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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夜行 - 阳  作者:京极夏彦

没有路。

十九年前,宽作老翁带领调查团四处行走的地点,全都是山,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没有建筑物,也没有道路,真的什么也没有。

不……并非什么都没有。

有树木。

有花草,有藤蔓,有灌木,有苔藓。

有岩石,有小石,有泥土,掺杂着这些东西。

应该也潜藏着许多虫与禽兽。

这里……是山。

那个地点也如此。

“我把他们带到这里。”

宽作老翁简短地说:

“我在这里——这块岩石,像这样坐着,等他们调查完。那些学者三三两两散开,调查了两三个小时吧。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

“好荒僻的地方。”

笹村环顾四下说。

以宽作老翁坐下的岩石为中心,形成一个小广场。看上去只有这一处晒得到太阳。周围是高耸入云的老树,踏入森林一步,就如同字面所述,白昼却犹如黑夜。

“你父亲坠落的悬崖在那边,就算走快点,也得花上三十分钟。”

老人伸手指道。

“可以请你带我过去吗?”

“去是可以去啦。”

“那里……并非不能踏入的禁区吗?”

“不是什么禁区啦,只是没人会去罢了。在山里确实是有不可以做的事,不过那大部分是做了会有不好的后果,是做了也没意义、做了会碰上危险的事。那些事大抵都被说成是迷信,不过凡事都有道理。所以不能去的禁区,只是没必要去的地方罢了。但要去也是可以的。”

不过——

“云出来了,天色会暗得很快。要去快点比较好。”

老人说着站起来踏入森林。

寒川跟上去,笹村也跟在后头。

父亲走的是这条路吗?

扶过这棵老树吗?

踏过这树根吗?走过这里吗?

十九年前踏入这条路以后……父亲成了不归人。也就是说,自从警方进行现场勘验以来,这条路就没有任何人经过吧。

不对。不是路,这根本不是路。

“不,你错了。”

笹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这是……一条老路。”

“这不是路吧?”

“不,寒川先生,这是路。不,说得正确点,它曾经是路。这里在过去是一条路。”

“你……怎么知道?”

“喏,你看看树木生长的情况。现在我们正在走的地方,前方——还有走过的后方,显然宽敞多了。其他地方的树木更密集。草也是如此。你看看两旁,深处的丛林长得更高。地上积了不少落叶,又长着草,所以看不太出来,不过底下的泥土也又硬又实。它连成一条线,而我们正沿着这条线前进。”

“是兽径吗?”

“似乎……也不是兽径呢。野兽踩出来的路不是这样的。野兽不会把体重完全压在地上。虽然会分出一条线,但不是这样的。这是很久以前,被人踩实、被人走过的路,一定是的。”

“是……这样吗?”

走在前方的宽作老翁默默无语。

“不过后来就没有人经过了吧。也就是说,这是路的残骸。”

“残骸……”

作为一条路,它已经死了——笹村说:

“因为再也没人经过了吧。但还是有曾是一条路的痕迹。土地是拥有记忆的,你不觉得吗?寒川先生。我这么认为。”

“土地的记忆……?”

“是的。人会死。即便死后留下执着,人一死,也无计可施了。即使真的有幽灵,我觉得幽灵也什么都办不到。”

“什么……都办不到?”

“不就是吗?就连活着的我们都如此无力了。人根本无法自由自在地过活。即使有许多想实现的愿望,也天不从人愿吧。况且,如果死后就能雪恨,那么活着的时候没道理做不到吧?”

他怎么会突然说这些?

寒川没回头,也没回话。

“如果人死了以后会更厉害,那么大家都去死了。如果能作祟咒死怨恨的对象,人们会甘愿去死吧。然而实际上却不是,每个人都想活着。所以幽灵呢,只是一种托词,是活人任意捏造出来的。”

“你是说……死了就都完了吗?”

“死了就完了吧。但人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所以才会任意编造出各种说法。幽灵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要不然的话……”

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父母没有现身?”

