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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钟阿西莫夫科幻短篇全集 2:双百人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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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佩顿与地球警察交锋过十几次,他才智过人,又惯会使诈,因此每一次都大获全胜。警察一直想对他使用心理探针,结果次次被他挫败。佩顿从未公开谈论过战胜警察的各般手段,当然了,只有傻子才会公开说起这类事情。不过每逢他有些飘飘然的时候,他也会半真半假地琢磨:说不定可以留一份遗嘱,只在他死后才能打开;读过遗嘱大家就明白,他的连胜绝非出于运气,而是实力使然。 在这样一份遗嘱里他会说:“若你创造一种虚假的模式去掩盖罪行,这模式必然会携带创造者的痕迹。因此,比较好的做法是在事件中找到业已存在的模式,再遵照它调整你的行动。” 佩顿就是依据这一原则策划了对阿尔伯特——康韦尔的谋杀。 康韦尔是个小打小闹的贩子,专门倒卖贼赃。他第一次接近佩顿是在格林内尔饭店,佩顿惯常在这里独占一张桌子用餐。康韦尔的蓝色西装似乎有种特殊的光泽,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特别的笑容,褪色的八字胡也别样地翘起。 “佩顿先生,”他向将要谋杀自己的人打招呼,丝毫不曾疑心到自己未来的命运,“见到你真是叫人高兴。我差点儿就放弃了,先生,只差一点点。” 佩顿正在格林内尔吃甜点看报纸,这种时候他从不欢迎不速之客。他说:“如果你想找我谈买卖,康韦尔,你知道哪儿能找到我。”佩顿年过四十,头发已经不再乌黑发亮,但他后背挺直,举止轻捷,眼神深邃,而且他经过长年练习,说话的腔调也越发锐利。 “并非为此,佩顿先生,”康韦尔道,“并非为此。我知道一处宝藏,先生,藏的是……那什么,你懂的,先生。”他右手的食指轻轻一动,仿佛钟舌敲击无形的物体,同时把左手暂时环在耳朵上。 佩顿把报纸翻过一页,报纸刚从远程分配器里吐出来,还略有些湿润。他把报纸折平整:“歌钟?” “噢,噤声,佩顿先生。”康韦尔心急火燎地压低声音。 佩顿说:“跟我来。” 他们穿过公园。这又是一条佩顿公理:要做到大致保密,什么也比不上去户外小声讨论。 康韦尔悄声道:“歌钟的宝藏,积累起来的歌钟宝藏。未经打磨,然而实在美丽啊,佩顿先生。” “你亲眼见过了?” “没有,先生,但我跟亲眼见过的人谈过。他拿出的证据足够说服我相信他。数量可不少,足够你我二人从此退休,过上富足的生活。绝对的富足,先生。” “你提到的另外那个人,他是谁?” 一种狡猾的神情像冒烟的火炬一样点亮了康韦尔的脸,然而那光芒掩去的东西比它照亮的东西还多,并给他的面孔增添了一种叫人厌恶的油腻感。“此人是月球上的探矿资助人,他有个法子可以在环形山侧面找到歌钟。具体是什么法子我不知道,他从没跟我讲过。但他收集了几打歌钟藏在月亮上,然后来了地球安排出手的事宜。” “他已经死了,我猜?” “是的。非常可怕的事故,佩顿先生。从高处坠落。真叫人伤心。当然了,他在月亮上的活动相当不合法。对于未经授权就开采歌钟,月球自治领是从不姑息的。或许他终究是受了老天的惩罚吧……反正呢,我手里有他的地图。” 佩顿脸上露出平静的淡漠表情,他说:“你们之间的勾当我没兴趣知道细节。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来找我。” 康韦尔说:“嗯,是这样,佩顿先生,东西是够分的,而且咱俩都可以出一份力。