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叙述人

奔跑吧,爸爸  作者:金爱烂

我经常思考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当我为了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而呼唤自己名字的时候,我会做出回答。我为这是自己的名字而感到奇怪,所以总是呼唤你的名字。

我也经常思考你是怎样的人。那个人是不是愤世嫉俗?那个人是不是虚荣心很强?虽然愤世嫉俗,虽然虚荣心强,那个人毕竟喜欢我?我是个不“了解”就无法去爱的人,偶尔也会因为莫名其妙的抚慰而屏住呼吸。

我是听人说话的人,我是我的收藏夹,我对皱着眉头看自己的我最为放肆,于是我在酒吧里憋着尿,上身前倾,听别人说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认为有点儿特别,想到我前面或旁边的人也会觉得自己特别,我就心生不悦。

也许我可以这样评价自己,“我是每天只能做一件事的人”。假如今天最重要的事情是清洗运动鞋,那么我在那天真的只洗运动鞋。我很懒,然而无论坐卧,我都会想“今天我要洗运动鞋……”从这点来说,我又很勤劳。我讨厌炫耀知识。如果有人走进我的房间说“好多书啊”,我还是很开心。我喜欢开玩笑,不过遇到机智的人,我会心生敌意。偶尔我会因为一万元钱而郁郁寡欢,面对自动取款机,常常对后面的人充满警惕。

嘲笑陌生人之后,我会感到安心。我吝啬自己的偏见。我放不下在得到偏见之前受过的伤,走过的路。我在阿廖沙说的“那是受难者的疑问”下面画线。我什么也不是。我因为害怕自己什么也不是而双膝发抖。

我询问自己的恐惧和蔑视。我瞪大眼睛,斜着眼睛,闭上眼睛。我说没关系。我说对不起。我说谢谢。我还可以说血型和星座,说起我们无数次沾着唾沫翻看的解读。我是剩下来的人。

我收集各种各样的东西,你总是说不够。我从头再说一遍。这就像不感兴趣的异性表白,总是显得有些枯燥。

我经常问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当我为了回答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而呼唤我的名字时,我会转过头。我为这是自己的名字感到奇怪,所以常常等待你的回答。

我也经常问你是什么样的人。那个人是否幽默?那个人是否俗气?那个人幽默、俗气,究竟喜不喜欢我?我在“询问”之前无法去爱,当你偶尔呼唤我名字的时候,我会心神荡漾。

我是我的初恋。我是我未读的必读书目。我从来不是自己的罪人,却成为自己的惩罚。为了解释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坐在电脑搜索窗前面憋着尿,吸着烟。我想在你面前表现自己,讨好你。但是我知道,我最想讨好的人恰恰是我自己。

也许我可以用“深思熟虑”来形容自己。我是温暖的人,但是相比于你,我更善于倾听你的绝望,更爱这个礼貌的我。从这点来说,我是无礼的人。我讨厌傲慢的人,却对谦虚的人心怀疑虑。面对所有人都喜欢的画,我想的是自己以前“并不太”喜欢这些东西。我觉得自己身上有“你们不了解的一面”,而对别人,我却常常认为“别人不知道,但是我都懂”。我即使不同意,也会点头。我是不安的唠叨者。我是我的故事,我是你认为的人,我是我的脚注。

有时,我认为责备自己就像是了解自己。一个自负,一个自满。我似乎是你的“真实”,我会这样说,这让我感到欣慰。可是回头看看——那常常要比自以为是更糟糕。

那天也是这样吗?那天我也像慎重挑选衣服的女人,在你面前选择语言吗?如果我真的是一天只能做一件事的人,那天恐怕我也是整天都在思考那件事。哪怕只是去手机店修手机,或者清除牙刷筒里的水渍,也会成为当天里最重要的事情。

*

地铁拖着慵懒午后的小腹,奔向带有“川”字的城市名称里。地铁里的人们和很久以前,更久以前站在那里的人一模一样。起先很陌生,然而大家都说着同样的谎言,感觉谁也不会上当。

地铁即将出发的时刻,我下了楼梯。被“传道者”拉住的时候,我应该默默不语地径直走过,还是笑着拒绝?我认为地球上存在外星人,还是不存在?我喜欢加豆子的饭,还是不加豆子的饭?我已经拥有了这些答案的目录,即将出发的火车只是我要送走的对象。将要关闭的门有着巨大的诱惑,偶尔我会不由自主,奋不顾身,或者稀里糊涂地冲进去。

