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在前一章叙述的事件过去了两周以后,我们这个故事中的几个人物的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倘若不特别交代一下,我们几乎就讲不下去了。不过我们感到应该只限于单纯叙述事实,尽可能不作特别的解释,原因极为简单:因为在很多情况下,有些事我们自己也解释不清。我们事先这样声明想必会使读者感到奇怪和纳闷:对于你自己都弄不清楚也提不出个人意见的事,你又有什么可讲的呢?为了避免陷入更尴尬的境地,我们不妨举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一点,这样也许会使好心的读者明白我们的难处所在,何况这个例子也并不离题,相反倒是故事的直接继续。

过了两周,也就是在七月初,以及在这两周内,我们这位主人公的故事,特别是这个故事末尾的那桩意外事件,渐渐变成一桩奇怪的、非常有趣的、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同时又几乎是显而易见的奇闻了,这个奇闻在列别杰夫、普季岑、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和叶潘钦的别墅附近的大街小巷渐渐传开,简言之,就是几乎传遍了全城,甚至传到了四郊。各界人士——本地人,避暑客,来听音乐的人——几乎都讲起同一个故事来了,不过他们的讲法却千差万别。他们说,一位公爵在一个清白而又出名的人家出了丑,他因迷上了一个名妓,竟抛弃了这家的一位已是他的未婚妻的小姐,断绝了过去的一切交往,既不怕别人威胁,也不怕激起公愤,不顾一切地打算不久就在这里,在帕夫洛夫斯克,跟那个声名狼藉的女人结婚,还要公开地当众举行婚礼,届时他要昂起头来正眼瞧着大家。这个奇闻逐渐被缀以种种丑闻,许多名流和要人都被牵扯进去,还被涂上了种种荒诞神秘的色彩;但在另一方面,它又是以一些确凿无疑而又彰明较著的事实为依据的,因而大家的好奇心和种种流言蜚语当然也就情有可原了。最微妙、最精巧同时又煞有介事的议论,出自几个不可等闲视之的流言家之口,他们都是有识之士,在各界人士中,他们总是最早急于对别人阐明事件的原委,认为这是自己的使命,往往还借以自娱。按照他们的说法,那个年轻人是世家子弟,是一位公爵,可以说是富翁,虽说是个小傻瓜,却是个民主派,迷上了屠格涅夫先生所发现的当代虚无主义[指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好评的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父与子》(1862)。],几乎不会说俄语;他爱上了叶潘钦将军的一个女儿,而且已被那一家认作未来的女婿了。可他却跟报上刚刚发表的那篇奇闻里报道的那个法国教会学校学生相去无几。那个法国学生故意让别人任命他当牧师,故意请求担任神职,他履行了一切仪式、一切礼节、亲吻、宣誓等等,就为了翌日当众发表他给主教的一封信,说他不信仰上帝,认为欺骗人民、让人民白白养活他是可耻的,因此辞去昨天刚刚接受的神职,还把自己的信交给自由派报纸发表。公爵也跟这个无神论者一样虚伪。据说他似乎特地要在他未婚妻的父母举行隆重的晚会把他介绍给许许多多要人的当儿,当众宣布他的思想方式,把那班可敬的达官贵人臭骂一通,公然抛弃自己的未婚妻以示侮辱,仆人撵他出去他还抗拒,竟打碎了一只漂亮的中国花瓶。此外,作为当代风习的写照,有人还补充说,这个糊涂的年轻人的确很爱他的未婚妻,也就是将军的千金小姐,他所以要抛弃她,仅仅是出于虚无主义,为了制造一起丑闻,这样他就可以称心如意地在整个上流社会面前娶一个堕落女人为妻,借以证明在他的信念里既没有堕落女人也没有贞洁女人,而只有一种自由的妇女;他不相信上流社会陈腐的分类法,而只相信“妇女问题”。最后,还要表明在他的心目中,堕落的女人甚至比不堕落的女人还要高尚。这种解释看上去是极为可信的,绝大多数避暑的游客也都能接受,何况它又为每天发生的各种事实所证实。诚然,还有许多事情依然未被解释清楚:据说那个可怜的姑娘非常爱她的未婚夫(有些人说他是个“偷香窃玉的老手”),竟在被他抛弃的第二天就跑去找他,当时他正和情妇待在一起。另一些人的说法却相反,他们说是公爵特意把她骗到他的情妇那里去的,这只是出于虚无主义,也就是为了羞辱她一番。不论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对这件事的兴趣与日俱增,何况那个可耻的婚礼的确即将举行,这已是毫无疑问的了。