我这方面呢,我知道宝藏的位置在哪儿,我还能搞到太空飞船。你呢……” “怎么?” “你懂得驾驶太空飞船,再说你还认识一些极好的联络人,歌钟出手不成问题。这么分工非常公平,佩顿先生。喏,难道你不这么想?” 佩顿开始琢磨自己人生的模式——业已存在的模式——事情似乎正合适。 他说:“我们8月10日出发去月球。” 康韦尔停下脚步:“佩顿先生!现在才4月啊。” 佩顿维持着稳定的步调,康韦尔只好加快步子撵上去:“你听见我说话了吗,佩顿先生?” 佩顿道:“8月10日。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会联络你,告诉你把飞船带到哪儿。在那之前别再尝试跟我见面。再见,康韦尔。” 康韦尔说:“五五开?” “正是,”佩顿道,“再见。” 佩顿抛下对方继续往前走,并再一次思索自己人生的模式。二十七岁那年他在落基山买下一大片地。过去的某个所有者在此地修了一栋房子,预备拿它当避难所,躲避两个世纪之前的核战争威胁。最终核战并未发生,但房子保留下来了,仿佛一座纪念碑,纪念人类在受到惊吓时想要自给自足的冲动。 房子用钢筋水泥建造,位置极尽偏远,地球上再也找不出比它更孤绝的地点;建造地点远高出海平面,同时周遭还有更加高峻的山峰,几乎把它团团护住。此处有独立自足的电力设备,有山里的多处小溪充当水源,硕大的冰柜挂上十扇牛肉也绰绰有余;地窖装备得活像军事要塞,武器库足以抵御饥饿、惊慌的游民围攻——只不过想象中成群结队的游民一直不曾出现。它的空调设备可以把空气一遍又一遍反复清洁,直到除了放射性物质(人类多么脆弱啊!)以外的一切都被清除。 佩顿常年单身,买下房子以后,他每年的8月都在这栋保命屋里度过。他拆除了通信器、电视机和报纸远程分配器。他在自己的领地周围建起力场围栏,并在围栏与一条小径(这条小径蜿蜒穿过山间)相交的位置留下一台短距离信号发射装置——信号会发往住宅。 每年的这一个月他可以彻底独处。谁也看不见他,谁也别想联络他。他对人类只感到一种冰冷的蔑视,他每年跟他们打交道十一个月,然后就来享受绝对的孤独,这是唯一受他珍视的假期。 他对8月如此重视,竟至于僵化不知变通,这件事就连警察都晓得——想到此处佩顿微微一笑。有一回,他因为不愿放弃自己的8月,甚至甘冒被心理探针探测的风险弃保潜逃了。 佩顿思考起另一条可能纳入遗嘱中的箴言:正大光明地拿不出不在场证明最有利于制造无辜的表象。 于是这一年的7月30日也和每年的7月30日一样,路易斯·佩顿在纽约登上上午9:15出发的无重力同温层喷气机,并于下午12:30抵达丹佛。他在丹佛用过午饭,接着搭乘下午1:45的半重力巴士前往驼峰冈。山姆·莱布曼开一辆古旧的地面车——全重力!——来驼峰冈接他,沿着小径把他载到他房产的边界处。山姆·莱布曼郑重其事地收下他每回都能拿到的十美元小费,并抬手触了下帽子,和过去十五年里每个7月30日毫无差别。 到了7月31日,路易斯·佩顿就驾驶自己的无重力飞行器返回驼峰冈,这也跟每年7月31日一样。他通过驼峰冈的杂货店下了订单,订购接下来的一个月他需要的各种物资。订单毫不出奇,几乎就是过去此类订单的翻版。 杂货店的经理麦金太尔郑重其事地查看清单,随即将它发送给丹佛市山岳区的中央库房。一个小时之内,单子上的所有物件就通过物质传送束一股脑儿送进了杂货店里。麦金太尔跟佩顿一起把物资搬进飞行器,佩顿照例留下十美元小费,然后回到自己的房子里。 到了8月1日凌晨00:01,环绕佩顿房产的力场开到最大功率,佩顿与世隔绝了。 从此刻开始,模式发生变化。他特意给自己留了八天。这八天里,他慢条斯理、一丝不苟地销毁了足够的物资,以表明整个8月他都住在此地。他利用除尘室来做这件事,那本来是这处房子配备的垃圾处理装置。型号很先进,能把各种物质打散成看不见、摸不着的分子尘埃,包括金属和硅酸盐在内。这一过程产生的多余能量,由流经他房产的一条小溪带走。