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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处阿西莫夫科幻短篇全集 2:双百人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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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最终任何一个特定的行星都必然死亡。可能是因其太阳爆炸而快速死亡,也可能是更为缓慢的死法:它的太阳开始衰老,它的海洋被冻结成冰。若是后一种情形,则行星上的智慧生命至少还有机会生存下去。 生存的方向可能是向外进入太空,找一个距离正在冷却的太阳更近的行星,或者干脆换到另一个恒星的行星去。这条路有时候也行不通,要是行星不幸身为围绕它的恒星旋转的唯一一个重要天体,或者要是当时没有任何恒星位于五百光年以内,那就无计可施了。 生存的方向也可能向内,进入行星的地壳。这是永远都可行的。可以在地下建造新家,再发掘行星内核的热量作为能源。如此庞大的工程或许要花上几千年时间,但太阳垂死时,冷却的速度是很慢的。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行星的温暖也会消失。洞穴必须越挖越深,直到行星彻底死去。 这一刻就快到了。 在行星表面,丝丝缕缕的氖气无精打采地吹拂,几乎无法搅动聚集在低地的一池池氧气。长日漫漫,“结痂”的太阳偶尔会短暂地爆发耀斑,变成一团暗红色的光球,氧气池里也会冒几个泡泡。 而在漫长的夜晚,蓝白色的“氧霜”出现在氧气池上方,出现在光秃秃的岩石上,氖气也形成露水。 地表以下八百英里,生命和最后一团脆弱的热气仍然存在着。 2 温妲与鲁瓦的关系近到了你能想象的极致,近到她根本不该知道的地步,否则就太不体面了。 她这辈子只有一次获准进入卵房,而且人家把话说得很清楚,那一次就是唯一的一次。 当时种族学家对她说:“温妲,你其实并未完全达标,不过你确实有生育能力,我们就试一次。也许能成功。” 她想它成功,拼了命地想。她这一生,在相当早期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智力方面有所欠缺,一辈子只能止步于“劳作者”。因为辜负了种族,她心里羞愧,于是加倍渴望能帮忙创造另一个生命,哪怕一次也好。这成了她内心的执念。 她把她的卵排在卵房的一个角落,然后返回,开始观察它。在机械受精期间,“随机化”进程会令所有的卵和缓地移动(以确保基因均匀分布)。很幸运,她自己塞在角落的那枚卵只是微微晃动了一阵。 在卵的成熟期,她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她眼看着那小家伙从她的卵里出现,她记下他的身体特征,看着他一点点长大。 小家伙很健康,种族学家也对他很满意。 有一次她假装不经意说:“看那一个,坐在那儿的那个。他生病了吗?” “哪一个?”种族学家吓了一跳。要是在这一阶段出现肉眼可见的病弱婴儿,那将意味着他的能力有重大不足。“你说鲁瓦?无稽之谈。我巴不得我们的幼儿全跟他一样才好呢。” 起先她只是得意,后来就觉得害怕,最后简直惊骇不已。她发现自己的心思老系在那小东西身上,关注他的学业,看他玩耍。他在附近她就开心,否则她就闷闷不乐。她从未听说过这种事,并为此感到羞耻。 她该去看精神治疗师,但她知道不能去。她还没那么傻,她明白这不是什么轻微的失常,只需调一调脑细胞就能治愈。这是货真价实的精神病征象。对此她确信无疑。要是被他们发现,他们会把她关起来,说不定还会对她执行安乐死。因为种族手头可用的能源极其有限,不该被她无价值地消耗。如果他们查明哪一个是她的卵孵化的后代,说不定还会连它一起实施安乐死。 许多年里她一直与自己的非正常状态斗争,也在一定程度上成功了。然后她第一次听说鲁瓦被选中进行长征的消息,内心充满了痛楚。 她跟在他身后来到地穴中一条空旷的走廊,离城市中心好几英里。唯一的城市。他们只有这一座城。 他们来到的这个地穴是在温妲自己有记忆期间关闭的。长老们丈量了地穴的长度,考虑了其居民的数量和继续为其供电所需的能源,然后就决定将它变暗。居民的数量确实不多,全都被转移到更靠近中心的区域。他们下一轮的卵房配额也被削减。 温妲发现鲁瓦思维的对话层很浅,就好像他的大部分心智都转向了内在的沉思。 她朝他想道:你害怕吗? 因为我来这里思考?他犹豫片刻,然后说话了:“是的,我害怕。这是种族最后的机会。如果我失败——” 你替你自己害怕吗? 他吃惊地看着她,于是温妲便因自己的不体面感到羞耻,思维流因此而震颤。 