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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手的时代阿西莫夫科幻短篇全集 2:双百人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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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开始,又在同一晚结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它令我困扰,到现在仍然困扰我。 你瞧,乔·布洛克、雷·曼宁和我,我们去了街角的酒吧,围着我们最喜欢的桌子蹲坐。我们手头有一整晚的时间,还有一车的废话可以用来消磨时间。事情的开头就是这样。 乔·布洛克挑起话头。他说起了原子弹,以及他认为应该拿原子弹怎么办,还有五年前谁能想到这玩意儿。而我说五年前好多人都想到过这玩意儿,还写了科幻故事呢,现在这些人可伤脑筋了,因为得努力写出比报纸上的新闻更离奇的故事。由此就引发了许多泛泛之谈,我们说起许许多多荒诞的事如何可能成真,一大堆这样那样的例子满天飞。 雷说他听某人说了,某个了不起的大科学家把一块铅送回了过去,往回两秒还是两分钟还是千分之二秒——他记不清了。他说那科学家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事,因为他觉得没人会相信他。 于是我就狠狠挖苦他,问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虽说雷有很多朋友不假,可他的朋友跟我的朋友都是一伙人,而他们谁也不认识什么了不起的大科学家。但他说别管他是怎么听说的,爱信不信,不信拉倒。 那之后就非得聊聊时光机不可了:万一你回到过去,结果不小心杀了你自己的爷爷怎么办?为什么没人从未来回来告诉我们下一次大战谁会赢?或者会不会再有一次大战?或者不论赢的是谁,战争结束后地球上还会不会有大家能活命的地方? 在雷看来,要是能在第六场赛马期间提前知道第七场谁会赢,就已经很不错了。 但乔有不同看法。他说:“你们俩的毛病呢,就是你们心里老惦记着战争和赛马。我呢,我有好奇心。知道如果我有时光机我会做什么吗?” 我们当然立刻就想知道,无论他说什么,我们都准备要好好给他来一顿冷嘲热讽。 他说:“如果我有时光机,我就往回两百万年,或者五百万年,或者五千万年,去看看恐龙遇到了什么事。” 这答案对乔实在不利,因为我和雷都觉得他的想法几乎毫无道理。雷说谁在乎那一大堆恐龙啊,而我说它们压根儿只有一个用处,就是留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骨头,让某些大傻子把博物馆的地板磨穿。再说它们让了道也挺好的,给人类腾了位置嘛。乔当然就说,比起他认识的有些人类啊,其实还不如让恐龙继续存在呢。说时他狠狠瞪了我俩一眼,但我俩都不搭理他这话茬。 “你们这些蠢小鬼,你们只管笑,假装自己懂点儿什么东西,其实只是因为你们从来没有想象力。”他说,“那些恐龙可是大家伙。好几百万种——房子一样大,也跟房子一样笨——到处都是。然后呢,突然之间,就像这样,”他打个响指,“就再也没有了。” 怎么就没了呢?我们想知道。 但他忙着喝干杯里的啤酒,又拿了一枚硬币朝查理挥舞,证明自己不准备赖账。对我们的问题他只是耸耸肩:“我哪儿知道?不过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仅此而已。本来聊到这儿就该结束了。我会说点儿什么,雷会说句俏皮话,我们会再来一杯啤酒,或许再你来我往说说天气和布鲁克林道奇队,然后我们会道别,再也不去想恐龙。 只不过事情并没有像这样发展,而现在我脑子里除了恐龙,什么也没有,我觉得恶心反胃。 因为隔壁桌的醉汉抬起眼睛喊了一声:“嘿!” 之前我们没看见他。一般来说,在酒吧里我们不会随便打量不认识的醉汉。照看我认识的醉汉就已经够我忙了。