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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百鬼夜行 - 阳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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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躺着。 然后在他的颈脖处,那条恶心的蛇蠕动着,慢吞吞的。 噢噢,太可怕了。 可怕死了。 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父亲死了。应该死了吧?喉咙的隆起格外醒目。胡楂稀疏地分布着。眼睛翻白,嘴巴半张,露出黄色的牙齿与干燥的舌头。那已经不是活人的脸了。上吊而死,人相都变了,所以记忆才会暧昧不清。 那不是会说笑的爹爹的脸。 可是,这就是爹爹。 蛇。冰凉粗糙、全身覆盖着鳞片,下流的蛇慢吞吞的。 我抓住了那条蛇。 太恶心了,太可怕了,我无法忍耐。 这时—— 登和子醒了。 她昏睡了一会儿。 她不知为何昏了过去,被伦子送回家,然后上了床。不知道是不是发烧了,她流了许多汗。她缓缓地翻身一看,枕边放着水壶和茶杯。 是祖母或妹妹为她准备的吧。 不知道时间。很暗,很安静,大概是深夜。 小电灯泡微弱地照亮房间。每一处都朦胧泛黄。 登和子趴在床上,在杯中倒水,含了一口。咽下去后,她舒服了些。 登和子把额头抵在枕上思考着。 阿节说她异常,登和子反驳说才不是,但这果然属于异常的范畴吧。 她究竟有多怕蛇? 不过总觉得爽快了些。 阿节还说,只要查出理由,就可以治好。 现在……算是知道理由了吧。 登和子在小时候,曾误以为蛇是腰带,而抓住了蛇。 她一定被吓死了。 若是懵懂无知的孩童,受到的冲击更是难以想象。 冲击太过强烈,登和子把那件事——不,把那时的事全驱逐到脑袋的角落去了吧。 所以父亲过世前后的记忆才会那样暧昧不清。或许是不愿意想起的强烈欲求,将相关的记忆也一并封印起来了。 那么,已经没问题了吧。 虽然还是一样讨厌蛇,但她觉得已经不会有不必要的害怕了。如果碰到真的蛇,她应该会像常人一样害怕,但应该不会连绳索、带子都不敢碰了吧。 应该……她想。 真的。 ——只要知道理由,自己就会好了。 已经治好了,登和子在心中反复说。 这得感谢阿节和伦子吧。她从没想过这样的恐惧居然能治好。不,她没想过这是可以治好的。 感觉一下子舒服多了。 她起身,凝目细看时钟。 凌晨两点零五分。 当然一片寂静。祖母和弟妹一定都已经熟睡了。 ——刚好。 就是这时间。 她忽然这么想。她不知道是什么刚好,只是这么感觉。 好冷。 汗水凉了。再这样下去,可能真的会感冒。 工作不能请假。 明天——不,已经过了凌晨,所以是今天——有很多客人。虽然不是学阿节的话,但要是为了这种事犯错而被开除,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换衣服吧——她想。 得换衣服才行。全身都是不舒服的汗,濡湿了睡衣。登和子深深认为贴附在身上的湿气,象征了她不必要地害怕蛇的异常心态。 想要脱掉。 愈快愈好。 她站起来,走到衣柜前。 ——对了。 确认一下吧。 确认一下是不是治好了吧。 里面应该有母亲的浴衣。只要能顺利穿上它,就不必再担心了。 她抓住衣柜的把手。可以顺利穿上吗?不,没办法穿上也没关系。只要摸摸看系绳和腰带就知道了。如果治好了,应该就可以满不在乎地触摸。 拉开抽屉。 刺激的樟脑香窜入鼻腔,啊啊。 这—— 这个味道。 这是那个人的味道。 ——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不,那不是伦子的香袋气味吗?不是类似樟脑的、龙脑的气味吗? 不对不对。 这是那个女人的。 是那个女人的味道啊,登和子。 ——那个女人? 是那个穿着漂亮和服的年轻女人的味道啊。你忘了吗?登和子。 声音在脑中响起。 