她说:“我希望让我去就好了。” 鲁瓦说:“你认为你能做得更好?” “噢,不是的。但如果是我失败了——并且再也不回来,对种族来说损失更小。” “无论是你还是我,”鲁瓦淡淡地说,“损失都完全一样。损失的就是种族的生存。” 种族的生存此刻根本不在温妲心上,最多也只是个背景。她叹息道:“旅程真是太长了。” “有多长?”他微笑着问,“你知道?” 她迟疑了。她不敢在他面前显出蠢笨的样子。 她中规中矩地说:“通常的说法是,要去到第一层。” 温妲小时候,加热走廊比如今从城市往外延伸得更远,青少年都喜欢探险,她也会沿着走廊游荡。有一天她走出去很远,空气中的寒意越来越刺骨,最后她来到一间大厅。大厅向上倾斜,但不多远就被一个巨大的塞子截断了;塞子牢牢地楔进来,上下左右全无一丝缝隙。 很久以后她了解到,在塞子的另一侧,往上就是第七十九层,再往上就是七十八层,以此类推。 “我们会越过第一层,温妲。” “但是第一层之后空无一物啊。” “你说得对。空无一物。行星的所有固体物质都终结于此。” “但是怎么可能存在某种东西是空无一物呢?你是指空气?” “不,我是指空无一物。真空。你知道真空是什么,对吧?” “知道。但真空是必须用泵抽并且保持密封的。” “这对维护保养它很有益。不过呢,越过第一层以后就只是无止境的真空,延伸向每一个方向。” 温妲想了一会儿。她说:“有谁曾经去过吗?” “当然没有。但我们有记录。” “也许记录会有错。” “不可能。你知道我将穿越多少空间吗?” 温妲的思维流显示出压倒性的否定。 鲁瓦说:“你知道光速是多少,我猜。” “当然,”她立刻就回答了。光速是一个普遍的常数,就连婴儿都知道。“一秒钟的时间里往返整个地穴一千九百五十四次。” “正确,”鲁瓦道,“但假如光要沿着我将穿越的距离旅行,它要花十年时间。” 温妲说:“你在取笑我。你想吓唬我。” “为什么这会吓着你呢?”他站起来,“不过我在此地闷闷不乐也够久了——” 有片刻工夫,他六条抓取肢中的一条轻轻停在她的一条抓取肢中,显露出一种客观的、不动声色的友谊。一种非理性的冲动催促温妲紧紧抓住它,不让他离开。 她惊慌失措了一瞬,生怕他会越过对话层刺探她的心灵。怕他感到厌恶,再也不愿面对她;怕他甚至会举报她,强迫她接受治疗。然后她放松下来。鲁瓦是正常的,不像她自己那样病态。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要深入朋友心灵里,进入比对话层更深的地方,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刺激都不会。 他走开了。在她眼里他十分俊美。他的抓取肢笔直有力,他可盘卷、善操控的触须又多又纤细,他的视觉片是美丽的乳白色,比她见过的一切视觉片都更美。 3 劳拉在座位上安顿下来。他们把座位造得多么柔软,多么舒适啊。飞机的内部多么令人愉快,一点儿也不吓人,与外部那非人的冷硬银光多么不同。 摇篮放在比邻的座位上。她往摇篮里瞅,目光越过毯子和那顶小小的褶边帽。沃尔特在熟睡。婴儿的面孔上毫无表情,只是圆乎乎的一团柔软;眼皮是半轮带流苏的月亮,落下来盖住眼睛。 一束浅棕色头发散落在他的前额上,劳拉以无限的温柔细致地将头发勾起来放回帽子底下。 很快就到给沃尔特喂食的时间了,她但愿他不会被这奇异的环境惊扰。还是有希望的,毕竟他还这么小。空乘十分好心,甚至把他的奶瓶保存在小冰箱里。想想看,飞机上竟还有冰箱。 过道对面的乘客一直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望着她,表明他们很想跟她聊天,只是一时没找到借口。很快机会就来了,因为她把沃尔特抱出了摇篮,把这包裹在白色棉茧里的粉红色小肉团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陌生人之间想要开启对话,小宝宝向来都是合情合理的开场白。 过道对面的女士说(她说出的话果然不出所料):“多可爱的孩子啊。他多大了,亲爱的?” 劳拉嘴里含着别针说话(她在膝盖上铺了一条毯子,现在正给沃尔特换尿布):“下周就四个月了。” 沃尔特睁着眼睛,朝着对面的女人傻笑;他笑时张大了嘴巴,露出湿漉漉的牙床。(他向来都很享受妈妈给他换尿布。) 那位女士说:“看他笑了,乔治。” 她丈夫回以微笑,还捻得肥大的手指作响。 他说:“咕咕。” 沃尔特发出打嗝儿似的尖厉笑声。 女人问:“亲爱的,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沃尔特·迈克尔,”说完劳拉又补充道,“随了他父亲的名字。” 这下人与人之间的闸门大大降低。劳拉了解到这对夫妇是乔治和艾莉诺·埃利斯,他们是出来度假的。夫妇俩有三个孩子,一儿两女,全都成年了。两个女儿都已经结婚,其中一个自己也生了两个孩子。 劳拉听着,瘦脸上露出愉悦的表情。