地铁里冷冷清清。我坐在破碎的阳光之外,环顾四周。顽强地聚集在裙子下面的膝盖,从困倦之下凸出的拉链。刚买的时候应该非常喜欢的耐克鞋,故意往长着纤细汗毛的耳垂下轻轻吐气的恋人,总是忍不住看隔板上面褶皱的纸袋子的眼神,以及每隔几辆车就会出现的军校学员。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我比以前更狭隘。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把裤子拉到胸口,双腿为什么要叉开那么远,为什么那样嚼口香糖,为什么因为那样的笑话而笑,为什么要读那样的书。这样想来,或许我们杀人也是出于这些微不足道的理由。

还有个变化就是我不再东张西望了。如今我学会了不动声色地偷窥。举个例子,也许你坐在我面前,听见有人说“那个人很好,可是没能力”,或者有人嘀嘀咕咕“她这个样子,听说家庭条件还不错?”或者“那个人一点儿也不好通融”“听说那个人考进来的时候是第一名”。你也会为某人的客气话而开心,为真话而气愤。你也会因为有人说“可是你毕竟比我好”而难过,因为“那个人真的不错”而竖起耳朵。你或重或轻,你把无味的食物坚持吃完,你可能因为谣言而离开某个地方。你可能会在看电视新闻时冷嘲热讽,你可能喜欢公交车或卫生间最后面的位置,你可能打妻子,可能不受欢迎,可能是我曾经见过的人。一会儿短暂停车,我和你目光相遇的时候,我像说谎时摸鼻子的古代人似的不停地摸索手机。

某种偶然也会像十一点十一分,或者四点四十四分那样到来。那天那个时刻,你坐在那个隔间里的偶然;纯粹是当时看表的人的幸运,或者孤独。十一点十一分是每天都要经过的时间,所以我们的相遇并不是相遇。

我感觉到有人斜着眼睛看我。自从长大以后,我就知道不能这样盯着别人看,尤其是在地铁里。所以她那样看我,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不一会儿,她来到我面前。

“这不是某某吗?”

那时候我真的就是某某,所以听到自己的名字,我大吃一惊。

“你是某某吧?都认不出来了啊。”

她满面笑容坐在我旁边。淡粉色连衣裙,喷了花样年华香水,她看上去很华丽,又带着幼儿园老师那样让人感觉不自在的善良。“这个人是谁来着……?”我皱起眉头。她朝我这边贴近过来,翻看着手提包。

“多久没见了,死丫头也不和我联系。”

她噘着嘴巴,皱着鼻子,露出可爱的表情。一看就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最好。她身上散发出喜欢主动说话的同学共有的特征,那就是自信。她不停地翻着手提包,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李智慧。我不记得了。姓名旁边写着小字,网页设计师。我担心她看出来我不记得她。上学时我记住的要么是学习很好的同学,要么是非常调皮的——二者必居其一。尽管被我记住并不算什么骄傲的事,然而我还是觉得如果我能先叫出她的名字,她会很开心。那个瞬间,我变成了为别人考虑,为了考虑别人而先把对方放低来看的人。我慢吞吞地把名片塞进口袋。

“是啊,最近几乎没和同学联系……”

我的视线落在闪闪发光的古铜色小腿上,说道。她注视着我,眼神似乎在等待我继续。我故作纯真地说我没有名片。她活泼地说没关系,然后开始转达同学们的消息。

“你知道智恩吧?听说她去年和中国男人结婚了。那个男人是富豪,你也知道吧?中国的富豪是真正的富豪。”

我不记得智恩是谁了。

“智恩?”

她回答说:

“是的,智恩。”

我皱起眉头,她像责备似的温和地说:

“我们班的第一名。”

她说得很理所当然,我吞吞吐吐地回答:

“……小个子,每天迟到的那个?”

她出人意料地脸色一亮,大声说道:

“是的!那时我们把迟到同学的罚金攒起来,留到年底买炸酱面吃。”

我盯着她光滑的小腿,像摇头似的点了点头,“是吗?”她穿着喷雾式空气丝袜。

“明华,你还记得明华吗?她做了鼻部整形。”

我不记得明华是谁。

“明华?”

她回答道:

“是的,明华。”

我不得不含糊其词地说:

“是吗?那更漂亮了。”

“别提了,就算整了容,也从没见过那么不好看的人。”

她隐隐发出“你也同意吧?”这种共犯的信号,大声笑了。我尴尬地跟着一起笑。没想到她对同学们的近况了解这么详细,我有些吃惊。她又问起另一个名字。

“善美,你知道吧?”

“善美?”

