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新政落幕

北宋觉醒  作者:蔡晓琳

苏舜钦事件后不久,宋仁宗下诏说:“朕闻至治之世,元、凯共朝,不为朋党,君明臣哲,垂荣无极,何其德之盛也”。也许此时,对于仁宗而言,“元凯”之臣便是唯唯诺诺,不结同志之人。而苏舜钦和欧阳修的好友,同为北宋古文运动的领军者的诗人梅尧臣曾回忆道,仁宗看到范仲淹提出的政策时,曾笑说这是老生常谈。因此,仁宗在苏舜钦被罢黜后的这份诏书,已经预示着改革派于朝中完全失势。

一年多前那个初秋的君臣一心,已是明日黄花。

在范仲淹和富弼带执政大臣衔分别出使西北,河北后,改革派在朝中仍保执政地位的只有杜衍与韩琦了。由于不在范富不在朝中,于是朝堂上对改革派的各种流言蜚语便甚嚣尘上了,保守派全力反扑。仲淹无奈,只能上书请罢参知政事。平时缄默不语的章得象在获知仲淹的辞呈后,阴险地对仁宗说“仲淹素有虚名,此时如果同意他的请辞,那么天下人会认为朝廷罢免贤臣,影响公论。所以朝廷可以故意下诏不批准其辞呈。如果范仲淹上谢表无意再坚持请辞,那么就代表他实际是眷恋权位,并非真心想辞职,而是想用这样的手段要挟朝廷,到那时候,朝廷再罢免他即可”。

仁宗于是依照章氏的意思做了,退回辞呈。范仲淹按常例上谢表致意朝廷恩典,在谢表中,他提及自己于新政时所遇之挫折,他说“革侥幸,则多众怒,心虽无愧,迹已难安”。但此时,仁宗已相信了章得象的判断,仲淹的参知政事之位,已是岌岌可危。

同时,富弼也遭到了右正言钱明逸的弹劾,理由依然还是朋党。庆历五年正月,苏舜钦事件后一个月,仁宗正式下诏罢免范仲淹参知政事,仅任知邠州兼陝西四路按抚使。同时罢免富弼枢密副使,改任京东西路安抚使、知郓州。此前不久,富弼刚在北部边境成功处理完契丹大兵压境的危机,谁知晓,当他回到京城时,不仅不得功赏,反而收到了被罢免的诏书。同为枢密副使的韩琦愤怒地责怪仁宗道:“我痛心富弼有何事辜负朝廷?而朝廷为何要黜辱富弼至此!”

杜衍于是更难独善其身了。庆历五年正月中旬(1045 年),辽和西夏战事结束,由于谏官蔡襄、孙甫的建言难被陈执中采纳,因此蔡,孙两人便愤而请辞。

由于孙甫是杜衍所举举荐,因此执掌中书的杜衍不同意他们请辞。杜衍劝仁宗说,谏官无故辞职,不是件好事,希望驳回辞呈。仁宗也同意杜衍的意见。可是当这个批驳需陈执中同署时,陈拒绝了。杜衍愤怒地文书烧毁,这就给陈执中以口实。他上奏仁宗,说杜衍包庇两人,故意要让他们留在谏官的位置上,欺罔擅权,有朋党之嫌。次日,仁宗便罢免杜衍,改任兖州知府,贾昌朝升为宰相,杜衍门人的孙甫也被罢,改知邓州。

在罢免杜衍的制辞诏书中,仁宗指责这位指责这位 67 岁的元老重臣是 “自居鼎辅,颇彰朋比之风”。朋党,又是朋党。欧阳修对仁宗说:“自古小人馋害忠贤,广陷良善,只不过指责其为朋党而已”。在西北的潞州知府尹洙也上疏指出:“去年朝廷拔擢欧阳修、余靖、蔡襄、孙甫相次为谏官,我非常担心朝廷不能有始有终…公论与朋党,往往取决于皇帝的意思,而不取决于大臣的忠邪…我既然应为朝廷献策,就不会顾及朋党之责难,但是一旦被指责为朋党,那么所有建言便不得采用了。这是莫大的弊端”。

在杜衍被罢免后,性情耿直的枢密副使韩琦上奏仁宗时指出,“近日臣僚多务攻击忠良,以此取快私忿”,但是,他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看着自己的同志们相继被罢,心灰意冷的韩琦只能无奈请辞,三月,韩琦被罢枢密副使,改任扬州知府。

韩琦赴任扬州后,五月,知制诰,谏官余靖出知吉州。而欧阳修由于保守派的诬陷诋毁,也于八月自河北转运使任上改任滁州知府。

那年,在滁州的欧阳修才 38 岁。天资刚劲的他经此挫折,无奈纵情于山水之间,于是便有“苍颜白发,颓然乎期间者,太守醉也”。四年后,他返朝担任翰林学士,把所有精力和感叹恣肆于修撰《新唐书》和《新五代史》上,如同后来的司马光在熙宁变法期间,政治上不得志,便沉静于洛阳城中,撰写《资治通鉴》。这未尝不是好事,事功总是短暂的,唯文字方能千古。这也是托克维尔说的,“多少次我在想,倘若我要在世上留下自己的某些痕迹,这主要得靠我的写作而非我的行动”。而这如司马迁所说,“古者富贵者名摩灭,不可胜记,唯风流倜傥之人称焉”。