沃尔特(爸爸沃尔特)总说,他最早对她发生兴趣,就是因为她很懂得倾听。 沃尔特渐渐焦躁起来。劳拉松开他的胳膊,通过肌肉的运动,努力缓和他的一部分情绪。 她请空乘帮忙:“麻烦你温一下奶瓶,好吗?” 之后劳拉接受了严密但友好的询问,并解释了沃尔特如今每天需要喂几次、喝的具体是哪种配方奶粉,以及他是否遭受尿布疹的困扰。 “希望他的小肚子今天不会不舒服,”她担忧道,“我指的是飞机的飞行,你明白。” “噢,天哪,”埃利斯太太说,“他还太小,不会受那影响的。再说这些大型飞机真是妙不可言。除非我往窗外看,否则根本不会相信我们是在天上呢。你不觉得吗,乔治?” 然而埃利斯先生是个不藏话的直率人,他说:“这么小的婴儿你就带上飞机,我是吃惊的。” 埃利斯太太转过身去冲他皱眉头。 劳拉抱着沃尔特,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同时温柔地轻拍他的后背。小小的手指没入母亲柔顺的金发,探进垂在她脖子上的松散发髻根部,于是软软的号啕刚一开始就平息了。 她说:“我带他去见他父亲。沃尔特还从没见过自己的儿子呢。” 埃利斯先生露出疑惑的表情,眼看就要大发议论,但埃利斯太太飞快地插进来:“你丈夫正在服兵役,我猜。” “嗯,是的。” (埃利斯先生张嘴发出无声的“噢”,然后就消停了。) 劳拉接着说道:“他就驻扎在达沃城外,他会来尼科尔斯机场接我。” 不等空乘拿来奶瓶,埃利斯夫妇已经了解到她丈夫在军需兵团担任军士长,他在军队服役已经四年而他俩结婚也有两年了,他马上就要退役,他俩会在这里度一个长蜜月再回旧金山。 然后奶瓶到了。劳拉将沃尔特轻轻搂在左臂的臂弯里,将奶瓶凑到他脸上。奶嘴径直从他嘴唇间滑过,被他的牙床含住。牛奶里开始有小泡泡往上浮。沃尔特用双手拍打温暖的玻璃瓶身,并未撼动奶瓶分毫;他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劳拉用极轻微的动作把小沃尔特抱得更紧些,她心里想着,虽说有那么些琐碎的困难和烦恼,但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宝宝又是多么美妙啊。 4 理论,甘恩心想,永远都是理论。一百万年或者更早以前,生活在地表的大家能亲眼看到宇宙,能直接感受到它。现在呢,现在他们头顶上有八百英里厚的岩石,种族只能借助仪器,靠那颤抖的探针去推断一切。 有一种理论认为,除开通常的电势以外,脑细胞还会放射一种完全不同的能量,但这纯属理论。这一能量并非电磁能,因此不必受慢吞吞地爬行的光速限制。它只与大脑最高级的功能相关,因此只有理性的智慧生命才具备它。 只有一根探针轻微晃动,它探测到这一能量场渗入了他们的地穴,再然后又有其他探针精准定位了能量场的来源,它就在十光年之外的某个方向上。当初的地面居民曾经探测过,确定最近的恒星也在五百光年之外。自这之后的时间里,至少有一颗恒星移动到了距离他们很近的位置。或者也许理论错了? “你害怕吗?”甘恩并未提前告知,径直突入了对方思维的对话层,猛烈撞击到鲁瓦心灵那思绪繁忙的表面。 鲁瓦道:“这是巨大的责任。” 甘恩想:“你们谈责任谈得轻巧。”无数代的首席技师不懈地努力,制造共振器,制造接收站;而现在,在他担任首席技师期间,他们必须迈出最后一步。别的族民哪儿知道什么叫责任。 他说:“是的。我们满口都是种族灭绝,但我们也一直假定种族灭绝虽然会发生,终究不会是现在,不是在我们自己活着的时候。但它会发生的,你理解吗?会的。我们今天要做的事,它会消耗掉我们全部能量储备的三分之二。剩下的能量不够我们再次尝试,也不够这一代族民度过余生。但只要你依令行事就没有关系。我们把一切都考虑到了。我们花费了好几代的技师,考虑到了所有的事情。” 鲁瓦说:“我会听从指令行事。” “你的思维场将与来自太空的思维场进行匹配。所有思维场都带有个体的特征,通常情况下重复的概率是很低的。但根据我们估算出的最接近事实的结果,来自太空的思维场数量高达数十亿。你的场域很可能与其中的某一个场域相似,这时只要我们的共振器还在运行,就能在你们之间建立起共振。你知道其中涉及的原理吗?” “是的,先生。” “那么你就明白,在共振期间,你的心灵将会飞到X行星[此处X代指某个未知行星。]上,进入那个思维场与你相似的生物的大脑中。那并不是一个耗费能量的进程。在与你的心灵建立共振的过程中,我们会将接收站本体也置入那个空间。以此种方式转移物质是解决问题的最后阶段,而它将耗费掉通常可供种族使用一百年的能量。” 甘恩拿起接收站,面色沉郁地看着它。接收站是一个黑色的方块,三代之前大家还一致认定,具备所有必要特性的立方体不可能小于二十立方码[英制体积单位,表示一个边长为1码的立方体的体积,1码≈0.914米,1立方码≈0.765立方米。]。现在他们造出它来了,它跟他的拳头一般大小。 