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白痴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自从我们这个故事中的两个人物在绿凳上会见以来,又过了一周左右。一个晴朗的上午,在十点半钟左右,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普季岑娜外出访友回到家中,深深地陷入悲痛的沉思中。

有这么一些人,我们很难一语道破他们最典型也最有代表性的特征;这些人通常被称为“普通人”“大多数人”,他们在任何社会里的确都占绝大多数。作家在写长篇和中篇小说时,多半要竭力撷取社会上的典型,用形象化和艺术化的手段把他们表现出来,——虽然在实际生活中很难遇到和他们完全相同的典型,然而他们几乎比现实生活本身还要真实。波德科列辛[波德科列辛,果戈理的喜剧《婚事》中的一个人物。]作为一个典型也许太夸张了,但绝非无中生有。有许许多多聪明人在果戈理的作品中看到波德科列辛,立刻发现自己有数以十计、百计的亲朋好友酷似波德科列辛。他们在读到果戈理的作品之前就已经知道,他们那些亲朋好友和波德科列辛一样,只是还不知道他们就叫这个名字。在现实生活中,新郎很少在婚礼前跳窗而去的,这是因为这毕竟不大方便,别的还姑且不论。然而却有多少新郎,甚至还有不少体面的聪明人,在婚礼之前打心眼里乐于承认自己就是波德科列辛;也不是所有的丈夫处处都要喊叫:“你这是自讨苦吃,乔治·当丹!”[这是莫里哀的喜剧《乔治·当丹》中的一句台词,后成为常用的成语。]但是主啊,全世界的丈夫们在度过蜜月之后,谁知道呢,也许就在婚后的第二天,会从内心发出几百万、几千万次这样的呼喊。

我们不拟再作更深入的解释,只想说明,在现实生活中,人物的典型性似乎被水冲淡了,所有这些乔治·当丹和波德科列辛是确实存在的,他们每天在我们面前跑来跑去,只是他们的典型性仿佛被冲淡了而已。最后,为了使上述论点更全面充分,还要附带说明的是:跟莫里哀所创造的乔治·当丹一模一样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是可以遇到的,虽然确实罕见。我们的议论就到此为止吧,因为它开始变得像刊物上的评论了。然而在我们面前依然留下这样一个问题:小说家究竟应该怎样处理平凡的、完全“普通”的人物,怎样才能使他们出现在读者面前时多少有些引人入胜之处?在小说里决不能根本不提他们,因为平凡的人物往往是,而且多半是一连串日常琐事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因此不提他们就会失真。在一部小说里,倘若只有一些典型人物,或者为了引人入胜,只写一些子虚乌有的怪人,那就会失真,也许反倒枯燥乏味了。据我看,作家即使写平凡的人物,也应该竭力从他们身上发掘既有趣味又有教益的东西。譬如说,即使有些平凡人物的本质就是他们那种始终不变的平凡性,或者更好一些,尽管这些人物千方百计地想摆脱平凡无奇和墨守成规的常轨,结果依然只得始终不变地墨守成规,那么这种人也就具有了一种独特的典型性,——也就是这么一种平凡性,这种平凡性说什么也不愿继续维持现状,说什么也要标新立异并独树一帜,但却找不到一点办法来独树一帜。

我们这个故事里的几个人物就属于这种“普通的”或“平凡的”人物之列,我承认,我至今还没有把他们向读者交代清楚。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普季岑娜,她的丈夫普季岑先生,她的哥哥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就是这种人。

