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对于公爵来说,这一天的上午也是在种种令人苦恼的预感的影响下开始的;这些预感的产生,可以说是因为他得了病。不过他根本弄不清自己究竟为什么忧伤,这最使他感到痛苦。诚然,他面前明摆着种种令人苦恼、使人难堪的事实,但是他的忧伤却超出了他所记得和寻思过的一切;他明白,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能使自己平静下来的。他的心里逐渐确信,今天他准能碰到一桩特别的、有决定意义的事。他昨晚只是轻度昏厥;除了心情忧郁,头脑有点发沉,四肢酸痛以外,他并未感到其他任何不适。他脑子相当清楚,虽然心灵还不正常。他起床很晚,起床后立刻明确地记起了昨天晚会的情景。虽然记得不十分清楚,但毕竟还记得他在昏厥后半小时怎样被人送回家去。有人告诉他,叶潘钦家已派人来打听过他的健康状况。十一时半,又派了另一个人来,这使他感到欣慰。薇拉·列别杰娃是最早跑来看望他并服侍他的人之一。她一看到他就突然哭了起来,公爵立刻安慰了她一番,她又破涕为笑了。这个姑娘非常可怜他,这不知为什么使他蓦然一惊;他抓住她一只手吻了一下。薇拉脸红了。

“哎哟,您这是干吗,您这是干吗?”她惊叫了一声,急忙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带着一种奇怪的羞涩急忙走了。临走前她顺便提到,她的爸爸在今天天刚亮的时候就跑到“死人”(这是他对将军的称呼)那里去,想知道将军是不是已在夜里去世,她听说将军肯定很快就死。十一点多,列别杰夫回到家里,亲自来见公爵,其实他“只待一会儿,为了打听贵体康复与否”等等,此外还朝“小碗柜”里瞧了瞧。他除了唉声叹气之外什么也没干,公爵很快就让他走了。可他还是总想打听一下公爵昨天昏厥的经过,虽然也看得出来,他已经知道了此事的详情细节。他走后,科利亚跑了进来,也只待了一会儿;科利亚的确很忙,而且忧心忡忡。他一开始就单刀直入地坚决要求公爵把瞒着他的一切都交代清楚,还补充道,昨天他几乎全打听到了。他大为震惊。

公爵尽可能满怀同情地把此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而且讲得十分准确,可怜的孩子听到之后像遭到雷击似的惊呆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默默地哭了起来。公爵感到,这种印象是永远不会忘却的,它将成为这个青年一生的转折点。他急忙把自己对此事的看法告诉对方,还补充说,照他看来,老人之死主要是由于他干了那件事以后一直胆战心惊,这种感觉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的。科利亚听完公爵的话,两眼闪闪发光。

“加尼卡、瓦里娅和普季岑都不中用!我不跟他们吵架,但是从今以后我们要分道扬镳了!唉,公爵,我从昨天起有很多新的感触;这是给我的一次教训!我还认为妈妈现在应该完全由我照料;虽然她在瓦里娅那里生活上是有保障的,可这总不对头……”

他想起有人正在等他,便跳了起来,急忙问了问公爵的健康情况,听到回答以后,他突然匆匆地补充道:

“没有什么别的事吧?我听说,昨天……(虽说我无权这样)不过,要是您在什么时候碰到什么事情,需要一个忠实的仆人,那我随叫随到。看起来咱俩都不大走运,是吧?但是……我不细问了,我不细问了……”

他走了,公爵陷入更深的思考中:大家都预言要发生不幸事件,大家都已做出结论,大家都瞧着他,似乎知道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列别杰夫问个不休,科利亚露骨地暗示,薇拉老是哭。末了他懊恼地把手一挥,心里想道:“该死的疑心病。”一点多钟的时候,他看到叶潘钦一家前来看望他“一会儿”,这才笑逐颜开。这家人确实只待了“一会儿”。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用罢午餐便站起来,宣布大家立刻要一齐出去散步。这个通知听上去无异是一道命令,说话人的口气是生硬的、冷冰冰的,也未作任何解释。大家都出去了,大家就是妈妈、小姐们和Щ公爵。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径直朝跟他们每天外出时正好相反的方向走去。大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谁都不说话,唯恐惹妈妈生气,她仿佛为了逃避责难和反对似的,便头也不回地走在大家前面。末了阿杰莱达说,散步何必跑得这么快,妈妈简直叫人追不上了。

“这样吧,”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突然转过身来,“我们现在正经过他的住宅。不管阿格拉娅怎么想,也不管以后会出什么事,他对我们来说毕竟不是陌生人,何况他现在还遭到不幸并生了病;我起码要进去看看他。谁愿意跟我一同进去,那就走吧;谁不愿意进去,那也悉听尊便;没人挡路。”