笹村说:

“我父亲壮志未酬就惨遭杀害,我母亲无辜受到牵连,他们都有出来作祟的理由。不,就算不去作祟仇人,至少也该现身在我面前,告诉我凶手是谁啊。我可以为他们报仇雪恨。”

说得有理。

“所以世上根本没有幽灵,那是迷信。人类是无力的,即使活着也是无力的。要是死了,别说无力了,根本就没了。没了,可是……”

你看看这座山。

“看看这地方。山不会死。即使我踏过的青苔枯死了,新的青苔也会立刻又长出来。树被砍伐就没了,但只要山还在,树就会再长出来。山会死而复生、生而复死,但绝不会死。去者日以疏,但生者日以亲。所以——”

山记得一切。

“寒川先生,你父亲的事情也是,这座山记得这个地方。我……这么认为。”

“你说……山记得我父亲?”

“一定记得的。我来到这里之后,得到证实了。”

“的确,我也感觉到山是活着的。我觉得山是有机物的集合体,就类似生物。大地上刻画着历史的痕迹。从那里涌出来的生命,也遵循着大地的存在方式。它确实可以称为土地的记忆。但我没能力去解读它。即便有,也只能看出非常粗略的东西。在这座山形同恒久的历史当中,家父的死,应该只是短短一瞬间、极为琐碎的一件小事。树叶一天会掉落无数片,对吧?一两百年之间,不知道究竟掉下了多少片叶子。可是——”

家父的死就只有那么一次。

“对于山而言,至多就是被虫子叮了一下吧?没有人会几年几十年一直记得被虫叮到的位置。就算是山……”

不,山记得——笹村说:

“正因为只有一次,所以记得。”

“没那么刚好的事吧?就像你说的,我们正行走的这个地方,以前可能是一条路吧。有足以将它踏实的许多人往来,那段时间的聚积化成痕迹留存下来,但这也是因为它重复的次数多到足以刻印在历史上啊。”

“那是人的感觉吧?寒川先生。”

“人的感觉?”

“时间的尺度、昨日今天的区别、过去未来的说法,这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的方便、为了方便人活下去而创造出来的概念吧?”

“创造出来?”

我的工作是造佛——笹村说:

“那不是指雕刻佛像吗?”

“不,不是的,寒川先生。俗话不是说,画龙不点睛,雕佛不入魂吗?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世上根本没有灵魂,所以也无从入魂。简而言之,就是做出来的东西,会不会被当成真的膜拜。”

“意思是会不会受到重视吗?”

“世上没有神也没有佛,也没有灵魂吧。不过却有崇敬之心。那是很尊贵的事物。而那种崇敬之心,正是佛像的魂。只要好好膜拜,我雕刻的木块也能变成真正的佛。所以我……”

是在造真正的佛——笹村说:

“神佛都是人造出来的。通过将没有当成有,人才能活在这世上。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时间也是一样的,因为根本没有时间这东西。”

“没有……吗?”

没有啊,哪里有呢?——笹村说:

“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都不存在,其实就只有现在。只是我们把过去和未来当成有,所以才有罢了。人做出来的东西只适用于人。树木和花草……”

是没有这些的。

“没有?呃,可是……”

“嗯。当然,世上的一切并非恒久不变。万物总是持续变迁。人只是将这些变化替换为时间这个不存在的事物来理解。可是,对于人以外的事物,时间是不通用的。人以外的事物没有昨天,也没有刚才,只有许多当下。只有当下,以及不同的当下。所以……”

毋宁说,悠久等同于无。

特异的一瞬,才显得格外突出。

“树木是缓慢成长的。去年的树木与今年的树木,从外表难以判别其差异。不过如果受了损伤,一下子就会看出来了。也看得出是何时受的伤。这棵树……”

十九年前也在这里。

“可是……”

纵然如此。

“纵然如此,从这座山……”

我还是无法从这座山感知到什么。我无从得知山的记忆。

“我没办法询问树木,也没办法知道山的记忆。”

寒川对笹村说。

没那回事——前方的老人突然出声。

“宽作先生……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没那回事。听好了,寒川先生,我们……现在是山的一部分。”

宽作老翁牢牢地踏着树根,头也不回地说。

“山的一部分?这话是……”

“山呢,是非常严格的地方。不被山接纳的人,会被排除出去。无法进入,就算进去了也会死。可是呢,一旦被山接纳,那个人……就会变成山。”

“变成……山?”