整整一个星期,溪水的温度比平时高出了五摄氏度。 8月9日,他的飞行器将他带到怀俄明州的某个地点,阿尔伯特·康韦尔和一艘宇宙飞船在这里等他。当然了,宇宙飞船是一处弱点,因为有飞船就有人参与:卖飞船的人、运飞船过来的人、帮忙做飞行准备的人。不过呢,所有这些人至多也只会指向康韦尔,而康韦尔嘛——佩顿想到此处,冰冷的嘴唇上浮现一丝笑意——将走入一条死胡同。十成十的死胡同。 8月10日,飞船离开地球表面,佩顿坐在驾驶台前,康韦尔——以及他的地图——充当乘客。飞船的无重力场十分优秀,马力全开后,飞船的重量减少到不足一盎司。微反应堆提供能量,效率十足,而且悄无声息。于是飞船穿越了大气层,变成一个小斑点,很快就消失了,半点儿火星、半点儿声音都没有。 不太可能会有人恰好目睹飞船升空;而在如今这种脆弱而安逸的和平年代,也不太可能有往昔那种雷达监测。事实上也确实没有。 在太空中度过两天,接下来是月球上的两周。打从一开始佩顿就预留了两周时间,几乎完全出于本能。非制图员绘制的自制地图能有多精准,他对此不抱任何幻想。这类地图对画图者本人可能很有用,毕竟他有自己的记忆从旁协助;而对于陌生人来说,它们跟密码暗号也没什么差别。 直到起飞后康韦尔才头一次给佩顿看了地图。他谄媚地笑笑:“毕竟我只有这一张王牌啊,先生。” “你对照月球的区域地图核实过没有?” “就算我想,我对如何核实也毫无头绪,佩顿先生。我是仰仗你了。” 佩顿还给他地图时,冷冷地盯了他一眼。地图上有一处是确定无疑的:第谷环形山,也就是埋在地下的月城所在的位置。 至少在一点上,天文学站在他们这边。此刻第谷环形山位于月亮上白昼的一侧,也就是说巡逻飞船出来巡行的可能性比较小,他们自己的踪迹也比较不容易被人发现。 佩顿做了一个风险很高的高速无重力降落动作,将飞船停泊到一座环形山内部的阴影里,这是寒冷、黑暗的安全地带。太阳已经越过天顶,所以影子不会再继续缩短了。 康韦尔拉长了脸:“天哪,天哪,佩顿先生。咱们总不能在月球上的白天跑出去勘探呀。” “月球的白天不会持续到永远,”佩顿没好气道,“还剩大概一百小时的日照。我们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让自己适应环境,同时弄明白地图。” 答案很快浮现,只不过不止一个。佩顿反复研究了月球的地图,做了许多精细的测算,试图找到这张自制涂鸦上显示的环形山形态。这是关键,能带他们通往——通往什么? 最后佩顿说:“我们要找的环形山可能是这三者中间的任何一个:GC-3、GC-5或者MT-10。” “咱们怎么弄,佩顿先生?”康韦尔心急火燎地问。 “全部试一遍,”佩顿说,“从最近的开始。” 晨昏线过去了,他们进入夜影中。之后他们在月球表面度过的时间就逐渐增加,他们习惯了永恒的寂静与黑暗,习惯了恒星刺目的光点,习惯了天边漏出的那一道光——那是从环形山边缘探出脑袋的地球在往下窥探。月球表面干燥的尘土从不移动,从不改变,只有他俩在上面留下了平平无奇的空心脚印。最先注意到脚印的是佩顿,当时他们刚刚爬出环形山,全身沐浴在大半个地球的光芒中。那一天是他们抵达月球的第八天。 月亮上很冷,所以他们每次在飞船外停留的时间都有个限度。但每一天他们都想方设法延长了时限。等到抵达后的第十一天,他们排除了GC-5,它不是藏有歌钟的地点。 到了第十五天,就连佩顿那冰冷的心绪也被绝望烤热了。非得是GC-3不可。MT-10太远,要想抵达它的位置再探索它,时间是不够了,他们不可能在8月31日之前返回地球。 不过也就是在第十五天,绝望被一劳永逸地消除了,因为他们发现了歌钟。 它们的外形并不美,只不过是一团团不规则的灰色岩石,有一双拳头那么大,内部充满真空,在月亮的重力之下轻如羽毛。总共有24个,等经过恰当的抛光,每一个都至少能卖到十万美元。 他们每只手拿两个歌钟,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带回飞船,放进细刨花里固定,然后再回去拿剩下的歌钟。