不消说,大家都进去了。公爵很知趣地急忙再次请她原谅昨天打碎了花瓶……还演出了那幕丑剧。

“唉,这没关系,”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答道,“花瓶我并不可惜,我可惜的是你,看来你现在自己也看出演了一幕丑剧:这就是‘好好地睡上一夜’的功效,但这没关系,因为现在任何人都看得出,不能让你负责。哦,再见。要是办得到,你最好先散散步再去睡觉,这是我的忠告。要是你忽然想上我家,那就照旧前去好了。你要永远相信,不论出什么事情,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你照旧还是我们家的朋友,至少是我的朋友。我至少可以对自己负责……”

大家都响应号召,纷纷表示自己和妈妈的心情是一样的。他们走了,但在这种急于说点什么温存的、鼓励的话的一番好心中,却隐藏着许多残忍的因素,对此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根本就没想到。在邀请他“照旧”上她家去和“至少是我的朋友”这些话里,又流露出一种预言的因素。公爵开始回忆阿格拉娅的神态;不错,她在进门和离去时都奇怪地朝他微笑了一下,然而一句话也没说,甚至在大家保证和他维持友谊的时候,她也只盯了他两眼,什么都没说。她的脸色比平时苍白,仿佛夜里没有睡好。公爵决定当晚一定“照旧”去她们那里,还非常兴奋地看了看表。叶潘钦家的人走了整三分钟,薇拉进来了。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方才偷偷地托我转告您一句话。”

公爵简直哆嗦起来了。

“是信吗?”

“不,先生,是口信;就连这个口信她几乎都来不及送。她请您今天一整天连一分钟也别离开家,直到晚上七点,也可能是九点,我没听清楚。”

“是的……可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什么意思?”

“这我一点也不知道;不过她吩咐我务必给您捎这个口信。”

“她说了‘务必’吗?”

“不,先生,她没有直说。她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急忙转身对我说了这么几句,好在当时我已经跑到她身边了。不过从她的脸色就看得出她的命令是不是严厉。她瞧了我一眼,我的心都快停止跳动了……”

公爵又问了几句,虽然并没有打听到更多的情况,却越发惊慌了。在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躺在沙发上又寻思起来。“也许九点以前有人要去他们那里,所以她又替我担心,怕我在客人面前胡闹。”他终于想出了眉目,又忍不住看起表来,盼望黄昏及早降临。然而远在黄昏降临之前很久,这个谜底就因另一个人的来访而揭晓了,而且是以一种新的、令人痛苦而又莫名其妙的形式揭晓的。叶潘钦一家走了整整半个小时,伊波利特前来找他。伊波利特疲惫不堪,进来后一句话也不说,像失去知觉一般往圈椅里一倒,转眼之间一阵剧烈的咳嗽使他都受不住了。他咯出了血。他目光炯炯,两颊现出红斑。公爵喃喃地对他说了些什么,但他却不回答;此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回答对方的问题,只顾摇手让对方暂时别打扰他。末了他清醒过来。

“我要走啦!”他终于用嘶哑的嗓音勉强地说。

“您愿意的话,我送您回去。”公爵说着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可是一想到方才那道不准他外出的禁令,就说不下去了。

伊波利特笑了。

“我并不是要离开您,”他接着说道,一面不停地喘息,老觉得喉咙发痒,“恰好相反,我认为应该到您这里来,因为有一件事……不然我是不会来打扰您的。我就要到那边去了,这一次像是真要去了。完啦!请您相信,我不是来乞求怜悯的……我今天上午十点就倒下了,根本不想再起来,直到那个时刻到来,可是我改变了主意,便再次起身前来找您……可见有此必要。”

“看到您真叫人觉得可怜;您不如打发人来叫我,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亲自来呢。”

“唉,这就够了。您已经表示了对我的恻隐之心,从社交界的礼貌来说也就够啦……可是我忘记问了:您的健康情况如何?”

“我很健康。我昨天……不太……”

“我听说啦,我听说啦。那只中国花瓶遭殃啦;可惜我不在场!我是有事前来。第一,我今天荣幸地看见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和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在绿凳那里见面。我感到奇怪的是,一个人的模样居然会蠢到这般地步!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走后,我就对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本人说了这种看法……您大概觉得什么都不足为奇,公爵,”他满腹疑虑地瞧着公爵平静的脸色补充道,“据说,对一切都感到不足为奇,这是大智大慧的表现;据我看来,这同样也可以是极端愚蠢的表现……不过我并不是指您而言,请原谅……我今天说起话来总是辞不达意。”

“我昨天就知道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公爵说不下去了,显然有些尴尬,尽管伊波利特还在抱怨他对什么都感到不足为奇呢。

“您知道啦!这可是新闻!不过,也许,您别说了……您今天没有亲眼看到他们见面的情形吧?”

