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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弃的日子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刚开始,门锁没出现什么问题,我把钥匙插入到锁眼里,会很流畅地拧开。我养成了习惯,回到家里总是会把门反锁起来,我白天晚上都会把门锁好,不希望有惊喜或惊吓。但很快,门锁成了最不重要的问题,我有很多事情要操心,家里到处都贴着备忘录:记得做这个,记得做那个。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开始经常搞错钥匙:把上面的钥匙插入到下面的锁孔里,或者刚好相反。我会硬拧,不断坚持,会愤怒。我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拿出钥匙,我错了又错,试了又试。我强迫自己专心,我会停下来,做深呼吸。

我要集中注意力,我想。我用缓慢的动作,选取正确的钥匙,看准钥匙孔,我脑子里牢记这两件事情,一直到门锁里的喀嚓声向我宣告,门打开了,我的操作是对的。

但事情越来越糟糕,我越来越害怕,一直都像惊弓之鸟,担心犯错,害怕遇到危险,最后我心力衰竭,筋疲力尽。有时我只是想着,有件紧急的事要做,我会以为已经做了。比如说煤气,那是一直都让我不安的事儿。我非常确信,我把锅下面的火关掉了——你要记住,千万要记住,要把煤气关上!——但实际上,我并没有关。我做了饭,摆好餐具,吃完饭把餐具撤了,把杯盘放到了洗碗机里,蓝色的火焰仍在默默燃烧着。整个晚上,它都像火环一样,在煤气灶上燃烧着,就像一个散乱的信号。早上我走进厨房做早餐时,看到它还烧着。

啊,我的脑子:我再也不能相信自己了。马里奥在蔓延,抹掉了每样东西,只留下他小时候、成年之后的样子,就好像他一年年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在我的怀里,在温热的吻里长大。我只想着他,想着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不再爱我。他要把我的爱还给我,他不能就这样离开。我列举了所有他欠我的:我帮助他准备大学的考试,他没有勇气去参加,我陪他去大学,在人声鼎沸的弗利格罗塔街,鼓励他。我听见他胸口怦怦的心跳,很多城里和乡下的学生都聚集在那里。我在大学的楼道里,把他向前推,我记得他因为紧张而变得苍白的脸色。我有好几个晚上都熬夜,让他给我复述那些考试难点。我总是牺牲自己,把时间用在他身上,在某种程度上,让他变得强大。我把我的梦想搁置到一边,支持他追寻他的梦想。他每次出现精神危机,沮丧的时候,我会把我的危机放在一边,去安慰他。为了让他专注自己的事情,我投入了自己的时间,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分钟又一分钟。我照顾家里,买菜,管孩子,处理日常生活中无聊的事务,而他埋头向上爬,因为我们的出身并不占什么优势。现在他离开我了,带走了所有那些时间、那些能量,所有我奉献给他的辛苦。忽然之间,他就离开了,和另一个女人享受那些努力的成果。那是个外人,她没有为他成为现在的样子、没有为他的诞生和成长动过一根手指头。我觉得这是很不公平的行为,是很冒犯人的做法,我简直无法相信。有时我觉得,他一定是昏了头了,不记得我们的过去,他现在一定是处于风险之中。我感觉我比任何时候都爱他,那是一种提心吊胆的爱,而不是充满激情的爱。我想他肯定很快就会需要我。

我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他。莱雅·法拉可后来改口了,她说她没告诉我:布雷西亚广场可能是他目前住的地方。她说,我理解错了,他不可能住在那里,马里奥不会去那个区域。这事让我受的冲击很大,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又和她吵架了。我又开始搜集关于我丈夫的消息:他又去了国外,也许是带着他的婊子一起去的。我无法相信这一点,我觉得他不可能就那么轻易忘记我,还有他的孩子,一连消失几个月,根本不管詹尼和伊拉丽亚的假期怎么过,他把自己的幸福放在了首位。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十五年来,我到底跟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已经是夏天了,学校放假了,我不知道拿两个孩子怎么办。我带着他们在城市里四处走,天气很炎热。两个孩子很难缠,很任性,他们把每件事情都怪到我身上:太热,只能待在城里,不能去海边,不能去山里。伊拉丽亚一直在重复一句话,她装出很受罪的样子说:

“真不知道怎么办。”