甘恩说:“智慧生命的脑细胞,其思维场只能遵循某些特定的模式。一切生物,无论是在哪个星球发展出来的,必然拥有蛋白质作为物质基础,还有含氧的水这一化学组成。如果他们的世界适宜他们生活,那就适宜我们生活。” 理论,甘恩在心灵更深的一层暗暗琢磨,永远都是理论。 他继续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进入的那具身体,以及它的心灵和情感,就没有可能完全与你相异。所以我们安排了三种方式来激活接收站。如果你肢体强健,那么只需对立方体的任意表面施加五百磅的压力。如果你肢体纤弱,你只需通过立方体上唯一的开口触到这个钮,把它按下去。如果你没有肢体,如果宿主身体瘫痪或因别的原因无力施为,你也可以单凭精神力激活接收站。接收站一经激活,我们就将在你之外拥有第二个参照点,种族就能靠普通的远程传输转移到X行星。” “而这,”鲁瓦道,“就意味着我们要使用电磁能。” “所以呢?” “我们需要十年时间才能转移过去。” “我们不会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这我明白,先生,但它意味着接收站要留在X行星十年。万一这期间它被摧毁了怎么办?” “这点我们也同样考虑到了。我们什么都考虑到了。接收站一旦激活就会产生超质场。它将沿引力牵引的方向移动,它会平顺地穿过普通物质,直到有相对高密度的连续介质对其施加足够阻止它的摩擦力。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二十英尺的岩石。任何密度较低的东西都不会影响它。它将在地下二十英尺停留十年,十年后由一个反向场将其带到行星表面。然后一个接着一个,我们种族的人就会出现。” “那样的话,为什么不把接收站设定为自动激活呢?反正它也已经具备那么多自动的属性了——” “你还没把问题想透彻,鲁瓦,而我们已经想透了。X星球的表面或许并非全都合适我们。如果当地居民强大而先进,你或许必须替接收站找一处不显眼的地方。要是我们出现在城市的广场那可不行。而且你还必须确认周围环境中不含其他方面的危险。” “其他哪些方面,先生?” “我不知道。关于地表的古老记录里有许多东西,如今我们已经不复能理解。记录里未做解释,因为它们在当时都是稀松寻常的,然而我们离开地表已经将近十万代了,我们对此感到困惑。我们的技师甚至无法就恒星的物理性质达成一致,而这还是记录里经常提及和讨论的东西。那么,‘暴风雨’‘地震’‘火山’‘龙卷风’‘雨夹雪’‘塌方’‘洪水’‘闪电’,诸如此类的东西又是什么?所有这些术语都指代地表的危险现象,但我们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我们不知道该如何防范它们。你也许可以通过宿主的心灵了解到必要的信息,并采取适当的行动。” “届时我有多少时间,先生?” “共振器无法连续运行超过十二个小时。我但愿你能在两小时内完成你的任务。一旦接收站激活,你将自动返回这里。你准备好了吗?” 鲁瓦道:“准备好了。” 甘恩领头走向装了毛玻璃的传送舱。鲁瓦在座位上坐好,又将抓取肢安放在恰当的凹陷处。他的触须浸入水银,以获得良好的接触。 鲁瓦道:“万一我发现自己在一具即将死亡的身体里呢?” 甘恩一面调整控制按钮一面回答道:“个体接近死亡时,其思维场会发生扭曲。你这种正常的思维场是不会与其共振的。” 鲁瓦说:“那万一对方即将意外死亡呢?” 甘恩说:“这我们也想到了。这一点我们无从防范,死亡确实可能随即发生,以至于你无法利用精神力激活接收站。但据我们估算,其可能性低于二十万亿分之一,除非地表的神秘危险远比我们预料的更加致命……你有一分钟时间。” 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传送前鲁瓦最后想到的竟是温妲。 5 劳拉猛地惊醒。怎么回事?她感到自己仿佛被别针扎了一下。 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刺目的光线让她眨了眨眼睛。她放下遮光板,同时俯身看沃尔特。 她发现他睁着眼睛,不禁有些吃惊。眼下并非他平时醒着的时段。她看看手表。是的,确实不是。而且离下一次喂奶的时间还有足足一个小时。她遵循的是按需喂食制度,也就是说“想吃你就喊,喊了就有的吃”。不过沃尔特通常很守时,几乎一丝不苟。 她朝他皱皱鼻子:“饿了吗,小乖乖?” 沃尔特毫无反应,劳拉不禁有些失望。她本来很希望他能微笑。其实她希望的是他能放声大笑,用胖乎乎的胳膊搂住她的脖子,蹭着她喊“妈妈”。不过她知道现在他还做不到这些事。但他确实能微笑的。 她伸出一根轻巧的手指,放在他下巴上轻轻敲了敲。“咕咕咕咕。”人家这么干的时候他总是会微笑。 然而他只是朝她眨眨眼。 她说:“但愿他不是病了吧。”