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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西莫夫科幻短篇全集 2:双百人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机器人学三大法则:

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三、在不违背第一法则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以利亚·贝莱正准备重新点燃烟斗,这时他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事先既没有敲门也没有通报。贝莱满脸不高兴地抬起头,然后失手掉落了烟斗。有一件事可以很好地说明他当时的心理状态:他任由烟斗躺在了落下的位置。

“机·丹尼尔·奥利瓦,”他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约沙法[约沙法(Jehoshaphat,公元前905—公元前849),犹大王国的国王,他的名字用于感叹语或者誓词时,用法类似于“上帝啊”。以利亚·贝莱将其用作表达惊讶或诅咒的口头禅。]在上!真的是你,不是吗?”

“非常正确。”新来的访客高个子,深色皮肤,匀称的五官保持一贯的平静,连一丝起伏也没有,“抱歉我贸然来访,没有预先提醒你就进来了。然而情况微妙,即便在这里,也要尽可能避免让人类和机器人牵扯进来。至于我,无论如何,再次见到你我是很高兴的,以利亚朋友。”

说罢机器人就伸出了右手,这举动和他的外表一样,都跟人类毫无二致。倒是贝莱吃惊之余忘了人类的礼节,一时间竟有些不解,只顾盯着那只手看。

然后他就用双手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感受到它坚实的暖意:“但是丹尼尔,为什么?你随时来我都欢迎,但是——你说的那个微妙的情况是什么?我们又遇到麻烦了吗?我指地球,我们又有麻烦了?”

“不,以利亚朋友,跟地球无关。我所说的微妙情况,从表面上看是一件小事。数学家之间的争端,仅此而已。事有凑巧,我们刚好离地球不远,一个跃迁就能抵达——”

“那么这一争端是发生在一艘星舰上?”

“是的,确实如此。一场小小的争端,然而对涉及此事的人类来说,此事又严重得叫人吃惊。”

贝莱忍不住笑了:“我一点儿也不奇怪你会觉得人类叫你吃惊。他们是不遵守机器人学三大法则的。”

“这一点,说起来,实在是一个缺点,”机·丹尼尔严肃地说,“而且我觉得人类自己也对人类感到困惑。或许你比其他世界的人的困惑更少些,因为住在地球的人类数量很多,远超各个太空族世界。假如果然如此,而且我也相信的确如此,那么你就有可能帮助我们。”

机·丹尼尔停顿片刻,再开口时语速显得有点儿过于急促:“然而我也学到了一些人类行为的规则。比方说,我在礼仪上仿佛有所欠缺,依照人类的标准,我本该问候你的妻子和孩子。”

“他们都很好。儿子进了大学,洁西在参加本地的政治活动。喏,客套完毕。现在告诉我,你来这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我刚才所说,我们只需一个跃迁就能很容易地抵达地球,”机·丹尼尔道,“于是我就建议舰长向你咨询。”

“而舰长同意了?”贝莱不由描绘出一幅画面:太空族的星舰上的一位骄傲而专横的舰长,竟然同意降落在地球——这个太空族最不愿意来的地方,而且还是为了咨询一个地球人——这种太空族最不愿接触的人。

“我相信,”机·丹尼尔说,“考虑到眼下他的处境,他是什么都愿意答应的。此外我还极推崇你;不过毫无疑问,我说的都是事实。最后我还答应由我来进行全部的协商,这样一来任何船员和乘客都无须进入地球人的城市。”

“也不必跟地球人说话,没错。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船底座伊塔号’星舰的乘客中包括两位数学家,二人准备前往彩神星参加神经生物物理学的星际会议。争端就是围绕这两位数学家展开的。阿弗瑞德·巴尔·洪堡和界瑙·撒巴特。或许,以利亚朋友,你听说过他们中的一个,抑或两个都听说过?”

