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艺术家的生平与遗留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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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泽直树 5  作者:池井户润

“我知道,你一直怨恨堂岛。但是,堂岛也一直很想把钱还给你。”

半泽此时坐在堂岛政子家的会客厅,这里与前几日拜访时别无二致。堂岛芳治虽然在败光堂岛家的产业后撒手人寰,政子却没有步丈夫的后尘,而是独自过着安详的晚年生活。

友之或许认为置办这栋大楼是堂岛芳治的决定,但半泽却觉得,这可能得益于政子的聪明才智。

“但堂岛实在不擅经营,到头来还是给你添了麻烦,直到临死前,他都在后悔。”

谈起堂岛芳治,政子的语气变得沉痛起来。

“后悔?舅父吗?”友之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我不信。”

“是真的。”政子说道,“你也许从你母亲那里听过堂岛的许多事。但他是这个世上最容易被人误解的人。他的确对被迫从巴黎返回日本心存怨恨,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那之后,堂岛改变了许多。”

“改变吗?”友之不由得嘟囔道。

“当时,两家复杂的境况纠缠在一起,催生了各种各样的误会。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如今旧事重提也无法挽回什么,但这或许是一种缘分。不管你想象中的堂岛芳治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且让我代替亡夫说两句吧。”

友之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政子讲述的,是纠缠在堂岛家与仙波家之间的另一个故事。

“最初的误会起源于我的公公,也就是堂岛富雄命令芳治从巴黎返回日本之时。那时,富雄对芳治说,家里经济出现问题,无法再资助芳治学业。此后,知道实情的芳治以为是仙波家的原因导致自己不得不放弃画家之路,从而迁怒于你们,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这其实只是富雄为了让芳治回国编造的借口。”

“借口?”友之反问。

他也以为芳治之所以被家里切断资金来源,是因为堂岛家对仙波家的支援。

“当时的堂岛商店确实业绩不振,但资助芳治留学还是绰绰有余的。真正的原因不是这个。实际上,堂岛富雄是个颇具绘画鉴赏能力的人,也是位收集了众多美术工艺品的收藏爱好家。他慧眼如炬,坊间甚至传说,他曾一眼看穿银座著名画廊里展出的赝品。富雄看到在巴黎学习近十年的芳治画出的画,马上觉察出他才华的极限。芳治是成不了才的,这样下去对他也不好,不如随便找个理由切断资金来源早日打发他回国。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但富雄却不能对芳治说出真正的理由,如果对坚信自己才华的芳治说‘你压根儿没有当画家的天赋’,只会招致父子间的冲突。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芳治好像自然而然察觉到了父亲的想法。毕竟,告诉我这些的不是别人,就是芳治自己。”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友之半信半疑地问道。

“应该是芳治从巴黎返回日本十几年后,你上大学的时候。那时,堂岛的父亲富雄早已不在人世。刚才那些话,或许是芳治从当时还健在的母亲口中听来的。当时,芳治清楚地对我说:‘父亲嫌弃我没有才华,才把我弄回日本。’他说这话时应该喝了不少酒,那副心有不甘的样子,光是看着都让人心疼。”

政子露出落寞的笑容。

“富雄去世,芳治出任堂岛商店的社长,是那之前的事。芳治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富雄收藏的画一幅不剩地卖掉。或许因为他对成为画家还有执念吧。我曾劝他,不用着急卖掉,留着慢慢处理不好吗?他却说不想看到自己身边出现任何一幅画。就这样,他毫不留恋地卖掉了所有画。然而又过了几年,促使芳治改变的契机到来了。就是,那幅哈勒昆的画。”

政子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张相框中的照片。

她站起身,把相框从置物架上取下,立在茶几上。

“啊!”中西小声地发出惊叹。

“这幅画——”

印在照片上的画,正是那幅挂在仙波友之办公室墙上的《哈勒昆》。

但照片上的人却不是仙波友之,而是堂岛芳治。芳治当时大约六十岁。照片中,政子坐在带扶手的沙发椅上,他站在政子身后。这张陈旧的照片已开始褪色。

“这幅画,不是友之社长买的吗?”半泽问道。

对半泽的话感到震惊的却是政子。

“你还留着那幅石版画吗?”