他们在月球表面往返三次,要是换了在地球上,必定会累得筋疲力尽;但在月球微不足道的重力下,这点儿距离根本不成问题。 康韦尔把最后一个歌钟递上去给佩顿,后者细心地把它放进外侧的气闸内。 “可别让它们挡在道上,佩顿先生,”康韦尔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进佩顿耳朵里,显得很刺耳,“我这就上来了。” 他屈膝下蹲,准备对抗月球微小的重力来一个慢速跳高。这时他往上看,结果惊慌失措地呆住了。透过头盔上亮石雕成的面板,康韦尔的面孔一览无余,它最后冻结成一个因恐惧而扭曲的怪相。“不,佩顿先生。别——” 佩顿握着爆破枪的拳头收紧。开火。闪光极耀眼,令人难以忍受,于是康韦尔就变成了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四肢摊开倒在了太空服的残骸与点点滴滴逐渐冻结的血液中间。 佩顿停在原地,盯着死人阴沉沉地看了看,不过只一秒钟。然后他就把最后几个歌钟转移进为它们准备的容器里,并脱下了太空服。他先启动了无重力场,接着又启动微反应堆,然后便启程返回地球。现在他大概比两周前富了一两百万美元。 8月29日,佩顿驾驶的飞船船尾朝下静悄悄地下降,最后在怀俄明州着陆,正是8月10日飞船起飞的地点。这处地方是佩顿精心挑选的,他的努力也没有白费。此地被乡间曲折嶙峋的岩石包围,岩石的褶皱提供了绝佳的保护,他的飞行器仍在原地。 他再次转移歌钟,将它们连同容器一起放进褶皱最深的隐蔽处,再拿泥土松松散散地盖住。他又返回飞船去设定控制按钮,并做最后的调整。他再次爬出飞船外,两分钟后自动驾驶系统接管了飞船。 飞船无声无息地飞奔,不断向上,再向上;它略微偏向西边,因为地球在它下方旋转。佩顿抬手搭在狭长的眼睛上方遮挡阳光,眼睛盯着飞船;在他视野的尽头,出现一个微小的亮点,接着又有一点儿烟云衬着蓝天显露出来。 佩顿的嘴唇一扬,露出微笑。他的判断很准确。镉制的安全杆被他往回掰弯失去作用,于是微反应堆一跃超过了系统能够承受的安全水平,飞船随之消失在核爆的热度中。 二十分钟后,他回到自己的房产。他感到疲惫,在地球的重力下肌肉也酸痛不已。他睡得很香。 十二个小时后,天刚蒙蒙亮,警察来了。 开门的男人双手交叉放在自己的啤酒肚上,笑眯眯地点了两三次头以示问候。进门的男人是地球调查局的H. 西顿·达文波特,他四下看看,神情有些局促。 他进入的这间屋子面积很大,屋里只点了一盏明亮的阅读灯,照亮一套扶手椅加书桌的组合家具,因此整体上光线偏暗。几面墙被一排又一排胶片书覆盖。房间一角挂着银河系星图,房间的另一角有一张台子,银河系望远镜在台子上闪着柔和的光。 “你就是温德尔·厄斯博士?”听达文波特的口气,他似乎感到难以置信。达文波特身材粗壮矮小,一头黑发,鼻子又瘦又挺,一侧脸颊上有一块星形伤疤——他曾经被神经鞭从近距离抽中,留下了永远的印记。 “是我,”厄斯博士用尖细的男高音说,“而你是达文波特探长。” 探长向对方出示证件,并说:“我需要外星学家,大学推荐了你。” “你半小时前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厄斯欣然回道。他五官厚实,长着一只短粗的朝天鼻,眼睛有些外凸,戴的眼镜镜片很厚。 “我就直说了,厄斯博士。我猜你是去过月球的……” 厄斯博士刚从一堆杂乱的胶片书背后拿出一瓶红色的液体和两个杯子,上面只稍微沾了点儿灰,闻言他突然不客气道:“我从未去过月球,探长。我永远也不打算去!太空旅行根本就是犯傻。我可不信这东西。”然后他和缓了口气道:“坐下,先生,坐下。喝一杯。” 达文波特探长听从对方吩咐,并说:“但你可是——” “外星学家。对。我对别的世界感兴趣,但并不意味着我得亲自去啊。