“一个都没听过,”贝莱断然道,“我对数学一无所知。听着,丹尼尔,你肯定没跟人说我热心数学吧,否则——”

“一点儿也没有,以利亚朋友,我知道你并非如此。再说你是与不是也都没有关系,因为所涉数学的确切性质跟有待解决的问题毫无关联。”

“嗯,那好,接着说。”

“既然你并不认识这二位,以利亚朋友,就让我先告诉你,洪堡博士早已步入人生的第二十七个十年——抱歉,怎么了,以利亚朋友?”

“没什么,没什么。”贝莱烦躁地说道。刚刚他不过是低声自语,说的东西也多少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这是地球人对太空族寿命的自然反应:“即便这般年长,他仍然很活跃?在地球上,数学家过了三十岁左右就……”

丹尼尔平静地说:“洪堡博士久负盛名,他是银河系排名前三的顶尖数学家,毫无疑问,至今仍然活跃。另一方面,撒巴特博士则非常年轻,还不满五十岁,但他也已经确立了地位,在几个最深奥的数学分支中他是最杰出的新星。”

“那么说两人都很了不起了。”贝莱道。他记起烟斗,便把它捡起来。他觉得现在点上它也没意思,于是把残留的烟丝磕了出来:“怎么回事?是谋杀案吗?看起来好像是其中一个人杀了另外那个?”

“这两位赫赫有名的数学家,其中一位企图摧毁另一位的名声。根据人类的价值观,我相信这可以视为比肉体的谋杀更恶劣的行为。”

“有时候也许吧,我猜。是谁想毁了谁?”

“怎么?以利亚朋友,这正好是问题的关键呀。有罪的是哪一个?”

“继续。”

“洪堡博士的故事交代得很清楚。登上星舰后不久,他突然得到洞见,想到可能有一种方法可以根据局部皮层区域微波吸收模式的变化来分析神经通路。这一洞见是纯粹的数学技术,极尽精微,但我呢,自然既无法理解也无法有效地传达其细节。不过这不重要。总之洪堡博士思考了这一问题,每过一小时他的信心都越发坚定:自己手头是一种革命性的新东西,与之相比,他在数学上取得的全部成就都相形见绌。然后他发现撒巴特博士也在星舰上。”

“啊。于是他就讲给年轻的撒巴特听,试试对方的反应?”

“完全正确。两人之前在学术会议上见过面,也完全了解彼此的名声。洪堡非常详细地向撒巴特讲述了自己的想法。撒巴特完全支持洪堡的分析,并对这一发现的重要性和发现者的天才大加赞赏。于是洪堡又是欣慰又是放心,很快写好一篇论文大略概述自己的成果,并在两天后准备将论文用亚以太传给彩神星会议的联席主席,以便正式确立自己对这一发现的优先权,同时也想看看能否在会议结束前安排对其进行讨论。然而他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撒巴特也准备好了一篇论文,本质上与洪堡的论文相同,而且撒巴特也准备用亚以太把论文传去彩神星。”

“我猜洪堡大概很愤怒了。”

“非常愤怒!”

“那撒巴特呢?他是什么说法?”

“跟洪堡的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那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在于两人的名字有一个镜像般的互换。根据撒巴特的说法,洞见是他的,是他咨询了洪堡,洪堡同意并赞赏他的分析。”

“也就是说两人都宣称点子是自己的而对方是小偷。我听着根本不称其为问题。学术上的争端,依我看只需拿出研究记录就可以解决,那种标注了日期和作者首字母的记录,凭此就能判断优先权。即便其中之一是假冒的,也可以通过研究记录内部的前后不一致来拆穿。”

“在通常情况下,以利亚朋友,你的想法都是正确的。但这是数学,不是实验科学。洪堡宣称要点都是他在头脑中构想出来的,直到准备论文之前他都不曾把任何部分诉诸笔墨。撒巴特博士,不必说,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那好吧,那就更激进些,干脆下猛药把事情解决。让两人都接受心理探针的探测,看到底谁在说谎。”

机·丹尼尔缓缓摇头:“以利亚朋友,你不明白这些人。两人都是帝国学院的研究员,级别和学术地位都很高。他们这种身份,只能由跟他们同样身份的人组成陪审团——职业上同样身份的人——否则根本不可能对其职业行为进行审判,除非他们自己自愿放弃这一权利。”

