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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肆夜】鬼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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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童—— 鬼童丸 于雪中 披牛皮 潜于市原野 欲伏击赖光[源赖光(九四八~一〇二一),平安中期的武将,留下许多消灭鬼怪的传说逸事。与鬼童有关的传说,是赖光拜访其弟赖信家,发现鬼童丸被绑缚在厕所里。当晚赖光夜宿赖信家,结果鬼童丸挣脱锁链逃走,潜伏在赖光床下。赖光发现,故意说出明日要去鞍马参拜之事,鬼童丸便在半途披上牛皮埋伏,反遭赖光砍死。] ——今昔百鬼拾遗/中之卷·雾 鸟山石燕(安永十年) 我是人,但不是人。 碰上这种情形,一般人会怎么做? 我正在吃饭。太格格不入了。 与其说是格格不入,不如说是不对的。 我坐在矮桌前,手中拿着碗筷,默默地吃着饭。 以完全无异于昨天早上、前天中午、大前天晚上的姿势。 这已经成了许多的过去、无数的日常丝毫不变的情景的一部分。 我借由融入日常,来度过非日常。 ——不。 我觉得我并不明白眼下的情况哪里算是非日常。就是因为不明白,所以无从应付起。我只能做出日常的行动。那么比起吃饭这个行为,问题更出在不了解差异这个前提吧。 确实,昨天与今天不同。昨天下雨,今天大概会是晴天,但是对我的差异就只有这样。 无论我以外的事物有多么剧烈的变化。 我都不会改变。 无从改变。 即使围绕着我的除我以外的世界的所有一切,有一天忽然完全变了样……我,依然还是我吧。 那么,改变后的世界,对我而言仍是日常。 虽然若是一早起来,自己的样貌完全改变,或是忘了一切,那另当别论。 不会有那种事。 不会吧。不会的。 冷掉后变得有点硬的饭粒,不太好吃。 不过我本来就尝不出味道。虽然有个比喻叫味同嚼蜡,但也不是那种感觉。它的口感完全是米饭。感觉有点干,偶尔会咬到一些特别硬的饭粒,不过米饭就是米饭。只是总觉得没味道。 而且我并不饿。我从一早就什么都没吃,但没有饥饿感,也觉得像是在勉强自己进食。 尽管是这种状态,而处在这种状态,为何我会想要吃什么饭,这一点连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打开饭桶。 里面还剩下一碗左右的饭。 我心想:啊,非吃掉不可。我无意识地从橱柜取出饭碗,添上冷饭。 为何会打开饭桶,我也不明白理由,但我也不是特别混乱或是怎样。 当时我并不心慌意乱,现在也是。我非常冷静。 硬要说的话,我无法理解那彻底冷静的自己——不,我就是不愿理解、承认,所以才刻意做出牛头不对马嘴的行动吗? 不对。 不是那么容易懂的。 我没有那么聪明。我要混沌多了。与其说是混沌,对,不如说我的脑中像泥土般黏稠,看不清,也使唤不动。胸中和腹中也塞满黏糊糊的东西。它有时会很热,非常灼热。 就像融化的铅。 全身充满那种烂东西,当然不可能正常思考。 也就是说,我并不是冷静。我是迟钝。我只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不,表面上是感觉到了什么,但无法传达至中心。 所以——我不是人吧。 我嚼饭。一次又一次嚼,然后咽下去。 咽不太下去。水分不够。果然太干了。 没有配菜。应该有剩的菜,但已经是四五天前的,一定馊了吧。不是臭了,就是干了。那么来泡个茶吧,可是又懒得烧水。 但净是嚼着无味的饭,我还是觉得受不了了,所以从柜子里拿出腌梅子的壶,捏出一颗。 壶里很暗,水汪汪的。 闻到紫苏的香味,我这才发现家中充满令人不舒服的臭味。 我真是迟钝到了极点。 肯定就是这股异臭,减损了饭的味道。味觉暧昧模糊,有一半是依靠嗅觉来决定的。 这下伤脑筋了。 这种状况,不会有人想吃饭吧。 不是出于道德、常识、社会通识这类理由。当然,以那类意义来说确实也是如此,但这是更基本的问题。 绝对不会有人在这种环境下勉强吃饭。太臭了。一旦开始介意,就摆脱不了。虽然不至于臭到无法忍受,但也不想一直闻着它。那是一股不愉快的、生理上难以接受的臭味。 幸好现在是天冷的时节。 这气味该不会泄到外头吧?会不会已经传到邻家了?开窗就行了吗?可是如果开窗,这令人不快的臭味岂不是会弥漫到大街上? ——会吗? 我把饭碗搁到矮桌上,转向旁边。 大开的纸门另一头,母亲死在那里。 她不会动了,所以一定是死了吧。 已经有半天以上没动了。从早上就一直没动过。这阵子母亲都躺在床上,不过就算卧病在床,还是稍微会动,所以她并不是睡着了。 因为她的眼睛睁着。 人不眨眼,这太奇怪了。应该也没有呼吸,一动也不动。 是死掉了。 我就在母亲的尸首旁边吃着饭。 