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跳跷

奔跑吧,爸爸  作者:金爱烂

很久以前,我们家门前有一盏上了年纪的路灯。准确地说,不是我们家,而是房东家门前,但是它正俯视着位于楼顶的我们家。尤其是我和哥哥的房间的窗户。那时候,哥哥和我的头顶总是萦绕着路灯的黄色光芒。

没有人知道它的年龄。我们只知道它从很久以前就在那里了。早在我出生很久之前,它就在那里了。伸长的脖子和微弯的肩膀,像非洲草原上最早直立的类人猿一样——孤独。

因为很久很久以前就在那里,所以它无所不知。落日的时间,月亮倾斜的角度,悠久的琐事带出的名字,我们谈论爱情时的话语,大教堂的美丽和砂砾乐队的歌曲——它都知道。

它能做的是熄灭,点亮。不过,它把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做得勤勤恳恳。因为它知道,这样偶尔还可以创造奇迹。在我看来,它熄灭、点亮的瞬间就是世界迅速闭眼、睁眼的时间。这短暂的时间里,不为人知的事情正在地球上不为人知地发生。正如很久以前我们短暂的吻。正如你不相信的事情发生在咫尺之遥的嘴唇上的那些日子。

一无所有的年代。尽管一无所有,却因为有白天和黑夜而需要路灯的年代,路灯跟着地球旋转、闪烁、熄灭,再转一圈,闪烁,点亮。我托腮坐在窗前,想象着路灯旋转的轨迹应该比地球的轮廓更大吧。地球的圆周和路灯用指尖画圆的直径,以及生活在两个圆的直径差制造出的缝隙里的人们……紧接着出现了折起翅膀落在路灯罩上的翼龙,以及露出庞大的生殖器在路灯下撒尿的克罗马努人。爬到路灯上,用手指沾口水捕食飞蛾的猴子;抓着路灯杆啜泣的毛利族残兵,统统在我们家门前出现,继而消失。望着尾巴消失在胡同里的马达加斯加指猴,我常常想,胡同真是个适合消失的场所。

我们住在小城市的组装房里。我们家是房东建在楼顶的房屋,没有经过许可,只为收租。房东的房子地势较高,所以我们家可以饱览整个社区的风景。社区由弯曲的胡同和崎岖的道路组合起来,像个皱皱巴巴的圆圈。每天好几次,人们迅速渗入皱纹之间,又露出来。看得见整个村庄的集装箱里住着爸爸、哥哥和我三个人。

一天, 爸爸说:

“听说玩弹跳跷可以长大个。”

我对长大个没什么兴趣,倒是想要一副弹跳跷。爸爸望着我充满期待的眼睛,说道:

“给我看看你的小鸡鸡,就给你买。”

“什么?”

“小鸡鸡。”

正在看报纸的哥哥漫不经心地说:

“听说有个宇航员在太空里长高了,爸爸。”

爸爸没有回答哥哥,而是等待我的回答。我犹豫着小鸡鸡和弹跳跷哪个更宝贵。想来想去,我还是不知道哪个更重要。

“不愿意?”

我的小鸡鸡感觉到寒意,萎缩得厉害。我想起我的年龄、梦想,以及爱我的人们的面孔。然而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却不停地说,只要忍耐几秒钟,所有的人都可以幸福。

“……现在吗?”

爸爸点头。

“听说是俄罗斯的宇航员,弯曲的脊椎在失重状态下挺直了。”

我用颤抖的手拉下裤子拉链。南大门敞开,印在内裤上的“机器人跆拳V”[《机器人跆拳V》是韩国经典动画片,也是世界影坛最早的“动作+机器人”的动画电影,1976年上映,2006年重映。]紧握拳头,仿佛马上要起飞。爸爸向我露出鼓励的微笑。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拉下内裤。沙沙,哥哥翻着报纸说:

“可是爸爸,人的脊椎可以直起来吗?”

