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的手指

阿西莫夫科幻短篇全集 2:双百人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行。行。行。行。行。行。行。行。行。行。行。行。行。行。行。行。”玛米·塔林以十六种不同的语调和音高说出这个字,细长的脖子里,喉结抽搐似的上上下下。他是科幻小说作家。

“不行。”莱缪尔·霍斯金斯透过钢质框架的眼镜瞪起眼睛,好一副铁石心肠。他是科幻小说编辑。

“也就是说你不肯接受一项科学的测试。你不肯听我的。我的提议在投票中落败了,嗯?”玛米踮起脚又落下,把这一过程重复了好几次,同时使劲喘粗气。在被他抓扯过的地方,他深色的头发打了结,变成一簇簇凌乱的杂草。

霍斯金斯说:“一票击败十六票。”

“听着,”玛米道,“凭什么你就永远都对?凭什么我就永远都错?”

“玛米,面对事实吧。我们俩被人评价的方式就不一样。如果杂志销量下降,我就是失败者,人家立马要炒我鱿鱼。太空出版社的总裁一句话也不会多问,相信我,他只看数字。可是销量没有下降,它还上升了。这就意味着我是称职的编辑。至于你——编辑们接受你,你就是人才;他们拒绝你,你就是废物。眼下嘛,眼下你算是废物。”

“世上还有别的编辑,你知道,又不只你一个。”玛米抬起双手,手指张开,“会数数吧?市场上的科幻小说杂志社就有这么多,它们都很乐意接受塔林的故事,事先都不必看上一眼的。”

霍斯金斯道:“祝你健康。”

“听我说,”玛米开始甜言蜜语,“你想让我改动两处,对吧?你想要一个太空战斗的场景介绍,好吧,我给你写了。就在那儿。”他朝放在霍斯金斯鼻子底下的手稿挥挥手,霍斯金斯把脸挪远些,就跟嗅到了臭味儿似的。

“但你还想让我往发生在飞船船体的场景里切进一幕飞船内部的闪回,”玛米继续说道,“这就恕难从命了。要是照你说的改,结尾不就毁了吗?现在这个结尾本来是又悲怆又有深度又饱含情感的。”

霍斯金斯编辑把身体靠在椅背上,转而向自己的秘书求助;后者从始至终都在默默打字。这类场景她早已司空见惯。

霍斯金斯道:“你可听见了,凯恩小姐?他说什么悲怆、深度、情感呢。这类东西作者又懂什么了?听着,如果你加入闪回,你就增加了悬念,就收紧了故事,你就使得故事更加合情合理了。”

“怎么可能让它更合情合理?”玛米悲愤不过嚷嚷起来,“太空船里有一群人,他们很可能就快被炸死了,这时候我却让他们聊政治和社会学,你的意思是这么一来故事更加合情合理?上帝啊。”

“除此之外你也没别的法子。要是你把你的政治和社会学放到高潮过后再来讨论,读者便要再好好考虑一下你了。”

“但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你想错了,而且我能证明。我们何必再费嘴皮子?我已经安排好了一项科学试验——”

“什么科学试验?”霍斯金斯再次求助秘书,“你怎么看,凯恩小姐?他还以为他是他故事里的某个角色呢。”

“巧了,我正好认识一位科学家。”

“谁?”

“阿恩特·托格森博士,哥伦比亚大学的精神动力学教授。”

“从没听说过。”

“那我想真是非同小可呢,”玛米鄙夷道,“就因为你从没听说过。你连爱因斯坦也没听说过,直到你的作者在故事里提到他。”

“真幽默。哈哈。这个托格森能干吗?”

“他设计出一个系统,可以用科学的方法确定一篇文章的价值。那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是——是——”

“而且是保密的?”

“当然是保密的。他又不是科幻小说里的教授。科幻小说里头的人,想出了什么理论立马就要跟报纸宣布,现实生活里可没人这么干。在发表成果之前,有时候科学家要花好多年进行实验。发表是很严肃的事情。”

“那又怎么让你知道了?我只是问问。”

“巧了,托格森教授正好是我的书迷。他正好喜欢我的故事。他正好以为我是当今业内最棒的幻想类作家。”

“并且他还向你展示了他的成果?”