她满脸苦恼地看向埃利斯太太。 埃利斯太太放下手里的杂志:“什么地方不对劲吗,亲爱的?” “不知道。沃尔特就只是躺着。” “可怜的小东西,多半是累了。” “那他难道不该睡觉吗?” “他在陌生的环境里,多半在好奇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 埃利斯太太起身来到过道对面,又弯腰越过劳拉,将自己的脸凑近了沃尔特的脸:“你在好奇现在是怎么回事,你这个惹人喜欢的小不点儿。没错,就是。你在说:‘我可爱的小床床哪儿去了呀?还有墙纸上那些好看的小滑稽连环漫画呢?’” 然后她冲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沃尔特的视线从他母亲身上离开,他严肃地望着埃利斯太太。 埃利斯太太猛地直起腰,满脸痛苦之色。她用一只手捂住头好一会儿,又嘀咕道:“天哪!这下痛得好奇怪。” 劳拉问:“你觉得他是饿了吗?” “老天爷,”埃利斯太太脸上的难受渐渐消散,“他要是饿了那是马上就会让你知道的。他什么问题也没有。我生过三个孩子,亲爱的。我清楚。” “我看我还是请空乘再热一瓶奶好了。” “好吧,要是能让你安心……” 空乘拿来奶瓶,劳拉从摇篮里抱出沃尔特。她说:“你先把你的瓶瓶喝了,然后我给你换尿布,然后——” 她把他的脑袋靠在臂弯里调整好,俯身飞快地在他脸颊上轻吻了一口;接着她搂着他靠近自己的身体,又把奶瓶凑近他的嘴巴—— 沃尔特放声尖叫! 他张大嘴巴,张开手指,双臂往外推,整个身体又僵又硬,仿佛处于强直性痉挛状态。他放声尖叫,叫声响彻整个客舱。 劳拉也在尖叫。她失手摔碎了奶瓶,脚下一片乳白。 埃利斯太太跳起来,还有另外半打乘客也一样。埃利斯先生本来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这下也惊醒了。 埃利斯太太茫然道:“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劳拉正焦急忙乱地摇晃沃尔特,她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不断拍他后背,“宝宝,宝宝,别哭。怎么了,宝宝?宝宝——” 空乘沿过道飞奔而来。她的一只脚落下来,距离摆在劳拉座位底下的立方体不到一英寸。 沃尔特开始拼命挣扎,他的吼声如汽笛风琴般响起。 6 鲁瓦的心灵被震惊淹没。前一刻他还被固定在椅子里,和甘恩清晰的心灵进行联系;下一刻(意识层面其实并无时间的间隔),他就被浸入了一种古怪、野蛮、破碎的思想中。 他完全关闭了自己的心灵。之前他的心灵是大大敞开的,以便增强共振的有效性,而与外星生命的第一次接触便已令人—— 并不是痛苦——不是的。眩晕?恶心?不,也不是。没有语言能够形容。 他封闭心灵,在静谧的空茫中积蓄力量恢复自己,同时思考眼下的处境。他感受到了接收站的轻微触感,他与接收站之间一直维持着精神联系。接收站确实跟着他来了。很好。 眼下他没有理会宿主。稍后或许需要对方进行一些激烈的行动,所以暂且不要引起对方怀疑为妙。 他开始探索。他随机进入一个心灵,首先评估了弥漫其中的感官印象。该生物对电磁的部分波谱以及空气的振动都比较敏感,此外不消说,对身体的接触也是敏感的。它拥有局部的化学觉知力—— 就这么多了。他惊讶不已,又重新查看一遍。没错,既没有直接的物质感也没有电势感,没有任何对宇宙万物的精微解读力;不仅如此,精神接触也丝毫没有。 该生物的心灵是完全孤立的。 那么它们如何交流呢?他继续探查,发现对方拥有一套复杂的编码,借空气振动传递。 它们真是智慧生命?是不是他碰巧选中了一个残缺的心灵?不,它们全都如此。 他通过精神触须把周围那一群心灵过滤一遍,他想找技师,或者说在这群残缺的半智慧体中间找一个相当于技师的个体。他找到一个自诩为交通工具操控员的心灵。一则信息淹没了鲁瓦。原来他身处一台空中交通工具里。 也就是说,哪怕没有精神接触,它们也仍然可以建立初级的机械文明。又或者行星上真正的智慧生命在别处,它们只是被对方当作工具的动物?不……它们的心灵表明并非如此。 他对“技师”进行全面探查。附近的环境如何?有无必要担忧祖先提到过的种种问题?这一过程涉及解读。环境中确实存在危险:空气的流动;温度的变化;空气中坠落的水——液体的水和固体的水都有;放电现象——每种现象都对应一种空气振动的编码,然而它们毫无意义。生活在地表的祖先曾提到的那些现象,它们与这里的这些现象有关联吗?他只能靠猜。 不过这无关紧要。此刻有危险吗?此处有危险吗?有任何理由应该害怕或担忧吗? 没有!“技师”的心灵说没有。 这就够了。他返回宿主的心灵休息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展开自己…… 空无! 他宿主的心灵一片空白。