倘若有人请我们解释,——不是解释此事的虚无主义色彩,而只是解释这个既定的婚礼能在多大的程度上满足公爵的真实愿望,此刻他的愿望究竟是些什么,究竟应该怎样说明我们的主人公此刻的精神状态,以及诸如此类的种种问题,那么我们只得承认很难回答。我们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婚礼的确已决定了,公爵亲自委托列别杰夫、凯勒和列别杰夫特为此事介绍给公爵的一个朋友承担宗教和经济方面的种种杂务;他还吩咐他们别舍不得花钱,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非要举行婚礼不可,而且催得很紧。按照凯勒的热情要求,确定让他当公爵的傧相,布尔多夫斯基则被指定为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傧相,他非常高兴地接受了任务。婚期定在七月初。但是除了这些极其准确的情况之外,我们还知道这样一些事,这些事简直把我们弄糊涂了,因为它们和上述种种事实是矛盾的。譬如说,我们深感怀疑,公爵在委托列别杰夫等人承办各种杂务以后,几乎当天就忘记了他已经找好主持人和傧相,以及结婚即将举行;就算他已尽快作了安排,把种种杂务交给别人去办,那也只不过为了自己不必再去想它,甚至可能是为了尽快忘掉它。在这种情况下,他自己究竟想些什么,他要回忆起什么,他又力求达到什么目的呢?同样无可怀疑的是,他并未受到任何压力(譬如来自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压力),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确希望尽快举行婚礼,结婚是她的主张,根本不是公爵的意思;但是公爵自愿地同意了;他甚至有点心不在焉,就像别人求他办的是一件相当平常的事情似的。这种奇怪的事我们屡见不鲜,但是它们非但说明不了问题,而且据我们看来,不论我们列举多少这样的事例,结果反而会使读者更加摸不着头脑。不过让我们再举一个例子吧。

譬如说吧,我们完全知道,两周来公爵和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朝夕相处,寸步不离;她带他一齐出去散步,听音乐;他每天都跟她乘马车外出,只要有一小时看不见她,他就开始惦念她(从一切迹象来看,他是真心爱她的);他一连几小时和蔼可亲地微笑着听她讲话,不论她对他讲些什么都是如此,而他自己几乎一言不发。但是我们还知道,这些天来他有好几次,甚至很多次,突然去叶潘钦家,也不瞒着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这使她几乎陷于绝望。我们知道,叶潘钦家的人在滞留帕夫洛夫斯克期间不再接见他,一再拒绝他要会见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的要求;他总是默默无言地离开,但是第二天又去,仿佛完全忘了昨天曾被挡驾似的;不消说,他又碰了一次壁。我们还知道,当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从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那里跑走一小时以后,也许还不到一小时,公爵就已经来到叶潘钦家,深信能在那里见到阿格拉娅;但他在叶潘钦家一露面,就使全家惊恐万状,因为阿格拉娅还没有回家,而且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说她曾和他一起去找过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据说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和两个女儿,甚至还有Щ公爵,当时对公爵非常严厉和不友好,他们当即就用激烈的措辞宣布跟他绝交,尤其是当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蓦地来找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的时候。据她说,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已在她家待了一小时,她神经错乱,看来都不想回家了。这一最新消息使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尤为震惊,而且完全属实;阿格拉娅从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那里出来的时候,的确宁肯一死,也不愿立刻去见家里的人,所以就跑去找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当即认为,必须刻不容缓地把这一切通知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母亲和两个女儿立刻跑去找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接着那位刚刚回家的一家之主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跟着去了。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尽管挨了一顿臭骂并被赶了出去,却也步履蹒跚地跟随他们前往;可是根据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的指示,那里也不让他去见阿格拉娅。阿格拉娅看见母亲和两位姐姐只顾朝着她哭,一点也不责备她,便扑到她们怀里,立刻跟她们回家,事情也就到此了结。还有人说(虽然这种说法并不完全准确),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这次又倒了大霉;当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跑去找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只剩下他和阿格拉娅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抓住这个时机,突然想要诉诉自己的爱慕之情。阿格拉娅尽管非常烦恼和伤心,但是听着听着蓦地哈哈大笑起来,并突然对他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了证明自己的爱情,他能不能马上就把手指放在蜡烛上去烧?据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听到这个建议都惊呆了,他心慌意乱,脸上流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惹得阿格拉娅歇斯底里大发作似的哈哈大笑起来,她离开他跑到楼上去找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她的父母就在那里找到了她。这段轶事是翌日由伊波利特传到公爵耳中的。已经卧床不起的伊波利特,特地派人去把公爵请来,以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至于这个消息怎么会传到伊波利特耳中,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公爵一听到蜡烛和手指的事就笑了起来,甚至使伊波利特吃了一惊;接着公爵蓦地开始发抖并哭起来了……总之他这几天来极为不安,处于一种恍恍惚惚而又叫人痛苦的非常难堪的状态。伊波利特一口咬定,他认为公爵精神失常了;不过目前无论如何还不能肯定这一点。

