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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百鬼夜行 - 阳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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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二郎注意到那些,大概是五六岁——或许更早一些的时候。 其实他不太了解懂事指的是怎样的状态,不过当他懂事时,应该就已经发现了。 礼二郎看到的景色似乎与他人不同。礼二郎生活的世界极其混乱,复杂,形状不定,一片混沌。物体、人、建筑物和景色都是双重甚至三重,不在那里的东西、在那里的东西、在那里的人、不在那里的人,所有轮廓都是暧昧模糊的,浓稠地混合在一块。 或许年幼的礼二郎认为世界非常可怕。 听说礼二郎小时候喜欢动物,长大之后依然如此。无论狗或猫他都喜欢。软绵绵的野兽,他大致都喜欢。但据他父母说,碰到猫、乌龟、寄居蟹时,他的喜欢非同寻常。 他认为,那是因为那些东西的轮廓看起来较为明确。 现在他还是喜欢猫,但乌龟就没什么感觉;至于寄居蟹,完全不在他的关心范围内。寄居蟹长得有点像他最痛恨的灶马,所以或许反倒属于讨厌的一类。 不知为何,动物他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因为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才会想摸摸看。一摸就感到安心。因为可以确定视觉、触觉、嗅觉、听觉是同步的。 会注意到那些,也是因为动物。 年幼的礼二郎发现,也有些动物没办法看得很清楚。模模糊糊的动物没办法摸到,也就是说…… 不存在于那里。 物品也是一样的。 有些东西可以摸,有些东西摸不到。 摸不到的东西不在那里。只是看得见,但不存在。 自己看得见不存在的东西。而不存在的东西,别人看不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只看得到存在的东西。 不…… 礼二郎很快地学习到,不存在于那里的东西,即使想看,似乎也看不见。 ——不对。 不是这样。不是看不到,是不存在。所谓物体,一般都存在,所以看得见。不存在的东西根本就看不见,因为不存在。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对此并不感到理所当然的人——礼二郎这样的人来说,要弄清楚这一点,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因为不会有人告诉他们。 对一个人来说,看得见什么,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事。人仅能通过自己的五感认识世界,没有其他认识的方法了。人没办法用别人的眼睛去看、用别人的耳朵去听、用别人的鼻子去闻。 因此没人能知道自己以外的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嗅到什么。 而且根本不会想去知道。每个人都认为他人与自己相同,都相信自己的眼耳鼻,认为自己是对的,不会怀疑。 所以人不接受有人跟自己不同。 与其说不接受,不如说他们无法想象吧。 每个人都深信,自己看到、听到、嗅到的,才是毋庸置疑的真实。那是不可动摇的,别人当然、肯定、应该也有相同的感受——每个人都这么想。 因此不会有人刻意去告诉别人:就是这样的。即使不必别人教,大部分的人也不会遇上什么困扰吧。会认为没有多大的差异。些许误差会被修正。毕竟没得比较,所以无从知晓差异。即使不同,也不知道有所不同,大部分的人就这样过完了一生。 