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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弃的日子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已经是五个小时之后了,那是八月四日,星期六的早上七点,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我正在开始我被抛弃后最艰难的一天,但当时我还不知道。

我伸出手去摸马里奥,确信他就睡在旁边,但我身边空荡荡的,就连他的枕头也没有,是我自己放起来了。我觉得床一下子变大、变短了。也许是我变长了,我想可能我瘦了。

我的感觉有些迟钝、麻木,就好像新陈代谢出了问题,手是肿的。我看到我睡前没有像往常一样,把戒指摘下来放在床头柜上。戒指卡在无名指的肉里,我觉得那是全身都不舒服的源头。我小心翼翼地用口水把手指弄湿,但戒指还是摘不下来,我感觉嘴里全是金子的味道。

我盯着一块天花板,感觉很陌生。我面前是一面白墙,不是我每天早上看到的、占据整面墙的大衣柜。我感觉脚下空荡荡的,脑袋后面也没有靠背。我的感觉很迟钝,在我的耳膜和世界之间,我的手指和床单之间,好像有一层棉絮、毛毡、绒布。

我尝试聚集力量,用肘关节支撑着身体,小心地起身。我不希望一个猛烈的动作,撕裂身下的床、房间,或者是让自己撕裂,就像从瓶子上撕下标签。我很难动弹,可能昨晚在梦中很不安,我躺在通常那个角落里,身体空荡荡的,裹着汗津津的床单滚来滚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通常我总是蜷缩在自己那边,一直保持一个姿势。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两个枕头都在我右侧,衣柜在我左侧。我又精疲力竭,躺倒在床单上。

这时有人敲门,是伊拉丽亚,她满脸困倦,穿着一条开线的小裙子。她说:

“詹尼吐在了我的床上。”

我没有抬头,只是斜着眼睛看着她,有些不太情愿。我想象着她是个老太太,线条已经变形,快要死了,或者已经死了,但她依然是我的一部分。女孩的出现,她是我曾经的样子,或者是我可能曾经的样子。为什么要用“可能曾经”呢?我脑子里快速闪过一些黯淡的画面,完整的句子,但说得很快,像一阵低语。我发现我用不对时态,都怪我早晨醒来时心里很凌乱。我想时间是呼吸,今天轮到我,过一会儿轮到我女儿,也发生在我母亲身上,我所有的女性先人,也许会同时发生在我们身上,还会再发生。

我决定起身,但好像命令忽然中断了:“起来”成了一种意愿,很不情愿地传递到我的耳中。生为女孩,然后长成一个小姑娘,我等待一个男人,现在失去了丈夫,我到死都会很不幸。昨天夜里,我在绝望中吮吸了卡拉诺的阴茎,为了抹去我遭到的羞辱,我浪费了多少自尊。

“我马上来。”我说,但我没动。

“你为什么睡成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

“詹尼把嘴放在我的枕头上了。”

“那有什么?”

“他把我的枕头和床都弄脏了。你要给他一个耳光。”

我依靠意志力支撑,从床上起来,就像在没有足够力气的情况下举起重物。我没有意识到,重压着我的其实就是我的身体。我感觉身体像铅一样沉重,我不想一整天都支撑着它。我打了个哈欠,先把头转向右边,再转向左边,又一次尝试把戒指从手上摘下来,但没有成功。

“如果你不惩罚他,我就会拧你。”伊拉丽亚威胁我说。

我来到了两个孩子的房间,特意用了缓慢的动作。我女儿走在前面,很没有耐心。奥托叫了一声,哼唧着,我听见它在挠门,那是把卧室和客厅隔开来的门。詹尼躺在伊拉丽亚的床上,像我昨天晚上看到的那样,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但他浑身都是汗,脸色苍白,眼睛紧紧闭着,但他很明显醒着。薄薄的被子上溅上了发黄的液体,地上也有一摊。

我什么也没说,感觉不需要说什么,内心也没什么反应。我来到了洗手间,在洗手池面前吐了一口口水,漱了漱口。我拿了一块抹布,特意用了很平静的动作,但我觉得那个动作太快了,违背了我的意愿。我感觉剧烈的动作会让目光斜视,两只眼睛很不协调地转向两边,像抽搐,会让周围的墙壁、镜子、家具,所有一切都跟着动起来。

