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公爵终于明白了,每当他碰到这三封信的时候,他为什么总是感到发冷,他为什么要推迟到晚上再读它们。他上午还不敢打开三封信中的任何一封,在沙发床上酣睡的时候,他又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那个“女罪人”又来找他。她又在看他,长长的睫毛上闪烁着晶莹的泪珠。她又在呼唤他跟着她去。他又像前不久那样醒了过来,痛苦地回忆着她的面貌。他本想立刻去找她,但办不到。末了,他几乎是绝望地打开信读了起来。

这三封信也像是一场梦。人们有时会做一些奇怪的、不可思议的、不自然的梦;醒了以后,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些梦,而且对这么一件怪事感到惊讶:您首先会记得在您整个做梦期间,您并未失去理智;您甚至会记得,在整个这段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您的行动一直非常巧妙而又得体,尽管凶手们包围了您,对您耍花招,掩饰自己的意图,跟您称兄道弟,同时他们却已准备好武器,只等发出信号就动手;您会记得,末了您是那么巧妙地骗过了他们,避开了他们;后来您猜到他们已经看穿您的整个骗局,而且知道您藏在什么地方,他们却一点不露声色;然而您又想出一条妙计,再次把他们瞒了过去,这一切您都记得很清楚。然而为什么与此同时,您的理智竟能容忍充斥在您梦中的那些显然十分荒唐也不可能发生的事实呢?在那些包围您的凶手当中,有一个在您的眼前变成了女人,又由女人变成一个矮小的、狡猾的、讨厌的侏儒,——而您却立刻把这一切当作既成事实听之任之,几乎丝毫也不怀疑,同时在另一方面,您的理智又高度紧张,显示出非凡的力量、狡狯、机警和逻辑性,这是什么缘故?为什么在醒来以后,在完全回到现实以后,您几乎每次都感到,有时还特别强烈地感到,您在脱离梦境的同时也失去了一种叫您捉摸不透的东西呢?您会嘲笑您的梦是那么荒唐,同时又会感到,在这一团乱麻似的荒唐事件之中包含着一种思想,不过这种思想已是实际存在的东西,是一种属于您的真实生活的东西,它现在存在于、过去也始终存在于您的心中;您的梦仿佛对您预告了什么新颖的、您所期待的事;您的印象是强烈的,它可能是愉快的,也可能是痛苦的,但它究竟是什么,又告诉了您什么,——这一切您既无法理解,也想不起来了。

读了那三封信以后,几乎也是这种情况。但是公爵还没有打开信封就已感到,这几封信的存在和可能存在这一事实本身就犹如一场噩梦。他在晚上独自徘徊的时候(他有时自己都不记得他在何处徘徊),他曾问自己:她怎么会给她写信呢?她怎么能够写这种事情?她的脑子怎么会产生这么疯狂的幻想?但是,这个幻想已经实现了,他感到最奇怪的是:在他读这三封信的时候,他自己几乎相信了这种幻想是可能的,甚至是有道理的。不错,这当然是一个梦,是一个噩梦,是一种疯狂;然而它里面包含着一种真实使得使人难过、公正得令人痛苦的东西,这种东西可以证明这个梦、这个噩梦和这种疯狂是合理的。他一连几个小时仿佛被读过的信迷住了,不时回想起其中的某些片段,琢磨着、思索着。有时他甚至想对自己说,这一切他早就预感到和预测到了;他甚至觉得,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读过这一切,而他从那时起所忧虑的一切,使他感到痛苦和担心的一切,——这一切全都包含在他早已读过的这几封信里了。

“当您打开这封信的时候(第一封信是这样开始的),请您先看看信末的署名。这个署名可以向您说明一切,解释一切,因此,我大可不必在您面前替自己辩护,也不必向您作解释了。只要我多少和您处于平等的地位,您还有可能埋怨这种唐突行径。然而我是什么人,您又是什么人?我们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在您面前我一钱不值,所以即使我想侮辱您,我也决不可能得逞。”

她在下面的另一个地方写道:

“请不要把我的话当作狂人的病态狂热,但是在我看来,您是十全十美的!我见过您,我每天都看见您。我现在并不是在评论您;我并不是凭借理智认为您十全十美的;我不过是相信这一点罢了。但是我在您面前也是有罪的,因为我爱您。十全十美的人是不能爱的;对于十全十美的人,只能把他当作十全十美的人来景仰,不是吗?然而我却爱上了您。虽说爱情能使人们平等,可是请您放心,我可没有把您和我同等看待,哪怕在我内心深处也绝无此意。我给您写道:‘请您放心’;难道您会不放心吗?……倘有可能,我愿吻您的足迹。啊,我可不能和您相比……您看看署名,尽快看看署名吧!”

