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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弃的日子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接下来的几天,我白天晚上都在反思。我主要朝着两个方向努力:首先要紧紧抓住目前的现实,抑制脑子胡思乱想;其次我要尽量打起精神,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耐火的蝾螈,可以若无其事地穿过大火。

不要屈服,我激励自己,要进行斗争。我尤其害怕的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一个念头起来,就无法停下来,无法专注于必须做的事。我担心那些突如其来、无法控制的抽搐。我写下这些话,就是给自己打气。马里奥离开了,并不是带走了整个世界,他只是把自己带走了。你再也不是三十年前的女人了。你是这个时代的女人,要紧紧抓住今天,不要倒退回去。你要抓紧了,不要迷失自己,尤其是不要沉迷于胡思乱想,或者一个人自言自语,诅咒泄愤。抹去那些感叹号。他离开了,你留下了。你再也享受不到他眼里的亮光、他的话语,但这又怎么样?你要做出防卫,保持自己的完整,不要像个摆设那样变得粉碎,你不是小玩意儿,任何女人都不是小玩意儿。心碎的女人,啊,心碎 ㊟ 【原文为法语:La femme rompue, ah, rompue。】 ,心碎个屁。我想我的任务就是要展示出虽然经历了这些事情,还是会保持身心健康。要向自己展示这一点,而不是给别人。如果大蜥蜴闯进来,我就和大蜥蜴斗争。如果蚂蚁来了,我要和蚂蚁斗。如果小偷来了,我也会和他们斗争。如果我遭遇了自个儿,我会和自己抗争。

我时不时会想:谁来了家里,只是拿了那副耳环,其他什么都没有动?我给自己的问题找到了答案:只能是他。他拿了属于他们家族的耳环。他想让我明白,我再也不属于他的血脉,他要把我从他身上排除出去了,我彻底成了外人。

后来我改变了主意,我觉得那是一个让人无法忍受的版本。我告诉自己:要小心。小偷的可能性比较大,可能是那些瘾君子,在毒瘾的驱使下会做出这种事情。这是可能的,是极有可能的。为了担心自己想入非非,我再也不写东西了。我来到了大门前,打开了门,把门轻轻关上,然后我抓住门把手,用力拉向自己,门打开了。锁没有锁上,弹簧太松了,锁舌探出来得太少了,只有一毫米。刚才门看起来是关上了,但实际上拉一下就开了。整个屋子、我的生活,还有我孩子的生活,都是敞开着的,白天夜里,任何人都可以闯进来。

我很快得出了结论,应该把锁换一下。如果家里进贼了,他们可能还会再来。如果是马里奥来过,专门偷偷摸摸地进来,那他和小偷有什么差别?他比小偷还要可耻,偷偷摸摸跑进自己的家里,在那些熟悉的地方翻找,可能会翻看我的信,还有我发泄情绪写出的东西。我感到怒火中烧。不,他再也不能踏进这个门槛了。两个孩子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他们不会和一个偷偷摸摸跑到自己家里来、一点痕迹也不留的父亲说话。他连一声招呼都不打,也没说再见,也不问一句:你们怎么样了?

就这样,有时候因为满怀怨恨,有时候是因为担忧,我确信要给门换上一把新锁。那些卖锁的店员给我解释说,虽然锁子会锁住门,用锁盖、锁舌、弹簧、拨块、锁块、锁销把门锁好,但还是会被人强行撬开。他们建议我,如果要放心的话,最好装一道防盗门。

我有些不太确定,因为我不能随便花钱。马里奥跑了,可以预测,我未来的经济状况会恶化。最后我决定,在那些专门卖锁的店铺里逛逛,对比价格、性能、优点和缺点。经过几个星期的调查研究、讨价还价,我最后决定,让两个工人一天早上来上门安装:他们一个三十岁左右,一个五十岁左右,都一身烟臭味。