礼二郎的情况,相差太多了。 自身与他人的迥异之处,有些人应该是发现不了的吧。 如此幼小就能对此有所自觉,或许正证明了礼二郎的聪慧,但很少有人这么去理解。 礼二郎第一个去找哥哥商量。 不过礼二郎当时固然幼小,哥哥也同样年幼。 况且这本来就很难解释。这种事在词汇贫乏、缺少逻辑性的小孩子之间,不可能获得正确说明与理解。即使清楚解释了,听的人也应该无法理解,更何况这根本就不可能解释得清楚。 所以礼二郎完全无法被理解。 他觉得应该不是哥哥的理解力太差。哥哥总一郎在一般世人眼中,是非常正常的人。哥哥应该是个普通人,小时候也是个普通的孩子吧。 不,或许也有人质疑究竟何谓普通。普通应该是指没有特别之处,也没有偏差,符合标准;但无论是特别、偏差或标准,都没有一个基准,因此无从判断。不过礼二郎认为普通人都会陷入思考停止状态,认为自己与他人没任何不同。而既然本人都宣称自己是普通人了,那应该很普通吧。能够理所当然地动脑的人,不会说自己普通;那么自称自己很普通的人,就应该把他们当成普通人看待吧。而他的哥哥,嗯,很普通。 普通人的哥哥那时说: “是你眼睛不好啦……” 的确,礼二郎的视力并不算好。但是姑且不论看不见该有的东西,他连不该有的东西都看见了。所以他认为不是视力问题。 那是鬼怪吗……? 结果哥哥这么说。然后哥哥哆嗦了一下,装出害怕的样子。 看到那动作,礼二郎大失所望。他从来没有,往后也不会将那些视为幽灵之类的东西。 就像大部分的孩童,礼二郎也会对荒诞无稽的虚构故事感到兴奋雀跃。他最爱奇闻怪谈了。据说一般孩童随着成长,就会渐渐疏远这类虚构故事,但礼二郎却不是如此。成人后的现在,他依然喜欢。因此他应该从当时就热衷于聆听、阅读那类故事,却从未将那些怪谈情节与自己的现实联系在一起。 再说,他根本不害怕,也不排斥。他只是看得见。的确,有时候父亲的旁边有父亲,应该不在房间的母亲就在眼前。不过父亲和母亲都活得好好的,本人也就在身边,幽灵不是这样的吧。 他说那才不是鬼怪,结果哥哥回答: “那是你脑袋有问题啦……” 或许吧,他心想。 凭一般的感觉看,就是这样吧。 哥哥从骨子里就是个普通的孩子,便长成了普通的大人。 但是在礼二郎的心目中,从那天开始,哥哥就成了个好脾气的傻瓜。不过他并不是讨厌哥哥,兄弟俩现在感情也不差,但礼二郎就是觉得哥哥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接着,礼二郎向父亲坦白。 父亲不惊讶,也不怀疑,只应了句: “这样呀……” 那口气就像要接着说“那真是太好了”,也像是要说“所以呢”,也似乎是漠不关心。不,那显然就是毫不关心。礼二郎露出不满的模样,父亲便问: “那你很困扰吗……?” 唔,说困扰也算困扰,说不困扰,也的确不怎么困扰。他不痛也不难过,不害怕也不悲伤,只是有点麻烦。 他这么回答,父亲便说,“那就好了吧。” 那就好了吗? 礼二郎是个几乎不哭的孩子,这时却感到有些难过。因为他心想,真的这样就好了吗?自己显然跟其他人不一样,这样不算异常吗? 父亲看了礼二郎一会儿,若无其事地说: “哎,每个人都不一样嘛……” 唔,父亲……不是普通人吧,礼二郎心想。 虽然不普通,但一样是个傻瓜吧,他也这么想。 榎木津家是旧华族,父亲干麿甚至曾受封爵位。可是干麿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不管对政治还是经济,似乎都毫无兴趣。 他只对博物学感兴趣。或许他原本想要成为学者。 可能是钱太多,父亲成天沉迷在一些没用的事情里,现在也一样沉迷。 他从没见过父亲汗流浃背辛勤工作的样子。 不过那些钱也是父亲自己赚的,爱怎么花,别人没资格干涉。本人似乎没有自觉,但父亲似乎具有非凡的商业头脑。无论景气是好是坏,父亲总是处之泰然,不曾表现出为生活烦恼的样子。 不,或许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他吃了许多苦。 但礼二郎从没见过。至少在家中,父亲从未表现出那种样子。 