老天爷,我也不一定要搭时光机回到过去才有资格成为历史学家不是?”他坐下来,灿烂的笑容再次印上他的圆脸。他说:“现在跟我说说你有什么事。” “我来见你,”探长皱眉道,“是为了向你咨询一桩谋杀案。” “谋杀?我跟谋杀能扯上什么关系?” “这桩谋杀,厄斯博士,发生在月球。” “真是惊人。” “不单是惊人,博士,还史无前例。月球自治领创建至今已经五十年,这期间发生过飞船爆炸,发生过太空服漏气;有人在月亮的向阳面被烤死,有人在背阴面被冻死,在两个面都有人窒息而死;甚至有人从高处跌落摔死——考虑到月亮的重力,这是很不容易达成的。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故意的暴力行为被杀死在月球——直到现在。” 厄斯博士问:“用的手段是?” “爆破枪。因为一系列幸运的情况,当局在事发一个钟头之内就赶到了现场。一艘巡逻飞船观察到月球表面出现了一道闪光。背阴面的闪光在很远之外都能看见,这你是清楚的。飞行员通知了月城,然后准备降落。在他绕回闪光位置的过程中,他发誓说自己借着地球的光刚好看到点儿东西,像是有一艘飞船起飞。一降落,他便发现一具被爆破枪击中的尸体,还有脚印。” “那道闪光,”厄斯博士道,“据你推测是爆破枪在射击?” “那是确定无疑的。尸体是新死不久的。身体内部有些部分还没有冰冻。脚印属于两个人。现场进行了仔细测量,发现地表上的凹陷可以分成两组,直径略有不同,表明它们来自不同码数的太空靴。基本上所有脚印都指向环形山GC-3和GC-5,那是一对——” “月球环形山的标准命名码我是熟悉的。”厄斯博士和气地说。 “嗯。反正呢,GC-3的脚印指向环形山壁上的一条裂缝,裂缝里发现了硬化的浮岩碎屑。X射线衍射图显示——” “歌钟,”外星学家激动万分地插话进来,“可别跟我说你这桩谋杀案涉及歌钟!” “是又怎样?”达文波特莫名其妙。 “我有一个。一个大学科考队发现的,他们把它送给了我,以报答我——来吧,探长,我一定要给你看看。” 厄斯博士跳起来,一溜烟跑到房间另一头,边跑边招手让对方跟上。达文波特抬脚跟上去,心里有些恼火。 他们进入第二个房间,比第一间还要大;光线更暗,堆积的杂物也多了不少。达文波特吃惊地瞪大眼睛,房间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乱七八糟的,毫无秩序可言。 他认出有一小块东西是来自火星的“蓝釉”,某些天性浪漫的人把它们当成是久已灭绝的火星人的手工艺品;另外还有一小块陨石、一个早期飞船的模型、一个密封的空瓶子,瓶子上潦草地标注着“金星大气”几个字。 厄斯博士欢喜道:“我把整个房子变成了博物馆。这也是身为单身汉的好处。当然了,我还没太把东西整理明白。总有一天,等我有一周左右的空闲时间……” 他茫然地四下张望片刻,然后想起自己的目的。他推开一张图表,画的是海洋无脊椎动物的进化图示,它们是巴纳德行星上最高级的生命形态。他说:“就在这儿。恐怕它是有缺陷的。” 歌钟上细心地焊接着一根细长的金属丝,就靠它挂在空中。它的缺陷显而易见。在它一半的位置上有一条收紧的线条,使得它仿佛两个小球紧紧挤压在一起,只不过形态并不完美。尽管如此,它还是被满怀爱意地打磨出了幽暗的光泽;它呈现出柔和的灰色,天鹅绒一般光滑,还有许多麻子似的小浅坑。有很多实验室想人工合成歌钟,最后都是白费工夫,因为这些麻点根本无法复制。 厄斯博士道:“我试了很久才找到凑手的钟杵。有缺陷的歌钟脾气总有些阴晴不定。不过最终发现骨头合用。我这儿就有一根。”他举起一样东西,模样仿佛又短又粗的勺子,由某种灰白色物质构成。“是我用牛股骨制作的。听着。” 他胖乎乎的手指以惊人的细腻动作摆弄歌钟,凭触感寻找最佳位置。他调整它,用细致的动作将它稳定住;然后他放手让歌钟自由摆动,又用骨勺较粗的一头对着歌钟轻柔地敲下。 仿佛百万张竖琴在一英里外同时奏响。