虽然欧阳修早于 23 岁时就进士及第,但是他真正进入中枢却还要等到仁宗嘉佑五年(060 年),那时,他已 57 岁。当宋仁宗再见到欧阳修时,他鬓发已白。

某夜当欧阳修怵然似闻秋声时,是不是又会想起当日与朝堂之上,仲淹,韩琦,富弼,蔡襄,余靖激昂论政,而此时却天各一方,人事寥落,此时,他只能感叹 “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

猿声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半个世纪前,当寇准还在任首都开封知府时,众人都看好他随时可进入执政大臣的序列,因为太宗皇帝曾称赞道,“寇准之于他,如同魏征之于李世民”。但当某日寇准和任馆职的王嘉佑谈及此事时,嘉祐说,“在我看来,您不入相要比入相更可以善终些”。寇准很讶异,嘉祐解释道:“自古以来,建功立业的贤相往往是需有君臣一心为前提,方能如鱼得水。可是今日您之于皇帝,是不是如鱼有水吗?”寇准听后大悟。不知此后寇准从相位被贬,在琼州苦海时回望大陆,是否会再想起这番对话。

在位近 40 年宋仁宗于 1063 年去世。去世前不久,1061 年,时任 40 岁,任馆职知制诰的王安石上书批评仁宗说:“贤才不用,法度不修,偷假岁月,或许可以庆幸无大灾事,但旷日持久,则未尝不终于大乱。官乱于上,民贫于下,风俗日以薄,财力日以困穷,但陛下高居深拱,却未尝有询考讲求之意。因循苟且,逸豫而无为,可以侥幸一时,而不可以旷日持久”。此时 51 岁的宋仁宗,会不会看下他身边那位已老去的枢密副使欧阳修?于王安石的文字中,他是否可见那年,三十多岁的欧阳修那论事切直,视弊如仇的旧模样。不,应该不会,仁宗是个安逸的人,他虽然性格宽厚,但他从不会去反省。

范仲淹虽然也曾激情地说过:“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但是在没能得到仁宗最强力的支持下,他无法如王安石一般如飞沙走石般执行改革方略,勇于任怨,不为毁誉所动。范仲淹是谨慎的,在他的所有书信中,我们几乎无法看到他向亲友讲述改革中的心路。

反观二十多年后的王安石和宋神宗,当王安石大肆罢免反对派官员,即便如韩琦,文彦博这样的三朝元老也不受宽宥,神宗依然坚信其所为。安石所为,正确与否是另一回事,但是也就是宋神宗这样毫无保留的支持才可如此。因此司马光才会说王安石是“必欲力战天下之人,与一决一胜负”,但谁又能知道,死后没有墓志铭的王安石在诗中也会慨叹自己的无奈说:

“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此时他在看《孟子》,所以斯人指孟子)

宋代的皇权与相权永远处于一种紧张的交锋状态,特别是在宰相欲有为的情况下。宋初的赵普,真宗朝的寇准,仁宗朝的范仲淹,神宗朝里的王安石,乃至于南宋朱熹时代的庆元党禁,都是如此。宋代相权不似唐代三省大臣,其对于皇权的依附更为直接。皇帝分享权力于几位执政大臣,但其意只是希望藉由这样的分享,除辅弼理政外,也求这样的分权来巩固皇权。因为,当武将的威胁被消除之后,权相也要防范。

所以相较于宋之前的朝代,皇帝的专制权力是更大的,只是这样的专制被淹没于宋代较为宽松的朝政气氛中。反观废宰相后的明朝,朱元璋殚精竭虑想要防止权相,直接从制度上废除宰相而让皇权专制,结果却事与愿违,使得明代皇帝大多猥琐不堪。

也就是这样的原因,宋代的皇帝特别担心朋党之风,无论这个朋党是否是“君子党”。宋仁宗虽然庸碌无为,只会做官家,但是他并不昏庸。他如同一个大学里的模范生一般,从来不敢在夜半翻越学校围墙而只会在寒夜的校门口升火取暖,等待天明。

仁宗不会怀疑范仲淹等人的赤诚之心,不然他也不会对这些被罢黜的诸臣仍稍加优待,派遣的地区也大多是丰饶之地,甚至在蔡襄请辞时,仁宗还让他自己选择就任之地,蔡襄于是选择的离家乡最近的福州担任知府。而且这些大臣们除了年长的范仲淹和杜衍外,在几年后均回到朝中任要职。但仁宗和历代宋朝皇帝一样,他们不能允许大臣结党,在朝中形成合心,抵触皇权。而欧阳修们却是大方地承认就是朋党,便造成仁宗的不安全感。欧阳修们之所以敢于这样地坦然,是因为在范仲淹等人的理想中,国家的良性治理才是最重要的,而只要是秉要执本者便是同心同德。但对于仁宗而言,这却是对皇权的一种威胁。也就因此,才造成如吕夷简,章得象,王拱辰等追名逐利,无理想抱负的官僚寻得“朋党”这样简单而又最有效的借口来打击对手,手段虽拙劣,却屡试屡验。

所以,当边境稍歇,天章阁的激情过后,担心强势的改革派专权的宋仁宗,所需要的就不再是这帮絮絮不休的理想主义者了。即使范仲淹们敢有如王安石摧枯拉朽,数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也无法阻挡仁宗期盼的在庆历新政的微风细雨后的雨过天晴。他还有二十多年的官家要做,于他在位时,东京城内依然芳华似锦,深夜的井水边仍有富贵酒客在特深沉地苦吟着“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后世依然会称颂仁宗的时代是帝制里的中国最好的时代。

只是,在这最好的时代里,当鲜花的爱情随风飘散,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也正走向地狱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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