“既然您亲自在场,您当然看到了我没在那里。”

“嘿,说不定您蹲在什么地方的灌木丛后头。不过我还是觉得高兴,当然是替您高兴,因为我已经以为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博得了青睐!”

“我请您别跟我谈这件事,伊波利特,也别用这种辞句。”

“何况您又全知道了。”

“您错了。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也肯定知道我一无所知。我就连这次见面的事也压根不知道……您说他们见面啦?哦,好啦,咱们别谈这个啦……”

“您一会儿知道,一会儿又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是说:‘好啦,咱们别谈这个啦’?哼,不成,您不能这样轻信!尤其是如果您一无所知的话。您所以轻信,是因为您不知道。但是您可知道那兄妹二人有什么打算?对这一点您也许有怀疑吧?……好啦,好啦,我不谈这事了……”他看见公爵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便补充道,“不过我是为自己的事情来的,我想……把这件事解释一下。真见鬼,不解释清楚我死不瞑目。我的解释长得要命。您想听吗?”

“您说吧,我听。”

“但是我又改变了主意:我还是从加涅奇卡说起。您瞧,我今天也应邀到绿凳那里去了。不过我不想撒谎:是我自己坚持要跟她见面,我曾一再要求,还答应公开一个秘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去得太早(看来我的确去早了),可我在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身边刚刚坐下,就看见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手挽着手出现在我面前,他们像是在散步。看上去他俩见到我都很惊讶;他们没有料到这一点,甚至有点不好意思。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面红耳赤,不管您信不信,甚至有点不知所措,这也许是由于我在那里,也许只是由于看到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因为他长得太英俊啦,反正她满脸通红,事情在一秒钟内就十分可笑地了结了。她欠一欠身答谢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鞠躬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的谄笑,突然斩钉截铁地说:‘我只想向你们表示我个人对你们的真诚而友好的感情所感到的喜悦,一旦我需要这种感情,请相信……’这时她行礼告辞,兄妹俩就走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感到受了愚弄,还是自鸣得意;加涅奇卡当然是被愚弄了。他一点也摸不着头脑,脸红得像大虾(他脸上的表情有时很古怪!),但是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似乎明白了,应该尽快走开,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能够这样也就很不容易,于是她就把哥哥拽走了。她比哥哥聪明些,我相信她现在会自鸣得意的。我去找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是要和她商定跟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见面的事。”

“跟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见面!”公爵喊道。

“啊哈!看来您已经沉不住气,开始感到惊奇啦?我很高兴,为您想成为一个凡人而高兴。我可以为此让您开开心。为那些心灵高尚的年轻姑娘效劳,会落得这么一个结果:我今天挨了她一记耳光。”

“是精神上的吗?”公爵有点情不自禁地问。

“是的,不是肉体上的。我觉得,任何人都不会举起手来打我这样的人,就连女人现在也不会打我;甚至加涅奇卡也不会打!虽然昨天我一度认为他会冲着我……我可以打赌,我知道您现在想的是什么。您在想:‘就算不该打他吧,但是可以趁他在睡梦中时用枕头或湿布把他憋死,——甚至应该如此’……从您的脸色可以看出,直到此刻您还在这么想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公爵无比厌恶地说。

“我不知道,我昨夜梦见一个人……用湿布把我憋死了……我可以告诉您那人是谁:您瞧——是罗戈任!您认为可以用湿布把人憋死吗?”

“我不知道。”

“我听说可以这样。好啦,咱们别谈这个。嘿,我怎么成了一个好播弄是非的人啦?为什么她今天骂我是好播弄是非的人?您要注意,那是在她听完了我最后一句话又再问了我一遍之后说的……不过女人都是这样!就是为了她,我才跟罗戈任这个有趣的人物有了来往。我为了她的利益,替她安排好了跟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见面的事。莫不是由于我曾暗示,她爱吃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残羹剩饭’,从而伤害了她的自尊心?我不否认,我是为了她的利益才不断对她说明这一点,我给她写了两封这样的信,今天是第三次,这次是见面的时候说的……方才我一开头就对她说,这有失她的尊严……况且关于‘残羹剩饭’的那句话,其实也不是我说的,而是别人说的;至少在加涅奇卡那里大家都这么说;她自己也承认这一点。那么她干吗还要管我叫好播弄是非的人呢?我看出来了,我看出来了:您现在瞧着我,觉得非常可笑;我敢打赌,您肯定认为下面这两句歪诗用在我的身上十分合适:

也许爱情在诀别时会嫣然一笑,

照亮我可悲的晚年。[引自普希金的《哀诗》(1830)。]

哈哈哈!”他突然歇斯底里地纵声狂笑并咳嗽起来。“您要注意,”他一面咳嗽,一面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加涅奇卡就是这么一个人:尽管他说什么‘残羹剩饭’,可现在他自己却想拿去享用一番!”