“那就直接征求他们的意见。有罪的一方不会放弃这一权利,因为他不敢面对心理探针;无辜的人则会立刻同意,甚至都不必真使用探针。”

“这是行不通的,以利亚朋友。在这样一件案子里放弃权利——这样一件由外行人调查的案子——对他们的声誉是一种严重的打击,或许是无法挽回的打击。事关尊严,双方都坚定地拒绝放弃特殊审判的权利。在这里,有罪还是无辜反而是非常次要的问题。”

“这样的话就先放一放。把事件放进冷藏室,等抵达彩神星再说。等到了神经生物物理学会议上,专业的同行要多少有多少,到时候再——”

“这将意味着对科学本身的巨大打击,以利亚朋友。两人都会因为涉嫌丑闻而蒙受痛苦。哪怕无辜的一方也将受到指责,因为他参与了这一如此可厌的局面。大家会觉得此事本该不惜一切代价在庭外悄悄解决。”

“好吧。我不是太空族,但我会试着设想他们这种态度说得通。涉事的两位怎么说?”

“洪堡衷心赞同。他说如果撒巴特愿意承认自己偷了这个点子,并同意让洪堡继续传送论文——或者至少在会议期间发表论文——他就不提出指控。撒巴特的错误行为由他保密,当然,同时也由舰长保密,舰长是唯一知晓这一争端的人类。”

“但年轻的撒巴特不肯答应?”

“正相反,他完全同意洪堡博士的意见,包括最微末的细节——颠倒下名字。仍然是镜像。”

“所以他们就干坐着僵持住了?”

“两个人,我相信,以利亚朋友,都在等对方屈服,等对方认罪。”

“好吧,那就等着。”

“舰长认定不能这样做。你看,除了等待还有另外两种可能。其一,两人都顽固不化,那么等星舰降落在彩神星,知识界的丑闻就会传开。舰长是在飞船上负责主持正义的人,由于没能安静地解决此事,他将要蒙受耻辱,而这,对他而言,是无法忍受的。”

“第二种可能呢?”

“第二种就是,两位数学家中的这一位,或者那一位,真的承认自己做了错事。但是认罪的人之所以认罪,会是因为他确实犯了罪吗?抑或是出于一种崇高的愿望,希望阻止丑闻发生?如果此人道德如此高尚,竟宁愿失去本该属于自己的荣誉也不愿看到整个科学蒙羞,难道我们应该就这样剥夺了他的荣誉?或者另一种情况,有罪的一方在最后一刻认罪,并惺惺作态,好像他仅仅是为了科学才认罪的,由此逃过自身行为带来的耻辱,同时在对方身上投下阴影。舰长将是知晓这一切的唯一一个人类,然而他不愿一辈子良心不安,一辈子怀疑自己是否一手促成了荒唐的不公正判决。”

贝莱叹气:“智力上的胆量博弈。当彩神星渐渐迫近,看谁先垮掉?那么这就是事情的全貌了吗,丹尼尔?”

“还不是。有目击者见证了两人的往来。”

“约沙法在上!你怎么不早说?什么目击者?”

“洪堡博士的贴身仆人——”

“是机器人吧,我猜?”

“是的,当然。他名叫机·普雷斯顿。这个仆人,机·普雷斯顿,在两人初次会面时就在场,并且在每个细节上都证实了洪堡博士的话。”

“你的意思是,他说这个点子一开始就是洪堡博士的,说洪堡博士向撒巴特博士做了详细介绍,说撒巴特博士很赞赏这个点子,如此等等。”

“是的,全部的细节都有。”

“明白了。事情是否就此有了定论?想来是没有。”

“你说得很对。事情并未有定论,因为还有第二个目击者。撒巴特博士也有一个贴身仆人,机·伊达,也是机器人。巧得很,他跟机·普雷斯顿同一型号,另外,我相信,还是同一年在同一家工厂制造的。两个机器人服务的时间也一样长。”

“古怪的巧合——非常古怪。”

“这是事实,恐怕也使人很难根据两个仆人之间的明显差异做出任何判断。”

“那么机·伊达也跟机·普雷斯顿一个说法?”

