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宝贵的财富

阿西莫夫科幻短篇全集 2:双百人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地球是一座大型公园。它已经被彻底驯化。

卢·坦索尼亚搭乘地月航天飞机,阴沉着脸看地球在眼前逐渐放大。他长了一个突出的鼻子,把瘦削的面庞分割成面积不足道的两半,每一半都总显得有些悲伤——但这次与平日不同,这次的悲伤神色准确地反映了他此刻的心情。

过去他从没离开地球这样久——将近一个月——再过一会儿,地球巨大的重力就会展现凶狠的手腕,他估计自己难免要经历一段叫人不大愉快的适应期。

但那是之后的事了。眼下他看着地球不断放大,心里的悲伤倒不是为此。

现在飞船距离地球还够远,地球只是一圈白色的螺旋,被飞船肩头的太阳照着闪闪发亮。此时的地球自有一种原始之美。云朵的缝隙里偶尔露出一片片柔和的棕色和绿色,看上去它仍然可能是曾经的那个星球——三亿年前,生命第一次从海洋里探出头来,转移到干燥的大地上,将绿色铺满山谷,自那时起地球似乎一直是这般模样。

还要等位置再低一些,再低一些——等飞船开始往下沉——那时候驯化的迹象才会显现。

哪里都没有荒野。卢从未见过地球的荒野;他只在书里读到过,在老电影里见到过。

森林里树木整齐排列,每棵树都被仔细标记下种类和位置。田里的作物有序地轮种,有休耕,也有自动施肥和除草。少数仍然存在的家畜都是有编号的;卢苦中作乐似的琢磨,恐怕就连一片草叶也是有编号的吧。

如今很少能看见动物,偶尔瞥见一眼都是激动人心的大事。就连昆虫也渐渐消失了。大型动物全部生活在数量逐渐减少的动物园里,别处再也看不见了。

就连猫都少了,因为如果你非要养个宠物不可,那么养仓鼠要比养猫爱国得多。

更正!减少的只是地球的非人类动物。动物生命的总量跟过去一样多,只不过其中大多数,大约总数的四分之三,都属于同一个物种——智人。而且无论地球生态局能做什么(或者无论它号称自己能做什么),这个分数都在年复一年地一点点变大。

每当想到这里,卢总感到一种仿佛要压垮他的怅然。没错,人类的存在倒是并不扎眼。航天飞机最后绕地飞行时看不见人类的踪影。卢知道,就算他们再降低高度也不会看见任何踪影的。

行星大一统前的那种混乱、那种城市无序蔓生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曾经的高速公路还能从空中看出端倪,因为它们在植被上还留着印记,但从近处已经看不见了。人类个体很少搅扰地球表面,但他们确实存在,就在地下。整个人类都在地下,几十亿的人口,再加上工厂、食品加工厂、能源厂和真空隧道。

这个驯化的世界靠太阳能生活,再也没有纷争,在卢眼里它因此变得可憎了。

然而眼下他几乎可以暂时忘记这一切,因为在好几个月的失败之后,他终于要见到安德拉斯图斯了,安德拉斯图斯本人。他托尽关系才得到了这次的机会。

伊诺·安德拉斯图斯是生态秘书长。这一职务不由选举决定人选,也很少为人所知。它就只是地球上最重要的位置而已,因为它控制着一切。

简·马利就是这么说的,几乎一字不差,其时他坐在秘书长办公室,看上去衣冠不整,睡眼蒙眬,心不在焉。人家看了他这副样子,难免觉得幸亏人类的饮食受到严格控制,不允许任何人发胖,否则这人准成胖子。

他说:“据我判断这是地球上最重要的位置,而且似乎谁都不知道它。我想写篇报道。”

安德拉斯图斯耸耸肩。此人身材粗壮,浓密的头发曾经是浅棕色,现在是灰色里带些棕色斑点;他脸上遍布细密的皱纹,长着一双淡蓝色眼睛,就嵌在周围深色的皮肤组织中间。在过去一代人的时间里,他一直是行政图景中一个不惹人瞩目的组成部分。自从地区生态议会合并成地球生态局,他就一直担当生态秘书长。对他稍有了解的人一想到生态就没法不想到他。

他说:“真实的情况是,我几乎从未真正自己拿主意做过决定。我签署的指令其实也不是我的指令。我只是负责签字,因为由计算机签字人类在心理上会感到不适。但是你明白,能完成这一工作的只有计算机。

“生态局每天摄入的数据多到不可思议,这些数据从全球各地转到生态局,内容不仅涉及人类的出生、死亡、人口变化、生产和消费,还包括植物与动物数量的一切有形变化,更不必提环境的主要组成部分——空气、海洋、土壤——它们的测量状态。信息被分解、吸收、消化,形成交叉索引的记忆体指标,复杂得惊人,而我们提出的问题,其答案就来自那记忆体。”

马利精明地往旁边瞥了一眼:“一切问题的答案?”