“不过我得指出(她在另一封信中写道),虽然我正促使您和他结合,却还没有问过一次,您爱不爱他?他只见您一面就爱上您了。他像思念‘光明’一样思念您;这是他自己的话,是我从他口中听到的。但是不用他说我也明白,您是他的光明。我在他身边生活了整整一个月,这才明白您也爱他;对于我来说,您和他是一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她又写道),昨天我打您身边走过,您好像脸红了?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是我的错觉。哪怕把您带到一个最龌龊的卖淫窟里,把赤裸裸的罪恶指给您看,您也不应该脸红。您绝不可能由于受了委屈而生气。您可以憎恨一切卑鄙下流的人,但这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为了那些被他们侮辱的人。您是不会被任何人侮辱的。您可知道,我觉得,您甚至应该爱我。您在我的心目中正如您在他的心目中一样,是光明之神;一个天使是不可能恨人,也不可能不爱人的。是不是能爱一切人、所有的人,爱自己所有的邻人呢?——我常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当然不能,这甚至是不自然的。对人类的爱是抽象的,实际上人几乎总是只爱自己一个人。但是,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不可能的,而您却是另一回事:既然您不能把自己跟任何人相比,既然您超越了一切委屈,超越了一切私愤,您又怎能不爱什么人呢?只有您一个人才能毫不利己地去爱,只有您一个人才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您爱的对象而去爱人。噢,倘若我知道您会为了我而感到羞耻或愤怒,那我会多么痛苦啊!那么一来您也就完了:您一下子就变得和我一样了……

“昨天我遇见您以后回到家中,构思了一幅图画。画家们都根据福音书里的故事来画耶稣:我却想把耶稣画成另一种模样。我要画他一个人,——他的门徒有时也会把他一个人留下的。我只把一个小小的孩子留在他身边。那孩子在他身边游戏;也许正用他那孩子的语言对耶稣讲着什么,耶稣听着他讲,但现在却沉思起来;他的一只手下意识地、已被他忘却地留在孩子长着浅色头发的小脑袋上。他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他的眼神里蕴藏着和整个世界一样伟大的思想;他愁容满面。孩子不出声了,靠在他的膝头,用一只小手托着脸蛋,抬起小脑袋,就像孩子们有时若有所思地那样凝视着他。太阳快落山了……这就是我的图画!您很天真,您的完美就在于您的天真。哦,您可得记住这一点!我对您的热情跟您有什么相干呢?您现在已经是我的了,我将终生待在您的身边……我快死了。”

末了,在最后一封信里这样写道:

“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对我有什么想法;不要认为我这样给您写信有损我自己的尊严,也不要认为我属于那种专以贬低自己为乐的人,哪怕这种人是出于骄傲而这么做。不,我有自己的欢乐;不过我难于向您解释清楚这一点。我甚至也难于对自己清楚地说明这一点,虽然我正为此感到痛苦。但是我知道,即使出于一时的骄傲,我也不会贬低自己。我不能由于心地纯洁而自轻自贱。因此,我根本没有损害自己的尊严。

“为什么我想促使你们结合?是为了你们,还是为了我自己?当然是为了我自己,我早就对自己说过,这样可以使我的一切难题迎刃而解……我听说令姊阿杰莱达看到我的相片时曾说,一个人只要有这样的美貌,就可以把世界翻转过来。但是我已看破红尘。您明明看见我遍体绫罗、满身珠翠,和酒鬼与恶棍为伍,却又听见我说出这种话来,想必会觉得可笑吧?您别理会这一套,我几乎已不存在,这我知道;只有上帝才知道是什么代替我活在我的体内。我每天都可以从经常看着我的两只可怕的眼睛里看出这一点,哪怕这两只眼睛不在我面前的时候也是一样。这双眼睛现在沉默着(它们总是沉默着),可是我知道它们的秘密。他的家阴森森的,枯燥乏味,可其中也隐藏着秘密。我相信他的抽屉里藏着一把裹在绸子里的剃刀,和那个莫斯科的凶手一样;那个凶手也是和母亲同住在一幢房子里,也用一块绸子裹着剃刀,以便割断一个人的喉咙。我待在他们家里的时候,总是觉得在地板底下的什么地方藏着一具死尸,也许还是他父亲藏的,死尸上盖着一块油布,就像那个遇害的莫斯科人一样,周围也摆着一些盛着防腐液的玻璃瓶,我甚至可以把这个角落指给您看。他一直沉默着;可是我知道他爱我已经爱到不能不恨我的程度了。您的婚礼要和我的婚礼同时举行:我和他已经这么定了。我没有瞒着他的秘密。不然我会出于恐惧而杀死他……但是他会先把我杀死……他方才还笑着说我在说梦话呢;他知道我正在给您写信。”