“说法完全相同,只除了名字的镜像颠倒。”

“那么机·伊达声称,年轻的撒巴特,还不到五十岁的那一位,”以利亚·贝莱没有完全抹去语气里的讥讽,他自己还不满五十岁呢,可他老早就不觉得自己年轻了,“是他最早想到了这个点子,是他向洪堡博士做了详细介绍,后者对其大加赞赏,如此等等。”

“是的,以利亚朋友。”

“那么其中一个机器人撒了谎。”

“看来似乎是这样。”

“应该很容易看出是谁撒谎。我想只要找到优秀的机器人学家,哪怕只做浅表的检查也能——”

“这件案子找机器人学家是不够的,以利亚朋友。要在如此重大的案子里做出决断,只有合格的机器人心理学家才有足够的分量和经验。星舰上没有拥有此等资质的人,因此必须等我们抵达彩神星才能检查——”

“而到那时就要炸锅了。好吧,你们来了地球。我们这儿是能勉强找来机器人心理学家的,再说无论地球上发生什么,反正也绝不会传到彩神星诸位的耳朵里,也就不会有丑闻了。”

“只不过,无论洪堡博士还是撒巴特博士,他们都不允许自己的仆人被地球的机器人心理学家检查。因为做检查的话地球人就必须——”他顿了顿。

以利亚·贝莱无动于衷地说道:“必须触碰机器人。”

“这些都是多年的仆人,在主人心里很有地位——”

“因此不应被地球人的手玷污。那你到底想让我干吗?见鬼!”他停下来,扮个鬼脸,“对不起,机·丹尼尔,但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把我扯进来。”

“我因为一项跟这一问题毫无关系的任务也在星舰上。舰长向我求助,因为他非得找谁求助不可。我看起来足够像人,可以交谈;同时我又足够像机器人,把秘密告诉我十分安全。他把整件事告诉我,问我换了我会怎么办。我意识到下一次跃迁可以带我们到地球,跟前往本来的跃迁目的地一样容易。我告诉舰长说,尽管我和他一样,对如何解开这镜像之谜也毫无头绪,但地球上有个人或许能帮上忙。”

“约沙法啊!”贝莱低声嘟囔道。

“想想看,以利亚朋友,假如你成功解开谜团,对你的事业必定会有好处,地球也可能受益。当然,这件事不能公开,但舰长在他自己的母星有一定影响力,而他会感激你。”

“你这话不过是给我增加了压力。”

“我完全有信心,”机·丹尼尔不为所动,“你必定已经有了想法,知道该采取哪道程序了。”

“当真?我猜最显而易见的程序就是跟那两位数学家面谈,其中一个看起来该像小偷才对。”

“恐怕不行,以利亚朋友,两人谁也不肯进城,也都不肯让你去见他们。”

“而无论情况多么紧急,你也不可能强迫太空族跟地球人接触。是的,我理解,丹尼尔——不过我想的是用闭路电视进行会谈。”

“也不行。他们不肯接受地球人的盘问。”

“那他们想让我干吗?我能跟两个机器人说话吗?”

“他们也不肯让机器人过来。”

“约沙法在上,丹尼尔。你不是来了吗?”

“那是出于我自己的决定。我得到许可,在搭乘星舰期间,我可以自行做出类似的决定,除了舰长本人,任何人类的反对都对我无效——而舰长是急于联系上你的。我呢,因为我了解你,我觉得通过视频联系你还不够。我想来跟你握手。”

以利亚·贝莱态度缓和了:“谢谢你这么说,丹尼尔,但说实话,我还是真心希望这回的案子你能避免想到我。我至少能通过视频跟机器人交谈?”