他捕捉昆虫、欣赏美术品、写书法、游山玩水,过着远离俗世的生活。他从来不生气,也不骄纵。看虫子、吃饭的时候心情很好,除此之外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一派云淡风清,要说他性情温和,确实如此,但如果把那种态度视为漠不关心,有时也令人有些动气。 简而言之就是个傻瓜,礼二郎如此理解。 不被哥哥理解,不被父亲关心,无论如何,那都是幼小的礼二郎无能为力的状况。 光是哥哥和父亲就让他得到教训了,结果礼二郎认为最好不要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决定三缄其口。他没有把这件事当成秘密的意思,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就算四处向人吹嘘,也不可能因此治好。不过他确实学习到,找人倾诉也是白费功夫。白费功夫的事,做再多次也是白费功夫。 接下来……就只能自己设法了。 礼二郎开始思考,能不能区别出确实存在与明明不存在却看得到的东西?只要能区别,日常生活就不会有问题了。只会觉得有点古怪。那些东西看起来模样应该不太一样,而且应该有什么法则才对。只要能找到那个法则,总有法子吧。不存在的东西只要忽略就行了。 然后—— 礼二郎想到了某个假说。 他是不是同时看得到现在存在的东西与曾经存在的东西?就像声音有回音,他是不是看到慢了一些出现的世界? 其他人只看得到现在存在于那里的东西。 而自己看得到现在没有,但之前存在过的东西。 是过去双重曝光了吗? 是过去没有消失,留存下来了吗? 是回忆凝结在那里吗? 他觉得这个假设蛮有道理的。有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年幼的礼二郎如此解释自己的异能,并且接受,来应付这不可解的世界。 只要当成是昨天、前天,更早以前的事,与现在重叠在一起就行了。为何会发生这种情况,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但至少这解释了看见的是什么。这么一来,那就不是不明不白的东西了。 不过…… 有点不一样。 就连过去不存在于那里的东西,他也看得到。他还看得到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他看得到不明就里的东西。 他看到的不全是自己记忆中的图像。 不过这已经不是问题了。不存在的东西比存在的东西更为模糊,有些朦胧不清,而且经常飘浮在稍上方处。他在入学以前,就可以分辨出来了。 既然可以分辨,就没那么不方便了。 上学以后,礼二郎又注意到另一项特性。 人愈多,那些也就愈多。礼二郎视野中的人数,与看得见却不存在的东西的量呈正比。有十个人就看得见十人份,有一百个人就看得见百人份的虚像。 如果学生在礼堂集合,那景象便完全是一片混沌。 有时……他也会觉得厌倦。 因为会看到讨厌的东西。 有些人拖着骇人的东西,也有些人想着可耻的事。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礼二郎认识到,人是肮脏丑恶的。另一方面,也有人带着愉快或可笑的东西四处行走。虽然也看得到美丽或漂亮的东西,但这类事物的影像都很薄弱。 无论如何…… 那都不是总能看到的。 仔细想想,独处时,礼二郎眼中的世界是稳定的。一个人的话,就不会看到多余的东西。而父母哥哥等自己以外的人在身边时,就看得到那些。然后随着礼二郎的生活圈子扩大,那些东西的数量也愈来愈多了。 感觉原因确实出在礼二郎以外的人身上。 是他人让他看到了不存在于那里的事物。不,应该不是刻意的,因此该说是礼二郎以外的人影响了礼二郎的视觉吧。或许是礼二郎像收音机,接收到他人发出的电波般的讯号——他这么解释。若是如此假设,会看到甚至是从未见过的东西,也可以解释得通了。 那么问题来了,那电波般的讯号是什么? 管他是电波还是什么,礼二郎不认为人类能发射出那种东西。 