“不管是人还是佛,都跟山无关。无论是什么,山都跟虫子、野兽、草木一样看待。山就是靠那些东西形成的。也就是说,像这样深入山中,像这样走在山里的我们,就跟草木一样,是山的一部分。”

所以——

“只要待在山里,就可以了解山。”

“可是……”

“我们一直活在山里。我心里的这份《山立根本卷》,是这座日光山给我的。因为日光权现就是这座山。允许我猎捕山中野兽的许可,就是我也属于山中一部分的证明。野兽和鸟都是山的一部分。而允许猎捕它们,就表示我也是山的一部分。”

树木。

花草、藤蔓、灌木、苔藓。

“这日光的山里有许多堂宇、神社和祠堂。那些不是建筑物,是这座山接纳的、山的一部分。”

“寺院……和神社也是吗?”

“没错。这日光祭祀有三佛三神,但只是三座山以那三种形态显现而已。这座山就是这样的形态,神社和佛堂、人,这些一起构成了日光山。”

什么保护、修缮,太狂妄可笑了——老人说:

“人怎么可能敌得过山?”

说完后,老人——不,山踏入自我的更深处。

“就像那位老先生说的,山记得一切。所以你父亲的事,山也……”

记得一清二楚吧。

宽作如此断定。

“就算是这样,要怎么样……”

“悬崖就快到了,你看。”

地面朝上隆起。

“爬上这座屏风般的岩壁,再过去就是悬崖。就是爬上这里,才会摔下去。不过是从哪里爬上去的,从哪里掉下去的,我就不知道了。”

从底下看也看不清楚,但是那座耸立的悬崖边缘,被一片宛如障壁般的岩地所包围。

“就算来到这里,大部分人都会在这里停步,没有人会想爬上去。只有想要跳崖的人才会爬上去。因为除了跳下去以外,上去也没别的事好做,所以才会被称为魔所。”

要上去吗?宽作问。要,寒川回答。

“这样。我看看,是从哪儿爬上去的?”

宽作扫视着岩壁。

“一定……有印记才对。”

笹村说。

“印记?笹村先生,那是指……”

“山应该记得。那么属于山的一部分的我们,应该也看得出来。”

“是啊。”

宽作老翁简短回答,盯住了一点。

“看。”

寒川望过去。

岩地边缘有些明亮。有东西在散发幽光。

“它在指引我们。”

老人话声刚落,人已经攀上了岩地。

“也有……可以踏脚的地方。错不了,你父亲就是循着这条路线爬上去的。”

寒川快步跑近,随着老人攀爬。

寒川的父亲就是踩在这块石头上,抓住这条藤蔓,然后……

——倒是那道光。

那道幽光是什么?

没看见宽作的身影,他已经爬到顶了吗?

岩地上方也浓密地生长着树木。寒川气喘吁吁,浑身枯草泥泞,总算追上老人。

宽作老人怔立在上头。寒川抓住树干,来到老人身边,望向老人注视的方向。

那里。

有一座巨大的、古老的、腐朽的、生了苔的……

石碑。

“这是……”

寒川倒抽一口气,然后直觉地领悟到这就是父亲说的棘手之物。虽然毫无根据,但寒川确定绝对就是。他深信……是山、是父亲告诉他的。

那座石碑……

散发出苍白、妖幻的光芒,这是不可能存在的情景。

这……是父亲的——

墓火。

这时寒川秀巳尚无从得知,这座石碑将成为日后发生在日光的神秘事件的契机。

这是昭和二十八年初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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