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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的异乡人阿西莫夫科幻短篇全集 2:双百人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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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俩是兄弟。意思不是说他俩都是人类,或者他俩在同一个育儿所长大,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兄弟。根本不是!他们是货真价实的生物学意义上的兄弟。他们是亲属——当然,“亲属”一词早在几个世纪以前就有些古旧过时了,早在大灾变以前,那时候“家庭”这种部族现象还保留着少许有效性。 多么难堪! 童年过后的岁月里,安东尼几乎把这件事忘记了。有时一连好几个月他都压根儿没有想起它。但是现在,自从他的人生跟威廉密不可分地纠缠在一起,他发现自己过上了苦不堪言的日子。 要是换一种情形,要是他们的这种关系一直很明显,要是他们像大灾变之前的人那样——安东尼曾经很爱读历史书——要是他们冠了同样的姓氏,并由此把两人的关系昭示天下,那么他现在或许也不会这般难受。 如今大家当然是随自己喜欢选择姓氏的,想换多少回都可以。毕竟真正重要的是符号链,而符号链是你自出生就被编码赋予的。 威廉管自己叫“抗自闭”。他以一种清醒的专业精神坚持使用这个姓氏。这当然不关别人的事,却把他糟糕的个人品位嚷得尽人皆知。安东尼在迈入十三岁时决定用“史密斯”当姓氏,之后也从没有过更换姓氏的冲动。这个姓简单,拼写也容易,而且十分有特色,因为他从没遇到过选这个姓的人。从前它很常见——在大灾变之前的人中间——或许这正好可以解释为什么现在它如此稀罕。 然而一旦他俩站在一起,姓氏一样不一样也没关系了。两人长得很像。 假如他们是双胞胎——只不过一对双胞胎受精卵中向来只允许其中之一出生。问题在于非双胞胎有时也可能容貌相似,尤其当他们的父母双方都有血缘关系。安东尼·史密斯比哥哥小了五岁,但两人都长着鹰钩鼻、厚眼睑,下巴上还都有一道刚好能看出来的凹痕——全怪遗传抽签时那见鬼的运气。当父母出于某种单调乏味的热情,跟同一个人又生了一个时,这简直就是自找麻烦。 如今他俩在一处,最开始总会招来惊诧的目光,接着就是刻意的沉默。安东尼努力忽略这一切,但有一半的时间,威廉出于纯粹的心理变态——或者说反常——他会主动跟人家说:“我们是兄弟。” “哦?”对方会这么说,并且踌躇片刻,仿佛想问他们是不是同胞亲兄弟。随后教养占据上风,那人会转身离开,好像兄弟什么的不足为奇。当然类似的情况其实极少发生,项目组的大多数人都知道他俩的事——就是想不知道也难——因此会竭力避免这类情形。 其实威廉人倒不坏。一点儿也不坏。如果他不是安东尼的兄弟——或者就算他是,但只要两人长得不一样,就能掩盖住他们的关系——他俩肯定能相处得非常融洽。 而现在这样—— 更叫人为难的是,他俩小时候还一起玩耍过,并且在同一家育儿所一起接受了最早几个阶段的教育——这是拜母亲的成功操作所赐。她跟同一个男人生了两个儿子,由此也达到她的配额上限(她达不到生第三个孩子的苛刻条件);然后她又冒出一个想法,想只跑一趟就能同时看望两个儿子。她实在是个怪人。 威廉年纪更大,自然先行一步离开了育儿所。他选择了搞科学——基因工程。安东尼在育儿所收到母亲的来信,从信里听说了威廉的去向。当时他已经是挺大一个人,便拿出极坚定的态度跟舍监谈了这事,此后信就停了。但那最后一封信带给他羞辱的痛苦,他永远不会忘怀。 最终安东尼也选了科学。他在科学上展现出才华,人家敦促他走上了这条路。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有种狂乱的恐惧——现在他意识到那简直就是未卜先知——他担心会遇到哥哥。于是他最终进入了遥测技术领域,他真是再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学科距离基因工程更远——至少他以为如此。 然后,因为水星计划的各种复杂的发展,万事俱备。 时机正好就是在水星计划仿佛走进死胡同时出现了:一条建议被提出来,挽救了大局,同时也将安东尼拽进了父母为他准备的困境。而这整件事里最精彩、最讽刺的部分在于,提出建议的正是安东尼,是他无意中促成了这一切。 2 威廉·抗自闭知道水星计划,但只是泛泛地知道,就好像他知道那旷日持久的恒星探测计划——探测器在他出生前就上路了,在他死后也会继续奔驰在路上;就好像他知道火星上有人类殖民地,知道人类还在尝试去小行星建立类似的殖民地。 这类事情远远地停留在他意识的边缘地带,缺乏真正的重要性。据他回想,人类进入太空的努力从未迂回到他关注的中心区域,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份打印的资料,其中包括水星计划部分参与者的照片。 首先吸引威廉注意的是名字,资料显示照片中有一个人名叫安东尼·史密斯。他记起了弟弟选的那个怪异的名字,记起了安东尼。世上总不可能还有第二个安东尼·史密斯吧。 然后他才看了照片。那张脸不会错的。他突然异想天开照了照镜子,借此确认自己的想法。没错,就是那张脸。 他觉得有趣,同时也有些忐忑,因为他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事没准儿会很难堪。同胞亲兄弟,多么恶心的说法。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他父亲和他母亲双双缺乏想象力,这一事实该如何纠正? 他起身准备去工作,当时肯定是心不在焉地把资料塞进了口袋里,因为午饭时他又摸到了它。他再次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安东尼显得热情洋溢。复制的照片很清晰——如今打印的质量实在是好。 那天跟他搭伴吃午餐的是马克(天晓得对方上周叫什么名字),马克好奇道:“你在看什么呢,威廉?” 威廉一时冲动,把资料递给对方:“那是我弟弟。”感觉活像徒手抓荨麻[多年生草本植物,茎叶皆有细毛,皮肤接触时能引起刺痛。]。 