爸爸经营一家电器铺。说是电器铺,其实只是个零件和电线如同肠子般纠缠的小空间。电器铺门前堆满了出故障的家用电器。它们都带着委屈的表情,像在派出所等待录口供的醉汉。爸爸蜷坐在没有靠背的椅子上,隔着没有擦拭的镜片观察那些机器。爸爸的眼神就像某件事做久了的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细致入微。爸爸给我看蛀牙的时候,我也曾感受过相似的视线。爸爸一辈子修理出故障的物品,为此搭上了视力、肛门和腰。爸爸修理的物品和物品的故障都微不足道,所以爸爸希望我们成为大人物。我们为卡在录像机磁头的黄色录像带急得团团转,然而村里只有爸爸这个修理铺,我们只好带到隔壁村庄。这些爸爸都知道。其实,那时我们从未想过自己长大以后会成为优秀的人。

可是那天,哥哥说起俄罗斯宇航员的时候,我在非常短暂的瞬间里很想成为优秀的人。如果我成为优秀的人,如果我把爸爸送到太空,说不定爸爸疼痛的脊椎会舒展开来。可是在这之前,还需要漫长时间。所以在成为优秀的人之前,我决定先成为滑稽的人。幸好那天爸爸看了我的小鸡鸡之后,比乘坐宇宙飞船还要幸福。

我得到了弹跳跷,高兴得穿着内裤跑到院子。我甩着西瓜头,踩上了弹跳跷。双手紧握扶手,脚踩踏板,伴随着弹簧的弹力,我的羞耻早已飞到了遥远的太空。

我玩弹跳跷玩得很好,只要上去了,就不肯下来。哪怕挨爸爸打,哪怕我喜欢的歌手获得了年轻歌手奖,哪怕哥哥不停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我也还是在玩弹跳跷。那天,全世界因为哈雷彗星时隔七十六年归来而沸沸扬扬,我照样在楼顶安安静静地玩弹跳跷。我背靠着世界的喧嚣,在路灯下独自玩着弹跳跷。我的身影既孤独,又优雅。我玩弹跳跷的动作里,怎么说呢,包含着某种“精神”。

跳起时看到的村庄风景,每时每刻都不一样。咚,跳起来的时候,刚才看见的大叔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一次。咚,一跃而起,刚才还没看见的女中学生出现了。隐约看到的远方,那种若隐若现的感觉我很喜欢,于是不停地跺脚。有一次,我竭尽全力跳起,希望自己在双脚落地之前消失。我闭上双眼,在空中停留片刻。当我在空中悄悄睁开眼睛,我看见路灯冲我眨眼。我倒在楼顶的混凝土地上,仿佛练习许久的台词终于派上用场似的大声喊道:

“啊,吓我一跳!”

不玩弹跳跷的日子,我就在楼顶吐口水,或者坐在窗边看天空。窗户上有个破洞的纱网,像秋天的石榴般裂开。每当有风吹来,许久没有洗过的绿色窗帘轻轻摇曳。我把头埋在窗帘里,深深地吸一口气。我喜欢尘土气息带来的陈旧而幽静的感觉。尘土气息,怎么说呢,它让我觉得我生活在从未生活过的世界,好像活过一次却还是不了解的世界。那时我个子很矮,我和夜空之间的距离也更远。如果可以让深邃幽蓝的天空变得更远,我宁愿自己更矮小。

哥哥每天都在看《科学东亚》,认真做笔记。哥哥大我三岁。小学时,哥哥制作的橡胶动力机在科学竞赛中获得第一名。从那之后,他就相信自己有科学天赋。其实哥哥之所以获奖,仅仅是因为时间,也就是坠落时间比别人的飞行时间长。哥哥的飞机根本没有飞起来,径直落在操场上。如果是普通飞机的话,刚升空就会立刻坠落。哥哥的飞机在飞行过程中,机尾出了问题,没有立刻坠落,而是旋转很长时间才落地。几十架飞机在空中优美地盘旋,全部在操场着陆的时候,哥哥的飞机仍然在旋转,“发疯”般降落。记得哥哥抱着奖杯开怀大笑的时候,全校学生对他报以模棱两可的掌声。

那天夜里,爸爸向哥哥宣布:

“你要考空军士官学校。”

哥哥说:

“现在陆军士官更受欢迎。”

我蹦蹦跳跳地嚷道:

“爸爸,那我呢?我长大后做什么?”

爸爸用他的大手推开我的脸,说道:

“你就好好长大吧,这是孩子该做的事。”

哥哥满脸尴尬地说:

“我眼睛不好。”

爸爸大吃一惊,问道:

“你,眼睛不好吗?”