公爵沉默良久;他不寒而栗。

“您说她要跟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见面?”他终于喃喃道。

“哎,莫非您当真不知道,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今天要跟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见面,为此由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出面,加上我的努力,特地写信给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通过罗戈任把她从彼得堡请来,现在她正和罗戈任待在一起,离我们这儿很近,那是她以前住过的地方,就在那位名叫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的夫人那里……那位十分可疑的夫人是她的女友。今天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就要去那个可疑的人家,跟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作一次友好的谈话,解决各种难题。她们想研究算术。您不知道?此话当真?”

“这简直不可思议!”

“噢,要是不可思议,那也好。不过您怎么会知道呢?虽说在这里哪怕有一只苍蝇飞过大家也会知道:一个小地方就是这样!不过我已预先通知了您,您也许会感谢我。好吧,再见——大概要到阴间才能再见啦。还有一件事:虽然我在您面前行为下流,因为……我干吗要坐失良机呢,请您掂量掂量,是为了您的利益吗?我不是把我的自白献给她了吗(您不知道这件事?)。然而她是怎样接受的啊!哈哈!可是我在她面前却没干过下流事,我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她倒侮辱和愚弄过我……不过我也没有任何对不起您的地方;即使我提到过‘残羹剩饭’和诸如此类的事,可我现在还是把见面的日期、时间和地点都告诉您了,把这套把戏全公开了……这当然是出于懊丧,而不是出于宽宏大量。别了,我太饶舌,就像一个结巴或痨病鬼;您得留神,只要您还配得上人的称号,就得尽快采取对策。见面定在今晚,这是确实的。”

伊波利特朝门口走去,但是公爵喊了他一声,他就在门口站住了。

“这么说来,您认为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今天会亲自去见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公爵问道。他的两颊和前额都现出了红斑。

“我不敢肯定,但是大概会是这样,”伊波利特东张西望地答道,“不过也只能如此。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总不会去找她吧?也不会在加涅奇卡那里:他家有一个人都快咽气了。将军的情况如何?”

“单凭这一点就不可能在他家见面!”公爵应声说道,“就算她想去又哪能去得了呢?您不知道……他们家的规矩:她不可能独自离家去找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这是胡扯!”

“您瞧,公爵:平时谁也不会跳窗户,可是一旦发生火灾,就是最体面的老爷太太也会跳窗逃命。到了紧要关头,那就毫无办法,就是我们的千金小姐也会去找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难道不准您那几位小姐到任何地方去?”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不是,那她只要走下台阶,径直前往,哪怕从此不再回家也罢。在某些情况下,有时连船都可以烧掉,甚至也可以不回家:生活并非只由一顿顿早餐、午餐加上Щ公爵组成的。我觉得,您把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看成一位千金小姐或寄宿学校的女生了;我已经对她说过这一点;她似乎表示同意。您就等到七八点钟……我要是处在您的地位,就会派人去盯着,以便查明她下台阶的准确时间。噢,您不妨打发科利亚去一趟;他乐意当密探,请相信我,这是为了您……因为一切都涉及……哈哈!”

伊波利特走了。即使公爵可以请什么人去当密探,他也没有必要这么办。阿格拉娅命令他待在家里的原因,现在几乎已经查明:她可能想来约他同去。诚然,也可能她正是不希望他去,所以吩咐他蹲在家里……这种可能也是有的。他头晕了,整个房屋都旋转起来。他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不管怎样,事情已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不,公爵并不认为阿格拉娅是千金小姐或寄宿学校的女生;他现在感到,早就使他担心的正是这一类的事情;但是,她为什么想见她呢?他浑身发冷;他又发烧了。