平心而论,最叫人苦恼的事莫过于做这么一个人,譬如说吧,他很富有,出身世家,仪表堂堂,颇有教养,人又不笨,甚至还很善良,但同时却没有任何才能,没有任何特点,甚至也毫不古怪,自己也没有任何主见,完全“和大家一样”。财富是有的,但比不上罗特希尔德;虽然出身世家,但这个世家从来没有任何引人注目之处;虽然仪表堂堂,但并没有多少特点;教养倒不坏,但不知该派什么用场;头脑是有的,可是没有自己的主见;心也是有的,但并不宽宏大量,等等,等等,在各方面都是如此。这种人在世上多不胜数,甚至比看上去还多得多;他们像所有的人一样分成两大类:一类是不聪明的,另一类则“聪明得多”。前一类比较幸福。比方说吧,一个不聪明的“普通人”最容易自命不凡,认为自己与众不同,而且深信不疑地引以为乐。在我们的小姐们当中,有些人只要剪掉自己的头发,戴上蓝眼镜,以虚无主义者自居,便立刻相信,她们一旦戴上眼镜便立刻有了自己的“信念”。另一些人只要自己心里稍有一点悲天悯人的善心,便立刻相信,谁也不会具有像他那样的胸怀,他已成为推动社会发展的先驱。还有些人只要听到一种思想,或者读了一页无头无尾的文章,便立刻相信,“这是自己的思想”,是从他自己的脑子里产生出来的。在这种情况下,厚颜无耻的愚蠢(假如可以这么说的话)已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这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却屡见不鲜。这种厚颜无耻的愚蠢,蠢人对自己和自己的才能的这种深信不疑,都被果戈理通过皮罗戈夫中尉[皮罗戈夫中尉,中篇小说《涅瓦大街》的主人公。]这个绝妙的典型表现得入木三分。皮罗戈夫不仅不怀疑自己是个天才,甚至觉得自己比任何天才都高明;他对此深信不疑,甚至一次也不曾向自己就这一点提出疑问;不过对他来说,任何疑问都是不存在的。末了,伟大的作家不得不揍他一顿,以补偿自己的读者被侮辱的道德感,但是,果戈理看见那个伟大人物只是抖了抖身子,为了在挨打以后提提神,还吃了一张分层的馅饼,他在惊讶之余,也只得把双手一摊,顾不得自己的读者了。果戈理只给伟大的皮罗戈夫一个那么小的官衔,这使我永远感到惋惜,因为皮罗戈夫已经自满到这种程度: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想象,由于自己的肩章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步步高升”而不断加厚和卷起,譬如说吧,他就会成为赫赫有名的统帅;他甚至并不是想象,简直是毫不怀疑这一点:他既已升为将军,怎么不能当统帅呢?有多少这样的人日后在疆场上一败涂地?在我们的文人学者和宣传家当中有过多少皮罗戈夫啊。我虽然说“有过”,但是如今当然也有……