“够了!”在家里,在路上,我经常吼他们,“我说,别闹了!”我抬起手来,表示想要扇他们。我举起胳膊,真的想扇他们,我很难控制自己。

但他们不会安静下来。伊拉丽亚想品尝切尔纳亚街 ㊟ 【切尔纳亚街是都灵市中心的一条重要街道,得名于克里米亚战争的切尔纳亚战役。这条街设有柱廊,为十九世纪都灵街道的典型风貌。】 柱廊下一家冰激凌店的一百一十种口味。我把她拽走了,但她赖着不走,把我拉向那家店的门口。詹尼会忽然抛下我,在喇叭声中一个人跑过马路,根本不管我担忧的叫喊。他想要去看彼得罗·米卡 ㊟ 【彼得罗·米卡(Pietro Micca),也称皮埃尔·米卡(Pierre Micha),是一名意大利士兵,因在都灵防御法国军队时所作的牺牲而成为萨伏依公国的民族英雄。】 的雕像,那个纪念馆他已经看了无数次了,马里奥给他详细讲了那位民族英雄的故事。城市越来越空了,我无法让他们留在城里。从小山、河流、街道上吹来的风都是热的,空气雾蒙蒙的,让人无法忍受的炎热。

有一次我们吵了架,就在那座炮兵纪念馆前面的公园里,在彼得罗·米卡发绿的雕像下,身佩刺刀、手拿炸弹的雕像。我不是很了解那些英勇就义的人物,那些血与火的故事。

“你不会讲故事,”詹尼对我说,“你什么都记不住。”

我反驳说:

“那让你爸爸给你讲啊。”

我开始大声说,假如他们觉得我什么用也没有,那应该去找他。他们会有一个新母亲,现成的,已经准备好迎接他们了。当然是都灵人,我敢说,她一定知道彼得罗·米卡的所有故事,知道那座城市的国王、公主,还有那些傲慢、冰冷的人,那些机器人。我大喊大叫,失去了控制。詹尼和伊拉丽亚很爱这座城市,尤其是詹尼,他很熟悉城市的街道和故事。他父亲经常带他在穆齐 ㊟ 【安东尼奥·穆齐(Antonio Meucci),意大利发明家,电话的发明者。】 街道尽头的纪念馆下面玩,那里有一尊铜像,父子俩都很喜欢。在街上放这些雕像,纪念那些国王和将军,真是很愚蠢。詹尼梦想着成为萨伏依家族的费尔迪南,参加诺瓦拉战争,从垂死的马身上跳下,手里拿着刺刀投入战斗。啊,是的,我渴望伤害他们,我的两个孩子,尤其是想伤害我儿子,他已经有了皮埃蒙特口音。马里奥也学会了都灵口音,尽量掩饰自己的那不勒斯腔。我特别痛恨詹尼像一头肆无忌惮的小公牛,变得越来越傲慢、愚蠢、霸道,想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或者投入其他野蛮的冲突中,我实在受不了了。

我把他们撇在公园里,留在一个小喷泉的旁边,我大步流星走在加利莱奥·费拉里斯街上。我走向高高的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 ㊟ 【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Victor Emmanuel Ⅱ),萨丁尼亚国王,意大利统一后的第一个国王。】 像那里,那是两排房子尽头的一个阴影,映衬在雾气腾腾、炽热的天空下。也许我真的想永远抛弃他们,忘记他们,把事做绝。马里奥重新出现时会问:你的孩子呢?我不知道。我把他们弄丢了,我记得上次我见到他们时是一个月前,在奇塔代拉区的公园那里。

过了一会儿,我放慢了脚步,往回走。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到底怎么了?我和两个无辜的孩子失去了联系,他们渐渐远去,就像在水中顺流而下的木头。我要重新找回他们,抓住他们,要抓紧他们,他们是属于我的。我叫了一声:

“詹尼!伊拉丽亚!”

我看不到他们,小喷泉旁边一个人也没有。

我向四周看了看,焦虑让我的喉咙发干。我在小公园里跑来跑去,手忙脚乱,就好像要把小花坛和树木聚合在一起,好像担心这个公园会裂开,成为千万个碎片。我停在了十五世纪土耳其大炮炮口那里,那是根粗大的青铜圆柱体。我看到他们躺倒在里面,躺在一张硬纸板上,不知道是哪个移民放进去的,那里已经成了个栖身之处。我的血液忽然又沸腾起来了,气不打一处来,我抓住他们的脚,用力把他们拉了出来。

“这是他的主意,”伊拉丽亚告发了哥哥,“他让我们藏在那里面。”

我抓住了詹尼的胳膊,用力晃动着,怒不可遏地呵斥他:

“你知道吗?在里面可能会染上传染病,你知道吗?你得了病会死掉的。你看着我,小混蛋。如果下次再敢这样,我会杀了你!”

詹尼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我,我也觉得自己不可思议。我看到花坛旁边有个女人,距离那个古老的武器几步远,现在,这门大炮在夜里会接纳遥远世界里失去希望的人。我当时没有认出她来,让我害怕的是,她拿走了我的心,这时我感觉我的心脏在她胸口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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