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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百鬼夜行 - 阳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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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川站在被巨大的杉树围绕的祠堂前。 这好像叫作行者堂,据说里面安置了役行者[即役小角(传六三四~七〇一),飞鸟时代至奈良时代的咒术者,被奉为修验道的开山祖师。]的像。里面很暗,从外头看不清楚。 他来这里没什么事,也不是来观光的。 昨天听宽作老翁说了许多,所以他才会想来与山岳修验有关的地点看看。 寒川想着父亲。 就在两个月前。 寒川在父亲的忌日前往扫墓。父亲过世以后,好一段时间他都没去祭拜了,但这几年之间,他每年都会去扫几回墓。 墓碑底下就只有骨头,就算对石块敬礼也不能如何。就这个意义来说,就像宽作老翁说的,扫墓也算是迷信的一种吧。 父亲的墓地在天台宗的寺院里,但寒川并未皈依天台宗。粗略来看,他应该算是佛教徒,但也不是特别信仰什么。 简而言之,扫墓是为了自己而做的。寒川只是为了求得自己的心安而扫墓罢了。前往相应的地点,遵照相应的规矩,进行相应的行为,就可以得到某种效果吧。 真正是聊以自慰。 那天,父亲的墓前站了一个男人。 寒川相当讶异。 因为这是第一次有其他人出现在这里。 男人一身和服,后衣摆撩起夹在腰带上,穿着背部写有一个梵字的白色和服外套。打扮很奇妙。他手中提着装有长柄勺的水桶,手腕缠绕着数珠。 看不出年龄,但至少不是老人。 父亲的墓上摆了花。 并且香烟缭绕。 一般来看,会觉得男子是在为父亲扫墓吧。男子注意到寒川,露出讶异的表情。不过寒川觉得自己脸上的讶异程度应该不下于他。 这就是寒川与笹村市雄的初次邂逅。 笹村是住在下谷的佛师。初次见面时,寒川对佛师这个职业毫无概念。他很快就知道那是雕刻佛像的职业,但他不知道并非每个佛师都像笹村那样打扮。 寒川询问笹村与父亲的关系,笹村有些难以启齿。 他说他并不直接认识寒川的父亲。但是参拜不直接认识对象的坟墓,这太奇怪了。至少这偏离了寒川的常识。 他很好奇。 非常好奇。 笹村知道寒川不知道的父亲的某些事。若不这么想,就无法解释。他当下想到的…… 是父亲令人费解的死。 仔细想想。 父亲的死与笹村的出现,在寒川的心中从一开始就是不可分割的。 不过,笹村真的完全不认识父亲。 无论怎么追问,笹村都不肯透露,但寒川说出他对父亲的死感到疑问,笹村才总算打破沉默。 笹村说,他在追踪与十九年前发生的某个事件有关的神秘谜团过程中,追查到寒川父亲这个人。虽然查到了,但最关键的人却过世了。 笹村得知寒川父亲已死,认为线索就此断绝了。然后笹村为了聊以自慰——虽然对笹村而言,那应该是比聊以自慰更严肃的心情——前来祭拜他的墓。 直到现在,寒川依然能回想起听到笹村的话时,心中的那股亢奋。 笹村虽然前来祭拜,但似乎不知道那天正是父亲的忌日。也就是说……寒川与笹村会在父亲的墓前相遇,是一次偶然。 ——没错。 是偶然。 不过……这样的偶然,人们不都称之为冥冥之中的安排吗?即使把它想成是亡父的引导,似乎也合情合理。 当然,这样解释是一厢情愿,也是一种迷信吧。死者没有意志可言。即使有,也不能传达。 寒川这么认为,但还是忍不住错觉这是生前不怎么与他交谈的父亲,在死后对生疏的儿子传达出意志。 他觉得太荒谬了。 但即使荒谬,寒川还是想相信那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然而笹村追查的事件与寒川的父亲有何关联,寒川怎么听都无法理解。 笹村说,他在十九年前的事件中失去了双亲。笹村的父母是遭人杀害的。然而别说真凶,连事件的全貌都如坠五里雾中。笹村的父亲是一名报社记者,当时似乎正在追查一起重大弊案。 都过了十九年。 时效早已过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知道——笹村说。寒川很能了解那种心情。笹村说,他花了好几年,详尽调查了父亲疑似在追查的事件。 他查出那似乎是一起贪渎事件。 话虽如此,笹村只是一名木匠师傅,没有能力去揭发复杂的贪渎事件。他锲而不舍地追查探究,却都只像在不断地捕风捉影,徒劳无功。纵然捡拾到许多片段,却怎么也拼凑不出全貌。 寒川觉得这是当然的。 即便是寒川,也无法揭弊吧。 寒川是位药剂师,而不是侦探。犯罪调查这种事,他连该从何着手都不知道。 