我们虽然一一列举了上述事实,也不加解释,却完全无意在读者面前替我们的主人公辩护。非但如此,我们还十分愿意跟大家(甚至包括他的朋友们)一起对他表示愤慨,他这是咎由自取。就连薇拉·列别杰娃一度也生他的气,连科利亚也很气愤;甚至凯勒在被选为傧相以前也气呼呼的,至于列别杰夫,那就不必说了,他甚至已开始在暗中拆公爵的台,那也是出于义愤,甚至是非常真诚的义愤。不过此事我们以后再说。总之,我们完全赞成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的那一番非常有力、甚至从心理学角度来看也很深刻的话,而且深有同感。这番话是他在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住所里出事后的第六天或第七天,在一次友好的谈话中坦率地、毫不客气地对公爵说的。我们要顺便指出,不仅叶潘钦一家,就连举凡与叶潘钦家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人,都认为必须跟公爵断绝任何来往。例如Щ公爵在遇到公爵的时候,甚至扭过身去不理他。但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却不怕自己的名誉受影响,照旧去拜访公爵,尽管他又开始每天去叶潘钦家,甚至还显然受到日益殷勤的款待。叶潘钦全家离开帕夫洛夫斯克的第二天,他就去找公爵。他进门的时候已经知道了社会上传播的一切流言,其中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他自己帮助传播的。公爵见到他非常高兴,立刻谈起了叶潘钦一家。这个朴实而坦率的开端,使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变得毫无拘束,于是他就开门见山地直接进入本题。

公爵还不知道叶潘钦家已经离开这里;他吃了一惊,脸色变得苍白;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摇着头,神态尴尬并若有所思地承认“应该如此”;接着立刻就问,“他们上哪儿去了?”

这当儿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一直在仔细打量他,凡此种种,即提问的迅速,问题的天真,尴尬的神态,同时还有一种奇怪的坦率、不安和紧张,——凡此种种都使他大为诧异。不过他亲切而详细地把一切都告诉了公爵:公爵有好些事还不知道,他是来自叶潘钦家的第一个报信者。他证实阿格拉娅确实病了,几乎一连三昼夜没睡,发着高烧;她的病情现已好转,没有任何危险,但仍处于神经质的歇斯底里状态……“幸亏她家里倒太平无事!他们不但在阿格拉娅面前,就是相互之间都竭力不提往事。父母已经商定,到了秋天给阿杰莱达完婚以后,就立刻到国外旅行;阿格拉娅刚刚听到家里人提起此事,就默默地同意了。”他,即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可能出国。只要能摆脱公务,Щ公爵可能也想和阿杰莱达一同去国外待上两三个月。将军本人留下。他们全家现已迁往科尔米诺,那是他们在离彼得堡约二十俄里处的一个庄园,有一幢供老爷们居住的宽绰的宅邸。别洛孔斯卡娅还没去莫斯科,看来是特地留下的。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坚决主张,在发生了这一切变故之后,不可能再留在帕夫洛夫斯克了。他,即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每天向她报告城里的种种传闻。他们也认为不宜搬到叶拉金的别墅去住。