“没错。我早料定你对这篇故事要固执己见的,所以就请他替我们做一次试验。他说他愿意,只要我们答应不外传。他说这试验会很有趣。他说——”

“这事到底为什么要这么神神秘秘的?”

“嗯——”玛米迟疑片刻,“听着,要是我跟你说他有一只猴子,随手就能用打字机敲出《哈姆雷特》……”

霍斯金斯用十足警惕的眼神瞪着玛米。“你这是搞的什么东西,恶作剧吗?”他转向凯恩小姐,“那种写了十年科幻小说的作家,非得单独关在笼子里不可,否则根本不安全。”

凯恩小姐维持着稳定的打字速度。

玛米说:“你听见了,一只普通的猴子,模样比一般的编辑还好笑些。我约了今天下午。你到底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当然不去。你以为我会扔下堆了这么高的稿子”——他抬手冲自己的喉咙比画一个切割的动作——“就为了你那愚蠢的玩笑?你以为我会去给你的闹剧捧场?”

“假使这里头有任何玩笑的成分,霍斯金斯,我就请你吃饭,去哪家餐馆随你挑。凯恩小姐就是证人。”

霍斯金斯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你请我吃饭?你,马默杜克·塔林,全纽约尽人皆知的赊账虫,你会去结账?”

玛米畏缩了一下,并非因为对方提到了他对餐馆账单视而不见的灵活态度,而是因为听到人家把他名字里那些可怕的音节完整地念了出来。他说:“我再说一遍,我请客,时间随你,吃什么也随你。牛排、蘑菇、珍珠鸡鸡胸肉、火星鳄鱼,随你挑。”

霍斯金斯站起来,从文件柜顶上一把抓下帽子。

“你打1928年就藏在左脚假鞋跟里的那些钱,那些老式的大面额钞票,”他说,“为了能亲眼看你掏出几张来,我愿意一路走去波士顿……”

托格森博士深感荣幸。他与霍斯金斯热情握手,并说:“霍斯金斯先生,自打来到这个国家起,我就一直读《太空大冒险》。真是优秀的杂志。我还特别中意塔林先生的作品。”

玛米道:“听见了?”

“听见了。玛米说你有一只有才华的猴子,教授。”

“对,”托格森说,“不过当然了,这事必须保密。我还没准备好发表,过早公开可能毁掉我的职业生涯。”

“以编辑的荣誉保证,教授,我一定守口如瓶。”

“好,好。坐吧,先生们,坐。”他在两人跟前来回踱步,“玛米,关于我的工作,你跟霍斯金斯先生提过哪些部分?”

“什么都没说,教授。”

“啊。好吧,霍斯金斯先生,你是科幻小说杂志的编辑,我自然不必问你是否了解控制论。”

霍斯金斯飘忽的目光里饱含着浓缩的才智,一路渗出了眼镜的钢框。他说:“啊,是的。计算机……麻省理工……诺伯特·维纳……”他又嘟囔了几个字眼。

“对。对。”托格森加快步伐,“那么你肯定知道,已经根据控制论的原理造出了下象棋的计算机。象棋的规则和游戏的目标都内建于计算机的电路里。给出任意一盘棋局,机器就能由此计算出所有可能的下法以及每种下法的结果,并选出最有可能赢得这盘棋的棋步。甚至还能命令它把对手的脾性也纳入考量。”

“啊,是的。”霍斯金斯手抚下巴做渊博状。

托格森道:“现在想象一个类似的情形:我们可以将一篇文学作品的片段交给一台计算机,然后计算机就能从自己的整个词汇库中挑选词语续写片段,以便达成最高的文学价值。自然地,得先教会计算机知道打字机上各个按键的意义。而且不用说,这样一台计算机肯定极其复杂,大大超过下象棋的计算机。”

霍斯金斯坐不住了:“猴子,教授。玛米提到有只猴子。”

“啊,我要说的正是它呢,”托格森道,“自然的,现存的计算机复杂程度都不够。但人类的大脑——啊,人类的大脑本身就是一台用于计算的机器。当然了,我是没法使用人类大脑的。很不幸,法律不允许。但哪怕是猴子的大脑,只要运用得当,也比人类有史以来造出的任何机器都更能干。稍等!我这就去带小罗洛来。”

他离开了房间。霍斯金斯等了片刻,然后谨慎地看看玛米。他说:“啧,真有你的!”