我和哥哥用奇怪的眼神望着爸爸。哥哥很早就戴上眼镜了。

“不行,我得把电视挪走。”

那一刻,我真想抽哥哥的嘴巴,然而看到爸爸的表情,我忍住了。我沉着地说:

“爸爸,哥哥反正学习也不好,眼睛也不好,电视还是正常看吧。”

哥哥稀里糊涂地点头。爸爸说:

“你不用管,电视肯定要挪走。”

与其说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倒不如说是作为家长在需要做决定的瞬间,哪怕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总得做点儿什么的时候才做出的荒唐结论。结果爸爸把电视从家里搬了出去。我们突然无所事事了。去朋友家看电视,或者去漫画书店也不是长远之计。我哭丧着脸对哥哥说:

“想个办法吧。”

几天后,哥哥在爸爸的店铺门口摘下眼镜,大声说道:

“爸爸!我能看清了!感觉眼前豁然开朗!”

哥哥像盲人似的挥舞双臂向前走。爸爸说:

“我说什么来着,孩子的身体一天一个样儿。”

仅此而已。爸爸还是没有把电视搬回来。他说视力好不容易好转,不能再变坏了。哥哥像是被自己刺伤双眼似的抚摸着眼球,发疯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爸爸发现电器铺里所有的电视屏幕都被锤子砸碎了。张着大嘴的电视机齐声合唱,发出包含着某种要求的声音。爸爸让我和哥哥并排坐下,说道:

“是谁?”

哥哥沉默。爸爸又问了一遍:

“是谁?谁坦白,就让谁看电视。”

我看了看爸爸的眼色,静静地举起一只手。爸爸的表情很认真,和我以小鸡鸡做担保要买弹跳跷时一样。我真的很想看电视。爸爸立刻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拖进卧室,毫不留情地大打出手。爸爸摸惯了坚硬物品的手狠毒而粗糙。我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我不停地哭着否认。爸爸却不相信。我又痛又委屈。复仇之火在我心里燃烧,我发誓绝对不会为了爸爸而成为优秀的人,更不想成为伟大的人。一上中学,我就要和女人上床。我要成为笨拙而下贱的人。最重要的是,等爸爸老了,我要把他送到没有电视机的养老院,让他无聊至极。哥哥在门外焦急地踱来踱去。我盼望哥哥夺门而入,趴在地上说“爸爸,是我干的”,然而这样的情景没有出现。爸爸扑通坐在地上,说道:

“屏幕碎了,修都没法修了。”

我想大声呼喊:“那我的心呢?我的心灵呢,爸爸!”可是我没有说。因为我知道爸爸会回答:“我先修完电饭锅,再修理你的心。”爸爸瞟了一眼正在啜泣的我,拿起外套,急匆匆地走了。爸爸离开后,哥哥也没走进卧室,继续在门外徘徊了很久。

那天夜里,爸爸醉酒回来的路上,因为房东家的狗叫了几声,爸爸就拿起弹跳跷对着那条狗乱打一通。第二天,爸爸又像狗一样在房东女人面前求情。第三天,我在院子里伸懒腰,看到地上有个塑料袋,周围都是斑驳的痕迹。我用棍子轻轻撩起塑料袋,往里面看。原来是瘪了的“Together”冰激凌包装盒,里面的冰激凌都化了。“Together”是我最喜欢的冰激凌。我觉得奇怪,但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这种心情,于是就去玩弹跳跷了。

几天后,哥哥腋下夹着收音机,昂首挺胸走进卧室。哥哥有生以来第一次像个哥哥的样子,说道:

“从今往后,一切都由我们自己看着办。”

哥哥好酷啊。不过我认为所有的事情都能看着办,这是爸爸的事,我们玩耍的时候偶尔反抗一下就行了。哥哥说没有电视,他可以让我听收音机。我说没有必要,可是哥哥发疯似的埋头修理收音机。我说我已经忘掉电视的事了。哥哥却变得悲壮起来,坚持要把收音机修好。哥哥从爸爸店铺里偷来零件,装进收音机,再拿出来,忙乎了一整天。像为了逃离沙漠而努力修飞机的驾驶员,哥哥紧贴在收音机旁边。我趴在地上做作业,哥哥调试各个频道,听着间歇性传出的立陶宛方言,我被不祥的预感包围了。哥哥,真的能成为科学家吗?有一天,他真的会成为宇宙飞船维修员,和仙女座长着三只耳朵的公主结婚吗?那么我可以对长着三只耳朵的嫂子说泡菜太咸吗?仅此而已,只是收音机而已,不是吗?正在修收音机的哥哥转头冲我一笑:

“相信哥哥。”

他的微笑是那么清澈。我迟疑着向后退去。我开始思考,究竟是什么使哥哥突然变得如此强大。我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