“是的,善美。”

我不记得她,不记得智恩,不记得明华,也不记得善美。但是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必须说谎。既然说谎,就要说得像模像样。

“嗯,最近打电话给我了,她说想起我就打了电话,还约我见面。”

她惊讶地问道:

“善美吗?”

我回答说:

“嗯,是善美。”

她问:

“最近什么时候?”

我迟疑片刻,淡淡地回答:

“几天前。”

她表情严肃地盯着我的脸,问道:

“真的?”

“不,要么就是几个月前?怎么了?”

她咽了口唾沫,回答说:

“她……死了。”

“……”

她盯着我的脸,仿佛要把我看穿。

“……”

我的心里充满了遗憾,仿佛真的有我认识的某个人死了。

“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吗?她和男朋友骑摩托车,出车祸死了,几年前的事了。我也是最近遇到志英才听说的,吓了一跳。奇怪,真的是善美吗?”

“不,好像不是,应该是我记错了。”

她多少有些放心了,不过依然僵着脸叹了口气。这很短暂。紧接着,她说起在隔壁男高读书的初恋向自己推销保险,说起高中班主任有多么变态,说起学校门前的小卖店老板的儿子长得多么白皙。她的话我根本没听进去,偶尔做出“嗯”“是吗?”“原来是这样啊”的反应,假装在认真倾听。她的话好像在哪儿听过,又像第一次听说。口水残渣画出圆形轮廓,白花花地粘在她的嘴唇周围。我一边附和她的话,一边通过几条线索努力回忆她是谁。不一会儿,我们迎来尴尬的沉默。午后的地铁令人莫名地变得慵懒,阳光依然快速破碎。我问她去哪里。她说再过几站下车。我和她之间又是沉默。我缓缓地张开嘴巴。

“不过……”

她看出我要说话,欣喜之余,上身朝我倾斜,似乎告诉我,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咽了口唾沫,说道:

“袜子是在哪儿买的?”

她有点儿发慌,很快回答说:

“啊,这个?”

她马上说起自己对空气丝袜的优点和各个购物网站的营销策略的分析。我依然注意着粘在她嘴唇周围的口水残渣。我问她工作有没有意思。她说:“还可以。”我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说:“嗯,在风投公司上班。”我问她现在是不是一个人住。她说:“是的。”然后,我们又无话可说了。她说名片上有地址,让我到她主页上看看。我说会的。我不喜欢访问同学的主页。明明知道会有人来看,或者已经有人来看过,却还是像不知道一样努力展示自己的生活,我不喜欢看到同学们的这个样子。滋润的照片下面是各种应酬性的留言,人们看上去都很幸福。我们每天在线上举行同学会。

戴有色眼镜的男人播放着舞曲风的《奇异恩典》,朝这边走来。这是常有的事。为了更加坚定面对,我们多少有点儿紧张。她开始咒骂高中数学老师。我心不在焉地听她说话,看到坐在我面前身穿制服的军校学员正在翻口袋。他慌张地摸索全身,试图寻找钱包,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把007包放到了膝盖上。乞讨的男人越来越近,军校学员正在打开007包。也许是太重了,军校学员又把包放到地上,弯腰翻找钱包。我迅捷而不动声色地往军校学员的包里扫了一眼。

“完全是自卑心理。”

“嗯?什么?”

“学年主任。”

“啊?嗯。”

军校学员费力地找了好一会儿钱包,从007包里又拿出一个小包,打开拉链,终于从里面拿出了钱包。戴有色眼镜的乞讨男人不知不觉走了过来,静静地站在军校学员面前。

“不过你真的和以前一样。”

她重重地吁了口气,说道:

“嗯?我怎么了?”

我不由自主地盯着军校学员,期待好不容易找到钱包的他快点儿行善积德。军校学员打开钱包。

“你以前总是一个人,总是郁郁寡欢。”

这时,军校学员的脸上掠过一丝慌张。

“我吗?”

军校学员的钱包里都是绿色的万元大钞。

“是的,那时候因为恩美……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过现在她过得很好,总算谢天谢地。”

军校学员脸色苍白地看着钱包的另一面。乞讨男人依然站在军校学员面前,所有人都注视着军校学员的举动。

“我怎么了……?”

她仔细观察我的反应,故作无辜地说。

“对了,你还记得吗?当时我们一起吃午饭……”

我好像突然想起李智慧是谁了。不过,那个智慧,真的是这个智慧吗?她笑着继续说道:

“那时候你真的好乖。”

一直犹豫不决的军校学员重新开始,什么善行也没有做,合上钱包,放回小包,拉上小包拉链,把小包塞进007包,然后系上007包的扣子,放在膝盖上,整套动作做得十分慎重。我莫名地心生不悦,站起身来。

“要下车吗?”