玛米问:“怎么了?”

“怎么了?那人是骗子。告诉我,玛米,你从哪儿雇了这么个冒牌货?”

玛米出离愤怒:“冒牌货?这是哥伦比亚大学的费耶韦瑟楼里,货真价实的教授办公室。哥伦比亚大学你总认得出来吧,我希望。116街那尊刻了‘母校’两个字的雕像刚刚你也看到了。我还跟你指了艾森豪威尔的办公室。”

“当然,可是——”

“而这里是托格森教授的办公室。看这儿的灰。”他朝一本课本吹口气,扬起滚滚灰尘,“光看这灰就知道它货真价实。再看看书名:《人类行为的控制论》,阿恩特·罗尔夫·托格森著。”

“是没错,玛米,是没错。的确有托格森这么个人,这里也是他的办公室。你是怎么知道真正的托格森去度假了,又是怎么搞到他的办公室来用的,这我就不清楚了。但这么个小丑,还有他的猴子和计算机,你难道指望我相信这些都是真家伙?哈!”

“你性格如此多疑,我只能猜想你的童年一定非常悲惨,非常缺爱。”

“只不过是常年跟作家打交道的后遗症,玛米。我连餐厅都选好了,可得要花你几张漂漂亮亮的钞票呢。”

玛米哼了一声:“就连你一直以来付给我的最丑的钞票也不必花。安静,他回来了。”

教授回来了,紧紧搂着他脖子的则是一只十分忧郁的卷尾猴。

“这一位,”托格森说,“就是小罗洛。打个招呼吧,罗洛。”

猴子扯扯它的额发。

“它恐怕是累了。喏,我这儿就有一份它的手稿。”

他放下猴子,任猴子拉着自己的手指不放,同时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两张纸递给霍斯金斯。

霍斯金斯读道:“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拿起武器反抗苦难的大军,在奋斗中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勇敢?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此处参考朱生豪先生译本(中华书局,2016年5月),根据故事需要略有修改。]

他抬起眼睛:“是小罗洛打的稿子?”

“不完全是。这是它打的稿子的副本。”

“哦,副本。好吧,小罗洛对莎士比亚可不够熟。原文应该是‘拿起武器反抗苦难之海’。”

托格森点点头:“你说得很对,霍斯金斯先生。莎士比亚写的确实是‘海’。但是你瞧,这是一个混杂隐喻。你不会用武器去反抗大海,你只会用武器去反抗大军或是军队[原文是“You fight a host or army with arms. ”,后面讲罗洛在单音节词host和双音节词army中选择了前者。]。罗洛选了音素更少的‘大军’打上去。这是莎士比亚罕有的一个错处。”

霍斯金斯道:“咱们来看看它打字。”

“当然。”教授缓缓推出一台放在小桌上的打字机,有一根电线从打字机里拖下来。他解释道:“需要使用电子打字机,否则体力消耗太大。另外还得把小罗洛连到这个转换器上。”

他说干就干。小东西头骨的皮毛里支棱出两根电极,露在外面的有八分之一英寸,他就以此为导线连接转换器。

“罗洛呢,”他说,“接受过一次极精细的脑部手术,一套电线接进了它大脑的各个区域。我们可以令它的自主动作短路,由此把它的大脑仅仅当成计算机来使用。恐怕其中涉及的细节是——”

“咱们来看看它打字。”霍斯金斯道。

“你想看什么?”

霍斯金斯飞快地琢磨片刻:“它会背切斯特顿的《勒班陀》吗?”