马克细看照片,皱眉道:“谁?站你旁边的那个?” “不,就是我的那个。我的意思是看起来活像是我的那个。他是我弟弟。” 这回的停顿比先前更长了。马克把照片还给他,小心翼翼地维持住不偏不倚的语气:“同父母的弟弟?” “对。” “父亲和母亲都一样?” “对。” “太可笑了!” “也许吧。”威廉叹气,“嗯,据这上面说,他在得克萨斯搞遥测技术,而我在这边搞自闭症。所以又有什么关系呢?” 威廉没把这事放在心上,那天晚些时候打印件也被他扔掉了。他可不愿自己当时的床伴看见这东西。她的幽默感有些不正经,威廉对此已经感到越来越厌烦。他其实挺高兴她没兴趣要小孩。他自己反正早些年已经有过一个孩子。跟那个棕色头发的小个子,叫劳拉还是琳达来着,反正不是这个就是那个,跟她合作生的。 那之后又过了很久,至少有一年,就发生了兰德尔的事。如果说之前威廉本就没再多想他弟弟——他确实也没有——那之后他是肯定没工夫再想这件事了。 威廉第一次听说兰德尔时,那孩子十六岁。他在生活中日渐孤僻,于是抚养他的肯塔基州育儿所决定取消他——当然了,直到实施取消之前八天还是十天才有人想起来,提交了报告给纽约人类科学研究所(俗称人学研究所)。 这份报告跟其他几份类似的报告一起交到威廉手里,其中对兰德尔的描述很平常,丝毫没有引起他关注。不过当时正好到了他要拜访各育儿所的时候,那种肉身前往的乏味旅行,而西弗吉尼亚州有一个孩子似乎很有可能是他要找的那种。他去了——结果大失所望,并且第五十次赌咒发誓,今后类似的拜访一定要通过电视视频进行——不过既然已经把自己拖到了西弗吉尼亚,他就想着不如顺带去肯塔基的育儿所瞧瞧再回家。 他并不指望能有什么收获。 然而并非如此。他研究兰德尔的基因模式,还不到十分钟就打电话要求研究所用计算机进行计算。之后他坐下来等着,全身微微出汗,因为他想到自己是因为最后一秒钟的冲动才来的,而要是没有那冲动,再过一周左右兰德尔就会被静悄悄地取消掉。说得详细点儿,一种无痛的药物会透过他的皮肤渗入血液,之后他就会沉入平静的睡眠,睡眠逐渐加深,直至死亡。那种药的官方名称足有二十三个音节,但威廉管它叫“涅槃灵”,大家都是这么叫的。 威廉问:“他的全名叫什么,舍监?” 育儿所的舍监道:“兰德尔·诺万,学者。” 威廉炸了:“什么?!No one![意为“没有人”。]” 湥N-o-w-a-n,诺万,”舍监把名字拼出来,“他去年选的名字。” “而这在你眼里毫无意义?它跟No one同音!你去年都没想到要报告这个年轻人的事?” “当时看来似乎并不——”舍监手足无措。 威廉挥手让她安静。说这些有什么用?她又怎么会知道呢?对照通常的教科书标准,兰德尔的基因模式里没有任何需要警惕的东西。他的基因模式是一种微妙的组合,通过对自闭症儿童进行测试,威廉带领手下花了二十年时间才找出了这个组合——之前从未在现实中见到过。 只差一点点就被取消了! 马克是研究小组里的强硬派,他抱怨育儿所太心急:经常不足月就急着流产,出生后又急着取消。他坚持认为应当允许一切基因模式发展到可以进行初步筛查的地步,另外在咨询过人学家之前,根本不应该取消任何人。 威廉平静地说:“人学家太少了。” 马克说:“我们至少可以把所有基因模式都输入计算机过一遍。” “好尽可能留下有用的东西供我们使用?” “供一切人学研究用,无论是这里的还是别处的。要想真正了解我们自身,我们就必须研究正在发挥作用的基因模式,而大部分的信息正好是来自非正常的畸形模式。就说我们对自闭症做的试验,我们从中获取的人学知识,比我们——动项目那天业已存在的知识总和还要多。” 威廉仍然偏爱“人类基因生理学”这个说法,他觉得比“人学”悦耳动听。他摇头道:“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得小心行事。我们可以宣称我们的试验有天大的好处,但我们仍然要仰仗社会给予的许可才能进行这件事,而社会只勉强给了我们最低限度的许可。毕竟那是生命。” “本来就要取消的生命。” “痛快而迅速的取消是一码事。我们的试验通常很漫长,有时不可避免会引起不适,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有时我们会帮到他们。” “也有时候我们对他们毫无帮助。” 说实话,这类争论全无意义,因为根本无从判定输赢对错。说到底就是能供人学家研究的有趣异常太少,同时也没办法鼓励人们增加产量。大灾变留下了好些不会磨灭的创伤,这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人类狂热地推动太空探索,其实也可以从大灾变上找原因(有些社会学家确实这么看):大灾变让大家认识到这个行星上生命如此脆弱。 好吧,扯远了—— 兰德尔·诺万是前所未有的东西。至少对威廉来说如此。他拥有那种特别罕见的基因模式,所以他的自闭症是缓慢发作的。正因如此,他们对兰德尔的了解超过了他之前所有的同类病人。他们甚至在实验室里捕捉到了他思考方式的最后几缕微光,之后他才完全封闭自己,最终缩回自己的皮肤筑起的围墙内——对一切都不再关心,什么都无法再触动他。 接下来他们——动了一个缓慢的进程,兰德尔受到人工刺激,关心外界的时长逐渐增加,直到他交出大脑内部运作的秘密,并由此给出关于一切大脑内部运作机制的线索,那些被称作正常的大脑和那些跟他自己类似的大脑都包括在内。 他们搜集到体量巨大的数据,威廉渐渐觉得自己逆转自闭症的梦想说不定真能实现。他感到一种温暖的喜悦,他为选了抗自闭这个名字而高兴。 同兰德尔的工作令他无比快意。差不多正好就在这时候,在工作引发的欣快达到顶峰的时候,他接到了从达拉斯打来的电话。巨大的压力开始施加到他身上,要他放弃自己的工作,去解决一个新问题——偏偏是在这时候。 事后回想起来,他一直感到疑惑:到底是什么促使自己答应去达拉斯看看的?等一切尘埃落定,他自然能看出当初的决定多么幸运——不过是什么说服了他这样做的?难道他从一开始就对事情的走向有了一个影影绰绰的想法,一个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想法?肯定不可能吧。 或者虽说他自己没意识到,但其实想起了那份打印的资料和他弟弟的照片?肯定不可能。 总之,他任人说服了自己。微反应堆动力单元柔和的嗡嗡声变了调子,反重力单元接管飞行器开始最后的下降,这时候他才想起那张照片——或者说它这才转移进了他记忆中有意识的区域。 现在威廉想起来了,安东尼就在达拉斯工作,而且就在水星计划。照片的标题就是这么说的。