乐声变大,消逝又返回。它并非来自某个特定的方向。它在你的脑海中响起,无比甜美,同时无比感伤,无比震颤人心。 声音流连着消逝了,两个男人沉默了整整一分钟。 厄斯博士说:“不坏,呃?”说着他把手一扬,让挂在金属丝上的歌钟摆动起来。 达文波特身体一动,简直坐立难安:“当心!别打坏了。”好的歌钟极其脆弱,这是众所周知的。 厄斯博士道:“地质学家说歌钟只不过是被压力硬化的浮岩,浮岩包裹着真空,真空里有小石子,可以自由移动撞击出声。这就是他们的说法。可要是仅此而已,为什么我们没办法复制一个出来?再说了,一个完美无瑕的歌钟声音更美,会让这一个显得好像小孩子的口琴呢。” “正是,”达文波特道,“而且地球上拥有完美歌钟的人还不到一打,外头有成百的个人和机构愿意出钱买,根本不问来历,价钱随你开。为了一批歌钟存货,想必是有人愿意进行谋杀的。” 外星学家转向达文波特,又用短粗的手指将眼镜推回到貌不惊人的鼻子上:“我没有忘记你的谋杀案。请继续。” “案子只消一句话就能说完。我知道杀人犯的身份。” 两人已经回到藏书室的椅子里,闻言厄斯博士将双手交握,放在丰盈的小腹上:“当真?如此一来,你自然不会有问题了,探长。” “知道和证明不是一码事,厄斯博士。很不幸,他没有不在场证明。” “你的意思是说,很不幸,他有不在场证明,对吧?” “我的意思就是我说的那样。如果他有不在场证明,我总可以想办法破除它,因为它肯定是假的。如果有证人宣称曾在谋杀发生时在地球上见过他,他们的说辞肯定能找出漏洞。如果他有记录下来的证据,我们也可以揭穿它是伪造的,或者是某种鬼把戏。不幸的是以上证明他通通没有。” “他有什么?” 达文波特探长详细描述了佩顿位于科罗拉多州的庄园。他总结道:“每年8月他都在那里度过,彻彻底底与世隔绝。这一点就连地球调查局也只能承认。陪审团只能假设今年8月他同样是在自己的庄园,除非我们能拿出确凿证据,证明他当时就在月球。” “你凭什么认定他确实在月球呢?或者他是无辜的。” “不!”达文波特几乎暴跳如雷,“过去十五年我一直拼命搜集足够的证据定他的罪,从来没成功过。但如今佩顿犯的罪我一闻就明白。我跟你说,处理走私的歌钟这种事,不单要胆大包天,还得跟合适的人有业务往来才行,这样的人整个地球也找不出第二个,只可能是佩顿。我们知道他是太空飞行的行家,我们还知道他跟被谋杀的人有过联络,虽然最近几个月确实没再接触过。很不幸,这一切都不能当成证据。” 厄斯博士说:“既然心理探针已经合法化,就用探针不是很简单吗?” 达文波特现出怒容,脸颊上的疤痕变得乌青:“你读过孔斯基日吾川法吗,厄斯博士?” “没有。” “我估计没人读过。据政府说,心理的隐私是个人的基本权利。行吧,但接下来又怎样呢?如果一个人被心理探针探测,并证明他并未犯下被探测的那一桩罪,那他就有权索取赔偿,他能说服法庭给他多少钱就能得多少。最近有件案子,银行一个出纳员被错误地怀疑偷窃,心理探针证明他无辜,他得了两万五千美元——有一些间接证据,本来以为是指向偷窃,最后发现其实是指向偷情。于是此人声称自己不但丢了饭碗,还被情人的丈夫威胁,为自己的人身安全担惊受怕,最后还因为有记者得知了探针在法庭上揭示的结果,导致他受到大家的嘲讽和辱骂。法庭认可了他的说法。” “我能理解此人的想法。” “我们都能理解。问题就在这儿。还有一件事别忘了:无论因为何种原因对某人使用了心理探针,此后就不能因为任何理由再次对其进行探测。法律是这么说的,任何人都不应在一生中两次被置于精神上的危险境地。” “很不方便啊。” “正是。自从两年前心理探针合法化,就有骗子和无赖想借抢包之类的事情被心理探测,以便今后再行骗时可以高枕无忧,这类人数量之多,真是数都数不过来。所以你瞧,除非有靠得住的证据证明佩顿有罪,否则局里不会批准对他使用心理探针。或许不一定要法律意义上的证据,但这证据要足够充分,能说服我的老板。而最糟糕的呢,厄斯博士,就在于如果我们没有心理探针的结果就上庭,那我们必输无疑。