“这个,据我想,是可以安排的。”

“也算是有点儿收获。这意味着我要做机器人心理学家的工作——只不过做法更粗略些。”

“但你是侦探,以利亚朋友,不是机器人心理学家。”

“嗯,这个不去管它。那么在见他们之前,让我先想一想。告诉我:有没有可能两个机器人说的都是实话?也许两位数学家之间的对话模棱两可,也许对话的性质就是如此,每个机器人都有可能真诚地相信那个点子属于自己的主人。又或者一个机器人只听到了讨论的一部分,另一个机器人听到了另一部分,于是双方都有可能猜想那个点子属于自己的主人。”

“绝无可能,以利亚朋友。两个机器人都以相同的方式重复了对话。而且两个机器人的复述在本质上是彼此矛盾的。”

“那么说确定无疑,必定有一个机器人撒了谎?”

“是的。”

“之前当着舰长的面给出的所有证词都有文字记录吧?如果我提出要求,能给我看吗?”

“我料到你会问这个,副本我随身带来了。”

“又一个天降的好运气。对机器人进行过交叉询问吗?交叉询问也包含在文字记录里吗?”

“机器人只是复述了各自的说法。交叉询问只能由机器人心理学家来做。”

“或者由我来?”

“因为你是侦探,以利亚朋友,不是——”

“好吧,机·丹尼尔,我会努力搞明白太空族是什么心理。侦探可以进行交叉询问,正因为他不是机器人心理学家。咱们再往下想想。通常情况下机器人不会撒谎,但假如需要撒谎才能维护机器人学三大法则,那他是会撒谎的。参照第三法则,他可能通过撒谎来以合法的方式保护自身。参照第二法则,如果需要撒谎才能遵循人类给他下达的命令,那他就更容易撒谎了。参照第一法则,如果需要撒谎才能拯救某个人类的生命,或者防止某个人类遭受伤害,这时候他是最容易撒谎的。”

“是的。”

“而在这起案子里,两个机器人都在试图维护主人的职业声誉,那么如有必要他们是会撒谎的。在这种情形下,职业声誉几乎等同于生命,因此谎言里就包含了一种近似第一法则的紧迫性。”

“可是如果撒谎,这个仆人就是在伤害对方主人的声誉,以利亚朋友。”

“的确如此,但两个机器人或许都更清楚自己主人的声誉,并且对主人的价值有更清晰的概念,因此真心认定自己主人的声誉比对方主人的声誉更有价值。那么他就会以为,自己的谎言造成的伤害会比真话造成的伤害要小。”

说完这番话后以利亚·贝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那好吧,你能安排让我跟其中一个机器人谈话吗?我觉得,机·伊达先来。”

“撒巴特博士的机器人?”

“对,”贝莱冷淡地说,“那年轻人的机器人。”

“几分钟就能安排好,”机·丹尼尔道,“我带了一台配备投影仪的微型接收器。只需要一堵白墙,这一面我看就合用,如果你允许我挪开几个胶片柜。”

“没问题。我需要对着某种话筒说话吗?”

“不,等会儿你可以正常说话。请原谅,以利亚朋友,还得再耽搁片刻。我必须联络飞船,安排机·伊达跟你会谈。”

“如果做这个需要一点儿时间,丹尼尔,不如先把之前证词的文字材料给我吧。”

机·丹尼尔安装设备期间,以利亚·贝莱点燃了烟斗,又把对方给他的那叠薄纸翻了一遍。

几分钟过去,机·丹尼尔说:“如果你准备好了,以利亚朋友,机·伊达已经准备就绪。或者你愿意再花几分钟看文字记录?”

“不必,”贝莱叹口气,“里面没见什么新东西。让他来吧,再安排对会谈进行录像,并转录成文字记录。”

墙上出现了机·伊达那不真实的二维投影。他基本上是金属结构——全然不是机·丹尼尔那种人形造物。他身材挺高,不过躯干粗壮,除了几处结构上的小细节,他跟贝莱见过的其他许多机器人没多大区别。

贝莱说:“向你致意,机·伊达。”

“向你致意,先生。”机·伊达说。他的声音发闷,听起来出乎意料地像人。

“你是界瑙·撒巴特的贴身仆人,对吗?”