轻柔的晃动提醒他旅程已经结束,他咽了口唾沫。这回可要尴尬了。 3 安东尼在屋顶的接待区等着迎接专家。当然不是他一个人。迎接专家的代表团规模很可观——光看这规模就知道形势多么严峻、他们已经绝望到何等地步——安东尼属于职权较低的梯队。本来根本轮不到他,只不过最初的建议是他提出的。 想到这一点他不由地感到不安,并不强烈,但经久不散。这回他算是把自己放到最前线了。他的提议受到了相当多的认可,但同时大家总是隐隐强调这是他的建议——要是最终惨败收场,这些人就会集体离开火力轰击的范围,留他一个人承受枪林弹雨。 事后他偶尔会忧心忡忡地琢磨,他当初想到这个点子,会不会是因为隐约记得有个哥哥在搞人学?有这个可能,但也不一定非得是因为他。那项提议如此明智合理,简直无可避免。千真万确,他无论如何也会想到它的,哪怕他哥哥从事的是创作幻想小说这类人畜无害的工作,或者哪怕他压根儿就没有兄弟。 问题在于内行星—— 月亮和火星都已经建起殖民地。人类已经抵达了较大的小行星和木星的卫星,还有一项进行中的计划是让载人航天器绕木星获取加速,前往土星最大的卫星土卫六。甚至往返耗时七年、派人前往外太阳系的计划都正在展开。然而内行星仍然是人类无法涉足的禁区,就因为人类畏惧太阳。 地球轨道往内有两个世界,其中金星的吸引力比较小,但水星就不一样了—— 当初全靠德米特里·拉奇(此人其实相当矮小[拉奇(Large)有身材高大的意思,与该人物实际上矮小的身材形成对比。]),靠他在世界议会发表演讲,说动了议会拨款,水星计划才落实下来。那时候安东尼还没加入这支团队。 安东尼听过磁带,听过德米特里的陈述。历来大家都坚信他是临场即兴发挥,或许确实是吧,但演说的结构实在非常完美,内容也极丰富——后来水星计划遵循的各项准则,其实质精神都能在其中找到。 而其中最主要的观点就是,不应当坐等技术进步、等载人考察能经受住太阳的严峻考验再行动。水星拥有独一无二的环境,人类能学到很多东西。再者,从水星表面可以对太阳进行持续观察,换了任何其他手段都达不到同样的效果。 只要能把人的替代品——简言之就是机器人——送去行星表面。 要建造物理特征达标的机器人并不难。软着陆也易如反掌。问题在于等机器人着陆以后,接下来大家该拿他怎么办? 他可以进行观察,并基于观察结果指导自己行动。但水星计划希望他的行动能做到复杂又精微,至少要具备这一潜能,再说他们也根本拿不准他能观察到什么。 要应付合理限度内的各种可能性,要达到大家想要的复杂程度,机器人就必须包含一台计算机(达拉斯有些人管它叫“大脑”,但安东尼对这种过时的语言习惯嗤之以鼻——事后他也想过,这会不会是因为大脑是哥哥的专业领域),总之计算机必须足够复杂,功能足够多样,跟哺乳动物的大脑在同一个级别。 然而这样的东西造出来又不够便携,没法送去水星并降落——或者就算送去水星也降落了,它的机动性也不够,对他们设想的那种机器人毫无用处。也许将来会有那么一天,机器人学家摆弄的正电子通路设备终将达到上述要求,但那一天还在未来。 替代方案是让机器人把观察到的一切即时传回地球,再由地球上的计算机基于这些观察去指导机器人的所有行动。简而言之,机器人的身体在那边,大脑在这边。 一旦决定采用这一方案,遥测专家就成了关键技术人员,安东尼也是在这时候加入了水星计划。他所在的团队辛勤工作,设计接收和传回脉冲信号的方法;这些脉冲要跨越五千万英里到一亿四千万英里的距离,还要面对甚至跨越日面,抵挡住日面最凶猛的干扰。 他热情洋溢地投入工作,而且(最后他终于这样想了)也展现了技艺,收获了成功。水星轨道器的设计最主要就是他的功劳——那是三个被抛入永久轨道的交换站,永远绕水星运行。每个交换站都有能力收发从水星传向地球以及从地球传向水星的脉冲。每一个交换站都多多少少能持续抵御太阳辐射,更重要的是它们还能过滤太阳的干扰。 三个一模一样的水星轨道器被放置在距离地球一百万英里出头的位置上,通达黄道面南北,这么一来,即使水星行进到太阳背面,地球表面的任何站点都无法直接收到信号,轨道器也能把来自水星的脉冲转送到地球——反之亦然。 这下就剩机器人了。最终的成果是一个非凡的样本,结合了机器人学家和遥测学家的精湛技艺。那是前后十个型号中最复杂的一个,体积不过常人的两倍多一点儿,质量则是五倍,但其感知和行动能力比人类高出许多——只要能接收到引导。 那么引导机器人的计算机需要复杂到什么程度?这一点没过多久就很清楚了,因为每一个反应步骤都必须修改,把可能的感知变化考虑进去。然后又因为每一个反应步骤都必然使得可能的感知变化变得更加复杂,早期的步骤就必须进一步加固,使其更加强韧。这玩意儿无止无尽地越垒越高,活像是下象棋,最后控制机器人的计算机需要另一台计算机来为它编程,这后一台计算机又需要另一台计算机为它设计程序,而遥测人员还得再用一台计算机去给设计程序的这台计算机编程。 简直乱了套。 机器人被安置在亚利桑那州沙漠里的一处基地。它本身倒是运转良好,只不过达拉斯的计算机没法很好地操控他;哪怕在完全已知的地球环境下都做不到。那要是到了水星—— 安东尼还记得自己提出建议的那天。日期是7-4-553。他之所以记得,一部分是因为他记得自己当时还想过,7月4日,在大灾变前的时代,也就是500年之前——嗯,准确地说是553年之前——在达拉斯地区当时所属的世界里,这日子还是个重要的假日呢。 他在一次晚餐期间提出建议,那天的吃食还挺不错的。当地的生态经过了细心调整,收获的食物种类很多,再加上水星项目在获取食物时有很高的优先级,因此菜单上的选项异常丰富。那天安东尼试了烤鸭。 烤鸭十分美味,让他比平日里更健谈了一点点。事实上每个人都进入了乐于表现自我的状态。里卡多说:“我们永远做不成。就干脆承认吧。我们永远做不成。” 这念头之前被多少人想到过多少次,那是谁也说不清的,但是大家心照不宣,从来不会公开说出来。过去的五年里,拨款一年比一年难到手,而公开的悲观情绪很可能变成最后一根稻草,最终截断拨款。要是没了经费,就算本来真的有望成功,这下子希望也要破灭了。 安东尼平时很少过于乐观,但这一天他沉醉在烤鸭的美味里,因此他说:“为什么我们做不成?告诉我为什么,我来反驳。” 这是直接正面挑战,里卡多立刻眯细了深色的眼睛:“你想让我告诉你为什么?” “那是当然。” 里卡多把椅子转过来,好跟安东尼面对面。他说:“得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德米特里·拉奇在报告里自然不肯公开谈,但你我心里都明白,要想让水星项目真正运作起来,我们就需要一台复杂的计算机,也许送去水星,也许留在地球,但它必须像人脑一样复杂,而我们造不出来。