安德拉斯图斯微笑道:“我们学着不去问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而得到的结果,”马利说,“就是生态平衡。”

“正确,不过是一种特殊的生态平衡。纵观地球历史,平衡其实一直维系着,但总是以灾难为代价。在暂时的不平衡过后,平衡就借助饥荒、疫病、剧烈的气候变化重新恢复。如今我们维持平衡就用不到灾难了,我们靠的是日复一日的大小变化,靠的是绝不让不平衡积累到危险的程度。”

马利说:“这就是你曾经说过的话了——‘人类最宝贵的财富就是平衡的生态’。”

“人家确实告诉我说这话是我说的。”

“它就在你背后的墙上。”

“只有开头几个字。”安德拉斯图斯实事求是地说。那几个字是在一块长条形微光板上,闪烁着,活跃着:人类最宝贵的财富……

“这句话不必写完大家也知道。”

“我还能跟你说点儿别的什么?”

“我能跟随你一段时间,看你如何工作吗?”

“你会看到一个盛名难副的书记员。”

“我觉得不会。你有没有约见什么人,我能在场旁听的那种?”

“今天有一个;一个名叫坦索尼亚的年轻人,是我们派去月亮上工作的。你可以旁听。”

“派去月亮上工作的?你是指——”

“对,来自月球实验室。谢天谢地,我们有月亮。否则那些试验全都得在地球进行,本来要维系生态就已经够难了。”

“你指的是核试验和放射性污染?”

“我指很多东西。”

卢·坦索尼亚脸上混合了勉强压抑的兴奋和忧虑。“很高兴有机会见到您,秘书长先生。”他在地球的重力之下急促地喘息,说话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很遗憾我们没能早些见面,”安德拉斯图斯顺溜地说,“许多报告里都对你的工作大加赞赏。今天在场的这位绅士是简·马利,科学作家,我们可以不必在意他。”

卢略瞟了作家一眼,他点点头,然后就急切地转向安德拉斯图斯:“秘书长先生——”

“坐。”安德拉斯图斯说。

卢坐下了。因为正在适应地球重力,他的动作有些笨拙;而他的神情则有些焦急,仿佛花时间坐下来也嫌浪费似的。他说:“秘书长先生,我以我个人的名义恳请您重新考虑我的项目申请,编号是——”

“我知道它。”

“您读过吗,先生?”

“不,没有,但计算机读过。你的申请被拒绝了。”

“对!但我恳请您驳回计算机的决定。”

安德拉斯图斯微笑着摇头:“这一请求对我是很困难的。我可不知道该从哪儿找到勇气,推翻计算机的决定。”

“但您必须这样做,”年轻人认真极了,“我研究的领域是基因工程。”

“对,我知道。”

“而基因工程,”卢就跟没听见对方插话似的径直往下说,“一直是医学的侍女,但是不应该如此。至少不应该完全如此。”

“你这么想真是奇怪。你拥有医学学位,还在医用遗传学方面做出过了不起的成绩。人家告诉我,由于你的工作,两年之内我们就可能一劳永逸地完成对糖尿病的全面抑制。”

“是的,但我不关心这个。我不想继续把它做完。让别人去做好了。治愈糖尿病不过是细枝末节,也只不过意味着死亡率会略微降低,同时往人口增长的方向上增加一点点压力。我没兴趣完成这种事。”

“你不重视人的生命?”

“不会无限度地重视人的生命。地球上已经有太多人了。”

“我知道有些人这样想。”

“您自己就是其中之一,秘书长先生。您写过好些文章表达这层意思。任何愿意思考的人——尤其是您——都明白会有什么后果。人口过剩意味着不舒适,而为了降低不舒适,个人的选择就必须消失。如果足够多的人挤进一块场地里,那么当他们想坐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所有人同时一起坐。如果人群足够密集,那么当他们想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唯一的办法就是结队齐步走。人类正在变成这副模样:一群盲目齐步行进的群众,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儿。”

“这番演说你练习了多久,坦索尼亚先生?”

卢有点儿脸红:“而其他生命形态的种类和个体数量都在减少,只有我们吃的植物除外。生态每年都在变得更加简单。”

“生态保持着平衡。”

“但它丧失了色彩,丧失了多样性,而且我们甚至不知道这个平衡到底有多好。我们接受这种平衡,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换了你会怎么做?”