“我是,先生。”

“有多长时间了,孩子?”

“有二十二年了,先生。”

“而你主人的声誉对你来说是很宝贵的?”

“是的,先生。”

“你是否认为保护这声誉非常重要?”

“是的,先生。”

“保护他的声誉跟保护他的生命同样重要吗?”

“不,先生。”

“保护他的声誉跟保护另一个人的声誉同样重要吗?”

机·伊达迟疑了。他说:“这类情况必须根据双方各自的价值进行判断,先生。没有办法建立普适的规则。”

贝莱在犹豫。这些太空族的机器人说话流利,显得很聪明,比地球的型号强。他实在拿不准自己是否真能智胜对方。

他说:“如果你认定你主人的声誉比另一个人的声誉更有价值,比方说阿弗瑞德·巴尔·洪堡的声誉,你会不会为了保护主人的声誉而撒谎?”

“我会,先生。”

“你在你的主人同洪堡博士的那场争议中给出了证言,你有没有撒谎?”

“没有,先生。”

“但如果你撒了谎,你会否认自己撒了谎,以便保护那个谎言,是吗?”

“是的,先生。”

“那好吧,”贝莱说,“我们来看看这件事。你的主人,界瑙·撒巴特,是一个在数学界享有盛誉的年轻人,但他毕竟还年轻。这次与洪堡博士的争议事件,如果是他屈服于诱惑做出了不道德的行为,他的声誉自然要受一定影响,但他还年轻,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恢复声誉。将来还会有许多智力上的胜利在前方等着他,这次的剽窃企图,人们最终会觉得只是年轻人一时热血上头,缺乏判断力。这是未来可以弥补的。

“另一方面,如果是洪堡博士屈服于诱惑,事情就严重多了。他已经老了,他的伟大成就分散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在此之前他的名声都无可挑剔,然而一旦他晚年犯下这桩罪,过往的一切都会被人遗忘;再说他剩下的时间相对较少,也不会有机会来弥补这次的错误。他已经不可能再有太多成就。在洪堡这方面,多年的工作都会被这件事毁掉,他失去的会远远超过你的主人,同时赢回自己位置的机会却少得多。你看得出来,对吧,洪堡面临的情况要坏得多,因此理应多为他着想?”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然后机·伊达用毫无情感起伏的声音说:“我之前给出的证言是谎言。那成就是属于洪堡博士的,而我的主人企图把功劳据为己有,他犯了错。”

贝莱说:“很好,孩子。给你的指示是不得对任何人提及这件事,直到得到星舰舰长许可。你可以走了。”

屏幕变成空白,贝莱吸了一口烟斗:“你觉得舰长在听吗,丹尼尔?”

“我肯定他在听。除了我们,他是唯一的证人。”

“好。现在换另外那个。”

“不过是否还有必要呢,以利亚朋友,既然机·伊达已经坦白了?”

“当然有必要。机·伊达的坦白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

“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向他指出洪堡的立场更艰难,那么很自然,如果之前他是为了保护撒巴特而撒谎,现在他就会转而说出真话,事实上他也的确声称自己是在这样做。另一方面,如果之前他说的是实话,现在为了保护洪堡他又会转而撒谎。这仍然是镜像,目前我们还没有任何收获。”

“那再盘问机·普雷斯顿又能有什么收获呢?”

“什么也没有,假如镜像是完美的——但镜像并不完美。毕竟其中一个机器人一开始的确说了实话,而另一个也的确撒了谎,这就是不对称的点。咱们来瞧瞧机·普雷斯顿吧。另外,如果机·伊达回答问题的文字记录已经完成了,请把它给我。”

投影仪再度工作。机·普雷斯顿睁大眼睛往外看,除开胸口上一些不起眼的装饰图案,他在方方面面都跟机·伊达完全一样。

贝莱说:“向你致意,机·普雷斯顿。”说话时机·伊达的访谈记录一直摆在他面前。

“向你致意,先生。”机·普雷斯顿道。他的声音跟机·伊达毫无差别。

“你是阿弗瑞德·巴尔·洪堡的贴身仆人,对吗?”