所以我们还能干吗?也就只能跟世界议会耍花招弄钱,好让我们可以做些毫无价值的工作打发时间,或者搞些有用处的副产品。” 安东尼的脸挂上一个自鸣得意的微笑,他说:“这很容易反驳。你自己已经给出了答案。”(他是在胡闹吗?或者是因为肚子里烤鸭的暖意?抑或是想戏弄里卡多?……又或者是无意识间想到了哥哥,被这念头触动了?事后他思考过,但真正的理由实在无从知道。) “什么答案?”里卡多站起来。他个子挺高,异常瘦削,穿的实验室白大褂向来都开着缝。他把双臂在胸前交叠,似乎竭力要在坐着的安东尼面前营造出高高耸立的气势,模样活像一把打开的米尺:“什么答案?” “你说我们需要一台像人脑一样复杂的计算机。那好吧,我们就造一台。” “你这蠢货,关键就在于我们造不出——” “我们造不出。但还有其他人。” “什么其他人?” “当然就是研究人脑的人。咱们是搞固体力学的,压根儿不知道人脑在哪些方面复杂,或者复杂在什么地方、复杂到什么程度。为什么不找个人学家来,让他设计一台计算机?”安东尼一边说一边舀了一大勺烤鸭填料,扬扬得意地品尝起来。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但那填料的滋味他至今没忘,虽说之后发生了什么他记不清细节了。 他觉得当时似乎没人当真。大家都哈哈笑,普遍的感觉是安东尼靠着巧妙的诡辩摆脱了困境,因此大家笑话的是里卡多。(不消说,事后每个人都声称自己是严肃看待安东尼的提议的。) 里卡多大发脾气,他指着安东尼道:“你把它写出来递上去。我赌你不敢把你的建议写成报告。”(至少安东尼记得是这样。里卡多嘛,后来他声称自己当时的态度是满腔热忱:“好主意!你干吗不把它写下来正式提交呢,安东尼?”) 反正安东尼写了。 德米特里·拉奇喜欢上这个点子。私底下跟安东尼商谈时,他曾拍了安东尼的后背,还说他自己也正往那个方向想呢——不过他并没有主动提出要在正式记录里跟安东尼分享功劳。(据安东尼想,是防着万一这事最终以惨败收场。) 德米特里·拉奇负责搜索合适的人学家,安东尼压根儿没觉着这事跟自己有关。他既不懂人学也不认识人学家——当然了,他哥哥也是人学家,但他并没有想到哥哥,至少不曾有意识地想到他。 于是安东尼就站到了接待区,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飞行器打开舱门,几个人走出来,下了舷梯,跟等候在地面上的人团团握手。这时安东尼赫然看见了自己的脸。 他脸颊滚烫,满心希望自己能去到千里之外。 4 此时的威廉比任何时候都更希望自己早点儿想起弟弟就好了。他本来应该早点儿想起来的——肯定能的。 可人家请他帮忙,这是很大的恭维;而且过了一阵子以后,对项目本身的兴奋之情也日渐增长。所以他也许是故意避免想起弟弟。 首先就是德米特里·拉奇本人亲自跑来见他,真叫他受宠若惊。对方是从达拉斯乘飞机来纽约的,这可搔到了威廉的痒处,因为他私底下的罪恶爱好正是阅读惊悚小说。在惊悚小说里,男人女人总在需要保密的时候选择肉身旅行。毕竟电子旅行可算是公共财产——至少在惊悚小说里如此。在小说里,任何种类的辐射束都有人窃听,从无例外。 这话威廉还对德米特里说了,这是他的恶趣味,一半也是想开个玩笑,但德米特里好像根本没听见。他盯着威廉的脸,思绪似乎跑去了别处。“抱歉,”最后他说,“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然而就连这话也没有警醒威廉。怎么会这样呢?后来他对此深感不解。) 德米特里·拉奇是个圆滚滚的小个子,他似乎永远都乐呵呵的,哪怕在他自称忧心如焚或者十分烦躁的时候。他长了个浑圆的蒜头鼻,颧骨突出,全身各处无一不软。他着重强调了自己的姓氏,还飞快地说:“大的可不只是尺寸,我的朋友。”速度真的很快,威廉不禁怀疑他已经把这话讲得滚瓜烂熟了。 接下来两人开始交流。威廉多次抗议:他对计算机一无所知,根本一窍不通!他压根儿不知道它们如何工作,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编程的。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德米特里比画了一个很有表现力的手势,把威廉的论点拂到一边,“我们懂计算机;我们可以设定程序。你只需要告诉我们,我们必须让计算机做什么它才能像人脑而不是计算机一样工作。” “这我很可能没办法告诉你,德米特里,我不确定我对大脑的运作有足够的了解。”威廉道。 “你是全球顶尖的人学家,”德米特里道,“我仔细调查过的。”这便算是盖棺论定了。 威廉越听越心惊。这种事大概没法避免。把一个人浸淫在某一个特定领域,只要时间够久,程度够深,他就会自动开始假定其他领域的专家全都是魔法师;他自己的无知有多么宽广,他就会以为对方的智慧有多么深不可测……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威廉对水星项目有了很多了解,在当时他觉得自己根本没兴趣知道这么多。 最后他说:“那为什么非要用计算机呢?为什么不干脆用你手下的某个人,或者你手下人的中继设备,让他接收来自机器人的材料并传回指示?” “哦,不行,不行,”德米特里满心热切,几乎从椅子里蹦起来,“你瞧,你没有意识到。到时候机器人会送回许多材料——温度、气压、宇宙射线通量、太阳风强度、化学成分、土壤质地,类似的东西再来三打也是轻而易举——人太慢了,没法迅速分析这一切并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人类只能指引机器人,效率还很低;计算机则不一样,它跟机器人一体。 “然后呢,”他接着说道,“人类同时又太快了。要在水星和地球之间往返一圈,任何一种辐射都需要十分钟到二十二分钟,具体时长取决于二者在各自轨道里的位置。对此谁都无能为力。你收到一个观察结果,你给出指令,然而在做出观察和回复返回之间又有很多事已经发生了。人没法适应光速的缓慢,但计算机却能把这一点纳入整体考量……来帮我们吧,威廉。” 威廉对前景并不乐观:“当然欢迎你们咨询我,虽然我自己觉得帮不上什么忙。我的私人视频通信频道随时供你们使用。” “但我想要的不是咨询。你必须跟我走。” “肉身前往?”威廉惊呆了。 “对,当然了。这样的项目不可能双方坐在激光束的两端、中间隔着通信卫星来进行,办不到。长远来看太昂贵,太不方便,当然了,也根本不够私密——” 真的就跟惊悚小说一样,威廉认定了。 “来达拉斯吧,”德米特里说,“让我带你看看我们在那边都有什么。让我带你看看我们在达拉斯的设施。跟我们搞计算机的人聊聊。跟他们讲讲你的思路,会对他们有益的。” 现在呢,威廉暗想,现在必须斩钉截铁些。“德米特里,”他说,“我在这边有我自己的工作,是我不愿丢下的重要工作。要是照你的要求来,我可能要离开我的实验室好几个月呢。” “几个月!”德米特里显然大吃一惊,“威廉老伙计,完全有可能要好几年呢。但它肯定也算是你的工作不是。” “不,不是。我知道我自己的工作是什么,反正不是指引水星上的机器人。” “为什么不呢?如果你能做好这件事、让计算机像人脑一样工作,那么借此你就能对大脑有更多的了解。你最终还会回到这里,并有了更充分的积淀去完成你现在所谓的你的工作。再说在你离开期间,难道你没有同事可以继续这项工作吗?难道你不能用激光束和视频通信跟他们随时保持联络?难道你不能偶尔回纽约瞧瞧?当然只是短期回来瞧瞧。” 威廉动心了。从另一个方向对大脑进行研究,这主意确实正中他下怀。从那一刻起,他发现自己开始找各种应该去的理由——至少去拜访一次——至少去看看那边到底是什么样……反正要是不行,他就回来。 然后德米特里参观了旧纽约的废墟,这一趟观光也帮威廉下了决心。德米特里非常享受这趟旅行,他的兴奋劲儿毫不掺假(不过说起来,大灾变前遗留下来的那些无用的庞然大物里头,确实也没有比旧纽约更壮观的奇景了)。于是威廉开始琢磨,或许去一次达拉斯,自己也可以趁机观光旅游一番。 他甚而开始盘算,他考虑找个新床伴的可能性已经有段时间了,那么去一个他不会一直逗留的地理区域找自然更方便些。 或者会不会是因为即便在当时,当他对需要做什么才刚开始有一点点最微不足道的了解时,他已经捕捉到了一丝光亮;仿佛远处闪电的闪烁,他隐约瞥见了自己可能成就些什么。 于是他终于去了达拉斯。他踏上屋顶,只见德米特里等在那里,笑容灿烂。然后小个子男人眯细眼睛,转过身说道:“我早说嘛——真是太像了!” 威廉睁大眼睛,只见有个人肉眼可见地往后缩了缩;那张脸跟他自己的脸实在很像,于是他立刻认定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安东尼。 他看到安东尼的表情,明白对方巴不得把两人的关系埋葬。威廉只需要说一句“可真是不可思议!”,这事就算了结了。毕竟人类的基因模式足够复杂,即便不存在亲缘关系,合理限度内的相似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但是当然了,威廉是人学家,而一个人若以处理人类大脑的复杂性为职业,那是免不了对其细节变得麻木不仁的。于是他说:“这不是安东尼嘛,我弟弟。” 德米特里道:“你弟弟?” “我的父亲,”威廉说,“跟同一个女人——我母亲——生了两个儿子。他们俩都是怪人。” 说完他就伸出手迈步上前,而安东尼也别无选择,只能跟他握手……接下来好几天,大家聊天说的都是这件事,再没人说别的。 5 后来威廉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并表现得十分懊悔。不过这对安东尼也算不上什么安慰。 那晚晚餐后两人坐在一起,威廉说:“我向你道歉。我本来以为干脆把最糟糕的部分捅穿,这事也就结了。现在看来并没有起到这个效果。我没签署任何文件,没有答应任何正式协议。我准备离开。” “你走了能有什么好处?”安东尼毫不客气,“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两具身体,一张脸。简直叫人作呕。” “如果我离开——” “你不能走。整件事都是我的主意。” “是你想把我弄来?”威廉厚重的眼睑抬高到极限,眉毛直往上爬。 “不是,当然不是。我的主意是找个人学家来。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们会找到你?” “但如果我离开——” “不。现在我们只有一条出路,就是战胜这个问题,假如有可能做到的话。然后……然后这事就没关系了。”(他心想,对成功的人大家是什么都愿意原谅的。)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 “我们必须试一试。德米特里会把这件事交到我们手里。机会太好,他不会错过。你俩是兄弟,”安东尼模仿起德米特里的男高音,“并且互相理解。为什么不合作工作呢?”然后他换回自己的声音怒道:“所以我们必须合作。先来说说,威廉,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我的意思是,除开从‘人学’这个词能理解的字面意思之外,具体是做什么的?” 威廉叹口气:“好吧,请接受我的歉意……我跟自闭症儿童一起工作。” “恐怕我不知道这个字眼是什么意思。” “太复杂的长篇大论我就不说了,简单说来,我工作的对象是一些特殊儿童,他们不主动接触世界,不与其他人交流,反而沉入自己内在,活在皮肤建起的围墙背后,旁人或多或少无法触及他们。我希望有一天能治愈自闭症。” “所以你管自己叫抗自闭?” “是的,就是这样。” 安东尼哈哈笑了两声,但其实他并不觉得有趣。 威廉的态度中渗出冷意:“这是一个诚实的名字。” “我敢说是的。”安东尼飞快地嘟囔了一句,但没办法逼自己表达更具体的歉意。他有些费力地转回之前的话题:“你取得什么进展了吗?” “朝向治疗方案的进展?不,目前还没有。朝向理解,是有的。而理解越深我就越——”说话间威廉的声音越来越温暖,眼神越来越遥远。安东尼认出了这是什么:当有一件事充塞了你的大脑和心灵,让你几乎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时,你谈论那件事时就会无比愉悦。他在自己身上也经常体会到这一点。 他尽量认真听,虽说对方讲的东西他其实并不真的理解;然而必须如此,他指望威廉也这样听他说呢。 威廉的话他记得多么清楚啊。当时他以为自己肯定记不住,但是当然了,当时他并不曾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后来回想起这次的交谈,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能记得整句整句的话,几乎一字不差。 “因此我们觉得,”威廉道,“自闭症儿童并不是说无法接收感官印象,甚至不是说他无法以一种相当复杂的方式去诠释这些印象。