像谋杀这样要紧的案子,如果没有使用心理探针,就说明控方对自己的立场缺乏信心,这道理就连最愚蠢的陪审员也明白的。” “那么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证据,证明8月他曾在月球上。必须得快,我不能单凭嫌疑再关他太久了。而且如果谋杀的消息传开,全球新闻界是要炸锅的,活像小行星撞上了木星大气层。一桩魅力无穷的罪行,你明白——月球上的第一桩谋杀。” “谋杀发生的具体时间是?”厄斯突然转入盘问,毫不拖泥带水。 “8月27日。” “拘捕又是什么时间?” “昨天,8月30日。” “那么如果佩顿是凶手,他是有时间返回地球的。” “时间刚好够用。刚刚好。”达文波特抿紧嘴唇,“假如我能再早一天——假如我去的时候房子里没人——” “那么据你推测,受害者和凶手两个人,他们总共在月球上停留了多长时间?” “根据地上的脚印判断,得有好些天。最少一周。” “他们使用的飞船找到了吗?” “没有,而且多半永远找不到。大约十小时前,丹佛大学发来报告,说发现背景辐射升高,始于前天下午6点,持续了几个小时。这种事是很容易做到的,厄斯博士,设置飞船的控制按钮,造成微反应堆短路,如此一来,就能让没有船员的飞船飞到距离地面五十英里处爆炸。” “如果我是佩顿,”厄斯博士思忖道,“我会在船上杀人,再让尸体和飞船一起炸毁。” “你不了解佩顿,”达文波特阴沉沉地说道,“他享受对法律的胜利。他珍视这种胜利。他把尸体留在月亮上,为的就是挑衅我们。” “明白了。”厄斯博士画着圈拍打自己的肚皮。他说:“好吧,有一个可能。” “你能证明他曾去过月球?”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意见。” “现在?” “越快越好。当然了,前提是我得有机会与佩顿先生面谈。” “可以安排。我有一架无重力喷射飞机待命。二十分钟我们就能抵达华盛顿。” 然而胖嘟嘟的外星学家脸色大变,至深的惊慌从他脸上闪过。他站起身,在拥挤的房间里一溜小跑,从地球调查局探员身边跑到了屋子里最昏暗的角落。 “不!” “有什么问题吗,厄斯博士?” “我拒绝使用无重力喷射飞机。我不信任这东西。” 达文波特瞪着厄斯博士大惑不解。他结巴道:“你比较青睐单轨列车?” 厄斯博士厉声喝道:“我对一切形式的交通工具一概心存疑虑。我不信任它们,步行除外。步行我不介意。”他突然满脸热切:“你难道不能把佩顿先生带到我的城市,到某个步行可以抵达的地方?市政大厅,也许?我经常走路去市政大厅的。” 达文波特无助地环顾四周。屋子里关于光年的书籍堆积如山,透过敞开的房门看进门后的那个房间,能看到来自天际之外的许多个世界的纪念品。然后他又看看厄斯博士,此人一想到无重力喷射飞机就把脸都吓白了。他耸耸肩。 “我带佩顿过来。直到把他带进这间屋里。满意吗?” 厄斯博士吐一口气,发出深深的叹息:“很好。” “希望你能兑现,厄斯博士。” “我会竭尽所能,达文波特先生。” 路易斯·佩顿打量着周遭的环境,满脸都是厌恶之色;他又看了看那个点头跟自己打招呼的胖子,脸上便露出轻蔑的表情。他瞟了一眼人家请他坐的座位,先用手拂了拂才肯坐下。达文波特挨着他坐了,爆破枪的枪套明明白白地露在大家眼皮底下。 胖子落座时笑眯眯的,还轻轻拍打自己的肚皮,就好像刚刚美餐了一顿,并有意昭告天下。 他说:“晚上好,佩顿先生。我是温德尔·厄斯博士,外星学家。” 佩顿又看了他一眼:“你找我想干吗?” “我想知道你是否曾在8月的任何时间去过月球?” “没有。” “然而从8月1日到8月30日,没有任何人在地球上见过你。” “8月我照常过我的日子。那一个月里我是从来不见人的。让他跟你讲。”他朝达文波特的方向把头一点。 厄斯博士轻笑几声:“假如这件事能检测出来该多好啊。真希望有某种物理的方法能让我们区分月球与地球。