我们这个故事里的登场人物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沃尔金属于另一类;他属于“聪明得多”的那一类人,虽然他从头到脚浑身都充满了出人头地的愿望。不过我们上文已经说过,这一类人比前一类人不幸得多。问题在于聪明的“普通”人即使偶然(也许一辈子如此)想象自己是一个天才的、出类拔萃的人,然而他心里毕竟还存在着使他不得安宁的疑虑,这种疑虑有时会使这位聪明人到头来彻底绝望。即使他俯首听命,那他也已完全被根深蒂固的虚荣心所毒害了。不过我们举的毕竟是一个极端的例子:这种聪明人绝大多数根本不会有如此悲惨的下场;充其量到晚年时肝脏多多少少受点损伤,如此而已。但是在听其自然和俯首听命之前,这种人有时毕竟会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从青年时代直到俯首听命之年)胡作非为,而这一切全是由于想出人头地。甚至会出现一些怪事:由于想与众不同,有些诚实的人竟会干出卑鄙的勾当;甚至还有这样的事:有些不幸的人不仅为人诚实,心地也很善良,是全家的神明,他们不但用自己的劳动赡养家属,甚至还赡养外人,但结果如何呢?他一辈子都安不下心来!尽管他也想到,自己是这么出色地尽了做人的本分,然而这种想法一点也不能使他安心和快慰;这个想法甚至反倒惹恼了他。他说:“瞧我把这一生都用来干什么啦,就是这些事捆住了我的手脚,就是这些事妨碍我发明火药!要是没有这些事,我也许准会有所发明,——不是发明火药,就是发现美洲,——虽然我还不能确切地知道发明什么,但是我肯定会有所发明!”这些先生最大的特点,就是他们实际上一辈子也不能确切地知道,他们应该发明的究竟是什么,他们毕生准备发明的又是什么:是发明火药,还是发现美洲?但是他们所感受的痛苦,他们对于创造发明的渴望,却实在不亚于哥伦布或伽利略。[伽利略(1564—1642),意大利科学家。]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就是这么开始的;只不过他才刚刚开始而已。他还要胡闹很久。他不断地深感自己缺乏才能,同时又不可抗拒地愿意相信自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这就使他大为伤心,几乎从少年时代开始就是这样。这个青年人嫉妒成性又雄心勃勃,仿佛生来就神经过敏。他把自己的雄心勃勃看成一种力量。他狂热地想出人头地,有时竟不惜采取极其轻率的举动;但是事情一旦发展到使我们这位主人公有可能轻举妄动的当儿,他总是会凭借足够的聪明悬崖勒马。这使他感到绝望。说不定那当儿他甚至已决定去干一件伤天害理的勾当,只求能弄到他梦寐以求的什么东西;但是就像有人故意阻挡似的,情况刚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总是能够诚实得足以摈弃那种伤天害理的勾当。(不过对于那些微不足道的卑鄙勾当,他倒一向乐于去干。)他眼看自己的家庭日益贫困没落,感到极为难堪和无比痛心。尽管他十分清楚,自己母亲的名声与为人暂时还是他步步高升的主要支柱,可他还是看不起母亲。他去叶潘钦那里供职以后,立刻对自己说:“既然要干下流事,那就彻底地干,只要能得到好处就行。”不过他几乎从来没有彻底地干过下流事。他为什么认为自己非干下流事不可呢?他当时简直害怕阿格拉娅,但是并没有跟她断绝往来,只是抱着侥幸心理拖延下去,虽然他从来也没有当真相信她会俯就他。后来,在他钟情于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期间,他突然认为金钱能买到一切。“既然要干下流事,那就干吧,”当时他每天都洋洋自得地,但也不无恐惧地反复说道:“既然要干下流事,那就干他个登峰造极吧。”他时时刻刻鼓舞自己:“凡夫俗子在这种情况下是会胆怯的,咱们可不会胆怯!”当他失去了阿格拉娅并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一蹶不振,当真把那个疯女人当初从一个疯男人手中得来而又扔给他的那笔款子交给了公爵。对于归还这笔钱,他日后追悔过一千次,虽然也不断引以为荣。在公爵滞留彼得堡期间,他果真痛哭了三天,但是在这三天里,他也终于痛恨起公爵来了,因为公爵太可怜他,虽说像他归还这么一笔巨款这样的事,“并不是任何人都做得出来的”。然而使他极其痛苦的是,他坦率地承认自己的一切苦恼只不过来自不断被压抑的虚荣心而已。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看清并且相信,跟阿格拉娅这样天真而又古怪的女人来往,会给他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他追悔莫及;他辞去了职务,陷入苦闷和烦恼之中了。他跟着父母住在普季岑家里,靠普季岑供养,却又公然蔑视普季岑;不过他同时也听普季岑的劝告,还很知趣地几乎总是向他请教。譬如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看到普季岑并不打算成为罗特希尔德,也没有这种志向,就不禁生气。“既然放高利贷,那就该一不做二不休,要压榨人,拿他们来铸钱,要做一个伟人,做犹太人的王!”普季岑为人谦逊文静,他一般只是笑笑,但是有一次,他却认为应该对加尼亚作一番认真的解释,甚至还把此事办得相当体面。他向加尼亚证明,他不做任何不光彩的事,不该称他为犹太佬;如果说钱能通神,那也不能怪他;他的行为诚实而正直,其实他只不过是办“这种”事情的代理人,最后他说,由于他办事认真,他已深为那些头面人物所赏识,于是他的事业蒸蒸日上。“我当不了罗特希尔德,也不必去当,”他笑着补充道,“可我要在翻砂街上弄一幢房屋,甚至两幢,到那时我也就别无所求了。”“谁知道呢,也许可以弄三幢哩!”他暗自想道,但从未说出口来,一直掩饰着自己的心愿。造化就是宠爱这种人,它将赏给普季岑的肯定不止三幢,而是四幢房屋,因为他从童年时代起就已经知道,自己永远当不了罗特希尔德。但是造化怎么也不会给他四幢以上的房屋,普季岑的福气也就到此为止了。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妹妹却完全是另一种人。她也怀有种种强烈的愿望,但是这些愿望都很执著,而不是出于一时的冲动。每当什么事情到了紧要关头,她的头脑总是很冷静,不过即使在平时,她的头脑也相当冷静。诚然,她也属于那种总想与众不同的“普通人”,不过她很快就认识到自己并没有一点特别出众之处,对此却也并不过于伤心,——谁知道呢,这也许是出于一种特殊的自豪感吧。她下极大的决心采取的第一个实际步骤,就是嫁给普季岑先生;但出嫁时她根本没有对自己说:“既然要干下流事,那就干吧,只要能达到目的就行。”而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在这种情况下却肯定会这么说(甚至当他以兄长的身份当面赞许她的决定时,他也几乎说了出来)。情况甚至完全相反: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是在确信她的未婚夫是一个谦逊可爱的、几乎可说是有教养的、永远不会干出太不像话的事来的人以后,这才出嫁的。至于那些小小不然的丑事,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认为那都是鸡毛蒜皮,并不过问;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没有?她又不是要找一个圣人!况且她知道,她一出嫁,就可以给父母和兄弟找到一个栖身之处。她看见哥哥倒了霉,就想帮他一把,尽管早先家里有过种种隔阂。普季岑有时逼着加尼亚出去做事,当然,这是出于一片好心。“你看不起那些将军和将军头衔,”他有时开玩笑地对加尼亚说道,“可是你瞧,末了‘他们’都会当上将军;只要你长寿,就会看到的。”“他们怎么知道我看不起将军和将军头衔呢?”加尼亚尖刻地暗自想道。为了帮助哥哥,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决定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她钻进了叶潘钦家。儿时的回忆在这件事上帮了大忙,因为她和哥哥从小就和叶潘钦家三姐妹在一起玩。我们要在此指出:倘若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访问叶潘钦家是抱有什么奢望,那么她也许立刻就会认为自己已不再属于她把自己列入其中的那一类人了;不过她并未抱什么奢望;她这一步棋下得相当牢靠:她是以这一家人的性格为根据的。她曾孜孜不倦地研究阿格拉娅的性格。她给自己提出的任务,是把她哥哥和阿格拉娅二人重新撮合在一起。说不定她果然也达到了几分目的;但她也可能犯了错误,譬如说,她对哥哥寄托了过多的希望,期待他做出他永远都绝不可能做出的事。不管怎么说,她在叶潘钦家里干得相当巧妙;她一连几周都不提她的哥哥,总是显得非常真诚,举止朴实却又体面。至于她的良心深处,她也并不害怕向里面窥视,也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自责之处。这也给了她力量。她只不过有时发现,兴许她也会发怒,她的自尊心也很强,甚至还有不少没被压下去的虚荣心;有的时候,尤其是在离开叶潘钦家的时候,她几乎每次都特别清晰地注意到这一点。