不,他并不认为她是个孩子!使他恐惧的是她近来异样的眼神,异样的谈吐。有时他觉得:她似乎太含蓄、太拘谨了;他记得,这曾使他害怕。诚然,这几天他竭力不去想这件事,不断打消种种令人苦恼的念头;但是这颗心里隐藏着什么呢?这个问题早就在折磨着他,虽然他也相信这颗心。这一切今天就会暴露出来并得到解决。可怕的想法!又是“这个女人”!为什么他一向觉得这个女人就是要在最后关头出现,像扯断一根烂线似的扯断他的整个生命线?他现在不惜发誓,说他一向都有这种感觉,虽然他几乎处于半昏迷状态。就算他近来竭力忘记她,那也仅仅因为他怕她。这是怎么回事:他究竟爱这个女人,还是恨这个女人?他今天还不曾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他的心是纯洁的:他知道他爱的是谁……他并不怎么害怕她俩见面,并不害怕这次见面的奇特,并不害怕他还不知道的促成这次见面的原因,也不害怕这次见面可能带来的任何后果,——他怕的是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本人,几天以后,他回忆起他在发烧期间几乎始终见到她的眼睛、她的神态,听到她的话语,——那是一些奇怪的话语,虽说在这令人苦恼的几小时发烧时间过去以后,他还记得的情景已寥寥无几。譬如说,他已不大记得薇拉给他端饭和他吃饭的情形,也不记得他饭后睡觉没有。他只知道,这天晚上直到阿格拉娅突然走到凉台上来找他,他从沙发上跳起来走到房间中央迎接她,他才开始能够清清楚楚地分辨一切:当时是七点一刻。阿格拉娅独自进来,衣着简朴,一件轻便的女用大衣仿佛是匆匆披在身上的。她的脸色跟不久前一样苍白,双眸闪耀着明亮而冷淡的光芒;他从未见过她的眼睛里有这种表情。她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您完全准备好了,”她仿佛很镇定地轻声说道,“您穿好了衣服,还拿着帽子;看来有人已经预先通知您了,我还知道是谁通知您的:是伊波利特吧?”

“不错,他对我说过……”公爵半死不活地喃喃道。

“咱们走吧:您知道,您一定得陪我前去。我想,您还有力气出门吧?”

“我有,但是……难道有这种可能吗?”

他的话猝然中断,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是他为了阻止这个发了疯的女人所作的唯一的努力,以后他就像俘虏似的乖乖跟着她走了。不管他的脑子有多乱,他也还能明白,就是他不去,她也会到那里去的,所以他无论如何也得跟着她去。他估计到了她的决心有多么坚定;他可无法遏制这种无比强烈的冲动。他们默默地走着,一路上几乎一句话也没说。他只是发现她很熟悉道路,当他看到有一条路比较僻静,想穿过一条胡同绕道而行,并向她提出这一建议的时候,她仿佛全神贯注地听着,接着断然答道:“反正一样!”当他们几乎已经走到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的住宅(一幢巨大而古老的木头房子)跟前的时候,一位服饰华丽的太太和一个年轻姑娘从台阶上下来;两人高声谈笑着登上等候在台阶旁的一辆豪华的四轮马车,甚至瞧也没瞧走到跟前的两个人,就像没看见似的。马车刚刚驶去,门又再次打开,恭候已久的罗戈任让公爵和阿格拉娅进去以后,就把门关上了。

“现在整个房间里除了我们四个以外没有任何人。”他高声说道,还奇怪地看了看公爵。

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就在第一个房间里等候,她也穿得很简朴,浑身黑衣。她起身迎客,但是没有笑,甚至也没有跟公爵握手。

她那专注而不安的视线不耐烦地集中在阿格拉娅身上。两人在相距稍远的地方坐下,阿格拉娅坐在屋角的一张沙发上,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坐在窗前。公爵和罗戈任没有入座,也无人请他们就座。公爵满腹狐疑地、似乎还有些痛苦地又瞧了瞧罗戈任,但是罗戈任依然和早先一样微笑着。沉默又持续了一会儿。

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脸上终于掠过一种不祥之感;她的目光变得固执而坚定,几乎充满仇恨,须臾也不离开那位女客人。阿格拉娅显然很窘,但并不胆怯。她进来的时候稍稍瞧了瞧她的情敌,然后一直垂下视线坐着,好像陷入了沉思。她仿佛无意中把那个房间打量了一两次;她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嫌恶的神气,就像她唯恐会在这儿被弄脏似的。她下意识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衫,有一次甚至不安地换了个位置,把身子挪到沙发的角落里。她自己都未必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然而这种无意识的举动却使人更为难堪。末了她坚定地直视着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眼睛,立刻看清了闪耀在她的情敌凶狠的目光中的一切。一个女人理解了另一个女人;阿格拉娅打了个寒噤。

“您当然知道我为什么邀请您。”她终于说道,但是声音很低,这句话虽然很短,可她居然还停顿了两次。

“不,我一点也不知道。”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冷冰冰地断然答道。

阿格拉娅脸红了。她也许蓦地觉得非常奇怪和不可思议,她现在怎么会跟“这个女人”一起坐在“这个女人”的家里,还要求她回答。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刚刚开口,她就浑身发抖。凡此种种,当然都被“这个女人”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了。

“您全都明白……可您故意装出不明白的样子。”阿格拉娅闷闷不乐地瞧着地面,几乎像耳语般说道。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微微一笑。