我不由自主地回答:

“哦?不。”

我又坐了回去。她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说道:

“我要下车了。”

站在军校学员面前的乞讨者眉头紧皱,慢吞吞地走向另一边。她优雅地站在地铁门前,说秋季同学会的时候再见,还说我们学校的银杏树非常漂亮。地铁停下来,她正要走出地铁门,好像忘记了什么似的问我:

“对了,你要去哪里?”

没等我回答,地铁门合上了,乞讨者的颂歌声也消失在下一节车厢里。

对了,你要去哪里?我要去哪里?是的,我是要去见你。

我变得闷闷不乐。每次见到同学,我都会心情不好。尤其是见到并不愉快的那段时期的同学,仅仅因为对方见过我的样子,我就会讨厌他们。因为我知道他们在和我打招呼,说笑寒暄的时候,心里肯定想起了当时的情景。这种心情不仅出现在和我每天低着头的那段时期的同学见面之时。我也曾在一家快餐厅见过初中同学。刚过二十岁的她,背着襁褓里的婴儿,旁边还有个五岁左右的儿子。她用混合着鼻窦炎的声音问:“你是不是某某?”边说边向我走来。那时我也因为自己是某某,而毫无意外地对某某这两个字感到惊讶。在她面前,我又变回了亲切的优等生,为了不让她自惭形秽而称赞她的孩子漂亮。不一会儿,和最初的欣喜大相径庭,她似乎无话可说了。我们互相问了几个和其他同学见面也会问的问题,然后又无话可说了。我努力回想和她要好的朋友的名字,询问她的近况。她面露喜色,“美英吗?美英也在那个小区。我给你她的电话号码吧?你带便条了吗?”和美英亲近的人是她,为什么要把联系方式给我?我想不通。她的积极反应让我不知所措。她一手托着总是往下滑落的婴儿,另一只手吃力地拿出笔和纸,写下电话号码。她仍然像中学时代那样对我。奇怪的是,这样纯粹的亲切令我深感歉疚,这种歉疚又让我感到空虚。即便这样,我还是没能痛痛快快地走上前去,亲切地帮她拿包。刚才的李智慧就是这样。如果我的记忆没错,她常常先向对方透露自己的小秘密,然后获取对方更大的秘密。我记不清了,当时班里的确有这样的同学存在。我和智慧关系不算好。有一天,正在自习的时候,她来到我跟前和我说了几句话,渐渐地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后来不知为什么,我也产生了向她吐露心事的欲望,于是告诉她我对其他同学的厌恶。不料从那之后,原本和我很要好的朋友接二连三地疏远我。我不明原因,只能独自吃便当。看起来是小事,然而独自吃过便当的人都知道那是多么苦恼的事。这件事的痛苦不在于独自一人,而是所有人都在“注视”我的孤独。这让我无法忍受。很久以来我已经忘记了这件事,直到她说出“那时候我们一起吃午饭”,我才想起当时的往事。想起当时我曾经遇到过这种事,而导致这种事发生的人就是李智慧。当然,她可能完全不记得了。因为独自吃便当的人不是她。一直以来什么都不知道,对她的话信以为真,我真的像个傻子。不过我决定不再想她的事了。以后我也不会参加同学会,像今天这样再遇到她的事情也不会再有。十一点十一分过去了,我没有必要在意十一点十二分,也没有必要在意十一点十三分。

地铁继续行驶。我一直在想你。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可是现在不在这里。此时此刻,如果我和她斜靠在地铁窗前,望着同一个地方,或许我对你双腿叉开那么大,以及你嚼口香糖的样子都会更宽容了。

关于我们怎样拥抱,怎样撕扯——关于我们怎样重新拥抱,怎样再次推开彼此——我已经记不清了。当时觉得并不重要的小事,比如你拿筷子的姿势,你当作下酒菜的黄瓜上留下的齿印,外形奇异的拇指,蔑视我喜欢的男演员时的表情,你静静翻面的五花肉的颜色等等,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就像我们杀人的理由都是很小的事情,爱上一个人的理由差不多也是这样。此刻我靠着地铁的椅子,回想很久以前和现在一模一样的天气,一模一样的时间和你步行到地铁站时做过的游戏。

那时候我和你都还年轻,走在烈日炎炎的柏油路上,我们寻找地铁站。天气太热,我连常说的笑话也不再说了。他突然提议做游戏。就是那种“我想做什么”的游戏。我说那是什么游戏,他说只要说出想做的事就行。不,不能做的事也可以说。疲惫的我同意了。他突然兴致勃勃地说:

“说不出心愿的人就算输,好吧?”