现在她正从叶潘钦家回去,我们已经说过,她陷入悲伤的沉思中。在这悲伤里也流露出一种痛苦的、嘲弄人的因素。普季岑住在帕夫洛夫斯克一幢虽不体面却很宽敞的木屋里。这木屋坐落在一条尘土飞扬的街上,不久就会完全归他所有,所以他已开始办理把它出售给什么人的事宜。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走上台阶时,听见楼上吵翻了天,她听出了那是他哥哥和爸爸在叫喊。她走进大厅,看见加尼亚在室内跑来跑去,气得面色苍白,几乎要揪自己的头发。她皱着眉头,也不摘帽子,满面倦容地在沙发上坐下。瓦里娅很清楚,只要她再沉默一分钟,不问哥哥为什么这样跑来跑去,哥哥准会生气,于是她急忙以提问的方式说:

“还是那老一套?”

“可不是嘛!”加尼亚喊道,“还是老一套!不,鬼知道现在出了什么事,跟过去不同!老头子简直发疯了……母亲嚎啕大哭。真的,瓦里娅,不管怎么说,我要把他从家里赶出去,要不……要不我就离开你们。”他补充道,大概是想起了不可能从别人家里赶人出去。

“总得包涵一点吧。”瓦里娅喃喃地说。

“干吗包涵?包涵谁?”加尼亚勃然大怒,“包涵他干的那些丑事吗?不行,不管怎么说也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这算什么作风:他自己做错了事,反倒更加神气活现。‘我不愿进大门,把围墙拆掉!……’你干吗这样坐着?你怎么脸色不对呀?”