哥哥想成为科学家。因为他“相信”自己有才华。不过在我看来,哥哥没有丁点的科学天赋。或许哥哥唯一的才华就是“自信”。总之,哥哥变了。哥哥不再是那个摘掉眼镜大喊“爸爸!我能看清了!”的傻子。哥哥变成了沉默寡言、表情却又像有话要说的少年。哥哥常常满脸愁容,随身带着科学书籍。惊人的是,即便这样,哥哥也绝对算不上酷。哥哥公然宣称自己要进入韩国科学技术院,可是他的成绩在班里只能排三十六名。为了成为科学家,哥哥做了他可以做到的所有事情。学习、运动、剪报纸,还加入了文学社团。哥哥说要想成为科学家,必须要有想象力。他还说了许多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话,比如“天文学家的理论本身就是一首完美的诗”。那时我就想对哥哥说些什么,但是我不能,于是就去玩弹跳跷了。

第二年夏天,表哥从首尔来到我们家。他说利用假期背包旅行,顺路来了我们家。他是真正的科学家,正在大学学习天文学。他谦虚而且深思熟虑,柔和之中包含着让人服从的力量。我喜欢他,却不敢靠近,只能笑嘻嘻地在周围讨好他。我喜欢他读书时撩起头发的动作。我喜欢他干净的镜框,也喜欢他沉稳而优雅的语调。偶尔目光相对,他冲我露出智者特有的帅气微笑。他刚来我们家时,爸爸说:

“我的孩子在学校获过奖,有点儿科学天赋,你多帮帮他。”

哥哥却不需要表哥的帮助。哥哥讨厌表哥。哥哥对表哥就像对继母。对于表哥的关心,他用近乎鲁莽的强烈态度表达“我不会上你的当”的意志。他的脸上仿佛写着,“我有这样的意志,请你专心听我的话,我可是有着这样的意志呢!哈,真是的!”哥哥不停地向表哥发送电波,期待表哥能正确解读自己全身心表达的信息。“我虽然在科学方面有点儿天赋,但是如果你要帮我,你就死定了。”

表哥只在我们家住了几天。我忘不了他在离开之前和我的对话。我坐在傍晚的窗边,脸埋在摇曳的窗帘里。表哥来到我身边坐下。他像家电广告里的慈祥家长,用手指着天空说道:

“一位德国天文学家说,人类身体里的原子和分子至少从其他星球经过一次。”

我不理解他的话,然而这种不理解的心情却令我悸动和忐忑。他静静地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你摸摸看。”

我望着他大大的手掌。那只手是那么值得信赖,好像只拿一把刀就被流放也没关系。

“我们身体里的原子经过其他星球,那就意味着生活在其他星球的生物体内的原子至少也从这里经过一次。”

我仍然不明所以,心里痒痒的。很奇怪,我无法把手收回。他说:

“你知道吗?你现在抓着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回答我抓着什么,表哥为什么不是我的亲哥哥,我的手为什么这么小,这么弱,这些我都不知道。他的手太温暖,我说不出口。他突然站起身,把半导体收音机拿到窗边。装有超大火箭电池的收音机,天线长长地伸到窗外,指向遥远的恒星。表哥调频道,发出咝咝的声音。那是李文世的《旧爱》。当时我还小,但是很悲伤。远处窗外,我看见和路灯展开较量的爸爸的身影。醉酒的爸爸跌跌撞撞地和路灯打架。

我们又一次抬头,仰望天空。他闷闷不乐地说:

“今天我看新闻,一个男人凌晨随便拨电话说,是我啊。这个男人没有工作,年纪也不小,刚开始大概没有多想。”

“……”

“人们都以为是骚扰电话,直接挂断,有个女人突然问,你好吗?边说边哭。女人以为他是自己的旧情人。男人对已经结婚的女人假扮恋人,几个月时间骗走了几千万。”

“……”

“心这个东西,是不是很奇怪?”

我想表哥应该是爱上了某个人。他的背包旅行也和这段爱情有关。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我喜欢他在我面前扮演成人角色。望着天线指着的天空,闻着闪烁的星星发射出的浓浓尘土味,我暗自思忖,如果我在这里说:“是我啊……”那颗星球上的某个地方会不会有人哭泣。

当我想象着在另一个星球的某个地方哭泣的某个人,真正哭泣的却是我的哥哥。有个人躲在门后,眼里充满嫉妒,偷偷看着迷恋于真正科学家的弟弟。这个人就是在学校科学竞赛橡胶动力机组获得第一名的哥哥,修理一台收音机就哼哧哼哧费了好几年的哥哥。我和哥哥四目相对,在我眨眼的瞬间,哥哥迅速消失在门后。