“噢,真是如此,”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补充道,“您自己也会同意,这叫人怎么受得了……尤其是他们知道在您这儿的家中每时每刻发生的一切,公爵,再有就是您也不怕吃闭门羹,每天都要上那里去……”

“是啊,是啊,是啊,您说得不错,我想见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公爵又摇起头来。

“唉,亲爱的公爵,”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突然既兴奋又悲伤地喊道,“您当时怎么就允许……发生这一切呢?当然,当然,这一切对您而言是如此意外……我同意,您当时想必是慌了神了……您拦不住一个发疯的姑娘,您没这本事!但是您总该明白,这个姑娘……对您的感情有多么真挚,多么强烈。她不愿跟别的女人平分秋色,而您……您居然把这么一件宝贝遗弃并砸碎了!”

“是啊,是啊,您说得不错。是啊,是我的错。”公爵又心乱如麻地说了起来,“您可知道,只有她一个人,只有阿格拉娅一个人这样看待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别人谁都不曾这样看待过她。”

“是啊,正是由于根本就没有任何了不起的,这一切才令人气愤!”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简直是怒不可遏地喊道。“请原谅我,公爵,但是……我……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公爵;我反复想了多次;我知道以前发生的一切,我知道半年前发生的一切;我全知道,——这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这一切只不过是头脑发热,是一幅图画,一种幻想,一缕轻烟;只有毫无经验的姑娘一颗受了惊的嫉妒心,才会把这当作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说到这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已经毫不客气地尽情发泄起自己的满腔义愤来了。他合情合理地、清清楚楚地——我们再重复一遍——甚至还带有深刻的心理分析地把公爵本人过去对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态度向公爵一一描述了一番。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一向能说会道,如今俨然成为雄辩家了。“一开头,”他高声宣布,“您就虚情假意;既以虚伪始,也必以虚伪终;这是自然规律。当别人(不论是谁)称您为白痴的时候,我不赞成,甚至感到愤慨;您太聪明了,不该得到这个称号;然而您又太古怪,显得与众不同,这您自己也会承认。我断定,之所以会发生这一切变故,首先是由于您那可说是与生俱来的不谙世故(公爵,请您注意“与生俱来的”这个词),其次是由于您过于天真;再其次,是由于您非常缺乏分寸感(这一点您自己也承认过好几次了),——最后,是由于您的头脑里塞了一大堆信念,而您为人又特别诚实,至今还认为这些信念是真正的、天赋的、直觉的信念!您自己也该承认,公爵,您对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态度一开头就有一种正统的民主派成分(我这么说是力求简明扼要),可以说是对‘妇女问题’的迷恋(这是为了说得更简捷些)。我确切地知道罗戈任把钱送到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里时演出的那幕奇怪的丑剧。只要您愿意,我可以对您详详细细地把您本人分析一番,让您像照镜子一样看看您自己,我非常确切地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以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故!您这位年轻人,在瑞士的时候向往着祖国,急于到俄国来,就像急于去一个神奇的乐土。您读了许多关于俄国的书,这些书也许都很好,可是对您却是有害的;您怀着刚刚迸发出来的热情回到俄国,渴望干一番事业,也可以说是奋不顾身地想大干一场!就在当天,有人对您讲了一个受尽屈辱的女人的一段凄切哀婉、令人肠断的故事,居然对您这么一位骑士、一个童男讲女人的故事!当天您就见到了这个女人;您被她的美貌,惊人的、魔鬼般的美貌给迷住了(我也承认她是个美人)。再加上神经质,再加上您的癫痫病,再加上我们彼得堡这种刺激神经的解冻天气;再加上在这个陌生的、对您说来几乎是神奇的城市里度过的那一整天,那是您见到了各种人物和场面的一天,意外地结交了不少朋友的一天,对实际情况感到非常突然的一天,遇见了包括阿格拉娅在内的叶潘钦家三个美女的一天;再加上疲倦和头昏;再加上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客厅和那个客厅的情调,以及……这时您还能指望自己怎么样呢,您说呢?”