“您想利用我的处境……因为现在我在您的家里。”阿格拉娅笨拙可笑地继续说。

“该对这种处境负责的是您,而不是我!”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蓦地动怒了,“不是我邀请您,而是您邀请我,而且我至今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阿格拉娅傲慢地抬起头来。

“您说话别太放肆;我不是用您这种武器前来跟您交锋的……”

“啊!这么说来,您毕竟还是跑来‘交锋’的?您瞧,可我还以为您……比较机灵呢……”

两人已不再掩饰自己的仇恨,互相对视着。在这两个女人当中,有一个前不久还给另一个写过那样的信。不料刚刚见面,刚开口说话,一切就烟消云散了。这又怎么样呢?此刻待在这个房间里的四个人似乎没有一个认为这有什么奇怪。公爵昨天还不相信哪怕会在梦中看到这幅情景,现在他站在那里瞧着听着,似乎早就预感到了这一切。最荒唐的梦境突然变成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的现实。这两个女人之中的一个,这时非常瞧不起另一个,而且急于把这一点告诉对方(按照罗戈任翌日的说法,她也许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以致另一个头脑混乱、内心痛苦的女人不管为人有多么乖僻,她事先打定的任何主意看来都抵挡不住她的情敌那恶毒的、只有女人才有的轻蔑。公爵相信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不会主动谈起那些信来;看到她炯炯的目光,他猜到了这些信现在使她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可他宁愿牺牲下半辈子,也不希望阿格拉娅现在提到这些信。

不料阿格拉娅仿佛突然克制住了自己,一下子就恢复了常态。

“您误会了,”她说,“我不是来跟您……吵架的,虽然我不喜欢您。我……我来找您……是有关心体贴的话要说。我叫您来的时候,我已决定了要对您说些什么,我不会放弃这个决定,哪怕您根本不了解我。这将对您更为不利,并非对我不利。我想答复您写给我的信,亲口答复,因为我觉得这样方便些。请听完我对您的所有来信的答复:就在我认识了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后来又知道了在您家的晚会上发生的一切的那一天,我开始第一次可怜起他来。我之所以可怜他,是因为他是一个这么老实的人,正是由于他老实,他才相信他跟这样性格的一个……女人在一起……能获得幸福。我替他担忧的事也就发生了:您并不能爱上他,把他折磨够了就甩开了他。您不能爱他,是因为您太高傲……不,不是由于高傲,我说错了,而是由于您虚荣心太强……甚至也不是这样:您自私到了……疯狂的程度,您写给我的信就能证明这一点。您不能爱上像他这样老实的人,说不定您甚至还暗自鄙视他,嘲笑他,您能爱上的只是自己受到的耻辱,以及念念不忘您蒙受了耻辱并被人侮辱了的心理。倘若您蒙受的耻辱少些,或者根本没有受辱,您就会更加不幸……(阿格拉娅说这番话时很得意,这番话虽然是十分急促地吐出来的,却是她早就准备好和考虑好的,早在她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次会见的时候她就考虑过了;她用充满恶意的目光观察着这番话在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那张激动得变了相的脸上产生的效果。)您可记得,”她继续说道,“当时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说您知道这封信,甚至还读过它。根据这封信我明白了一切,而且是正确无误地明白的。前不久他亲自对我证实了这一点,也就是我方才对您说的一切,甚至一句话都不差。我接到他的信就开始等候。我料到您准会到这里来,因为您不能没有彼得堡,倘若您去外省,未免辜负了您的青春和美貌……不过这也不是我的话,”她面红耳赤地补充道,从这时候起直到她说完这番话,她脸上的红晕始终没有消失,“我再次看到公爵的时候,我替他感到无比痛心和难过。您别笑:要是您笑了,您就不配懂得这一点……”

“您瞧,我并没有笑呀。”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忧伤而严肃地说。

“不过我倒无所谓,您爱笑就笑吧。当我开始亲自问他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早就不爱您了,甚至一想起您来就叫他难受,但是他可怜您,每当他想起您的时候他的心就像‘永远被刺透了’。我还应该告诉您,我这一生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像他这样高尚老实、无限信任别人的人。我听他说了这一番话,就预料任何人只要想骗他,就都能如愿以偿,而且不论是什么人骗了他,事后总会得到他的宽恕,我就是为了这个才爱上他的……”

阿格拉娅停顿了片刻,仿佛吃了一惊,好像不相信自己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然而与此同时,她的目光中却闪现出几乎是无限骄傲的神情;看来她现在已经豁出去了,哪怕“这个女人”立刻把她脱口而出的自白当作笑柄,她也毫不在乎。

“我把一切都告诉您了,您现在当然已经明白我有求于您的是什么了吧?”

