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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弃的日子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好恶心啊。”伊拉丽亚说。我拿着用过的抹布去洗手间冲洗,她有些夸张地向后退去。我想,如果我尽快做些日常家务,会很快好起来。我要把衣服洗了,把那些白色的和彩色的脏衣服分开,启动洗衣机。我需要平息内心,让思维平静下来。那些语言、情景的碎片融合交织在一起,在嗡嗡响,就像一群马蜂,让我的行动出错。我很仔细地冲洗了抹布,用肥皂涂抹了戴戒指的地方。我手上戴着一枚婚戒,还有一枚镶嵌着蓝宝石的戒指,那是我母亲给我的。我慢慢把戒指取了下来,但我没觉得轻松,我的身体还是肿的,好像血管打了结,并没有打开。我用机械的动作,把戒指放在了洗手池边上。

我回到两个孩子的房间里,心不在焉地附身,用嘴唇试探詹尼的额头。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说:

“我的头很疼。”

“起来吧。”我无动于衷地命令他。他惊异地看着我,看到我对他的痛苦毫不在意,他艰难地起来了。我用佯装的平静,把他躺的床单换下来,又重新铺上干净的。我把脏床单、枕巾放在了脏衣篓里。这时我才想起来告诉他:

“躺到你床上去,我去找体温计。”

伊拉丽亚坚持说:

“你应该扇他一个耳光。”

我在找温度计,没有理会她的请求。她忽然拧了我一下作为惩罚,然后注意观察我,想看看我有没有觉得疼。

我没有反应,拧我有什么用呢,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她还在坚持,因为专注用力而满脸通红。我找到了体温计,用手肘轻轻推开了她,回到了詹尼的身边。我把体温计放在了他腋下。

“夹紧了,”我指着墙上的钟表说,“十分钟后,我再给你取下来。”

“你放错了。”伊拉丽亚用挑衅的语气说。

我没理会她,但詹尼检查了一下,用谴责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给我展示出放在腋下的一头,而不是有水银的那头。注意!只有注意力才能帮助我。我把温度计放好了,伊拉丽亚表现得很满意,她说:“是我发现的。”我点了点头,好吧,我错了。因为——我想——我总是要同时做无数件事,在近乎十年的时间里,你们让我不得不过这样的生活。另外,我现在还没彻底醒过来,我没喝咖啡,也没吃早饭。

我想煮壶摩卡,把咖啡壶放在煤气灶上,想给伊拉丽亚热牛奶,想看看洗衣机的情况。但我忽然意识到:奥托在叫,它一直在挠门。刚才为了专心照顾儿子,我已经把它的叫声从耳膜上抹去了,现在狗发出的不是叫声,像是电击声。

“我马上来。”我大叫了一声。

前一天晚上——我意识到——我没出去遛狗。我忘记了,狗昨天晚上应该叫了一夜,现在它快要疯掉了,它有自己的需求。我也一样,我的皮囊里装着活生生的肉,充满了残渣,膀胱很胀,肚子很疼。想到这一点,我并没有一丝自我怜悯,而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我脑子里纷乱的声音在一下下刺激着我,还有我的皮囊:孩子吐了,我头疼,温度计在哪里?汪!汪!汪!狗在叫,我要采取行动。

“我带狗出去一下。”我大声告诉自己说。

我给奥托戴上项圈,锁上门,有些艰难地把钥匙从锁眼里抽了出来。来到楼道上,我才意识到,我还穿着睡衣和拖鞋。经过卡拉诺的门口时,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我露出了一个厌烦的表情。他一定还在睡觉,弥补昨天夜里的疯狂之举。我在乎他干什么,他看到了我真正的衣服——我快要四十岁的身体,我们的关系很私密。至于其他住户,他们要么早就出去度假了,要么在星期五下午就去山上或海边度假了。如果马里奥没离开,我们一家四口也一样,像之前,也在一个月前就去某处海边度假了。楼里空荡荡的,八月就是这样。我想对着每家的门吐舌头,做不屑的表情、肮脏的手势。我才不用管他们呢。幸福的小家庭,自由职业赚来的钱,本应该是免费的东西,大家卖了高价钱,这就是我们幸福生活的根基。就像马里奥,他通过出卖自己的想法、聪明才智,还有上课时富有说服力的声音,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伊拉丽亚从楼道里对我喊道:

“我不想闻呕吐的臭味儿。”

我没有回答她,她又进了房子,我听见她使劲把门甩上了。我的天,如果一个人把我拽向一边,那我就不能同时也被拽向另一边,我在这里,就不能在那里。实际上,奥托这时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扯着我,一级台阶一级台阶走下去。我用力扯着它,我不想奔跑,如果跑起来的话,我会变得粉碎。我走过的每个台阶,都好像会马上消散在我身后,甚至记忆也消散了。栏杆、我旁边的浅黄色墙壁,像瀑布一样很流畅地溜走了。我只看到一段段台阶,在身后留下一道气状的痕迹,我就像一颗彗星。啊,真是糟糕的一天,才早上七点,就已经很炎热了。楼下除了卡拉诺和我的车子停在那里,没有别的车子。也许我太疲惫了,没法进入世界通常的运转秩序中。我不应该从家里出来。我做了什么?我把摩卡壶放在煤气灶上了吗?我给咖啡壶里装好咖啡粉,装满水了吗?咖啡壶拧好了吗?确保煮开之后不会漏?还有给伊拉丽亚的牛奶,我煮上了吗?那是我已经完成的动作,还是有待完成?打开冰箱,取出牛奶的盒子,关上冰箱,把牛奶倒入小奶锅,不要把牛奶盒放在桌子上,而是放到冰箱里,打开煤气,把小锅放在火上。我的操作正确吗?

奥托拖着我从院子的小路上走过。我们经过了一个地下通道,通道的墙壁上写满了各种脏话。公园空荡荡的,河流看起来像是天蓝色的塑料,河流那边的小山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绿色,路上没有车声,只能听见鸟叫。如果我把咖啡、牛奶忘在了煤气灶上,那全会烧煳。牛奶如果烧开了,会溢出来,把火浇灭,煤气会充满整个房子。我还是想着煤气的事,我有没有打开窗户?或者我打开了,只是我没意识到。那都是日常的行为,只是脑子想了想,以为自己做了,其实并没有。或者说现实中已经做了,但因为是习惯动作,脑子已经意识不到了。我想到了各种可能,很散乱。可能我应该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我肚子很胀,越来越疼。太阳照亮了叶片的脉络,甚至是每根松针,那是光线耐心工作的成果,我一根根能数得清楚。不,我没把咖啡和牛奶放在煤气上,现在我很确信。我确信这一点。很好,奥托。