“我的脸色一向如此。”瓦里娅不高兴地答道。

加尼亚更仔细地看了看她。

“去过那里啦?”他突然问。

“去过了。”

“等一等,他们又吵起来了!真可耻,而且还在这个时候!”

“什么这个时候?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呀。”

加尼亚更加仔细地打量着妹妹。

“你打听到什么啦?”他问。

“至少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我打听到,这一切全是事实。我的丈夫说得比咱俩都更有理;他一开始的预言全都应验了。他在哪儿?”

“不在家。应验了什么?”

“公爵已正式成为未婚夫,事情已经定了。是两位姐姐告诉我的。阿格拉娅已经同意;她们甚至都不再保密了。(在这以前她们可一直守口如瓶。)阿杰莱达的婚礼再次延期,以便两个婚礼在同一天一起举行,——真是千古佳话!多么富有诗意。你不如赋诗一首祝贺新婚,总比徒劳地在室内跑来跑去强。别洛孔斯卡娅今晚要去他们那里;她来得真巧;还会有别的客人。他们要把公爵介绍给别洛孔斯卡娅,虽说她已经认识他了。看来会公开宣布的。他们只担心他走进室内迎客的时候会撞翻或碰碎什么东西,或者自己扑通一声跌倒;他是闹得出这种笑话来的。”

加尼亚全神贯注地听着,然而使他的妹妹吃惊的是:这个本来应该使他大为震惊的消息,看来在他身上根本没有产生如此惊人的效果。

“也好,这是明摆着的,”他想了想说道,“这么说来,一切都完了!”他面带一种古怪的笑容补充道,然后狡黠地瞧着妹妹的脸,继续在室内走来走去,但是脚步已轻得多了。

“你能像哲学家似的对待这一切,这还不错;说真的,我很高兴。”瓦里娅说。

“这就可以放心了,起码你是可以放心了。”

“我总算真诚地为你尽了心,既没发议论,也没惹你讨厌。我没有问过你,你想从阿格拉娅那里寻求什么样的幸福。”

“难道我想……从阿格拉娅那里寻求幸福?”

“唉,请你就别谈论哲理啦!当然是这样。全都完了,我们再也没有什么可干的了:我们都成了傻瓜。我老实对你说,我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这件事。我承担这项任务的时候不过是想‘碰碰运气’。我寄希望于她可笑的性格,不过主要还是想安慰你。十之八九会失败。我甚至至今也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现在你和你丈夫会催我去做事;讲一套做人应该不屈不挠、意志坚强、不轻视小事之类的大道理,这一套我早就背熟了。”加尼亚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脑子里有新主意!”瓦里娅想道。

“那里的情况怎么样?——她的父母都高兴吗?”加尼亚蓦地问道。

“好像不是这样。不过你自己也能推断出来;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很满意;做母亲的感到害怕;她以前一想到他可能是未来的女婿就感到厌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是一个叫人受不了的、不可思议的未婚夫,这很清楚。我问的是现在,现在那里的情况怎样?她正式同意啦?”

“她至今还没有说出一个‘不’字,——就是这样;但是不可能指望她会是别的样子。你要知道,她至今一直那么腼腆和害羞,简直到了乖僻的程度:她儿时只是为了不出去见客人,常常钻进衣柜里坐两三个小时。她虽然已长得很高,可现在还是那样。你要知道,不知为什么,我总认为其中必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奥妙,甚至问题就出在她的身上。据说她一天到晚拼命取笑公爵,以免流露真情;但是,她每天都定要设法对他说几句悄悄话,因为他就像天神那样浑身发光……据说他非常可笑。这也是我从她们那里听来的。我还觉得她们当面嘲笑我,就是那两个姐姐。”

加尼亚终于皱起眉头;瓦里娅也许是为了摸清他的真实想法而故意借题发挥。但楼上又吵起来了。

“我要把他赶出去!”加尼亚大喝一声,仿佛由于能发泄自己的满腔怒火而感到高兴。

“那时他又会像昨天那样到处去丢我们的脸。”

“怎么——像昨天那样?什么叫做像昨天那样?难道说……”加尼亚突然大吃一惊。

“哟,我的天哪,难道你不知道?”瓦里娅豁然醒悟。

“怎么……难道他真的去过那里?”加尼亚喊道,羞愧和狂怒使他满面通红,“主啊,你不是从那里来的吗!你打听到什么啦?老头子去过那里?去过没有?”