“我也许明白了;不过还是请您自己说吧。”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轻声答道。

阿格拉娅怒容满面。

“我倒要向您请教,”她坚定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您凭什么权利干涉他对我的感情?您凭什么权利竟敢给我写信?您在亲自抛弃了他并如此无礼而又……无耻地从他身边逃跑之后,还有什么权利口口声声地对他也对我宣称您爱他?”

“我既没有对他、也没有对您宣称我爱他,”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吃力地说,“还有……您说得对,我是从他身边逃走的……”她用依稀可辨的声音补充道。

“您怎么‘既没有对他、也没有对我’宣称呢?”阿格拉娅喊道,“您的那些信是怎么回事?是谁请您给我们当媒婆并劝我嫁给他的?难道这不是声明?您干吗要跟我们纠缠不休?我起初还以为您想借助于介入我们的事使我讨厌他、抛弃他;后来我才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您不过是以为,就凭所有这些装腔作势,您就能建立丰功伟业……哼,既然您如此贪图虚荣,您还能爱他吗?您干吗不干脆离开这里,却要给我写些可笑的信呢?您现在为什么不嫁给这个高尚的人,既然他这么爱您,还以向您求婚而给了您面子?原因很明显:一旦您嫁给了罗戈任,还会有什么委屈呢?您甚至会得到过多的荣幸!叶夫根尼·帕夫雷奇说您读过许多诗,‘处于您这样的……地位,又何必如此渊博’;还说您是一个只会读书、无所事事的女人;再加上您的虚荣心,这就是促使您如此行事的全部原因……”

“您不也无所事事吗?”

事态急转直下并十分露骨地发展到了如此出乎预料的地步,说它出乎预料,是因为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动身前来帕夫洛夫斯克的时候,虽说当然也曾料到凶多吉少,但毕竟还抱着一些幻想。阿格拉娅一时冲动,犹如从山上掉下来似的,再也压不住心头复仇的狂喜。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看到阿格拉娅这副模样甚至都觉得奇怪;她瞧着阿格拉娅,仿佛不相信自己似的,在最初的一刹那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不论她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个读过许多诗的女人也罢,或者像公爵所相信的那样只不过是一个疯子也罢,但她实际上却比别人可能认定的要腼腆得多、温柔得多、也轻信得多,尽管她有时也要采取那么厚颜无耻和无法无天的手段。诚然,她身上确有许多书呆子和幻想家的习气,有许多孤芳自赏和想入非非的怪癖,然而也有许多坚强而深刻的东西……公爵明白这一点;他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阿格拉娅觉察到了这一点,恨得发起抖来。

“您怎么胆敢这样对待我?”她摆出难以形容的傲慢态度说道,以回敬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对她的评语。

“您大概听错了吧,”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觉得奇怪,“我对您怎么啦?”

“既然您曾想做一个正派的女人,那么您当时干吗不干脆甩掉勾引了您的托茨基……却要演一出戏呢?”阿格拉娅突然无缘无故地说。

“您根本不了解我的处境……竟还敢批评我?”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打了一个寒噤,脸色变得煞白。

“我知道您并没有出去工作,为了扮演一个被撵出天国的天使而跟富翁罗戈任走了。托茨基为了摆脱这个被撵出天国的天使,曾想开枪自杀,我觉得这并不奇怪!”

“住嘴!”纳斯塔霞深恶痛绝地、仿佛也很痛苦地说道,“您对我的了解就跟……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的女仆一样,她前两天跟她的未婚夫去找调解法官打过官司。她还比您懂事……”

“她大概是一位贞洁的姑娘,靠自己的劳动谋生。您干吗这么瞧不起女仆?”

“我并不是瞧不起劳动,而是在您谈到劳动的时候瞧不起您。”

“既然想做一个清白的女人,可以去当洗衣工嘛。”

两人都站了起来,面色苍白地瞧着对方。

“阿格拉娅,请别说啦!这话不公道。”公爵张皇失措地喊道。罗戈任已不笑了,但紧闭嘴唇,叉着双手听着。

“你们看她,”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气得发抖地说道,“你们看这位小姐!我曾把她看作天使!您没带家庭女教师就大驾光临啦,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您可要……您可要我现在毫不夸张地老实告诉您,您为什么光临寒舍?您是由于害怕,这才大驾光临。”

“怕您吗?”阿格拉娅问道,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竟敢这样对她说话,使她天真地大吃一惊,终于忘乎所以了。

“当然是怕我!既然您决定来找我,那就是怕我。人总不会看不起一个他害怕的人吧。您想想吧,哪怕直到此刻我都一直尊敬您!您可知道您为什么怕我,您现在的主要目的是什么?您想亲自证实一下:跟爱您相比,他是不是更加爱我,因为您太爱吃醋……”