最多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暖意,另外对基本的刺激也有一些不定向的反应,浑浑噩噩,一闪而逝。 或许他终究还是遇到了濒死的宿主?失语症?大脑被切除了? 他迅速移动到距离最近的心灵,挖掘关于宿主的信息。他找到了。 他的宿主是这一种族的婴儿。 婴儿?正常婴儿?发育程度竟如此之低? 他任自己的心灵沉入宿主现有的心灵,并暂时与其合并。他搜索大脑中负责肌肉运动的区域,费了大力气才找到。他谨慎地施以轻度刺激,结果宿主的肢体毫无规律地乱动。他试图进行更精微的操控,结果失败了。 他感到愤怒。看来他们并未把一切都考虑周全,不是吗?他们想到过竟会存在无法进行精神接触的智慧生命吗?他们想到过竟会存在完全没有发育的婴儿期生物,简直就跟还在蛋里的胚胎差不多吗? 当然了,这就意味着他不可能借助宿主的身体激活接收站。对方的肌肉与心灵都过于虚弱,难以控制,甘恩讲述的那三种方法根本使用不了。 他紧张急速地思考着。宿主的实体脑细胞难以完美聚焦,他自然没法指望通过它们去操控大量的物质,但假如通过成年个体的大脑间接操控物质呢?直接的物理影响是微乎其微的,基本上相当于分解恰当的三磷酸腺苷和乙酰胆碱分子。之后那个生物将会自主行动。 他担心失败,迟疑着不愿尝试,同时又咒骂自己是个懦夫。他再次进入距离最近的心灵。它是该种族的一个雌性,眼下正处于一种暂时的抑制状态,他在其他个体身上已经注意到这种状态的存在。他并不觉得吃惊:如此原始的心灵自然是需要定期休憩的。 他端详着自己面前的心灵,并以精神力触弄可能回应刺激的区域。他选中其中一个区域,猛刺一下,有意识的区域几乎同时全面活跃起来。感官印象涌入,思维水平陡然上升。 很好! 但还不够。刚刚只是戳一下,拧一拧。他需要命令对方执行特定的动作。 情绪倾泻到他身上,搅得他不安生。情绪来自他刚刚刺激过的心灵,自然是指向他的宿主而不是他。即便如此,原始的粗糙情感仍然令他心烦;她裸露的感受散发出讨人厌的温暖,他封闭自己的心灵,将温度抵挡在外。 又一个心灵将注意力投注到他的宿主身上。如果他有实体,或者如果他能控制一个叫他满意的宿主,那他肯定会恼怒地大打出手。 伟大的地穴啊,它们就非要妨碍他专注思考严肃的事务吗? 他猛地刺向第二个心灵,激活了负责不适感的大脑中心,于是它便离开了。 他很满意。刚刚那一下已经不单是缺乏明确目的的简单刺激了,而且效果很好。他清理干净了精神氛围。 他返回控制交通工具的“技师”处。他想详细了解下方经过的地表。 水?他迅速将这一数据归类。 水!还有更多的水! 永恒的地下世界啊,现在他理解“大洋”这个词了。那古老而传统的字眼,“大洋”。竟有这么多水存在,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不过说起来,如果这是“大洋”,那么传统所说的“岛屿”一词就有明显的意义了。他将整个心灵投入对地理信息的探索中。“大洋”中点缀着许多小块的陆地,不过他需要确切的—— 他被一闪而过的惊讶打断了,宿主的身体在空间中移动,并被抱起来靠在旁边的雌性身体上。 鲁瓦的心灵正全神贯注地搜索信息,因此完全敞开,毫无防备。雌性的情绪以其最大的强度迅速堆积到他身上。 鲁瓦一阵畏缩。动物的激情通过宿主的脑细胞灌入,赤裸裸的情绪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为了将其驱赶,他飞快地压制宿主的脑细胞。 他的动作太快,太用力了。宿主的心灵被弥散的痛苦淹没,由此产生了强烈的空气振动,他能触到的几乎每一个心灵都即刻有了反应。 他气急败坏,试图将疼痛遮蔽,结果只是更进一步刺激了宿主。 宿主的疼痛仿佛挥之不散的精神迷雾,他快速翻动“技师”们的心灵,免得与对方的接触就此滑开、失焦。 他的心灵变得冰冷。最好的机会几乎就是现在!他大概有二十分钟。过后也还会有别的机会,但不会这么好了。然而宿主的心灵处于全然的混乱状态,这种时候他不敢尝试指挥另一个生物去行动。 他退出来,撤回原处,回到心灵封闭的状态,只跟宿主的脊髓细胞维持着最微弱的一丝联系。他等着。 一分钟又一分钟,他逐渐恢复更完整的连接。 他还有五分钟。他选定了一个目标。 7 空乘说:“我觉得他似乎感觉好些了,可怜的小东西。” “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行为,”劳拉眼泪汪汪地坚持说,“从来没有过。” 空乘道:“只不过是有点儿腹痛,我猜。” 埃利斯太太提供见解:“也可能是裹得太严实了。” “有可能,”空乘说,“这里头挺热的。” 她解开毯子,掀开睡衣,露出沃尔特鼓起的粉红色圆肚皮。沃尔特仍在抽噎着。 空乘道:“要我替你换一换吗?他挺湿的。” “可以吗?有劳你了。” 距离最近的乘客大多已经返回各自的座位。较远处的乘客也不再伸长脖子张望。 