“是啊,是啊;是啊,是啊,”公爵摇着头,开始脸红了,“是啊,几乎就是这样;您可知道,头天在车厢里,我的确几乎通宵没睡,再早一天我也通宵没睡,我心情很坏……”

“那当然啦,这不就是我要说的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兴奋地继续说道,“事情很明显,您可以说是喜极欲狂,迫不及待地想抓住这个机会当众宣布您悲天悯人的想法:您这位世袭的公爵和正人君子,并不认为那个女人是不名誉的,她被人玷污并不是她的过错,而应该归罪于一个可恶的、上流社会的淫棍。啊,天哪,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问题并不在这里,亲爱的公爵,而是在于这是不是真的,您是不是真心实意,您究竟是真情流露呢,或者只不过是头脑发热?不知您是怎么想的:一个女人,就像她这样的一个女人,在神殿里得到了宽恕,但是并没有人对她说,她干得好,值得受人钦佩和尊敬,是吗?难道三个月后您的理智就不曾提醒过您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算她现在是清白无辜的,——我并不肯定这一点,因为我不想肯定,——但是,难道可以拿她一生的遭遇来为她那令人不可容忍的、魔鬼般的骄傲,为她这般厚颜无耻、这般贪得无厌的利己主义辩解吗?请原谅,公爵,我太激动了,但是……”

“是啊,这一切都有可能;也许您说对了……”公爵又喃喃道,“她的确很爱激动,您说得对,当然喽,但是……”

“她值得怜悯?您是不是想说这句话,我的好公爵?可是为了怜悯她,为了让她高兴,难道可以羞辱另一个高贵纯洁的姑娘,让那双傲慢的、那双可恶的眼睛蔑视她?怜悯还会使您进一步干出什么样的事来?这可真是异想天开!您既然爱上一个姑娘,难道可以在亲自向她求婚之后当着她情敌的面贬低她,为了另一个女人,而且就在这另一个女人眼前把她抛弃吗?……您已经向她求过婚了,您是当着她的父母和两个姐姐的面向她求婚的!既然如此,我倒要请您允许我问您一句,公爵,您还称得上是一个正直的人吗?再说……您要那位天仙般的姑娘相信您确实爱她,岂不是欺骗了她?”

“是啊,是啊,您说得对;哎呀,我感到我错了!”公爵懊恼得难于形容地说。

“难道这就够啦?”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气愤地喊道,“难道光喊一声‘哎呀,我错了!’就完啦?您错了,可还这么固执!当时您的心肠,您的‘基督’心肠哪里去啦!那当儿您不是看见她的脸了吗:难道她的痛苦不如那一位,不如您的另一个女人,不如拆散你们的那个女人强烈?您既然看见了,又怎能无动于衷呢?这是怎么回事呀?”

“可是……我并没有无动于衷呀……”不幸的公爵喃喃道。

“您怎么没有无动于衷?”

“我的确对任何事情都从不无动于衷。我至今也不明白,这一切怎么会是这样……我——我当时跑去追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不料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昏过去了,后来大家不让我去见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直到现在。”

“横竖一样!哪怕另一个女人昏倒在地,您也该跑去追阿格拉娅!”

“是啊……是啊……我是应该……不过她会死的!她会自杀的,您不了解她,而且……反正一样,我以后可以对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说明一切,而且……您要知道,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我看您大概并不全知道。请您告诉我,为什么就不让我去见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我可以把一切都向她解释清楚。您要知道:当时她俩说的都不是那么回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她们俩都落得这般下场……我怎么也不能对您说清这一点;可是我也许能对阿格拉娅解释清楚……啊,我的天哪!您提起她当时跑出去的一刹那的脸色……啊,我的天哪,我记得!……咱们走吧!”他蓦地拽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袖子,急忙从座位上跳起来。

“上哪儿去?”

“咱们去找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马上就去!……”

“可我已经说过,她已不在帕夫洛夫斯克啦。而且干吗要去找她呢?”