加尼亚说着就朝门口奔去;瓦里娅追上了他,用两只手抓住他。

“你怎么啦?你上哪里去?”她说,“你现在放他出去,他会干出更坏的事;他会去找所有的人!……”

“他在那里干了些什么?他说了些什么?”

“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也没有弄明白;只不过把大家吓了一跳。他去找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将军不在家;他又求见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他起初求她给谋个职位,想找个差事,后来就埋怨起我们来了,埋怨我和我的丈夫,尤其是埋怨你……说了好多废话。”

“你没有打听到他说些什么?”加尼亚像歇斯底里发作似的直哆嗦。

“我上哪里去打听呀!他自己也未必明白他说了些什么,但也许别人没把所有的话都告诉我。”

加尼亚捧住头,跑到窗前;瓦里娅在另一个窗子旁边坐下。

“阿格拉娅真可笑,”她突然说道,“她叫住我说:‘请您代我向您的双亲转达我个人的特殊敬意;过几天我一定要找个机会和您的爸爸见面。’她这话说得很认真。太奇怪了……”

“这不是嘲笑吧?不是嘲笑吧?”

“问题就在于不是嘲笑;所以才奇怪呀。”

“她可知道老头子的事,你是怎么看的?”

“他们家里的人并不知道,我对这一点毫不怀疑。不过你提醒了我:阿格拉娅也许是知道的。不过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因为当她那么认真地请我向父亲转达敬意的时候,两位姐姐也感到惊讶。何必对他致敬呢?倘若她知道,准是公爵告诉她的!”

“不难猜出是谁告诉她的!简直是贼!竟有如此荒唐的事。我们家里出了一个贼!而且是‘一家之主’!”

“哼,简直是胡扯!”瓦里娅勃然大怒地喊道,“醉鬼的恶作剧,如此而已。这是谁捏造出来的?列别杰夫,公爵……他们可真是好样的;聪明绝顶。我看就是这么回事。”

“老头子是个贼,又是醉鬼,”加尼亚尖刻地继续说,“我是乞丐,妹夫是放高利贷的,——这就足以让阿格拉娅眼红了!没啥可说的,美不胜收!”

“这个放高利贷的妹夫给你……”

“给我饭吃,是吗?请你不要客气。”

“你干吗生气呢?”瓦里娅醒悟过来,“你真像一个小学生,什么也不懂。你以为这一切会有损你在阿格拉娅心目中的体面吗?你不了解她的性格。她会拒绝一个最体面的未婚夫,却乐于跑到阁楼上去跟一个大学生一起挨饿,——这就是她的理想!你永远不会明白,只要你能坚定而自豪地忍受我们的处境,你在她的心目中就会变得多么有趣。公爵所以能使她上钩,就是因为:第一,他根本没有下钓竿;第二,他是公认的白痴。她为了他而把全家搅得鸡犬不宁,这一件事就使她现在乐不可支。唉,你什么也不懂!”

“我懂还是不懂,咱们走着瞧吧,”加尼亚令人纳闷地嘟哝道,“不过,我还是不愿意她知道老头子的事。我原来认为,公爵忍得住,不会讲的。他也不让列别杰夫乱说;我曾纠缠不休地问他,他对我也不愿和盘托出……”

“这么说来,你瞧,就是他没讲,事情也全泄露出去了。现在这跟你还有什么相干?你还希望什么?倘若还有一线希望,那也只不过使你在她的心目中成为一个受难者罢了。”

“噢,不管她多浪漫,她总会害怕丢脸的事吧。万事都有个限度,人人都得适可而止。你们全是这样。”

“阿格拉娅会害怕吗?”瓦里娅鄙夷不屑地看了哥哥一眼,不禁勃然大怒,“你的心可真卑鄙!你们全都一钱不值。就算她是个可笑的怪物,也比我们大家高尚一千倍。”

“哦,没关系,没关系,你别生气。”加尼亚又洋洋得意地喃喃道。

“我只是觉得妈妈可怜,”瓦里娅继续说,“我就怕爸爸干的这件事传到她耳中,唉,我真怕!”