正相反,他是不赞成这些印象,拒绝这些印象,同时他并没有丧失充分沟通的能力,只要我们能找到某种他赞成的印象。” “啊。”安东尼只发出最低限度的声音,表示自己在听。 “你也没办法用任何寻常的方法劝他走出自闭,因为他同样不赞成你,正如他不赞成世界的其他部分。但假如你将他置于意识中止状态——” “什么状态来着?” “这是我们的一种技术,实际上等于是把大脑跟身体剥离,让大脑可以不参照身体而履行其功能。技术相当复杂,是在我们自己的实验室里设计的,事实上——”他停下来不说了。 “是你亲自设计的?”安东尼柔声问。 “对,是这样,”威廉有些脸红,但显然很高兴,“在意识中止状态,我们可以向身体提供事先设计的幻想,同时借助差异脑电图观察大脑。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对患自闭症的个体有更多了解,了解他最想要的感官印象是什么;同时我们也会对大脑有更多一般性的了解。” “啊,”安东尼道,这回的“啊”是真心实意的,“那么你们对大脑的所有这些了解——你难道不能把它调整来适应计算机的运作?” “不行,”威廉道,“半点儿机会都没有,这我早跟德米特里说过了。我对计算机一无所知,对大脑的认识也不够。” “如果我教你有关计算机的知识,再详细告诉你我们需要什么,这样行吗?” “成不了的。这事——” “哥哥,”安东尼说,他努力让这个词显得意味深长,“你欠我的。请你真心诚意地努力一次,好好考虑一下我们的问题。无论你对大脑有什么了解——请把它调整来用在我们的计算机上。” 威廉不自在地扭动身体,他说:“我明白你的处境。我会试一试。真心诚意地试一试。” 6 威廉确实努力尝试了,而且正如安东尼所料,两人被凑到一起工作。起初他俩时不时还会遇到其他人,威廉想着既然无从抵赖,不如大肆声张两人是兄弟,借着这声明的冲击力让大家习惯。但后来他终于不再这样做了,因为大家开始刻意不干涉他俩。一旦威廉走近安东尼,或者安东尼走近威廉,在场的其他人就会静悄悄地淡入墙壁背景板中。 他俩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习惯了彼此,交谈起来有时非常自然,仿佛两人的相貌毫无相似之处,童年的共同记忆也根本不存在。 安东尼用合理的非技术术语讲清了项目对计算机的要求,威廉苦思冥想,然后跟对方解释他认为如何能让计算机多多少少完成大脑的工作。 安东尼问:“有可能办到吗?” “我不知道,”威廉说,“我是不太想尝试的。也许行不通,但也许能行。” “我们得跟德米特里·拉奇谈。” “我俩先把它理清楚,看看能搞出点儿什么来。等得出尽可能合理的建议我们再去找他,否则干脆别找他的好。” 安东尼迟疑道:“我们一起去找他?” 威廉体贴入微:“你来当我的发言人。没必要让人家同时看到我们。” “谢谢你,威廉。如果真有了什么成果,我绝不会贪掉你的功劳。” 威廉道:“这我不担心。如果这主意真能用,我猜也只有我能把它变成现实。” 他俩又商谈了四五次才确定了方案。安东尼迅速理解了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真可惜他俩是血亲,两人之间免不掉黏腻的情感纠葛,否则威廉一定会全心全意为这个年轻人——他的兄弟——感到骄傲。 接下来就是与德米特里·拉奇的漫长会谈。事实上得跟所有人会谈。大家在一个个漫漫长日里跟安东尼商讨,之后又另去见威廉。他们经历了一个痛苦的“孕期”,最后所谓的“水星计算机”终于获得批准。 威廉稍微松一口气,——程回了纽约。他并不打算在纽约久留(换了两个月之前他哪能想到自己竟会这样?),只不过人学研究所也有很多工作要做。 更多会议当然是免不了的,他得向自己的实验室团队解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必须请假,他不在的期间他们又该如何继续各自的项目。之后就是返回达拉斯。这次的抵达比上一次盛大许多,他带来了关键设备,还有两位年轻的助手,而且这回的停留是没法设定期限的。 若用象征的手法来说,可以说威廉没有回头。他自己的实验室和实验室的需要已经渐渐淡出了他的思绪。现在他全身心地投入了新任务。 7 对于安东尼这是最难熬的时期。威廉离开期间的轻松并没有深深扎根,他很快开始紧张和苦恼,设想说不定威廉就不回来了多好啊,万一呢?难道他就不可能选择派个副手来,一个别的什么人,随便什么人?只要长一张不同的面孔就成。免得安东尼总觉得自己是怪兽——是一头有着两个背、四条腿的怪兽的一半。 然而来的正是威廉。安东尼眼看着货运飞机静静划破长空,眼看着它在远处卸货。即便隔得那样远,他最终还是看见了威廉。 就这样了。安东尼转身离开。 那天下午他去见德米特里。“德米特里,我没必要再待下去了,肯定的。细节我们都已经解决了,其他人可以接手。” “不,不,”德米特里说,“一开始就是你的主意。你一定要全程参与。把功劳这么分给别人实在没有必要。” 安东尼心想:其他人谁也不愿冒风险,因为仍然有可能惨败收场。我早该料到的。 他确实料到了,但他还是不带感情地说:“你明白,我是不能跟威廉一起工作的。” “但是为什么不行呢?”德米特里假装诧异,“你们俩合作得那么好。” “为这事我满肚子肠子都绞得痛了,德米特里,实在受不了了。我俩在一起时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的好伙计!你想多了。自然大家是要盯着看的,他们毕竟也是人嘛。但他们会习惯的。我就已经习惯了。” 安东尼心想:你才没习惯呢,你这个满嘴谎话的胖子。他说:“我可不习惯。” “你没有用正确的方式看待这件事。你们的父母特立独行——但他们的做法毕竟不犯法,只不过是特立独行。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威廉的错。你们俩谁都不该受责备。” “我们带着它的印记。”安东尼抬起一只手,飞快地朝自己的脸划了一道弧线。 “这个印记跟你想的不一样。我看见的是差别。你的相貌明显更年轻。你的头发更蓬松。只是第一眼看着像。来吧,安东尼,这回你想要多少时间都有,需要多少帮助尽管提,能用多少设备尽你用。我敢说事情一定会非常圆满。想想看,到时候你会有多少成就感——” 安东尼自然是软化了,答应至少帮威廉把设备安装好。威廉似乎也坚信事情一定会非常圆满。倒不是德米特里那种狂热的信念,而是一种平静的信心。 “只要正确地连接就好了,”威廉说,“当然我得承认,这个‘只要’是相当苛刻的。