现在有两种需求在推动着我:首先,狗强迫我跟着它向前跑;其次,我肚子很疼。狗绳勒着我的手,我使劲向后拉了一下,弯下腰解开绳子。它一下子就冲了出去,就像获得重生一样,迫不及待地要解决自己的需求,像黑影一样消失在眼前。它对着树木撒尿,在青草间拉屎,追着蝴蝶跑,最后消失在小松林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失去了动物般的能量,可能是青春期过后,我就失去了那种顽强的生命力了。现在我越来越荒芜,我看了看自己的脚踝、腋下,我有多久没祛毛了,没用剃刀了。四个月前我还是香喷喷、娇滴滴的。自从我爱上了马里奥,担心他会讨厌我,我会仔细清洗身体,抹上香汗露,抹去身上任何让人不悦的东西。我要提升自己,想脱离地面,希望他看到我悬在空中,就像那些真正的尤物。如果没有消灭所有难闻的气息,我不会从洗手间里出来。我会打开水龙头,就是不想让他听到我撒尿的声音。我会拼命地搓洗,会用刷子刷,每两天洗一次头发。我觉得,美就是不停地抹去身体的物质性。我希望他能爱我的身体,忘记它是身体,具有身体的味道。美——我带着不安想——就是这种遗忘。哦,或者事情不是这样。我是自己以为他的爱需要这种顽念。我真是不合时宜、落后。这是我母亲的错误,她教育我要精心打扮自己,保持女性的一面。有一次,不知道我感到的是厌烦、惊异,或者是有趣:当时一个年轻的女孩,顶多二十五岁,在一家航空公司工作。我们做了很长时间的室友。有一天早上,她肆无忌惮地放了个屁,她没有觉得不好意思,竟然面带微笑,用愉快的眼神看着我,想获得我的赞许。现在的姑娘会当众打嗝,而且有时候是故意的。除此之外——我记得——我的一个女同学也那么做。她当时十七岁,比现在的卡尔拉小三岁。她经常在舞蹈学校上课,想成为舞蹈演员,人很优秀。课间休息时,她很轻盈地在课桌间翩翩起舞,从来都不会碰到桌椅。为了哗众取宠,或者是为了摧毁她在男生眼中的优雅形象,她用身体发出各种声音,打嗝放屁。女人的野性——我在早上醒来时能闻到——是肉体里发出的气息。我忽然觉得很不安,担心自己会化成一摊水,那是肚子给我的感觉。我不得不屏住呼吸,坐在一张长椅上。奥托消失了,也许它不想再回来了。我有气无力地吹了一下口哨。它在一片无名的浓密树丛里,我觉得那像一幅水彩画,而不是实景。在我身旁和背后是什么树?杨树?杉树?槐树?刺槐?这都是一下子涌入我脑子的名字。我怎么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连我家楼下的树名都不知道。如果要描述它们,我永远都写不出来什么。那些树干好像用放大镜放大了一样,在我和那些树木之间,没有距离。但讲述的原则,首先要求我拿一把尺子、一本日历,计算过去了多长时间,在我们和发生的事情之间有多少距离,还有需要讲述的激情。但我感觉一切都贴在我身上,呼吸对着呼吸。在那种情况下,我觉得有那么一刹那,我穿的不是睡衣,而是一件长袍,上面画着瓦伦蒂诺山的绿植、街道、伊莎贝拉公主桥、河流、我居住的楼房,还有我们的狼狗。所有这一切都压在我身上,我觉得非常沉重,浑身浮肿。我呻吟着站了起来,为肚子疼感到尴尬,我的膀胱很满,再也受不了了。我走路歪歪扭扭,手里攥着家里的钥匙,狗绳拖在地上。不,我对那些树木一无所知,杨树吗?黎巴嫩雪松?地中海松树?刺槐和槐树的差别在哪里?具有欺骗性的语言,一切都是骗局,也许应许之地已经没有了美化现实的语言。我冷笑了一下——我鄙视自己——把睡衣拉起来,蹲了下去,在一棵树后拉屎撒尿。我累了,累了,累了。

我大声说,我累了,但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就好像在喉咙深处时,它还活生生的,如果想要说出来,就熄灭了。我听见伊拉丽亚远远朝我呼喊,她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已经变得很微弱。

“妈妈,回来吧,妈妈。”

那是个激动不安的小人儿喊的话。我看不见她,但我想象她用手紧紧拉着栏杆,朝我喊话。我知道那个悬在空中的阳台有些让人害怕,她一定是很需要我,所以才跑出来,站到阳台上。也许牛奶真的烧煳了,摩卡壶炸开了,也许是煤气漏了,在家里蔓延。但为什么我要跑去挽救这一切?我带着怨气想:两个孩子需要我,可我一点儿也不需要他们。马里奥也不需要他们,才去和卡尔拉一起生活,他并不需要伊拉丽亚和詹尼。欲望直截了当。也许他的欲望只是断开了,是在一个无边无际的板子上,滑向远处,远离我们。我现在的欲望是沉到底,放弃抵抗,不声不响地让自己沉入血管、肠胃、膀胱里。我发现我在出冷汗,一层冰冷的汗水,尽管早上天气已经很热了。我发生了什么,我很难找到回家的路。

但那时候,有个什么东西掠过我的脚踝,让它变得潮湿,是奥托。它耳朵竖着,舌头吐在外面,用好狼狗的温顺眼神看着我。我站起来,想给它套上项圈,但试了几次都没有做到。虽然它一动不动,只是有点喘,眼神有一点点异样,可能是因为悲伤。最后,我努力集中注意力,把项圈给它套上了。走吧,走吧,我对它说。我感觉我跟着它,紧紧抓住绳子,热风吹在我脸上,我感觉到我干爽的皮肤,还有脚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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