不,我没有忘。 只是不愿想起来。 原来记忆是不会消失不见的啊。 ——不,所以说。 那个女人是…… 喏,让当时还小的你看得如痴如醉的美丽女人啊。 没错,你快六岁时见过好几次,对吧? 你妈妈不在的时候,她不是都会来吗?撑着阳伞,穿着漂亮的和服。 就是那个女人啊。 ——对。 就是你爹爹包养的情妇啊。 ——咦? 手停住了。 对,那是。 父亲除了母亲,还包养了一个女人。 想起来了。那是个肤色白皙,穿着绚烂图样和服的妖艳女人——现在回想,应该是卖笑女吧。但年幼的登和子……只觉得那是个美若天仙的人。 别告诉你娘哦。 给你糖吃,别说出去哦。 这是秘密哦。勾手指发誓哦。如果不守信用,蛇就会来找你哦。 可是。 她说了。 她说出去了。 登和子向母亲打小报告了。 母亲露出非常哀伤的表情。 没错,是她就快六岁的时候。后来父亲和母亲…… 争吵的声音。 怒吼声。哭声。惨叫。恳求。谢罪。然后又是争吵声,怒号与啜泣。 日复一日。 父母的争执持续了好几天。 家中的笑声消失了。父亲变得凶暴,殴打母亲,然后殴打祖母,耽溺于酒乡。 明明登和子的生日就快到了。 登和子的家却毁了。 她完全…… 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觉得很讨厌,很难过,很伤心。 真的厌恶极了。她害怕酒后发疯抓狂的父亲。登和子也挨打了。 是你打小报告的,对吧? 谁叫你说出去的! 看到父亲殴打登和子,母亲露出可怕到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孩子是无辜的啊。 你这个废物。比起自己的亲女儿,那婊子更重要吗? 拧起眉毛,扬起眼角,嘴巴扭曲…… 母亲的脸变得像蛇一样可怕。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动粗的父亲很可怕。 但那样的母亲更教她害怕。 那是…… 嫉妒到发疯的蛇的面孔。那个时候母亲变成了蛇。登和子最爱的温柔母亲变成了可怕到极点的蛇。不要不要不要。 登和子好怕好怕。 她以前也喜欢父亲的。 但现在已经不喜欢了。让温柔的母亲变得那么可怕的父亲…… 她恨死了。 比蛇还要讨厌。 对了。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 她在夜半醒来。 那是个幽暗的夜。 黑暗中,有变得像蛇一样可怕的母亲。 然后…… 然后还有别的什么。 难道……就是这时候登和子抓到了蛇吗? 是这样的吗? 总觉得太不自然了。 登和子拿起衣柜抽屉里老旧的博多和服腰带。是随处可见的廉价腰带。 ——明明摸了也没事嘛。 果然治好了。原本只是指尖一碰,她就被脊背冻结般的恐惧笼罩。即使知道不是蛇,却依然怎么都没办法触碰。而现在登和子把腰带拿在手中,这只是条普通的腰带。 触感也跟蛇不一样。不冰凉,也不粗糙。当然,不会动也不会爬,也不会吐信。 就是条腰带。 那个时候…… 年幼的登和子怎么了?她看到什么,做了什么?母亲在做什么呢?在这样的大半夜里。 母亲。 对了。 母亲。 母亲杀死了父亲。 在发完酒疯后睡着的不忠男人的脖子上,把这条—— 这条博多腰带缠绕上去。 然后…… “啊啊。” 没错,她全想起来了。登和子握住的不是蛇,而是这条腰带。她抓住这带子,用力拉扯。 登和子帮了母亲一把。 因为母亲的脸太可怕了。因为母亲是蛇。因为讨厌那样的母亲。因为可怜那样的母亲。所以夜半醒来的年幼登和子,用力抓住从被子延伸到榻榻米上的腰带,狠狠地使尽全力拉扯。 虽然那时候父亲已经死了。 年幼的登和子是不是抓住缠绕在父亲脖子上的腰带,使尽全力拉扯? 腰带…… 腰带滑动,然后飞快地吐着红信,溜出登和子的手,掉到榻榻米上,缓缓地蠕动爬行,消失在房间角落。 只留下冰凉、粗糙的触感。 ——我……是蛇。 就这样,日光榎木津饭店的女仆樱田登和子缓缓地被吞入神秘的黑暗之中。这是昭和二十八年十一月中旬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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