“我是,先生。”

“有多长时间了,孩子?”

“有二十二年了,先生。”

“而你主人的声誉对你来说是很宝贵的?”

“是的,先生。”

“你是否认为保护这声誉非常重要?”

“是的,先生。”

“保护他的声誉跟保护他的生命同样重要吗?”

“不,先生。”

“保护他的声誉跟保护另一个人的声誉同样重要吗?”

机·普雷斯顿迟疑了。他说:“这类情况必须根据双方各自的价值进行判断,先生。没有办法建立普适的规则。”

贝莱道:“如果你认定你主人的声誉比另一个人的声誉更有价值,比方说界瑙·撒巴特的声誉,你会不会为了保护主人的声誉而撒谎?”

“我会,先生。”

“你在你的主人同撒巴特博士的那场争议中给出了证言,你有没有撒谎?”

“没有,先生。”

“但如果你撒了谎,你会否认自己撒了谎,以便保护那个谎言,是吗?”

“是的,先生。”

“那好吧,”贝莱说,“我们来看看这件事。你的主人,阿弗瑞德·巴尔·洪堡,是一个在数学界享有盛誉的老人,但他毕竟老了。这次与撒巴特博士的争议事件,如果是他屈服于诱惑做出了不道德的行为,他的声誉自然要受一定影响,但他如此年长,又有好几个世纪的成就,这些都会抵挡住此事的影响,最终人们会更多想到他的成就。这次的剽窃企图,人们会觉得只是一个或许已经病了的老人丧失了判断力,一时不慎犯了错。

“另一方面,如果是撒巴特博士屈服于诱惑,事情就严重多了。他还年轻,他的声誉远远不如洪堡博士稳固。原本他会有几个世纪的时间来积累知识,成就伟业,现在这些都将对他关闭大门,一切都会被他年轻时犯下的这一错误掩盖。比起你的主人,他失去的未来要长得多。你看得出来,对吧,撒巴特面临的情况要坏得多,因此理应多为他着想?”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然后机·普雷斯顿用毫无情感起伏的声音说:“我之前给出的证言——”

说到这里他突然中断,然后再也不开口了。

贝莱道:“请继续,机·普雷斯顿。”

没有回答。

机·丹尼尔说:“我恐怕,以利亚朋友,机·普雷斯顿是陷入了停滞状态。他无法再工作了。”

“那敢情好,”贝莱道,“我们终于制造出不对称了。从这里就能看出谁是有罪的一方。”

“此话怎讲,以利亚朋友?”

“你通盘想想。假设你是一个没有犯罪的人,你的机器人为你做证,那么你什么也不必做。你的机器人会实话实说,证明你说的是真的。不过呢,假如你是一个犯了罪的人,你就得靠自己的机器人说谎了。这是一个相对更有风险的立场,因为虽说机器人在有必要的时候确实会撒谎,但他们更强烈的倾向是说实话,因此谎言就不如实话来得坚定。为了预防这种情况,犯罪的人很可能必须命令机器人说谎。这么一来,第一法则就会被第二法则强化,有可能是大幅强化。”

“听来似乎很合理。”机·丹尼尔道。

“假设我们手头两种机器人各有一个。一个机器人可以从未经强化的实话转向谎言,而且可能会在稍微犹豫后就这样做,同时不会遇到严重的问题。另一个机器人则是从大大强化过的谎言转向实话,而且他这样做必然要冒风险:烧毁大脑中的多条正电子通路,陷入停滞状态。”

“而既然是机·普雷斯顿陷入了停滞——”

“那么机·普雷斯顿的主人,洪堡博士,就是犯下剽窃的人。如果你把这话转达给舰长,并敦促他立刻与洪堡博士对质,他或许能迫使对方坦白。如果事情这样发展,希望你马上告诉我。”