“他已经告诉我,他恨您……”阿格拉娅勉强地嘟哝道。

“也许是这样;也许我配不上他,不过……不过我认为您撒了谎!他不会恨我,他也不会这么说!不过我打算原谅您……考虑到您的处境……虽说我过去总是认为您应该更好些;认为您应该更聪明,甚至长得也更美些,真的!……喂,把您的宝贝拿走吧……他就在这里,正瞧着您,都醒不过来了,您把他带走吧,但是有一个条件:马上离开这里!马上就走!……”

她倒在圈椅里就哭起来了。但是她的眼里蓦地闪现出新的光辉;她固执地凝视了一下阿格拉娅,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可要我立刻……下——令,你听见了吗?只要我命——令——他,他马上就会甩掉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娶我为妻,而你只得独自跑回家去。要不要,要不要?”她像疯子似的喊道,也许她自己都不相信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阿格拉娅吓得朝门口奔去,但在门口站住了,仿佛被钉在那里似的呆呆地听着。

“可要我把罗戈任赶走?你以为我为了让你高兴,已经跟罗戈任结婚了吗?我现在就当着你的面喊:‘罗戈任,你走吧!’我要对公爵说:‘你记得你答应了的事吗?’天哪,我干吗要在他们面前这样贬低自己呢?公爵,你不是曾亲口向我保证,不论我出什么事,你都要跟我走,永远不离开我;还说你爱我,可以原谅我的一切,而且对我表示尊……尊……是的,这话你也说过!我只是为了让你能自由行动,才从你身边逃走,可现在我不干啦!她凭什么像对待一个荡妇似的对待我?至于我是不是荡妇,你问问罗戈任,他会告诉你的!现在她羞辱了我,而且当着你的面,难道你也要转过身去不理我,却挽着她的胳膊把她带走?由于我过去只相信你一个人,你要是这样那就真该死了。你走吧,罗戈任,我不需要你!”她几乎是神魂颠倒地喊叫着,吃力地直抒胸臆,脸孔变了相,嘴唇也干裂了,显然自己也毫不相信自己夸下的海口,然而与此同时,为了欺骗自己,她却希望这个局面哪怕能再延长一秒钟也好。这一阵冲动来势很猛,说不定会置她于死地,至少公爵有这种感觉。“这就是他,你瞧!”她终于指着公爵对阿格拉娅喊道,“要是他不马上走到我跟前,要是他不娶我,也不抛弃你,你就把他带走,我让给你,我用不着他!……”

她和阿格拉娅都有所期待似的站在那里,两人都像疯子一般瞧着公爵。但是他也许还不明白这个挑战的全部力量,甚至可以肯定地这么说。他只是看见面前有一个绝望的、疯狂的面孔,正如他有一次对阿格拉娅所说,这张面孔使他的“心永远被刺透了”。他再也无法忍受,便指着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用哀求和责备的口吻对阿格拉娅说:

“难道会是这样?她是……多么不幸啊!”

但是他刚说完这句话,就看到阿格拉娅可怕的眼神,不由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个眼神里流露出那么多痛苦,同时又充满无限的仇恨,使他不由得举起双手一拍,喊了一声就向她奔去,然而为时已晚!她对他一瞬间的迟疑都受不了,用双手捂住面孔喊道:“哎哟,我的天哪!”就从室内跑了出去,罗戈任跟在后面,以便给她开临街门的门闩。

公爵也跑上前去,但是在门口有人把他抱住了。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那张痛不欲生的、变了相的脸正凝视着他,发青的嘴唇翕动着问:

“追她去?追她去?……”

她不省人事地倒在他怀里。他把她抱起来送进室内,放在圈椅上,呆若木鸡地守候在她身边。小桌上放着一杯水;罗戈任回来后抓起杯子就把水朝她的脸上泼去;她睁开双眸,一时什么也不明白;但她突然环顾四周,打了个寒噤,喊了一声,便向公爵扑去。

“我的!我的!”她喊道,“那个高傲的小姐走啦?哈哈哈!”她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哈哈哈!我把他送给那位小姐啦!这为什么?有什么目的?我是个疯子!是个疯子!……你走开,罗戈任,哈哈哈!”

罗戈任凝视了他们一会儿,没说一句话,便拿起自己的帽子走了。十分钟以后,公爵坐在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用两只手抚摩她的头和脸,像抚摩小孩一样。她笑,他也笑;她哭,他也想哭。他一句话也不说,却聚精会神地听着她激动、兴奋、不连贯的絮絮低语,他未必就听懂了什么,却微微地笑着,他刚刚觉得她又开始发愁或哭泣,开始责备或抱怨,他就又立刻开始抚摩她的头,温柔地抚摩她的双颊,安慰她,开导她,就像她是个孩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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