两个孩子在学校,奥托慵懒地躺在角落里,根本就不在乎家里来了两个陌生人。我马上就感到很不自在,这让我很生气,任何违背我日常行为的举动,都让我很气愤。在过去,对于任何来敲门的人,我都会很客气:收煤气费、电费、物业费的人,还有水管工、装修工,甚至是那些挨家挨户推销东西的人,房地产公司寻找要出售房子的人。我觉得我是个对人充满信任的女人,有时候我甚至会和陌生人交谈几句,喜欢平静地展示出我对他们的生活抱有兴趣。我对自己那么有信心,我会让他们进入家里,关上门,问他们想喝点儿什么。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我的态度通常很明朗,很客气,但同时又保持了适当的距离。那些上门的人,从来都不会说一句冒犯我的话,或用语言试探我,想要看看我有什么反应,来判断我在性方面的意愿。那两个工人一来,就说了些富有内涵的话。他们一起嬉笑,哼唱着低俗的小曲儿,好像并不是很情愿干活。这时,我产生了一种疑问,我的身体、动作和目光,是不是有些东西已经无法控制?我变得激动不安,他们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他们看出来我已经几乎三个月没和男人睡觉了?我没有阳具可以吮吸,也没人舔我的洞?我没的干?为什么那两人一个劲儿笑着,说到钥匙、锁眼、锁舌?我应该给自己装上防护,变得无法打开。我越来越焦虑。他们用榔头用力砸着门,一边抽着烟,也没有问我他们可不可以抽烟。他们的烟味,还有污浊的汗味散布在屋子里,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先是钻到了厨房,把奥托也带了进来。我关上了门,坐在桌子旁边,想看会儿报纸,但我无法专心,外面动静太大了。我放下了报纸,开始做饭。后来我想,为什么我要表现出这个样子,为什么我要躲在自己家里,这有什么意义,真是不应该。过了一会儿,我回到了门口,他们俩在门口和楼道忙碌,把防盗门装在之前的旧门上面。

我给他们拿了些啤酒,他们不是很有热情地接了过去。尤其是那个年老的男人,又开始说那一套粗俗、包含着双关的语言。他可能只是想表现得很风趣,那是他唯一表示风趣的方式。我突如其来,突发奇想——那是喉咙里的风,让声带震动——我笑着,用同样暧昧的话来回应他。我发现他俩都很惊异。我还没等到他们回复,就自己增加了尺度,我那么口无遮拦,让他们俩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他们露出有些尴尬的微笑,放下了没有喝完的啤酒,起劲儿地干起活了。

过了一会儿,只能听到锤子猛烈锤击的声音。我忽然又觉得很不安,有些无法忍受。我感到很羞愧,就好像我在等着他们说出其他下流的挑拨话。经过一段漫长的尴尬,他们只要求我给他们拿某个所需的物品、工具,他们不再嬉皮笑脸,客气得有些过分。我等了一会儿,把啤酒瓶、杯子收了起来,回到厨房里。我到底怎么了?我在一步步走向自我泯灭,陷入沦丧,难道我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分寸?

后来,那两人在叫我。他们已经干完活儿了,给我展示了新锁的用法,把钥匙交给了我。那个年老一点的男人说,如果我有什么困难,可以给他们打电话。他用脏兮兮、结实的手指递给我一张名片。我感觉他又色眯眯地盯着我,但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有他把钥匙插到深色门板上的两个亮闪闪的钥匙孔里,反复强调钥匙的位置,我才关注他在说什么。

“这把钥匙是竖着的,”他说,“这把是横向插进去的。”

我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他补充说:

“要小心,操作不当会损害锁。”

他又轻松而自负,说出富有哲理的话:

“新锁要慢慢适应,它们要熟悉主人的手。”

他先试了第一把钥匙,又试了另一把。我觉得,他也得花费一定的力气才拧得动。我说,让我来试试。我先是锁上门,然后打开了两把锁,又稳又准,没有任何困难。那个年轻男人用温和的语气说:

“太太,您的手真稳当。”

我把钱给他们,他们走了。我关上了身后的门,靠在门上,感觉门扇震颤了很长时间,像是活的一样。我一直等到一切平息下去,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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