了呢。月夜看了一眼其他人的反应,轻轻举起了手。

“我有个疑问,一条君。你刚才的解释里,唯独有一点说不通。那就是加加见的殒命。他坦白了自己的罪行以后,是服下了你悄悄塞进他衣兜里的药盒里的胶囊才丧命的。如果你给神津岛馆主服下的胶囊是无毒的,那他应该不会死呀。还是说,那也是演技?倒在餐厅里的加加见警官,其实现在是个活人?”

“不,他是真的死了。不止是加加见,神津岛馆主也好,老田管家也好,巴女仆也好,在我们昨天傍晚确认的时候,他们都的的确确是死人。”

圆香还存活的一丝希望被毫不留情地打碎,酒泉发出了低吼声。

“没错,昨天夜里,我和你和九流间老师一起调查的时候,神津岛等三人已经死透了。”

“既然如此,你刚才一路证明下来的假说,不是完全被推翻了吗?”

“不,并没有推翻。”

游马静静地摇头。

“没有错,《玻璃馆杀人事件》——在这座馆里发生的连续密室杀人案,是由神津岛馆主亲力亲为导演的虚构剧目。但是,馆主千算万算,他万万没想到他的计划里有一个天大的纰漏。”

“天大的纰漏?到底是……?”九流间神情紧张地询问。

“这座馆里,有一头怪物。”

“怪物⁉︎”梦读拉长嗓子喊,“果然还是有我们不知道的可怕怪物,一直躲在这座馆里?”

“不,错了。那头怪物就在我们之中。神津岛馆主在不经意间,把一个可怕的灾难招待到了这座馆里。然后那头怪物脱离了神津岛馆主的控制,抢走了在这座馆里发生的《玻璃馆杀人事件》的主导权。”

“抢走主导权……?什么意思?”

左京缩起了身子,似乎感觉到了毛骨悚然的冰冷。

“它真实地杀害了神津岛等三人,把原本只是虚构剧情的连续杀人案变成了现实。”

游马继续解释道,眼瞅着九流间等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神津岛馆主胸前扎着的那把匕首,并非是凶手为了泄愤故意损坏尸体。是有人给活得好好的神津岛馆主一刀毙命。”

“可是,加加见君最后也死了……在你刚才的假说里边,他喝下的不应该是毒药啊……”

九流间声嘶力竭地说道。

“那头怪物,早就预料到我会把药盒塞给加加见,而加加见会服下放在里面的胶囊。这是这场戏中最具有戏剧性的部分。所以它早已把药盒里的胶囊替换成了真的毒药。”

“真的毒药?怎么说得好像随手拈来的样子?”

酒泉似乎不愿意接受这种可怕的假设,扯着嗓门反驳。

”不,这里是有的,酒泉君。还记得地下仓库的剧毒剂——灭鼠药吗?”

酒泉瞪大了眼睛。

“巴女仆也说过了,地下仓库里面摆着一些用来祛除鼠类用的灭鼠药。怪物就是把药盒里的胶囊替换成了灭鼠药。”

游马挠了挠太阳穴。

“仔细回想一下,胸闷发作、痛苦乃至呕吐,这些压根不是河豚毒素发作的症状。更有可能是因为灭鼠药剂里含有的磷化锌引起的中毒身亡。磷化锌和胃液起了化学反应,释放出磷化氢的毒气,侵蚀人体中枢神经,停止呼吸。”

讲话讲到累了,游马停下歇了一口气。月夜眯起眼睛,迈步上前。

“你讲的这些很有趣,一条君。接下来应该要开始名侦探最令人瞩目的重头戏了。你所说的,那头『怪物』,到底是指谁呢?”

游马和月夜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两人的视线交融。

游马面带微笑,静静地宣布。

潜伏在这座玻璃馆中的怪物的真实身份。

“是你,碧侦探。你就是那头杀害了神津岛馆主几人,抢走《玻璃馆杀人事件》主导权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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