“她会明白的,她会明白的!”公爵喃喃道,一面双手合十作哀求状,“她会明白这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完全,完全是另一回事!”

“怎么完全是另一回事呢?您不还是要娶另一个女人吗?这么说来您仍固执……您娶不娶啦?”

“噢,是啊……我要娶的;是啊,我要娶的!”

“那又怎么不是那么回事呢?”

“噢,不,不是那么回事,不是那么回事!我娶不娶她反正一样,这毫不相干!”

“怎么会反正一样又毫不相干呢?这还算小事吗?您要娶一个心爱的女人,使她得到幸福,而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既看到也知道这件事,那又怎么会反正一样呢?”

“幸福吗?哦,不!我只不过娶她一下罢了;她要这么办。即使我娶了她又有什么呢:我……哦,这反正一样!不过,她肯定会死。我现在看出,她跟罗戈任结婚简直是发疯!我以前不明白的事现在全明白了,您要明白:在她俩面对面站着的时候,我当时受不了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脸色……您不知道,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他神秘地把声音压低了),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一点,就是对阿格拉娅也没说过,可我受不了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脸色……您方才谈到当时在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举行的晚会,您说得都对;但是还有一点您忽略了,因为您不知道:我看到了她的脸!我当天上午看见她的相片就受不住……您瞧,薇拉·列别杰娃的眼睛就完全是另一个样;我……我怕她的脸色!”他毛骨悚然地补充道。

“您害怕?”

“是啊;她是个疯子!”他面色苍白地低声说。

“您能肯定这一点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非常好奇地问道。

“是啊,可以肯定;如今已经肯定了;如今,在这几天里,我已经完全肯定了!”

“那您干吗要折磨自己呢?”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惊呼道,“这么说来,您是出于一种恐惧心理才娶她的?这根本无法理解……也许您甚至都不爱她吧?”

“噢,不,我全心全意地爱着她!要知道她是……一个孩子;她现在是个孩子,完全是个孩子!哎,您什么也不知道!”

“与此同时您又要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相信您确实爱她?”

“哦,是啊!是啊!”

“这怎么成?这么说来您想爱两个女人?”

“哦,是啊!是啊!”

“得了吧,公爵,您说些什么呀,您醒醒吧!”

“没有阿格拉娅,我会……我一定要见到她!我……很快就要在睡梦中死去;我认为,我今夜就会在睡梦中死去。哎,但愿阿格拉娅能知道,知道这一切……也就是非得让她知道一切不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知道一切,这是最要紧的!为什么我们在某人犯了错误,应该知道有关他的一切的时候,却从来没法知道呢!……不过我不知道我现在说些什么,我糊涂了;您使我大吃一惊……难道她的脸现在还像她跑出去时那样?哦,是啊,我错了!完全可能都是我的错。我还不知道究竟错在哪里,要是我错了……这里有一点是我对您说不清楚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是……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会明白的!啊,我永远相信她是会明白的。”

“不,公爵,她不会明白!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对您的爱,是一个女人的爱,是一个人的爱,而不是……抽象观念的爱。您要知道,我可怜的公爵:完全可能,无论是这个女人还是另一个女人,您都从来没有爱过!”

“我不知道……也许如此,也许如此;您的许多看法都是对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您非常聪明,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哎,我又开始头痛了,咱们去找她吧!看在上帝的分上,看在上帝的分上!”

“我告诉过您,她不在帕夫洛夫斯克,她在科尔米诺。”

“咱们去科尔米诺,现在就去!”

“这是不——可——能——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站起身来,曼声说道。

“您听着,我要写一封信;请您把信捎去!”

“不,公爵,不成!请别交给我这种差事,我办不到!”

他们分手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离去时抱着一些奇怪的信念:他也认为,公爵有点精神失常。他又怕又爱的这个面孔究竟是什么意思?与此同时,他见不到阿格拉娅,说不定当真会死,因此阿格拉娅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爱她已爱到这种程度!哈哈!怎么能爱两个女人呢?用两种不同的爱情去爱吗?这倒有趣……可怜的白痴!今后他会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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