他先说希望香烟价格不要上涨。我说希望每天的零花钱达到两万。他说希望自己买彩票中大奖,我说希望自己英语会话很厉害。他说想有自己的房子,我说想让自己的胸部变大。他说希望爸爸振作起来,我说想要笔记本电脑。他说希望妈妈交到男朋友,我说想在阳光下晒被子。他说希望别人仰望我们,我说希望有人问我好不好。他说想要一台相机,我说想要成为一个幽默的人。他说想在美容院里一两个小时只是洗头发,我说希望自己成为具有高附加价值的人。他说希望自己会一样乐器,我说自己想拥有一口整齐的牙齿。他说希望自己会跳舞,我说想靠收房租度日。他说希望自己爱运动,我说想让自己变成聪明的人。他说想有一辆车,我说希望自己不要歉疚。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成为你。过了一会儿,我说我也想成为你。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和你睡觉。过了一会儿,我说我也想和你睡觉。地铁在我们头顶划着长线驶过,像是某种凶兆。我们紧紧拥抱,站了许久许久。

有一天,你说你想和我分手。

你离开之后,我很伤心,半夜走路,就算遇到外星人也不会感到惊讶。我总是忘了自己是谁。我常常变成高三时的班长,或者大学时的打工仔、住在外间的少女,或者乖巧的老幺、移动通信公司的顾客,或者挡住后排视线的前排观众、毕恭毕敬的后辈,或者磨磨蹭蹭的试用期员工、经常错过时限的纳税者,或者相识的女人、啤酒屋的回头客,或者慎重的消费者,或者什么也不是。可是我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却在没有和你联系的情况下,踏上了去找你的路。

地铁广播,本站是本次列车终点站,请各位旅客在下车前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我本来打算在终点站下车,可是听到这样的广播,还是有种被拒绝的感觉。明明什么都没带,却又常常觉得忘记了什么东西。我注视着渐渐消失在隧道里的地铁,看了看手表。突然,我又想起李智慧说过的话。秋天同学会的时候再见。还说我们学校的银杏树很漂亮。我猛然想起我毕业的学校压根儿就没有银杏树。我倏地转过头,口干舌燥地望着地铁刚刚驶过的隧道口,看了许久。

那天我终究没有去找你,沿着长长的路线返回,我想着“我想做什么”的游戏,心慌意乱地坐着。

*

于是,再来一次,于是,一如从前——

我经常想象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我像你一样远离自己。即使我就是我,也只能想象。我想象的人是自己,这让我感觉奇怪,因此我常常借助你的想象。

我也经常想象你是怎样的人。那个人是不是很自卑,那个人是不是能说会道,那个人很自卑,而且能说会道,究竟喜不喜欢我?我在“信任”一个人之前无法爱上对方,不过偶尔,我也会毫不相干地呼唤你的名字。

我是长长的地址,我是只会跟着题目唱的流行歌曲,我是像照片一样时常被剪切的人。比起我自己想说什么,我会投入更多的精力在你怎样理解的问题上。我希望自己显得有教养,却又不喜欢自己看起来像轻易为什么事感叹的人。我讨厌对自己坦诚的人,我是个俗气的人。你的俗气令我感到不悦。

我收集各种东西,可你总是说不够。我从头再说一遍。这就像不感兴趣的异性的表白,总是显得有些无聊。

我不想只在等待中度日,我不想总是辩解。我想对我看不起的人说谢谢。我想在打工忙得团团转的时间里学习乐器,我会把你的痛苦公之于众,我说不定会杀死某个人。我想要电动牙刷和气垫文胸,我从很早以前就用一只手捂住嘴巴笑。现在我仍然没有电动牙刷,我仍然在等待,听到房东来收房租的脚步声,我还是会假装家里没人。渐渐地我假装自己不在这里,为了假装不在这里,你叫我,我也不能回答,其实那时我已经猜到了你的身份……在这么多的话语中,我知道你最终还是找不到我。

我想要被理解,然而当我看到你的素颜时却会后退。我爱你,可是我知道这份爱是以“我”开始的这个人在爱。“那也毕竟是我。”说完这句之后,我就半途而废了。再次说完“我”,我半途而废。我又不能停下来。所以我从头再说一遍,我是经常思考“我是怎样的人”的人。即使我们没有被流水划伤手,却也知道应该怎样洗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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