那家伙面前有一瓶酒,已经空了一半;他手里还握着酒杯,酒杯是半满的。 他说:“嘿!”我们就都看向他。雷说:“乔,问他想干吗。” 乔离对方最近。他把椅子往后翘起来:“你想干吗?” 那醉汉说:“我仿佛听各位先生提到了恐龙?” 他只稍微有点儿歪歪倒倒,他的眼睛看上去好像在流血,衬衫的颜色简直无法分辨,只能连蒙带猜,推测它曾经是白色的。但大概是他说话的方式吧,听起来不像醉汉,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话。 总之乔放松了一点点,他说:“没错。你想知道什么?” 他对我们露出仿佛微笑的表情。那笑容有些怪异,始于嘴唇,在即将抵达眼睛前戛然而止。他说:“你想造一台时光机,回过去看看恐龙最后是怎么回事?” 我看得出来,乔认定对方是想赢得我们的信任,然后就该骗我们上当了。我心里也是一样的想法。乔说:“怎么?你准备自告奋勇替我造时光机?” 醉汉露出满口乱七八糟的牙,他说:“不,先生。我能办到,但我不准备这么干。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两年前我替自己造了一台,我回到中生代,弄明白了恐龙的下场。” 也许你觉得奇怪,我居然能写对“中生代”这样的词?那是因为事后我查过了,而且我还知道了中生代就是所有的恐龙干着恐龙会干的任何事的时代。不过当然了,在当时这个词对我来说就只是故作高深、不知所云的言辞而已,我心里想的主要还是这儿有个疯子在跟我们说话。乔后来声称自己知道这个中生代的事,不过要想让我和雷相信他,他还得多费上一车的唾沫,喊得更大声点儿才有希望。 反正这话奏效了。我们让那醉汉坐到我们这桌来。我猜我当时是盘算着,我们可以听他说一会儿,没准还能把他瓶子里的酒搞点儿来喝喝,乔和雷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但他坐下时把瓶子紧紧捏在右手里,之后也一直没撒手。 雷说:“你能在哪儿造时光机?” “在中西部大学。我和我女儿合力做的。” 他说话听起来倒也像是大学的人。 我说:“它现在在哪儿?在你兜里?” 他连眼睛也没眨,不管我们怎样自作聪明地挖苦他,他从来不指责我们,就只是大声自言自语,仿佛威士忌帮他的舌头热好了身,我们是去是留他根本不在乎。 他说:“我给砸了。不想要了。受够了。” 我们并不信他。我们压根儿一个字也不信。这点你最好搞清楚。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因为如果有人发明了时光机,他还不赚疯了——只要能提前知道股市、赛马和选举的结果,他能把全世界的钱一扫而光。我不管他有什么理由,这样的好事他才不会放手呢——再说了,我们三个本来也不准备要相信时间旅行的,因为万一你真的杀了你自己的爷爷怎么办? 好吧,先不说这个。 乔说:“啊,你给砸了。那还用说?你叫什么名字?” 但他没有回答,从头到尾都没有。我们又问了他好几次,最后干脆就管他叫“教授”。 他喝干杯里的酒,又慢腾腾地把杯子倒满。他没有主动请我们一起喝,我们三个就啜自己的啤酒。 于是我说:“好吧,说吧,恐龙怎么了?” 不过他并没有马上就告诉我们。他直愣愣地盯着桌子中央,朝它说话。 “起先卡罗尔送我回到过去,每次只往回几分钟或者几小时,我也不记得总共多少次,然后我就跃了一大步。恐龙我倒不在乎,我只想看看手头的电力供应够机器把我送回多久前。我猜危险是有的,但生命又有多美好呢?到处战争肆虐——再多一条命又如何?” 他满心爱怜似的握着酒杯,好像在思考什么一般性的问题,然后他似乎在脑子里跳过了某个部分,径直往下说起来。 “阳光明媚,”他说,“又明媚又晴朗;地面干燥坚实。没有沼泽,没有蕨类。我们跟恐龙联系在一起的各种白垩纪‘行头’通通没有。”——反正我觉得他说的是这个。那些高深的词我并不总能听明白,所以事后我只能把记得住的部分填进去。拼写我都检查过了,而且我得说,他虽然灌了那么多酒,念这些词的时候却是一点儿也没结巴。 或许就是这一点令我们不安。他好像对一切都熟悉极了,张口就来,浑不当回事。 他继续说道:“那是比较晚的一个时期,肯定是白垩纪。