我在父亲的遗物中找到一本记事本——笹村说。记事本上写了许多文字,虽然看得出单词,却未构成文章,宛如暗号,无法理解。但是笹村不死心,一点一滴地理出了眉目。 他说记事本中好几次出现“日光”这个词。 还有“石碑”。 然后是……“寒川”。 他猜出日光是地名,寒川是人名。 然后笹村在十九年前的日光山国立公园选定准备调查委员会的名簿里发现了寒川英辅这个名字,是寒川的父亲。他在调查途中过世了,因此最后完成的公园施行计划案上没有他的名字。应该也是这个缘故,笹村才会这么晚才发现。 石碑姑且不论,发现日光与寒川这个组合,令笹村大为振奋。不过除此之外,他没有半点头绪。 而且寒川英辅还过世了。 没错。父亲过世了。 而且死得不明不白。寒川心中的疑惑不断扩大。 然后寒川来到日光。 为了寻找父亲的死亡真相。 ——不。 应该是……为了知道那棘手之物是什么吗? 他觉得殊途同归。应该是同一回事。 ——但我想知道的是什么? 寒川无法揣摩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寒川是在追寻再也见不到的父亲身影吗? 还是被难以压抑的好奇心驱使? 他眺望杉树林。 仰望。 觉得有什么倾注下来。 好舒服。但不是爽快,也不是清爽。是一种严肃、祥和的心情。 父亲喜欢植物,尤其喜爱树木。他是植物学家,喜爱植物是当然的……但寒川认为父亲一定是喜爱树木的这种特质。 虽然只是猜想。 十九年前,父亲应该也来过这里,见过这片杉树林吧。这些树和父亲看到的是一样的。这些树木十九年前也生长在这里。 一直在这里。 他觉得植物……非常惊人。 不,植物或许不是独立存在的。 这种惊人不是仅存于树木身上的。 树木与大地同在。植物与环境共栖。 在这里的不是许多树木。这是森林。不…… ——是山吗? 是山。山是许多生命的复合体。树木、草、青苔、虫、野兽、鸟、泥土……全是山的一部分。 山,是以山的形态存活着吧。 那么这座山除非刻意去杀害它,否则将永远不死吧。一棵树或许会枯死,但只是枯死一棵树,森林不会毁灭。即使森林灭绝了,山也不会因此就死去。树木还会再生,森林也还会再生。 山是不老不死的。 寒川被杉林围绕着,想着这些。 崇拜山、畏惧山、尊敬山…… 确实,这里没有神,也没有佛。 不,或许该说是神是佛都无所谓。 山是神圣的,山有灵气。整座山全体,就是生命。 那样的话,进入山中的寒川,也只是构成山的要素之一。现在的寒川也成了山的一部分。 据说在日光这里,山就是本尊,山就是神体。 现在的寒川完全能体会那种感觉。 居住在山里的人们,还有以山作为修行场的人们,究竟是怀着什么想法生活过来的,寒川觉得似乎有一点了解了。 虽然那应该也只是自以为了解。 他离开杉树林,走下山坡。 心情平静了一些。 今天他计划前往疑似父亲坠崖的悬崖处。必须在下午前回到宽作老翁住的小屋。 桐山宽作,就是十九年前的调查团向导。 受到笹村刺激,寒川也展开调查了。 他研究日光,寻找当时的相关人士。 但是与父亲共同参与调查的人多半都已过世了,还在世的人亦年事已高,记不太清当时的事了。 有几个人记得请了向导。虽然只有一个人记得向导的名字,但总之寒川查到了调查团曾雇用熟谙日光山的当地人作为向导这个事实。 不过宽作并非正式的调查团成员。 因此文件上没有他的名字,当然也不知道住址。 唯一的线索,是已退休的地质学教授记得的“宽作”这个名字。 但寒川还是判断有一缕希望,来到了日光。 头两天,他漫无目的地寻找。 第三天,他听到有个老人住在山中小屋。 他毫无确证,却莫名在意,便前往那栋小屋。 蒙中了。 他见到老人,向他打听,老人当场回答那就是他。 那个老人就是宽作。宽作清楚记得十九年前的事。于是寒川拜托宽作,请他依十九年前相同的路线,领他进入山中。 他们走了六天。 不是要调查,只是照着路线走,所以短短六天,就几乎走完全部的行程了。虽然毫无发现,但与宽作在山中行走非常有意思。老人不热情也不多话,但这样或许反倒好。寒川觉得光是能循着父亲的足迹走过一遭就满足了。 今天…… 他拜托宽作在最后带他去父亲过世的地点附近。 不过宽作偏偏今天上午有事,说好下午再碰头。因此寒川才会独自晃到行者堂看看。 他背山走下坡道。 整个背后感觉到山的气息。 寒川停下脚步,回头看山。就在这一瞬间。 “寒川先生。” 有人喊他。 他急忙转回头,发现笹村站在坡下。 “笹、笹村先生……” 太好了,原来你在这里——笹村说。 他的打扮和初见时一样。 在东京见到时,那身打扮让人感觉十分奇异,然而在这个地方,却完全融入景色,十分不可思议。 “哎呀,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如果没能见上面,我就得在旅馆等到晚上了。” “这样……可是你怎么……” “我是今早来到日光的。喏,寒川先生不是寄信给我吗?我在三天前收到了。” 