埃利斯先生仍跟太太一起站在过道里。他说:“嘿,瞧。” 劳拉和空乘太忙,无暇理睬他;埃利斯太太也无视他,不过纯粹是习惯使然。 埃利斯先生对此习以为常,反正他刚刚说话也不是为了要人家回答他什么。他弯下腰,用力拉了拉座位底下的匣子。 埃利斯太太很不耐烦地低头看。她说:“天哪,乔治,别对人家的行李动手动脚。坐下,你挡住道了。” 埃利斯先生稀里糊涂地直起腰。 劳拉仍然红着眼睛,眼泪汪汪的。她说:“不是我的。我都不知道它在座位底下。” 空乘正在照料哭哭啼啼的宝宝,闻言抬头问:“是什么?” 埃利斯先生耸耸肩:“是个匣子。” 他妻子说:“好吧,看在老天的分儿上,那你动它干吗?” 埃利斯先生试图寻找理由。他刚刚到底干吗动它来着?他咕哝道:“我就是好奇。” 空乘道:“好了!现在小伙子又浑身干爽了,我打赌,再过两分钟他就会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嗯?你说是不是呀,小甜心?” 然而“小甜心”还在抽泣。见人家再度拿出奶瓶,他还猛地别开了脑袋。 空乘说:“我去稍微热一热。” 她拿过奶瓶,沿过道往回走。 埃利斯先生下定了决心。他坚定地拿起匣子,将它在座位扶手上放稳。太太皱起眉头,但他视而不见。 他说:“我又不会弄坏它,就只看看。说起来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 他拿指关节敲敲它。其他乘客似乎全都对此毫无兴趣。他们既不关注埃利斯先生,也不关注那匣子,倒好像他们对这一事件的兴趣被什么东西给屏蔽了。就连埃利斯太太也只顾跟劳拉说话,拿后背对着他。 埃利斯先生把匣子翻过来,找到了开口。他早知道肯定有开口的。开口挺大,够他伸进一根手指,不过当然了,他哪有什么理由要把手指伸进一个奇怪的匣子里呢?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探进去,那里有个小小的球状凸起,他满心渴望摸一摸它。他按下去。 匣子颤动起来,突然从他手里落下,还穿透了座位的扶手。 他瞥见它穿过地板,可眨眼间又只剩下了完好无损的地板,别的什么也没有。他缓缓摊开双手,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一会儿。然后他双膝跪地去摸地板。 空乘正好拿着奶瓶回来,见状彬彬有礼地问他:“先生,您是丢了什么东西吗?” 埃利斯太太往地上一看:“乔治!” 埃利斯先生费力地站起身。他满脸通红,心慌意乱。他说:“那匣子——它滑下去,然后就——” 空乘问:“什么匣子,先生?” 劳拉说:“把奶瓶给我,好吗,女士?他不哭了。” “当然。给。” 沃尔特急切地张开嘴巴,接受了奶嘴。气泡穿透牛奶浮上去,他吞咽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劳拉抬起头,容光焕发:“现在他好像没事了。谢谢你,乘务员。谢谢你,埃利斯太太。刚才有一小会儿,我简直以为他不是我的小宝宝了。” “他不会有事的,”埃利斯太太说,“可能只是有点儿晕飞机。乔治,你坐下。” 空乘说:“有需要只管叫我。” “谢谢你。”劳拉道。 埃利斯先生说:“那匣子——”结果半路中断。 什么匣子?他不记得有过什么匣子。 然而飞机上有一个心灵却能追踪那黑色立方体的踪迹——它正沿着抛物线下落,穿过挡在它面前的气体分子,全然不受风和空气阻力的影响。 在它下方,环礁仿佛位于巨大目标中央的小小靶心。在过去的战争期间,这里曾经拥有引以为傲的飞机跑道和军营。如今军营已然坍塌,跑道也只是一条正在消失的不规则线条,环礁空空如也。 立方体撞上一棵棕榈树羽毛状的叶片,结果没有一片叶子被扰动。它穿过树干落入珊瑚,继而沉入行星的身体。它不曾激起哪怕最轻微的尘雾,毫无迹象表明它已经进入行星。 从地表的土壤往下二十英尺,立方体转入停滞状态。它纹丝不动,与岩石的原子亲密无间地混合,同时仍然保留着自己的独特性。 仅此而已。日夜轮转,雨打风吹,太平洋的海浪击打在白色的珊瑚上,泛起白色的泡沫。什么也没有发生。 什么也不会发生——在这十年之内。 8 “我们已经广播了你成功的消息,”甘恩道,“依我看你现在该休息了。” 鲁瓦道:“休息?现在?在我回到完整的心灵中以后?谢谢你,不过算了吧。我太享受此刻了。” “它令你如此困扰吗?缺乏精神接触的智力?” “对。”鲁瓦没好气道。甘恩很有分寸地克制自己,没有去追踪对方退却的思绪。 他换了个话题:“地表如何?” 鲁瓦道:“可怕极了。祖先所谓的‘太阳’是头顶一块叫人难以忍受的明亮光斑。它显然是光源,并周期性地发生变化,换句话说就是‘白天’和‘黑夜’。另外还有一些无法预测的变化。” “也许是‘云’吧。”甘恩说。 “为什么会是‘云’?” “你知道的,不是有句老话说‘云蔽日’嘛。” “你这么想?对,有可能。” “嗯,接着说。” “我想想看。