我叹了一口气,那是很长的一声叹息,我的目光停留在那块抹布上,让我可以停止恐慌。我回到了两个孩子的房间里,蹲下身子开始打扫,发酸的呕吐物,让我想到了我给孩子喂奶、喂辅食时,有时他们会突然吐奶。当我慢慢擦去地上儿子的呕吐物,我想到了那个那不勒斯女人,几个哼哼唧唧、跟在她身后的孩子,她总是用糖果哄他们。从某个时刻开始,那个被抛弃的妻子也开始生那几个孩子的气。她说,他们让她身上全是妈妈的味道,这把她毁掉了。因为他们的缘故,丈夫才离开了。他们先是让你肚子鼓起来,让你的乳房胀起来,然后他们没有一点儿耐心。我记得她说了类似的话。我母亲小声重复着这些话,语气沉重,很认同这些话,她不想让我听到,但我还是听到了,包括现在,我感觉自己有双重听力。我是那时的小姑娘,在桌子底下玩儿,偷那些金属片放在嘴里吮吸;我还是今天早上的成年女人,在伊拉丽亚的床旁边,很机械地完成一项烦人的任务。然而,我耳朵还是敏锐地听到,黏糊糊的抹布拭擦地板的声音。马里奥是个怎么样的男人?我觉得他很温柔。在我怀孕时,他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厌烦情绪。可能事情刚好相反,我怀孕时,他更频繁地想要做爱,我也很乐意。我一边清理地板,一边在心算一些无情的数字。伊拉丽亚一岁半时,卡尔拉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当时詹尼不到五岁。那时我已经不工作了,没有任何工作,也不写作,至少那五年都是这种情况。我生活在一座全新的城市里,对我来说是全新的,没有亲戚可以求救。即使在城里有亲戚,我也不会请求他们帮忙,我不是那种会求人帮忙的人。我买菜,做饭,收拾屋子,拖着两个孩子,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总是精疲力竭、手忙脚乱。我会操心各种食品的过期时间,去办理收入申报,我会跑到银行、邮局办事。我晚上会在笔记本上记账,收入和支出,记下我花的每一分钱,就像我是个会计,要让公司老板看到每笔账目。在记账的间隙,在那些数字中间,我还会写下一段段话,写上我的感受:我像孩子反复咀嚼的一块食物,活的食物,不断搅拌,软化它活的成分,让两个贪婪的吸血鬼获得滋养,他们在我身上留下胃液的味道。喂奶真恶心,这是一种动物性的功能。还有他们吃了辅食之后,甜腻腻的温热气息。虽然我反复洗澡,那种妈妈的难闻气味依然附着在我身上。有时候,马里奥贴在我身上,我在昏昏欲睡中,他工作也很疲惫,他抱着我,会毫无激情地要我,在我几乎没有任何投入的身体上折腾。我身上全是奶味、饼干、面糊糊的味道,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用他的绝望靠近我的。我想那就像一种乱伦,我被詹尼的呕吐物搞得有些晕,我是遭到亵渎的母亲,而不是情人。那时,他已经在别处寻找适合恋爱的对象了,他抑制了自己的内疚,变得阴郁,喜欢叹息。卡尔拉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在家里,成为他无法满足的欲望的寄托。她那时比伊拉丽亚大十三岁,比詹尼大十岁,比躲在桌子底下听母亲讲马志尼广场的弃妇时的我大七岁。马里奥应该以为,她代表的是未来,但实际上,他渴望的是过去。我已经给了他一个女人的青春,他现在很怀念那段时光。我自己可能也觉得,会给他未来,我鼓励他相信这一点。但我们都没有想清楚,尤其是我。我在等待,在照顾孩子、马里奥时,我在等待永远都不会来的时光。那是我怀孕之前的日子:年轻苗条,充满活力。我有点不可一世,认为自己可以成为一个流芳百世的人物。不,我吃力地站了起来,握着抹布想:从某个时刻开始,未来只是重温过去的一种需求。我需要马上复习一下语法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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