“它什么都背不出来。它写作纯粹是靠计算。喏,你只需要念一小段,它就能评估其氛围,并计算出后续的字句。”

霍斯金斯点点头,他昂首挺胸,声如惊雷:“白色喷泉落入阳光下的宫廷,拜占庭的苏丹笑看水流。众人畏缩惊惧,他的面孔上笑声如泉涌;它触动森林的黑暗,他胡须的黑暗,它卷起血红的新月,他嘴唇的新月;地上最核心的海洋被他的舰船所震颤——”

“已经够了。”托格森道。

他们等着,其间屋里一片寂静。猴子望着打字机,神色肃穆。

托格森说:“当然了,整个过程要花不少时间。小罗洛必须考虑到这首诗的浪漫主义风格,略带古风的韵味,抑扬顿挫的节奏,等等。”

一根黑色的小手指伸出来,触碰一个按键。是t。

“它不区分大小写,”科学家说,“也不打标点符号,空格也不是太可靠。所以它打完以后我经常会把它的作品重新整理一遍。”

小罗洛碰了h,然后是e和y。之后间隔了好一会儿,它敲下空格键。

“它们。”霍斯金斯说。

字一个接一个往外蹦:“它们挑衅意大利海岬上白色的共和国它们掀起亚得里亚海淹没海上之雄狮;痛苦与失落中教宗振臂高呼召唤基督教世界的君王执剑护卫十字架。”

“上帝啊!”霍斯金斯道。

托格森问:“那么说这首诗接下来确实是这样的?”

“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霍斯金斯说。

“要真是一样的,那么切斯特顿必定前后一致,把诗完成得很好。”

“天哪!”霍斯金斯道。

“你瞧,”玛米替霍斯金斯按摩肩膀,“你瞧,你瞧,你瞧,你瞧。”他又补了几声。

“见了鬼了。”霍斯金斯说。

“现在咱们来看看,”玛米在自己脑袋上一通乱揉,头发像凤头鹦鹉的胸脯一样一簇簇竖起来,“现在咱们来干正事。换我的故事上场。”

“嗯,可是——”

“小罗洛是不会被难倒的,”托格森向他保证,“我经常选些比较出色的科幻小说,节选一部分读给小罗洛听,包括玛米的几篇。有些故事被小罗洛改得更好了,简直叫人吃惊呢。”

“倒不是为这个,”霍斯金斯道,“我们雇的那些低劣文人,随便哪只猴子写科幻小说也比他们强。可塔林的那篇故事有一万三千字。要猴子把它打出来可不得打一辈子吗?”

“完全不必,霍斯金斯先生,完全不必。我可以把故事读给它听,然后,等到了关键时刻,我们再让它接手。”

霍斯金斯双手抱胸:“那就来吧。我准备好了。”

“我呢,”玛米说,“我简直迫不及待。”说着他也双手交叉环抱胸前。

小罗洛坐着不动,毛茸茸的一小团,浑身僵硬,可怜巴巴的;而托格森教授柔和的嗓音则随着情节高低起伏:先是太空飞船之战,接着是被俘的地球人重新夺回飞船的挣扎。

其中一个角色走出飞船,来到飞船的船体上,托格森教授追随着这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事件,有些如痴如醉。他读道:“……斯塔尔尼僵立在恒星间永恒的静默中。膝盖的疼痛拉扯着他的意识,他要等怪物听见撞击声,才好——”

玛米拼命一拽托格森教授的袖子。托格森抬起头,断开小罗洛的连接。

“就是这个,”玛米说,“你瞧,教授,差不多就是在这个地方,霍斯金斯把他黏糊糊的小指头伸进来捣乱了。我继续写了飞船外的事件,直到斯塔尔尼获胜,飞船重新回到地球人手里,然后我才开始解说。霍斯金斯想让我打断飞船外的事件,返回飞船内,把行动暂停两千字的工夫,之后再回到飞船外。你可曾听说过这样的瞎话?”

霍斯金斯说:“我们还是让猴子来决定吧。”

托格森教授放开小罗洛,一根干瘪的黑手指犹犹豫豫地伸向打字机。霍斯金斯和玛米同时俯身往前探,两人的头轻轻相撞,凑在一起,正好悬在沉思的小罗洛身体上方。打字机打出了“t”。

“T。”玛米点头鼓励。

“T。”霍斯金斯随声附和。

打字机打出一个“a”,接着加快了步调:“采取行动斯塔尔尼在无助的惊惧中等待着气闸开启等待着穿太空服的怪物源源不断地涌现——”

玛米欣喜若狂:“一字不差。”

“他倒确实有你那种黏黏糊糊的风格。”