“我必定如此。能否请你见谅,以利亚朋友?我必须私下跟舰长谈。”

“当然。用会议室吧。有屏蔽的。”

机·丹尼尔离开后,贝莱根本没法专心于任何工作。他坐在不安的寂静里。很多东西都取决于他的分析是否正确,而他尖锐地意识到自己在机器人学方面缺乏专业知识。

半小时后机·丹尼尔回来了——这几乎是贝莱一生中最漫长的半小时。

当然了,人形机器人从来面无表情,别想从他的面孔上判断发生了什么。贝莱努力让自己的脸也不动声色。

他问:“如何,机·丹尼尔?”

“正如你所言,以利亚朋友。洪堡博士承认了。据他说,他本来认定撒巴特博士肯定会退让,让自己获得这最后一次胜利。危机解除了,你会发现舰长对你十分感激。他允许我告诉你,他十分敬佩你精妙的手腕;而我自己,我相信,也会因为推荐你而赢得他的好感。”

“好,”贝莱道,现在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正确的,于是他的膝盖也软了,额头也湿了,“不过约沙法在上,机·丹尼尔,以后可再也别这么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了,好吧?”

“我尽量,以利亚朋友。自然了,一切都取决于危机有多重要、你离得有多近,还有其他各种因素。与此同时,我还有一个问题——”

“是什么?”

“难道我们不是也可以假设,从谎言转到真话的过程是容易的,而从真话转到谎言则很困难?这么一来,陷入停滞的机器人就应该是从说真话改成了说谎,而既然陷入停滞的是机·普雷斯顿,我们不就会得出结论说洪堡博士无辜、有罪的是撒巴特博士?”

“是的,机·丹尼尔,也可以这样论证。但事实证明另一种论证思路是对的。洪堡确实承认了,不是吗?”

“他承认了。但既然两个方向的论证都有可能,你,以利亚朋友,又怎么能如此迅速地选出了正确的那一个?”

贝莱的嘴唇抽搐了片刻,然后他放松下来,嘴角弯出一个微笑:“因为,机·丹尼尔,我考虑的是人类的反应,而不是机器人的反应。比起机器人,我对人类的了解更深。换句话说,在我跟机器人谈话之前我就已经心里有数,大概知道哪个数学家有罪。一旦我在机器人身上制造出不对称的反应,我只需按照特定的方式去诠释它,把罪责放到我已经认定有罪的人身上。机器人的反应很戏剧化,足够击溃有罪的一方;若单靠我自己对人类行为的分析则很可能不够。”

“我很好奇,你对人类行为的分析是什么呢?”

“约沙法在上,机·丹尼尔,你只要想一想就不必问我了。除了真假之别,在这个镜像故事里还有一个不对称的点:两个数学家的年纪。一个很老,一个很年轻。”

“是的,当然,但那又如何?”

“怎么?就是这个。我可以想象一个年轻人,突然有了一个惊人的革命性想法,兴奋之余去向一个老人请教,后者是他从早年求学时就当成该领域的半神看待的。但我无法想象一个老人,满载荣誉,习惯了胜利,会跑去请教一个比自己小了几个世纪的人,这样一个人肯定会被他当成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孩——或者太空族常用的随便什么词儿。再说了,如果年轻人有机会窃取他尊敬的半神的成果,他会这样做吗?那是无法想象的。另一方面,一个老人,心知自己的能力江河日下,倒很可能抓住最后一次扬名的机会;他还会认为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没有权利可言,自己大可不必跟对方讲什么规矩。简言之,撒巴特会窃取洪堡的想法简直无法想象;而从以上两个角度看,有罪的都是洪堡博士。”

机·丹尼尔琢磨了很长时间。然后他伸出一只手:“现在我必须离开了,以利亚朋友。见到你真高兴。愿我们很快就能再度相会。”

贝莱热情地握紧机器人的手。“如果你不介意,机·丹尼尔,”他说,“还是别太快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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