就像很多事情和很多人,几天后,表哥自然地离开了我们家。爸爸仍然每天去电器铺,我和哥哥放学回家吃晚饭。落日,刮风。不为人知的事情在不为人知地发生。围墙底下的地钱,很久没有修理的冰箱里的黑暗,以及我的身高都在快速成长。爸爸偶尔喝酒,我们仍然不懂事。我知道成为优秀的人很难,同样,想成为糟糕的人也不是谁都能做到。某个瞬间,我放弃了报复爸爸的念头。下雨,刮风。一件件或私密或不可遗忘的事情从身边掠过。雨季过后,家门前的路灯全身沾满锈水,像是长了红疹。酩酊大醉的爸爸踢着路灯,大声吼道:

“你,想变成树吗?”

几年过去了。

有一天,哥哥报考的大学公布录取名单的那天,哥哥离家出走了。哥哥刚离开家,天空就下起了暴雪。爸爸睡不着,我每天夜里都坐在窗边等哥哥。“如果哥哥突然出现在弯弯曲曲皱皱巴巴的小路中间,如果不是在我睡觉或吃饭的时候,而是像这样等待的时候,哥哥回来多好啊……”哥哥没有回来。门前路灯的灯泡掉了。人们说洞事务所会处理,然而路灯就那样废弃了很长时间。我翻了一遍以前从未关心过的哥哥的《科学东亚》,在庞大的分量和多种多样的理论面前——我真实地感觉到了哥哥世界的厚度。正因为这个厚度,我稍微有些内疚。

几天后,爸爸在炕头小睡,突然猛地坐起来,说梦见哥哥回来了。爸爸穿着内衣,在雪花纷飞的窗边徘徊。爸爸担心回家的路会因为下雪而结冰。如果哥哥回来的时候赶上下雪怎么办?路灯也坏了,万一在路上摔倒怎么办?爸爸深信那天夜里哥哥会回来。他紧接着换好了衣服。

“我要去修路灯。”

爸爸手里提着小工具包。我大吃一惊,问道:

“路灯怎么修?”

爸爸说:

“开了几年电器铺,还能连这都不会?”

爸爸穿上羽绒服,摇摇晃晃地出了门。我拿着红色手电筒,慌里慌张地跟在后面。爸爸从铁匠铺借来梯子,爬到路灯上面。我和铁匠铺大叔紧紧抓着梯子,爸爸还是摇摇欲坠。粗暴的雪花挡在爸爸眼前。我用手电筒照亮爸爸的视野。我害怕爸爸会触电或者摔死。漆黑的夜晚,挤进胡同的雪花越来越大。爸爸爬到上面不到一分钟就下来了,路灯没有修好。爸爸跺着脚说,没想到手这么冷,然后像是难为情似的,撒腿跑回家去了。担心哥哥摔倒的结冰路,爸爸却跑得很快。我们到家的时候,哥哥坐在客厅里,一边看新买的科学杂志,一边吃方便面。

那天夜里——三个人都有点儿轻微感冒,这让我们的心情有些难以平静。爸爸问哥哥去了哪里,哥哥说:“我去买磁带了。”爸爸问:“去买什么磁带了?”哥哥回答:“巴赫。”爸爸说:“那就放放听听吧。”哥哥起身,从房间里拿来半导体收音机。我摇了摇头,收音机不可能修好的。哥哥默默地把磁带放进收音机,按了按钮。咔嚓,磁带开始转动,像哥哥的模型飞机降落时那样一圈圈地转。我盯着磁带转动的样子,看了很久很久。仿佛那是宇宙的发动机。还有音乐,如同沉默般美好的音乐。我一动不动地听着那个声音。收音机稍微有些杂音,不过是人活着都难免会发出的小小噪音而已。我问哥哥:

“怎么做到的?”

突然间,窗外的路灯闪了闪,又灭了,然后亮起来。很久以前也有过这样,这是它唯一能做的事。我经常认为路灯闪烁的瞬间就是世界迅速闭眼、睁眼的时间。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不为人知的事情在地球上不为人知地发生。路灯冲哥哥眨眼,像全身瘫痪的病人用眼皮鼓掌。那时,我觉得路灯的存在或许并不是为了展示什么,而是为了视而不见。所谓的奇迹,或许就是在闭眼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突然,我意识到以前和表哥一起听音乐那天,收音机就已经修好了。哥哥是什么时候修好的呢?