你这边要做的就是在一个独立的屏幕上安排感官印象,这么一来,如有必要,我们就可以施加——嗯,好像不能说手动控制是不是?——施加智能控制以覆盖自动控制。” “这是可以做到的。”安东尼说。 “那咱们就动手干吧……听着,我需要至少一周时间安排连接,确保相关的指示——” “程序编制。”安东尼说。 “好吧,你的地盘,就用你的术语。我和我的助手会给水星计算机编制程序,但不是用你那种方式。” “但愿不是。我们自然希望人学家能设立非常精妙的程序,普通遥测技术员拍马也赶不上的那种。”安东尼的语气里有种自我憎恶的嘲讽,他没有费心去掩饰。 威廉放过他的口气不管,只接受了字面上的意思。他说:“我们从简单的部分做起。先让机器人走路。” 8 一周后,机器人在一千英里外的亚利桑那走起来了。他走路时动作僵硬,有时摔倒,有时脚踝撞上障碍物,还有些时候他以单脚为轴突然转向,朝一个叫人吃惊的新方向走过去。 威廉说:“他还是个小宝宝,正在学走路。” 德米特里偶尔会来了解进度。他会说:“真是了不起。” 安东尼可不这么想。几周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水星计算机的程序逐渐复杂,机器人也逐渐做得越来越多。(威廉老爱管水星计算机叫大脑,但安东尼坚持不许。)然而这一切都还不够。 “还是不够好,威廉。”最后他说。头天晚上他整晚没合眼。 “真奇怪,不是吗?”威廉酷酷地说,“我还正想说呢,我觉得咱们差不多做成了。” 安东尼好不容易才没有崩溃。压力太大了,他得跟威廉一起工作,还得眼睁睁看着机器人笨拙的样子,他再也没法忍受:“我准备辞职,威廉。完全退出项目。对不起……不是因为你。” “但就是因为我啊,安东尼。” “不全是因为你,威廉。失败了。我们做不成。你看见机器人多么笨手笨脚了,虽说他现在还在地球上,距离不过一千英里,信号一个来回的时间还远远不到一秒。到了水星会有好多分钟的延迟,水星计算机必须把这许多分钟都纳入考量。要以为这能行那真是疯了。” 威廉道:“别辞职,安东尼。你不能现在辞职。我建议送机器人去水星。我确信他已经准备好了。” 安东尼笑声响亮,十分无礼:“你疯了,威廉。” “我没疯。你似乎觉得去了水星会更难,但其实不会。在地球上才更难。这个机器人是根据三分之一的地球重力设计的,现在却在亚利桑那承受一整个地球重力。他被设计来经受400摄氏度的高温,现在却只有30摄氏度。他被设计来在真空里工作,现在却在汤汁一样浓稠的大气里干活儿。” “机器人能够承受这些差异。” “金属结构应该可以吧,我猜,但这边的计算机呢?机器人不在设计的环境里,计算机跟机器人就没法很好地协调……听着,安东尼,你想要像大脑一样复杂的计算机,你就必须考虑特异性……来吧,咱们做笔交易。要是你愿意跟我一起推动他们送机器人去水星,路上要花六个月,这段时间我会休假,你就能摆脱我了。” “那谁来照管水星计算机?” “如今你已经理解它是如何运作的,我还会留下我的助手协助你。” 安东尼摇头不肯:“我不能承担照管计算机的责任。我也不能承担提议送机器人去水星的责任。不会成功的。” “我确定会成功的。” “你没法确定。而责任在我。到时候人家要怪也是怪我。对你来说当然全没关系。” 事后安东尼记得,这就是关键时刻。威廉本来可能会放弃,于是安东尼就会辞职,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然而威廉说:“对我全没关系?听着,爸爸对妈妈情有独钟。好吧,对此我也觉得很遗憾。谁也不会比我更遗憾了,但这已经是既成事实,而且还产生了很有趣的结果。当我说爸爸的时候,我指的也是你爸爸,世上有很多人也可以这么说:两兄弟、两姊妹、兄妹姐弟。然后当我说妈妈的时候,我指的也是你妈妈,世上同样有许多人可以这么说。但我还从来不认识任何人,甚至没听说过任何人,像我们这样爸爸和妈妈全一样的。” “这我知道。”安东尼沉着脸道。 “对,但你从我的角度看看这件事,”威廉赶忙说道,“我是人学家。我跟基因模式打交道。你想过我俩的基因模式吗?我们共享双亲,这就意味着我们的基因模式比这个星球上的任意两个人都更相近。光看脸就能看出来。” “这我也知道。” “所以如果项目成功了,如果你由此获得了荣誉,那就等于证明了你的基因模式对人类大有用处——而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意味着我的基因模式同样对人类大有用处……你还不明白吗,安东尼?我跟你共享了你的父母、你的脸、你的基因模式,因此你的荣辱我也跟你共享。你的荣辱不但是你的,也等于是我的;而如果任何功劳或罪责被归于我,它也会被归于你。我必定愿意你成功。在这件事上我有我的动机,是地球上的其他人都没有的——一个完全自私自利的动机,自私至极,所以你拿得准它是肯定存在的。我站在你这边,安东尼,因为你几乎就是我!” 两人对视了很长时间,安东尼看着对方,第一次没留意那张两人共享的脸。 威廉说:“所以我们去要求他们送机器人去水星吧。” 安东尼屈服了。德米特里批准了请求——毕竟他一直盼着呢——那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安东尼都在沉思中度过。 然后他找到威廉说:“听着!”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威廉没有打破它。 安东尼又说了一遍:“听着!” 威廉耐心等待。 安东尼说:“其实你没必要走。把水星计算机交给你自己以外的人照管,我敢说你是不愿意的。” 威廉说:“你的意思是说你准备离开?” 安东尼道:“不,我也留下。” 威廉说:“我们不必经常碰面。” 对安东尼而言,这番对话从一开始就好像有人死死掐着他的气管。现在压力似乎更大了,但他还是说出了最艰难的一句:“我们不必避着对方。没这个必要。” 威廉不大确定似的笑了笑。安东尼一丝笑容也没有,他快步走开了。 9 威廉从书页上抬起眼睛。最近一个月,安东尼进门时威廉已经不再微觉吃惊了。 他问:“出什么问题了吗?” “谁能说得清?他们正在准备进行软着陆。水星计算机在运行中吗?” 威廉知道安东尼对计算机的状态一清二楚,但他说:“要等明天早上,安东尼。” “目前没出问题?” “一点儿也没有。” “那我们就只能等着软着陆了。” “对。” 安东尼说:“肯定会出点儿什么岔子。” “这方面的火箭技术非常成熟。不会出任何岔子。” “到时候那么多的辛苦就都白费了。” “还没白费呢。不会白费的。” 安东尼说:“也许你说得对吧。”