“肯定已经传到了。”加尼亚说。

瓦里娅站起身来,本想上楼去找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但她又站住了,仔细地看了看哥哥。

“谁会告诉她呢?”

“想必是伊波利特。我想,他一搬到我们这里来,就把向母亲报告此事当作最大的乐趣。”

“但是请你告诉我,他怎么会知道呢?公爵和列别杰夫决定不告诉任何人,科利亚甚至毫无所知。”

“伊波利特吗?他是自己打听到的。你想象不到这个畜生狡猾到什么程度,他有多么喜欢搬弄是非,他的鼻子又有多尖,他很快就会嗅出一切坏事和丑事。哦,信不信由你,可我相信他会把阿格拉娅抓在手里!即使现在还没有抓住,将来也会抓住。罗戈任也和他有往来。公爵怎么没有注意这一点!他现在很想让我倒霉!他认为我和他有私仇,我早就看穿了,这是为什么呢,他何必这么干呢,他都快咽气了嘛,——我真弄不明白!但是我会叫他上当;你瞧着吧,到头来他不会让我倒霉,可我却会让他倒霉。”

“你既然这么恨他,干吗要把他招引来呢?他值得让别人暗算吗?”

“是你劝我把他招引到我们这里来的。”

“我原以为他会有用的。你可知道,他现在爱上了阿格拉娅,还给她写信吗?有人向我打听过……他几乎要给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写信呢。”

“就这一点而论,他并不危险!”加尼亚狞笑着说道,“不过你准是弄错了。说他堕入情网,这很有可能,因为他是个傻小子嘛!可是……他决不会给老太婆写匿名信。他是一个那么恶毒的、一钱不值的、沾沾自喜的庸人!……我相信,我确切地知道,他曾在她面前把我说成一个阴谋家,他就从这里入手。说实话,我起初像傻瓜似的把事情泄漏给他了;我原先认为,就凭他要对公爵报仇这一点,他就会对我有利。他是个多么狡猾的畜生!啊,我现在可把他彻底看穿了。关于这桩偷窃案,他是从他的母亲——大尉夫人那里听到的。要是老头子竟敢干出这种事来,那是为了讨大尉夫人的欢心。他突然无缘无故地告诉我,说‘将军’答应给他母亲四百卢布,就是这样说得不明不白、毫不客气。这时我全都明白了。他就那样瞧着我的眼睛,露出一种得意的神情。他肯定也对妈妈说过,只是为了拿她的伤心取乐。请你告诉我,他干吗还不死呢?他不是说过,他三周后准死,可到了这里反而长胖了!连咳嗽也停止了;昨天晚上他自己说,已有两天不咯血了。”

“你把他赶出去算了。”

“我不是恨他,而是瞧不起他,”加尼亚骄傲地说道,“噢,是的,就算我恨他,就算是这样!”他突然怒不可遏地喊道,“哪怕在他躺在枕头上快咽气的时候,我也要把这一点当面告诉他!要是你读过他的自白,——我的天,那真是无耻到了愚蠢的程度!他是皮罗戈夫中尉,他是悲剧里的诺兹德廖夫[诺兹德廖夫,果戈理的《死魂灵》里的一个喜欢吹牛撒谎的地主。],主要的是一个毛孩子!啊,我当时真想痛痛快快地揍他一顿,好让他大吃一惊。现在他想对大家报复一下,因为他当时没能……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又吵起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简直受不住了。普季岑!”他向走进室内的普季岑喊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这里究竟要闹到什么地步?这是……这是……”

但是吵闹声很快就来到跟前,门突然敞开,伊沃尔金老头子气得满脸通红,他大为震惊,情不自禁地也向普季岑扑去。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科利亚跟在老头子后面,走在最后的是伊波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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