说到这里,我可以承认自己说过谎。小时候我让爸爸看我的小鸡鸡,得到了弹跳跷。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喜欢骑在弹跳跷上面咕咚咕咚跳来跳去。这也是事实。但是,我在玩弹跳跷时看到和感受到的东西是错误的。因为弹跳跷的跃起时间没有那么长,也没有那么短。弹跳跷并不是“咚——”地跳起,然后“咚——”地落下。物如其名,它就是个弹弹跳跳的东西。弹跳跷上安装的弹簧,弹性很差劲。站在弹跳跷上面,要想保持原来的姿势,必须拼命地跳来跳去,咚咚咚咚。姿势不优雅,也不美丽。挣扎着保持姿势的样子甚至有些轻薄和滑稽。弹簧动的时候,弹跳跷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奇怪声音。不过那只是每个人都可能发出的噪音。因此当我忽忽腾空而起,路灯悄悄向我眨眼,或许并不是假的。

很久以前,我们家门前有一盏上了年纪的路灯。因为它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在那里,所以它无所不知。

我托腮坐在窗前,想象着路灯旋转的轨迹应该比地球的轮廓更大吧。地球的圆周和路灯用指尖画圆的直径,以及生活在两个圆的直径差制造出的缝隙里的人们……比如哥哥、爸爸,或者像我这样的人们。

哥哥回来了,还没等我们问“没事吧?”他就已经若无其事了。所以,路灯下我们家的故事似乎可以到此为止了。不过一直被我忘记的那件事还是说出来为好。那是从哥哥获得橡胶动力机比赛第一名那天算起一年之后发生的事。

一年后,哥哥再次出征科学竞赛。四月是科学月,蔚蓝的天空下,手里握着橡胶动力机的学生们在操场上奔跑着进行飞行试验。我和爸爸坐在学校的看台上,期待着哥哥“连胜”。操场上充满了孩子们的兴奋和呐喊,以及麦克风里流出的嘹亮音乐。参赛的学生都很紧张。也难怪,制作橡胶动力机需要投入高度的专注和热情。为了那年的比赛,哥哥经常熬夜埋头于橡胶动力机的制作,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展示自己真正的实力。几天前,哥哥坐在橡胶动力机零件前,虔诚得犹如祭祀。哥哥把图纸放在地板上,用刀剪掉主杆的多余部分,对比图纸和平面,仔细观察机体是否左右对称。然后照着图纸,用线和胶水组装机体,在骨架上涂液体胶,贴上熨烫过的纸。等待液体胶干燥的时候,哥哥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哥哥小心翼翼地把橡胶绳挂上机体。看上去哥哥就像是为制造橡胶动力机而生的人。哥哥伸开双臂,托起完成的橡胶动力机。机翼的角度,机尾的样式都很流畅。不过,其他参赛的哥哥们也不容小觑。参赛者的脸上充满自信,一丝不苟地缠着橡胶绳。天空晴朗,风也柔和。机翼绷得很紧,仿佛要撕裂,辅助着飞翔。比赛终于开始了。哥哥静静地背风而立。哥哥走上前,解开飞机螺旋桨,等到旋转变得剧烈时,推向天空放飞。哒哒哒哒哒——缠绕的橡胶绳迅速解开,哥哥的飞机奋力飞起。与此同时,其他哥哥的飞机也齐刷刷地飞起来,像一群蜻蜓。老师们迅速按下计时键。哥哥抬起头,目光迷茫地注视自己的飞机飞向远方。爸爸和我都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哥哥的飞机。哥哥的飞机刚起飞,就发出砰的响声,开始降落。哇——惊叹声还没结束,我们看着坠落的过程还没做好心理准备,飞机就从天上掉了下来。哥哥好像受了刺激,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天空中仍有几十架飞机在飞翔,画出优美的曲线。所有成功起飞的飞机都像约好了似的开始降落。哥哥再次惊讶地看向天空。飞机像纸风车,一圈圈地旋转着陆续坠落。其他哥哥了解到去年哥哥夺冠的秘诀,都在飞机尾部做了手脚。只是他们事先没有约定,所以都很惊讶。操场上,所有人都一齐抬头,注视飞机坠落的舞姿。画着圆圈、垂直降落的飞机宛如从天而降的花瓣雨,出人意料地美丽。哥哥呆呆地站在那里,接受花瓣雨的洗礼。爸爸和我默默无语。那时我第一次觉得,也许哥哥真的有才华。我的心脏剧烈跳动,然而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天夜里回到家,我独自……玩了弹跳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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