的确,寒川给笹村写了封信。 因为寒川答应若是有什么发现,就联络笹村。虽然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进展,但他想通知一声,说或许见到宽作老人后,可以知道些什么。 “我得知你要来日光,实在是静不下心来。所以我赶快雕好一尊阿弥陀佛,赶了过来。” “不……倒是……” 他怎么能找到这里的? 难道这也是偶然吗? 不是的——笹村笑道。 “寒川先生不是在信里告诉我旅馆的名字吗?我去旅馆那里询问,他们便说你到御堂山这边来了,所以……” “噢。” 寒川是向旅馆的人问路的。也就是说,旅馆的人知道寒川打算去哪里。 “所以你才会到这里来……” “不不不,我是问了路,却搞不清楚东西南北。我是第一次来日光,完全不熟悉这里。其实我正走得提心吊胆,担心万一错过怎么办呢。” “原来是这样。” 他一定很急吧。 “可是——” 我只是出来散个步而已——寒川回答: “目前还没有任何收获。我在信上也说过,宽作先生这位向导非常健朗,虽然年纪很大了,但腰腿结实,思路也很清晰。当时的事他也记得很清楚。” “那……” “不,他对家父的死好像一无所知。” 笹村闻言,露出万分遗憾的表情。 “可是,他是知道当时情况的唯一一个活证人吧?” “唔,是这样没错,但事情也没那么简单吧。宽作先生受托依照调查团的指示,担任向导,带领他们到山中各处。他对整个日光三山了如指掌,除了一般道路以外,对山路和兽径也一清二楚,所以没有路径的地方,他也可以带路。” “他是个道者呢。” 笹村理所当然似的说,但寒川不懂什么是道者。他询问,笹村说在出羽一带,为上山参拜的人带路的半俗僧人,就是这么称呼的。宽作虽然不是山伏[在山中修行的修验道行者,也称修验者。]或修行者,但如果相信他的说法,他是山民的末裔,或许很类似。 “十九年前,他们去了哪些地方,他记得一清二楚。所以我也能大致去了调查团去过的地方。不过家父是在夜里一个人出门,然后过世的,所以……” 这样啊——笹村严肃地说。 我等一会儿就要过去——寒川说。 “去……什么地方?” “疑似家父过世的地点。” “那座……悬崖下的……” 是悬崖上——寒川回答: “十九年前,警方带我去了疑似家父坠落地点的瀑布,但是没有去坠崖的悬崖上。我准备请宽作先生下午带我过去。” 原来之前没有去吗?——笹村问。 没有。 “警方说明有失足的痕迹,但并没有争执的迹象,也没有遗留物。当时我觉得……就算去看也不能怎样。而且那里相当难上去。” “那里不是调查团调查的地点之一吗?” “不……宽作先生说,家父过世的大前天,他带领调查团到能去的地方,接下来就各自进行调查。调查团成员以宽作先生带领的地点为中心,自由行动,调查了大半天。家父是植物专家,应该是调查植被吧。然后……” 发现了什么吧。 “记得你说是……棘手之物?” “对,棘手之物。” 正确地说,是至为棘手。 “然后,隔天家父把它写在明信片里,寄给了我。然后再隔天,他单独前往那里——” 失足坠崖,过世了。 就是这样的经过吧。 “据宽作先生说,家父失足的悬崖上,是平常不会有人去的地方。就连宽作先生也没去过。那里什么都没有,而且地势崎岖,非常危险。宽作先生带领他们去的地点——通往那座悬崖的地点,平常也不会有人去。他说到现在都还是一样。” 宽作老翁说,这二十年间日光变了许多。通往城市的交通变得便捷,建筑物也重新修复,山区也经过整备,也有住宿设施了,成了货真价实的观光地。 不过,那个地方似乎仍未开发。 “应该……是类似魔所的地方吧。”寒川说。 “魔所?” “既然连住在山里的人都不会靠近,应该是不好的地方吧。哎,叫它魔所,听起来很迷信,但只是没有利用价值,又危险,所以才这么称呼而已。” 笹村闻言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有什么不对吗?”寒川问。 “不,没什么不对。不过说到日光,不是观光地区吗?我对日光只有这样的印象。日光确实很美……可是会有那么可怕的地方吗?” 有的——寒川回答: “这里也是山岳宗教人士的行场。日光修验道几乎全部废绝,现在好像已经没有山伏了,但这里以前也是严酷的修行之地,所以也会有那类危险的场所吧。” 你知道得很详细呢——笹村说。 临时恶补的——寒川回答: “如果这里是一般的观光胜地,那么危险的地方,应该会被挖掉或填平,但日光山是国立公园,不能任意开发,所以才保留下来……会不会是这样?” 确实有理——笹村佩服地说: “话说回来,令尊究竟发现了什么呢?” “这……” 等会儿就知道了——寒川心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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