“嗯,算是吧。”友之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买下办公楼时,舅父把画留了下来,说不需要了。每当我看见那幅画,就觉得它在嘲笑我。但我想这样也挺好的,就一直挂着了。”

友之的说法将政子逗得放声大笑。

“我得谢谢你,友之。芳治一定也很欣慰。”

“不说这个了,为什么那幅《哈勒昆》是转变的契机?”

在友之的催促下,政子重新开始了讲述。

“芳治成为堂岛商店社长时,有位熟人曾拜托他照顾刚从美术大学毕业的儿子。那孩子从东京艺术大学毕业后想去巴黎进修,但家里拿不出留学资金,只好靠自己工作赚学费。房地产这一行,广告单设计的优劣程度将直接影响客户的第一印象。建造新的房产项目也需要设计师的意见。我丈夫觉得正合心意,便成立了设计室,雇用了那位美大毕业生两年。在那之后,立志成为画家的毕业生存够了在巴黎短期生活的钱,便远渡重洋去学习绘画。但芳治并不看好他,还劝他早日放弃。又过了几年,芳治却在偶然的机会下邂逅了那人的画。那是在梅田百货商场内的一家画廊。在出口处最显眼的地方,挂着那幅画。那位美大毕业生似乎已成为极受欢迎的画家。若是从前,芳治应该早就注意到了,但他那时的状态,与其说是对绘画毫不关心,不如说是在逃避绘画。所以,他对那位美大毕业生的成功一无所知。那时,在购物的间隙随意走入店内参观的芳治突然停下脚步,直勾勾地盯着那幅画。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用无法动弹描述或许更加准确。我想他一定深受打击。他那时的表情,我至今也忘不掉。他笔直地站着,眉头紧锁,神情恍惚,死死地盯住那幅画。过了半晌,终于对我说:‘父亲是对的,我没有这般耀眼的才华。’”

政子继续道:“那幅画,画的是哈勒昆与皮埃罗。画框下方贴有姓名牌。我定睛一看,惊讶地发现上面写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仁科让。画上标着骇人的高价。仁科让作为现代美术界的新手崭露头角。他的作品已成为全世界收藏家垂涎的目标。怎么说呢,才华真是个残酷的东西。我丈夫努力几十年都无法取得的成就,仁科却在一夕之间获得。丈夫或许很想得到那幅画,但当时的堂岛商店已不具备购买它的能力。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下那幅《哈勒昆》的石版画,挂在社长办公室。那画对堂岛而言,是青春的墓碑。”

友之盯着政子,甚至忘记了眨眼。

才华横溢之人才能留下,平庸之辈唯有被淘汰。这是一条无论倾注多少热情都无法跨越的鸿沟。当这种差异赤裸裸地摆在堂岛面前,他所承受的打击有多么沉重?这一点,恐怕任何人都无法想象。

“也就是说,仁科让曾在那栋办公楼工作?”

仁科让曾在仙波工艺社的办公楼工作过,这件事半泽从未听说,中西也瞪圆了双眼。

“稍等一下。”

政子站起身,返回时抱来一本陈旧的相册。她翻开其中一页,上面贴着一张芳治拍摄的员工集体照,政子说五十多名员工之所以身着浴衣,是因为这是去南纪团建时拍摄的纪念照。

“看,这就是年轻时的仁科让。”

照片中的仁科二十出头,还是个未经世事的青涩男孩。

“仁科让是位神秘的画家。”友之说道,“因为人们对他的私生活知之甚少,尤其是从美术大学毕业后到在巴黎出道前的事。他本人对此也三缄其口。这可是十分珍贵的照片。”

友之又问政子:“我可以拜祭一下舅父吗?”

他跪在隔壁房间那座小小的佛坛前,双手合十,悼念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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