即便真的发射出电波讯号,也还有那电波让礼二郎看到的影像是什么的问题。 那有何意义? 没有……任何意义,礼二郎断定。 是没有意义的。 世上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意义是事后任意附加上去的。赋予事物意义的是人。不,是自己。所以如果觉得对自己没有意义,那就是没有意义。 礼二郎在七八岁的孩童阶段,就已如此达观。 他也觉得若是专心去看存在的东西,不存在的事物的影像就会变淡。他试着努力只看存在的东西,不去介意不存在的东西,结果那些似乎渐渐淡了。等他超过十岁时,就可以不再在乎了。 不过天色一暗下来,光量减少,现实的景物随之变得暧昧难辨,但那些依然十分抢眼。或许是对比的问题。 假设黑暗中有人。 而礼二郎就在附近。 礼二郎就会陷入错觉,仿佛身在不是那里的地方、不是现在的时间。有时他会身在陌生的房间里,或是从未见过的风景中,与未曾谋面的人面对面,或是做着从未做过的事。 这……令他厌恶。 室外还好。一想象那无明的封闭空间,他就毛骨悚然。像是深邃的洞窟、没有出路的隧道,这些地方光是想象就令他生厌。还有另一样令他厌恶到难以忍受的事。 就是大眼瞪小眼的游戏。 因为是小孩,所以会玩各种游戏。也会玩捉迷藏或鬼捉人。 礼二郎是灵巧的孩子,运动神经也出类拔萃,最重要的是他聪明绝顶。体形虽然纤细,却有过人的臂力。不管挑战什么事,他都能驾轻就熟。胆量也很大。 跑步和跳高无人能敌,相扑和打架也从没输过。任何比赛,他大抵都是获胜的那一个。虽然唯独视力问题重重,但他的动态视力与判断力都优于一般人,因此不太会构成障碍。或许是因为他持续不断地区分与理解虚像和实像,所以培养出了这些能力。 小孩子的游戏多半很好玩。 不过只有大眼瞪小眼的游戏,礼二郎没办法玩。 不是输赢的问题。 玩大眼瞪小眼…… 必须在近处看着对方的脸。 对方的脸上当然并排着一对眼睛。 眼睛里…… 会倒映出眼睛。 对方的眼睛会变成别人的眼睛。眼前朋友的脸,会有不同的另一张脸重叠上去。 那张别人的脸,愈是凝视就愈是清晰…… 礼二郎用他的一双大眼瞪着看。 谁?这家伙是谁? 回瞪着自己的…… 是自己。 瞪着礼二郎的是礼二郎自己。 发现这件事的瞬间,礼二郎厌恶到几乎要昏厥了。他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恶心的游戏了。不管对方摆出怎么滑稽的表情想逗他笑,他都看不见了。眉头紧蹙,用一双色素淡薄的大眼睛凝视着自己的……是自己。 不是倒映在镜中平面的自己,完全就是活生生的自己。 看到真实的自己,那种骇惧。 被那样的自己注视的骇惧。 他讨厌……大眼瞪小眼。 然后,礼二郎察觉到,在玩游戏以外的情形下,过去他也曾看到几次自己的脸。自己的模样只能在镜中看到,但是镜像与实像不同,所以他才会一直都没有发现吧。这代表了自己过去看到的某个陌生人中,曾有自己的影像。 他讨厌人的眼睛。 更痛恨自己的眼睛。 看着眼睛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的眼睛。 第一次玩大眼瞪小眼的隔天,礼二郎发烧了。他病了一阵子。 躺了三天。发烧时,不知为何家人一直给他桃子吃。烧退了,可以喝粥了,总算觉得恢复的时候。 走,去观鱼室…… 父亲这么说。 如今回想,那或许是父亲看到儿子大病初愈,难得消沉,出于关怀的提议。虽然也有可能不是这样,只是父亲自己想看鱼而已。想想父亲的个性,礼二郎觉得应该是后者。 他觉得很烦。他不想去人群里。 他不想看到不存在的东西。 如果那些东西里又有他自己的话…… 可是。 观鱼室有鱼。 鱼眼就像一个洞,空洞,清澈…… 棒极了。这很好,只要有鱼眼就好了。 好想要鱼的眼睛——礼二郎心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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