‘大洋’和‘岛屿’我已经解释过了。‘暴风雨’涉及空气中的湿气凝结成水滴坠落。‘风’是巨大范围的空气移动。‘雷’是空气中自发的静电释放,或者同时产生的巨大声响。‘雨夹雪’是坠落的冰。” 甘恩道:“最后这个真是奇特。冰能从哪里落下来呢?怎么发生的?为什么?” “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一切都非常多变。有时候会有暴风雨,有时候又没有。地表上似乎有些区域永远都很冷,又有些区域永远都很热,还有些区域有时候冷,有时候热。” “真是难以置信。据你判断,这其中有多少是对异星心灵的错误解读?” “丝毫也没有。我确信无疑。一切都很清楚明白。我有足够的时间探索它们古怪的心灵。时间太多了。” 他的思绪再度飘回私密区域。 甘恩道:“很好。对于祖先生活在地表的时期,我们总是称其为‘黄金时代’,我本来就一直担心这种浪漫化的倾向。我本来以为在我们的团体中间会有强烈的冲动,要重新回到地表生活。” 鲁瓦激烈反对:“不行。” “自然是不行的。你所描述的那种环境,什么暴风雨,什么白天黑夜,还有各种不可预知的环境变化,我怀疑我们中间最强悍的个体也不会考虑去地表生活了,哪怕一天也不会。”甘恩的念头是愉悦的,“明天我们就开始转移。一旦到了那岛上——你说那是荒岛?” “一个居民也没有。它是那个类型中间唯一一个没有交通工具停靠的。‘技师’的信息非常详细。” “很好。我们马上开始行动。要过好几代才能完成,鲁瓦,但最终我们将抵达一个温暖新世界的‘深处’,我们会居住在宜居的地穴里,受控的环境将有利于各种文化与精致生活的发展。” “另外,”鲁瓦补充道,“绝不与地表的生物进行任何接触。” 甘恩问:“这又是为什么?尽管它们十分原始,等我们建好基地后,它们仍然可能对我们有所助益。一个有能力建造飞行器的种族,想必还是有些能力的。” “问题不在这儿。它们是一个好战的群体,先生。在任何情形下它们都可能以动物的凶猛发动进攻,而且——” 甘恩打断他:“提及外星生物时,你心绪中满是晦涩的半影,令我深感不安。你隐瞒了一些事情。” 鲁瓦道:“起先我觉得我们可以让它们派上用场。假如它们不允许我们成为它们的朋友,那至少我们也可以控制它们。我令它们中的一个关闭了立方体内部的连接开关。那非常困难。它们的心灵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 “如果我能加以描述,这种区别就算不上根本性的了。不过我可以给你举个例子。当时我在一个婴儿的心灵中,它们没有成熟室。婴儿由个体照料,而负责照料我宿主的那个生物——” “接着说。” “她——她是雌性——对那个幼儿感到一种特殊的羁绊。她似乎觉得自己是幼儿的所有者,二人之间的关系将社会的其他成员排除在外。我隐约察觉到一种情感,类似于我们身上联结伙伴或朋友的那种情感,但它比我们的情感强烈得多,而且不加节制。” “嗯,”甘恩道,“既然它们不具备精神接触,多半也难以真正拥有‘社会’这一概念,自然可能萌生出各种亚关系。也可能这是一个病态的个体?” “不,不。这是普遍现象。照料婴儿的雌性是婴儿的母亲。” “不可能。它自己的生身母亲?” “必然如此。婴儿在母亲体内度过其生命的第一个阶段。婴儿的身体就在母体内。那生物的卵子留在体内。这些卵子在体内受精。它们在体内生长,最后出现在体外时已经是活的。” “伟大的地穴啊,”甘恩虚弱无力地感叹起来,厌恶之情在他心中十分强烈,“每个生物都将知道自己孩子的身份,每个孩子都会有一个特定的父亲——” “而父亲的身份也是知道的。我的宿主正被带去很远的地方,就我对距离的判断,应该有五千英里,就为了让它父亲见它。” “不可思议!” “我们两个种族的心灵永远无法交流,对此你还需要更多证据吗?我们之间的差异是根本性的,与生俱来。” 甘恩的思绪略微染上代表遗憾的黄色,同时失去了平顺的质地。他说:“真是太糟了。我本来还以为——” “以为什么,先生?” “我还以为历史上将第一次有两种智慧生命相互扶持。我还以为我们携起手来将能够快速发展,速度远超我们各自单打独斗。即便它们的技术很原始——它们的技术确实也很原始,但技术并非一切——我总以为我们仍然能从它们身上学习。” “学什么?”鲁瓦粗暴地问,“学习了解我们的父母?学习跟我们的孩子交朋友?” 甘恩道:“不,不,你的想法很对。我们之间必须永远完全隔绝。它们将拥有地表,我们将拥有‘深处’,并将一直如此。” 鲁瓦在实验室外遇到了温妲。 她的思维是很集中的愉悦:“你回来了我真高兴。” 鲁瓦的思维也很愉悦。与一个朋友进行清爽的精神接触,多么让人平静放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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