“读者喜欢。”

“他们当然喜欢,因为他们的平均智力年龄——”霍斯金斯没把话说完。

“接着说啊,”玛米道,“说啊。说啊。说他们的智力跟十二岁小孩一样,我会在全国的每本书迷杂志上引用你这话。”

“先生们,”玛米道,“先生们。你们要打扰到小罗洛了。”

两人转向打字机,小罗洛仍在稳定地输出:“——群星沿着巨大的轨道转动然而斯塔尔尼的感官习惯了地球的一切他们坚持认为旋转的飞船是静止不动的。”

打字机的字车嗖地返回,开始新一行。玛米屏住呼吸。如果要做修改,肯定就是这儿了,不会是别处——

小小的手指往外移动,打出一个“*”。

霍斯金斯大吼一声:“星号!”

玛米嘀咕道:“星号。”

托格森说:“星号?”

又有九个星号接踵而至,排成一行。

“就是这么着了,伙计。”霍斯金斯道。他飞快地对傻瞪眼的托格森解释起来:“玛米有个习惯,每次他想表明接下来场景将急剧转换,他就用一行星号表示。而场景的急剧转换正是我想要的。”

打字机另起一行:“在飞船内——”

“关掉它,教授。”玛米说。

霍斯金斯搓搓手:“我什么时候能拿到修改稿,玛米?”

玛米冷冷说道:“什么修改稿?”

“你说过的,猴子的版本。”

“我是说过。我带你来就是为了让你看看。小罗洛是台机器,一台冰冷、直截了当、讲求逻辑的机器。”

“所以呢?”

“关键在于,优秀的作者不是机器。他不是用头脑写作,而是用他的心去写作。他的心。”玛米猛捶自己的胸口。

霍斯金斯呻吟起来:“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玛米?你要是给我来老掉牙的那一套,说什么‘作家的心和灵魂’,那我别无选择,现在马上就得呕吐。咱们还是照老规矩办事——你的准则是,为了钱我什么都肯写。”

玛米道:“你先听我说几句。小罗洛纠正了莎士比亚,这是你自己指出来的。小罗洛想让莎士比亚说‘苦难的大军’,而从它作为机器的角度看,这是完全正确的。在那种情形下,‘苦难之海’确实是混杂隐喻。但难道你以为这事莎士比亚也不知道吗?只不过莎士比亚恰好也知道什么时候需要打破规则,仅此而已。小罗洛是一台无法打破规则的机器,但优秀的作家是能够打破规则的,也必须如此。‘苦难之海’给人留下的印象更深刻,它有一种翻涌和强大的感觉。让混杂隐喻见鬼去。

“喏,你叫我切换场景的时候,你是在遵循维持悬念这一机械的规则,所以小罗洛当然跟你意见一致。但我知道我必须打破规则,非得如此不可,因为我所构想的结尾要有一种强烈的情感冲击力。否则我写出的就是一篇机械的作品,连计算机也写得出来。”

霍斯金斯说:“可是——”

“来啊,”玛米道,“就投票给机械好了。说你这个编辑至多只到小罗洛的水准。”

霍斯金斯喉咙里发出颤音:“好吧,玛米,我接受你的故事,就照原先的写法。不,现在别给我,寄给我。你不介意的话,我得去找家酒吧。”

他用力把帽子往脑袋上一压,转身准备离开。托格森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小罗洛的事可别告诉任何人,拜托了。”

临别的回复混着大力关门的声音飘回来:“你当我疯了不成?”

玛米确认霍斯金斯真的已经离开,然后欣喜若狂地猛搓双手。

“脑子,这就是决定因素,”他伸出一根手指朝着太阳穴按下去,一直按到没法再往下为止,“这一篇卖得叫我高兴。卖这一篇,教授,价值抵得过我从前卖出去的所有稿子,从前所有稿子加在一起。”他欢天喜地地躺倒在离他最近的椅子里。

托格森把小罗洛抱到自己肩膀上。他温和地说:“可是,马默杜克,万一小罗洛打出了你的那个版本你又怎么办呢?”

玛米脸上闪过一丝怨气。“嗯,真见鬼,”他说,“我本来以为会是那样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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