真希望,比方说,我们可以分析你头发里的灰尘并说,‘啊哈,月球的岩石’。可惜做不到。月球的岩石跟地球的岩石差不太多,就算有区别也沾不到你的头发上,除非你不穿太空服踏上月球表面。恐怕你是不太可能这么干的。” 佩顿依然无动于衷。 厄斯博士亲切地笑笑,又抬起一只手扶稳眼镜——眼镜架在他朝天鼻的圆形鼻头上,实在险象环生。他接着往下说道:“人在太空中或者月亮上旅行的时候,呼吸的是地球的空气,吃的是地球的食物。无论他身处飞船中还是太空服内,他都贴身携带着地球的环境。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他在太空中旅行了两天以抵达月球,之后在月球上停留了至少一周,从月球返回又花了两天。这段时间里他一直贴身携带着地球的环境,所以难度很大啊。” “要是你想降低难度,”佩顿道,“我建议你放了我,去找真正的杀人凶手。” “也许会走到那一步的,”厄斯博士道,“你曾经见过类似的东西吗?”他朝自己椅子旁的地上伸去一只胖手,拿起来一个灰色的球体,球体表面反射出柔和的高光。 佩顿微微一笑:“看来像是歌钟。” “的确是歌钟。歌钟就是引发谋杀的原因。这一个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它有严重缺陷。” “啊,不过还是请你仔细查看一番吧。”厄斯博士动作飞快,扬手就把歌钟抛给了六英尺之外的佩顿。 达文波特大叫一声,从椅子上半立起来。佩顿费了些劲儿才抬起双臂,不过他速度极快,所以成功接住了歌钟。 佩顿道:“你这该死的蠢货。不能这么扔来扔去。” “你看重歌钟,是吗?” “看重到不愿意打碎它。这总不犯法,至少。”佩顿轻柔地抚摩歌钟,又将它放在耳朵旁缓慢摇晃。那些微小的浮岩颗粒,也就是所谓的月岩,它们在真空里发出撞击声。 接下来他用焊在歌钟上的那截金属丝拎起歌钟,拇指的指甲在歌钟表面画出弧线,显得十分内行。歌钟被拨响了!那音调十分圆润,很像长笛;轻微的颤音持续了一段时间,最后袅袅消散,令人仿佛看到夏日的黄昏。 有片刻工夫,三个人都迷失在这声音里。 然后厄斯博士道:“抛回来给我,佩顿先生。往这儿扔!”说着他伸出一只手,以一个强硬的姿势。 路易斯·佩顿不假思索地把歌钟抛出。歌钟朝博士等在空中的手画出短弧线,又在还剩三分之二路程时掉头向下,最后摔碎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叫人心碎的叹息。 达文波特和佩顿盯着灰色的碎片,两人都瞠目结舌,几乎无心去听厄斯博士接下来那番镇定自若的发言:“等找到犯人藏匿的天然歌钟,我要求从中选一个完美无瑕的给我,而且要经过恰当的打磨,以此作为报酬,替代我摔碎的这一个。” “报酬?为什么要付你报酬?”达文波特气恼地质问道。 “事情不是已经一目了然了吗?我刚刚那番小小的演说尽管很正确,但地球环境中还有一个小部分,任何太空旅行者都带不走它,那就是地球的表面重力。佩顿先生抛掷一个他显然万分重视的物体,却如此严重地误判了距离,这只可能意味着他的肌肉尚未重新适应地球的重力。达文波特先生,我认为你的犯人在最近几天曾经离开地球,这是我的专业意见。他要么曾在太空中,要么去了某个远远小于地球的行星相关天体——比方说月球。” 达文波特得意扬扬地站起身。“把你的意见用书面形式交给我,”他一手摸着爆破枪说,“有了它,够我拿到使用心理探针的许可了。” 路易斯·佩顿一时天旋地转,毫无反抗之力。他麻木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现在他再要留什么遗嘱,就不得不囊括最终的失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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