他把双手深深插进兜里,慢吞吞地往外走,就在触碰房门开关前,他在门边停住脚步:“谢谢!” “谢什么,安东尼?” “谢谢你——安慰我。” 威廉微微苦笑,他松了一口气——幸亏自己没有流露真实的情绪。 10 到了关键时刻,水星计划的工作人员几乎全员到场。安东尼没有具体任务需要执行,因此留在很靠后的位置,眼睛盯着监视器。机器人已经——动,视觉信息正在返回。 至少它是以等同于视觉信息的形式显示出来的——目前还看不见什么,只有一片暗淡的光,据推测应该是水星表面。 屏幕上有许多阴影一闪而逝,多半是地表的不规则形态。安东尼看不出什么端倪。不过控制台前坐了许多人,他们正用各种远比肉眼精微的方法分析数据,那些人的表情似乎很镇静。预示紧急情况的小红灯一盏也没点亮。安东尼不太关注屏幕,只管盯紧了几个关键位置的监控人员。 他本该下去到计算机旁边,跟威廉和其他人一起。只有等软着陆完成,计算机才会投入使用。他应该去。但他做不到。 阴影从屏幕上闪过的速度变快了。机器人在下降——是太快了吗?肯定是太快了吧! 屏幕最后一次模糊一片,旋即稳定下来;焦点变换,那模糊的一团颜色变深了些,接着变淡了。一个声音传来,过了足足几秒钟安东尼才意识到那个声音是在说话:“软着陆达成!软着陆达成!” 屋里一片低语,接着低语变成兴奋的嗡嗡声,大家都在庆贺成功。这时屏幕又是一变,于是人声和欢笑戛然而止,仿佛迎头撞碎在寂静之墙上。 因为屏幕又一次变了,变得清晰起来。无比明亮的阳光透过屏幕的精心过滤放射出来,现在他们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块岩石;一侧是刺目的亮白色,另一侧漆黑如墨。岩石先移向右边,又移回左边,就好像有一双眼睛先往左又往右看。一只金属的手出现在屏幕上,就好像那双眼睛在打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最后是安东尼的声音嚷出来一句:“计算机投入使用了。” 他听见那句话,觉得它似乎是别人喊出来的,然后他冲出房间,冲下楼梯,穿过走廊,他把满屋如泡泡般升起的说话声抛在身后。 “威廉,”他撞进计算机房的同时就喊起来,“完美无缺,简直——” 但威廉抬起了手:“嘘。拜托。除了机器人的感受,我不希望有任何强烈的感受进来。” 安东尼悄声问:“你的意思是机器人能听到我们说话?” “也许不能,但我不确定。”水星计算机旁另有一块较小些的屏幕。屏幕上的景色跟之前的不一样,而且在持续变化;机器人在移动。 威廉说:“机器人正在摸索。最初的步子肯定很笨拙。另外感官刺激和收到回应之间有七分钟的延迟,这一点也必须考虑在内。” “但他现在就已经走得挺稳了,他在亚利桑那可从来没这么稳过。你不觉得吗,威廉?你不觉得吗?”安东尼抓住威廉的肩膀摇晃,眼睛一刻不离屏幕。 威廉说:“我确信无疑,安东尼。” 太阳炽热的光芒洒在一个温暖的世界里,到处都是黑白两色的强烈对比;白色的太阳映衬在黑色的天空上,起伏的白色地面上遍布黑色的阴影。暴露在外的每一平方厘米金属上都是太阳明亮甜美的气息,与另一侧那种幽微的死气对比鲜明。 他抬起一只手,盯着它,数手上的指头。热,热,热——他把手翻过来,依次把每根手指放到其他手指的阴影里;热慢慢消退,触感改变,让他感受到清爽、舒适的真空。 但又并不完全是真空。他挺直身体,双臂举过头顶向上伸展,于是两只手腕上的敏感点就感受到了蒸汽——锡和铅滚动在黏腻的水银蒸汽中,给人以稀薄触感。 更黏厚的味道从他脚下升起;各式各样的硅酸盐,既分离又聚拢,那是硅酸盐独有的清晰触感;此外还有每种金属离子的气味。他让一只脚慢慢穿过松脆、结块的沙子,他感受到了变化,仿佛一支并非完全无章的柔和交响曲。 而在一切之上则是太阳。他抬头看它,又大又胖,又亮又烫,他听到了它的欢欣。他望着它边缘处那些缓缓探出的日珥,听着每一个日珥发出的噼啪声,又听着它宽大脸庞上其他欢快的声音。他调暗了背景光,那一缕缕升起的氢气就在阵阵爆发的圆润低音里显露出红光,还有稀疏散布、不断活动的太阳光斑发出沉闷的呼啸,中间夹杂着太阳黑子低沉的低音,又有耀斑偶尔尖厉的哀鸣,伽马射线和宇宙粒子乒乒乓乓的声响。而在这一切之上,从四面八方传来轻柔微弱、常有常新的叹息,那是太阳的物质在宇宙风中永恒地升落;这风还吹向了他,令他沐浴在光辉中。 他跳起来,他缓缓上升到空中,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落地后他再度跳起,然后奔跑,然后跳跃,然后再奔跑。在这个光辉灿烂的世界,在他置身的这个天堂,他的身体给了他完美的回应。 他一直是一个异乡人,那么久了,彻底迷失——现在终于来到天堂。 威廉说:“没事的。” 安东尼嚷道:“但他这是做什么啊?” “没事的。程序正在运行。他已经测试过自己的感官。他完成了各种视觉观察。他调暗了太阳的光线,对它进行了观察。他测试了大气和土壤的化学性质。一切顺利。” “但他为什么要跑?” “依我看这怕是他自己的主意,安东尼。既然你想编程一台像大脑一样复杂的计算机,你就得接受它说不定会有自己的想法。” “跑?跳?”安东尼把焦虑的面孔转向威廉,“他会弄伤自己的。你能控制计算机。覆盖计算机的指令。让他停下来。” 威廉厉声道:“不。我可不准备这么干。他也许会弄伤自己,我接受这个风险。你不明白吗?他觉得高兴。以前他在地球上,他从来都没有应对地球环境的配置。现在他到了水星,他的身体完美适应当地的环境,那是一百个科学家所能达到的最完美的程度。对他来说,水星就是天堂,随他享受吧。” “享受?他是机器人。” “我说的不是机器人。我说的是大脑——真正的大脑——活在这里的那个大脑。” 封闭在玻璃中间的水星计算机,它的布线那样细致、微妙,它的完整性以最精妙的手段保留着,它呼吸着,活着。 “在天堂的是兰德尔,”威廉说,“他用自闭症逃离了这个世界,为的就是寻找那个世界。他离开了那个他的旧身体完全不适应的世界,换来了这个他的新身体完美适应的新世界。” 安东尼满脸惊奇地望着屏幕:“他似乎渐渐安静下来了。” “当然,”威廉说,“而且因为这份喜悦,他会把工作做得更出色。” 安东尼微笑道:“那么说,你和我,我们成功了?我们要不要去其他人那里,让他们好好恭维我们一番,威廉?” 威廉说:“一起?” 安东尼挽起他的胳膊:“一起,兄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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