我不是人。 碰上这种情况,一般人会怎么做? 我想会联络哪里吧。医生,或是警察,或是居委会,或是寺院,或是火葬场,唔,应该是全部吧。 要怎么说才好? 我自以为已经活了很久,却连这点事都不知道。我纳闷起来,一直到今天,我到底都活了些什么?即使这么想,也无法重新来过。就算要从头学起,但要把二十几年份的人生重来一次,一样得花上二十几年吧。 但是没有人教我这些。 母亲死掉的早晨,要如何度过?应该没有人教过我。就算有……在理解记住之前,我应该无法接受吧。 母亲已经发黑了。 皮肤的质感也变得像纸。 她仰躺着,姿势有些后仰,仰头倒看着这里。不,她没有在看吧。死掉的话,什么都看不见了吧。不可能看得见。眼睛的黑瞳部分宛如围棋黑子。一片混浊,什么都没有倒映出来。 嘴巴张开一半,露出小小的牙齿。 是死人的脸。 母亲死了。从今早开始,一直死着。 眼睛、鼻子、嘴巴,形状和大小,都和活着时没半点不同,然而看起来却像别的东西了。实际上也是不同的东西吧,不只是颜色或质感不同而已,有某种决定性的不同。 ——是尸体。 我不知道世上究竟有没有灵魂。如果有,应该也脱离母亲了。 虽然我不知道它离开去了哪里。 四下张望,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房中景象和母亲活着的时候一样,没半点不同,不同的只有气味。 已经开始腐败了吗? 我不觉得那么快就会腐败。 我看着母亲的尸骸。 手好像缩短了些,是手肘弯曲的缘故吧。 姿势就像拎着包袱。 早上看到的时候好像更直一些,双手搁在小腹上,而现在是放在肚脐一带。是因为干燥之类的缘故吗?或者本来就会这样? 总觉得…… 无动于衷。 也没有泪水,我想至少该流个眼泪。 我总是这样。 迟钝、不是人。 我不是没有感情。我有喜怒哀乐。好笑的时候我也会笑,如果觉得不甘心或难过,也会流泪。如果觉得不畅快,也会生气。 可是—— 没错,我实在不太了解开心、伤心这些感情。暧昧模糊。理智上是明白,但就是无动于衷。 比方说,受人亲切对待、收到礼物……这种时候,我真心觉得感激。会非常感谢,也不觉得不舒服。所以我会道谢,并努力表现出很开心的样子。没错,我得努力才能做到。 虽然我应该确实很开心。 我觉得如果不努力表现出开心的样子,别人就看不出来。实际上我开不开心,我也不知道。我觉得舒服,但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开心。关于悲伤也是一样的。我会感到不快或不满,但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悲伤。 我这么觉得。 至少这种时候,我是不是该感到哀伤? 或者说,我为什么不哀伤呢? 亲人——而且是唯一的亲人死了,我一定很难过。实际上我不觉得好笑,当然也不开心。母亲死了,我不可能开心。然而我…… 我的心却像黏土一样,完全无动于衷。 我是不是觉得这根本没什么? 那么我一定不是人。 我应该伤心的。 我参加过几次葬礼,每个人都在哭。 他们真的伤心到呼天抢地,就连不是死者家属的人也在哭。是觉得死者很可怜吗?还是觉得家属可怜?他们啜泣着,眼眶泛泪,也有人失声痛哭。 一定很伤心吧,我想。 如果我的心能够像那样剧烈动摇,真不知道该有多好。 堵塞我内在的黏土,若是被那样剧烈摇晃,是不是也会稍微动弹一下呢?如果被摇晃,至少也会有点裂痕吧。如果继续摇,是不是就会碎裂,变得像沙呢? 啊啊,我想有颗流动的心…… 然而,即使面对母亲过世这种大概是冲击最剧烈的事件,我的内在依旧凝固着。 与其说是黏土,感觉更像是灌了铅。 黏稠的铅,冷却、凝固了。 若非如此,不可能坐在母亲的尸首旁吃着冷饭吧。做不到吧。这是不可以的吧。 理智上我是理解的,真的。 但是,我就是掉不出一滴泪,我就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么我也只能这么做了啊。我就是灌了铅、我不是人,应该就是吧。 如果我痛恨母亲,那也就罢了。 但我喜欢母亲,就连她死去的现在还是喜欢。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我觉得自己跟普通人一样爱着自己的母亲。虽然我连普通人是怎样的都不知道。 因为是亲人,我们也会有争吵,但母亲总是待我很好,而且她性情十分温和。更重要的是,她一个女人家把我拉拔长大,我没有理由恨她。 她一定是太苛待自己了。 不管是大后方的生活还是战后的生活,都非常困苦。 虽然为了活下去,那是没办法的事。 但她就是过度操劳,才会变成这样。 那么,母亲会病倒,有一半是我的错。或许有一半以上是我的错。因为如果没有我,母亲应该可以过着不同的人生。 然而我却…… 玄关传来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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