在这三封信里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梦呓。第二封信用的两张大信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公爵终于从黑黢黢的公园里走了出来。他和昨天一样,在公园里徘徊了很久。他觉得光亮透明的夜色比平时更为耀眼。他想道:“难道还这么早?”(他忘了带表。)他仿佛听到从远处某地传来的乐曲声。“想必是在车站上,”他又想道,“当然,他们今天没有到那里去。”想到这里,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叶潘钦别墅的门前了。他也知道,末了他肯定会到这里来,于是就提心吊胆地登上了凉台。没有人迎接他,凉台上是空的。他等候片刻,便开门走进大厅。“他们这扇门永远也不关。”他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但是大厅里也是空的,里面几乎是黢黑一片。他莫名其妙地在房间中央站定。门突然开了,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擎着蜡烛走了进来。她看见公爵,不禁吃了一惊,探询似的在他面前站住了。她显然只是穿过这个房间,从这一个门走向另一个门,根本不曾料到会碰见什么人。

“您怎么到这里来了?”她终于说。

“我……顺便走……”

“妈妈不大舒服,阿格拉娅也是这样。阿杰莱达要睡了;我也要去睡觉。今天整个晚上我们家里没有一个外人。爸爸和公爵去彼得堡了。”

“我来了……我来找你们……现在……”

“您可知道现在几点啦?”

“不知道……”

“十二点半。我们一向在一点钟就寝。”

“哎呀,我还以为……只有九点半呢。”

“没关系!”她笑了起来,“刚才您干吗不来?也许有人在等您呢。”

“我……以为……”他嘟哝着走了。

“再见!明天我要逗大家开开心。”

他顺着环绕公园的路走回自己的别墅。他的心怦怦直跳,脑子里一团乱麻,他周围的一切都恍若梦境。突然,就像前不久他两次从同样的幻觉中惊醒过来一样,他又看见了同样的一个幻影。正是那个女人从公园里出来,在他面前站住,就像在那里等候他似的。他打了个寒噤,便站住了;她抓住他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不,这不是幻影!”

她终于面对面地站在他的面前;这是他们分手以后的第一次见面。她对他说着什么,但他只是默默地瞧着她。他的心百感交集,痛苦得呻吟起来。啊,今后他永远不会忘记和她的这次相逢,并将永远怀着同样的痛苦回忆它。她在他面前跪下,就跪在大街上,简直像一个疯子。他惊恐地后退了一步,她却抓住他的一只手想吻,而且跟他不久以前梦中所见的情形一样,现在泪珠正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闪烁。

“起来吧,起来吧!”他惊恐地低声说,一面把她扶起来,“快起来呀!”

“你幸福吗?幸福吗?”她问,“你只要对我说一句话:现在你幸福吗?就在今天,现在?你见到她了吗?她说什么啦?”

她不站起来,也不听他的话;她急急忙忙地问着,急急忙忙地说着,仿佛有人在后面追赶她似的。

“我按照你的吩咐明天就走。我不会……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最后一次!如今已经完全是最后一次了!”

“你镇静些,站起来吧!”他绝望地说。

她抓住他的两只手,贪婪地看着他。

“别了!”她说着终于站了起来,赶紧离开他,几乎是跑开的。公爵看见罗戈任突然出现在她的身边,搀住她的胳膊把她带走了。

“等一等,公爵,”罗戈任喊道,“我过五分钟再回来。”

过了五分钟,他果真回来了;公爵在原地等他。

“我把她扶上了马车,”他说道,“马车从十点钟起就等在那边的角落里。她就知道你会在那位小姐身边整整待一个晚上。你今天写给我的信,我已经一字不差地转告她了。她不会再给那位小姐写信;她答应了;她还要按照你的愿望,明天离开这里。她想见你最后一面,虽然你拒绝了。我们一直在这儿,就在那边的那张凳子上,等候你回来。”

“是她自己要你一起来的吗?”

“怎么不是呢?”罗戈任咧着嘴大笑起来,“我看见了我已知道的事。信你大概已经读了吧?”

“莫非你真的读过那些信?”公爵问,这个想法使他惊奇。

“那还用说:每封信她都亲自给我看过。你可记得关于剃刀的那些话,哈哈!”

“她是个疯子!”公爵绞着自己的双手喊道。

“谁知道呢,也许并不是。”罗戈任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

公爵没有回答。

“噢,再见,”罗戈任说道,“我明天也要走了;我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请多包涵!喂,老弟,”他迅速转回身来补充道,“她问你‘是不是幸福’,你怎么一言不答呢?”

“不,不,不!”公爵悲痛欲绝地喊道。

“你当然不会说‘是’!”罗戈任狞笑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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