“问拒绝我的提议的计算机吧。我想——动一项基因工程项目,包含广泛的物种,从蠕虫到哺乳动物。我们手头可用的材料正在不断减少,我想赶在它们消失之前用它们创造出新物种。”

“为了什么目的?”

“为了建立人造生态。基于全然不同于地球物种的植物和动物,建立新的生态。”

“有什么益处?”

“我不知道。要是我确切知道会有什么益处,那也不必做研究了。但我知道我们应该能收获什么。我们应该能获得更多关于生态如何运转的知识。迄今为止我们只是被动接受大自然给我们的东西,然后我们摧毁它,破坏它,用肢解后的残肢对付着过日子。为什么不建造一点儿什么,再去研究它?”

“你是说盲目建造?随机建造?”

“我们没有足够的相关知识,只能如此。基因工程的基本驱动力就是随机突变。运用到医学上时,这种随机性必须不惜代价降到最低,因为医学上寻求的是某种特定的效果。我希望把基因工程的这种随机成分拿过来,把它利用起来。”

安德拉斯图斯皱眉片刻:“那你又如何建立起有意义的生态?难道它不会跟业已存在的生态互动,而且还有可能会令其失衡?这代价我们无法承受。”

“我不打算在地球开展试验,”卢说,“当然不行。”

“在月球?”

“也不在月球——在小行星上。自从把提议喂给计算机,我就一直在考虑这一点,虽然计算机又把我的提议吐出来了。也许这能改变决定。小行星如何?挖空内部,每颗小行星都是一个生态。分配一定数量的小行星来做这件事。进行恰当的工程设计,配备能源和传感器,送去可能形成封闭生态的各种生命体。看会发生什么。如果不成功,就尝试找出原因,然后减去某一项,或者更有可能是加进某一项,或者更改比例。我们会发展出所谓的应用生态学,或者如果您愿意,也可以叫它生态工程学。这门科学会在复杂性和重要性上比基因工程更进一步。”

“但你说不准它能有什么益处。”

“具体的益处当然没法说,但它怎么可能不带来好处呢?它会在我们最急需的领域增长我们的知识。”他指向安德拉斯图斯背后那些闪着微光的字,“您亲口说的:‘人类最宝贵的财富是平衡的生态。’而我提供给您一个在实验性生态中进行基础研究的方法,这是前人从未做过的。”

“你想要多少颗小行星?”

卢有些犹豫。“十颗?”他说这话时语调上扬,“用来——动项目。”

“给你五颗。”安德拉斯图斯把报告拿到面前。他在报告上飞快地写字,推翻了计算机的决定。

事后马利说:“现在你能坐在那儿告诉我你是个盛名难副的书记员吗?你推翻了计算机的决定,给出了五颗小行星。就那样给出了五颗小行星。”

“还要等议会批准。我确信会批准的。”

“那么你认为那个年轻人的提议是好主意了?”

“不,我并不这样想。不会奏效的。尽管他一腔热忱,但问题太复杂了,要得出任何有价值的成果,所需的人手肯定超出了我们能提供的数量,所需的时间也肯定超出了那个年轻人的一生。”

“你确定?”

“计算机是这么说的。所以才拒绝了他的提议。”

“那你又为什么推翻计算机的决定?”

“因为我,以及政府全体,我们在这里是为了保存某种远比生态更重要的东西。”

马利身体前倾:“我不明白。”

“因为你错误地引用了我在许久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因为每个人都错误地引用了它。因为我其实说了两句话,它们被缩成了一句,而我一直无力把它们重新拆开。看来人类或许不愿意接受我的原话。”

“你的意思是,你没说过‘人类最宝贵的财富是平衡的生态’?”

“当然没有。我说的是:‘人类最大的需要是平衡的生态。’”

“但你那块微光板上也说‘人类最宝贵的财富……’。”

“那是第二句话的开头,也就是大家拒绝引用的那一句,但我从没忘记它——‘人类最宝贵的财富是躁动的头脑’。为了我们的生态,起先我没有推翻计算机的决定,我们需要生态才能生存。现在我推翻计算机的决定,以便拯救一颗有价值的头脑,让它继续工作。一颗躁动的头脑。我们需要这个,否则人将不成其为人——后者比仅仅生存下去要重要得多。”

马利站起身:“秘书长先生,我怀疑你一开始就想让我旁听这次会谈。你想要我发表的其实是刚才这番议论,不是吗?”

“可以这么说吧,”安德拉斯图斯道,“我想抓住机会,让大家正确引用我说过的话。”

上一章:女性的直觉 下一章:镜像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