恐龙已经开始走向灭绝——全部,只除了那些小东西,那些系着金属腰带佩着枪的小东西。” 我猜乔差点儿把整个鼻子都伸进啤酒里去了。在教授好像有点儿伤心似的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他把脸从酒杯旁边滑开了。 乔似乎气急败坏:“什么小东西?又是谁的金属腰带和哪些枪?” 教授看看他,只一秒钟,然后目光就缩回了不知哪里。“它们是小型爬行动物,站起来有四英尺高。它们用后腿站立,身后拖着一条粗壮的尾巴,细小的前臂末端长着手指。它们腰上系着宽大的金属腰带,腰带上挂着枪——而且也不是发射弹丸的枪,是能量投射枪。” “什么东西来着?”我问,“我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几百万年前?” “没错,”他说,“它们是爬行动物。有鳞片,没有眼睑,多半还会下蛋。但它们用的是能量枪。总共有五个。我刚走出时光机它们就扑上来了。整个地球上准有它们好几百万的同类——是的,好几百万,散布在地球各处。当时它们肯定是地球上至高无上的造物。” 我猜大概就是说到这儿的时候,雷自以为抓住了对方的漏洞,因为他眼睛里出现了那种自鸣得意的精光,让你恨不能拿空酒杯砸他脑袋,而没喝空的酒杯会白费了啤酒。“我说,教授,它们有好几百万,嗯?可难道不是有些人,他们成天啥也不干,就到处找老骨头,再捣鼓一通,直到弄明白某个恐龙长什么样?博物馆装满了这种骨头架子,不是吗?那你倒说说,哪儿有挂了金属腰带的呢?要是真有好几百万,它们如今都怎么样了?骨头又在哪儿?” 教授叹气。是真心实意的叹气,还挺伤心。也许他刚刚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这是在酒吧里,谈话的对象是三个穿工装裤的家伙。或者也可能他根本不在乎。 他说:“你是找不到太多化石的。想想看,从古至今有多少动物曾在地球上生活。想想看,那可是多少亿、多少万亿。然后再想想我们找到的化石又多么少。再说这些蜥蜴是很聪明的,记住这点。它们不会被困在雪堆、泥浆里,也不会掉进熔岩中,除非是发生了什么大意外。想想看人类的化石是多么稀少——哪怕是一百万年前那种亚智慧猿人。” 他看着半空的酒杯,把它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说:“再说化石又能显示什么?金属腰带会生锈腐烂,什么也不剩。那些小蜥蜴是温血动物。我心里知道,但你没法靠石化的骨头予以证明。见鬼,一百万年以后,你难道能靠一具人类的骨架说出纽约城是什么模样?光凭骨头你难道能分辨人类和大猩猩,弄清二者之中谁造了原子弹谁又在动物园里吃香蕉?” “嘿,”乔大有意见,“随便哪个头脑简单的流浪汉也知道大猩猩的骨架跟人类的不一样。人的大脑更大。随便哪个傻瓜都看得出谁更聪明。” “真的吗?”教授自顾自地哈哈大笑,就好像一切都那么简单,那么显而易见,为此浪费时间真是太可惜了,“你拿人类最终发展出来的大脑类型去判断一切。可生物行为在进化时是有不同路径的。鸟用一种方式飞行,蝙蝠用另一种。生命有许多把戏,各种花样都不缺。你以为你用了多少自己的大脑?大约五分之一。心理学家是这么说的。据他们所知,据任何人所知,你的大脑有百分之八十根本没发挥作用。所有人都在超低的挡位上运行,或许只除了历史上的少数几个人。莱奥纳多·达·芬奇,比方说。阿基米德、亚里士多德、高斯、伽罗瓦、爱因斯坦……” 他说的那些人,除了爱因斯坦我一个也没听说过,不过我没表现出来。他又提到了另外几个人,不过我能记得的已经都写下来了。然后他说:“那些小爬行动物大脑很小,也许只有我们的四分之一,说不定还更小些,但它们把它全派上了用场——每一处都用上了。光看它们的骨头也许看不出来,但它们很聪明,像人类一样聪明。而且它们曾经是整个地球的老大。” 这时候乔想出一个特别好的点子,有一会儿工夫我坚信他终于把教授难住了,我特别开心他当面说了出来。他说:“我说,教授,要是那些蜥蜴真这么了不得,它们怎么没有留下点儿什么呢?它们的城市在哪儿?它们的房子在哪儿?还有各种各样穴居人留下来的东西,石头匕首什么的,我们不是老发现那些吗?见鬼,要是人类从地球上灭绝了,想想我们会留下多少东西。你走不出一英里就会撞上一座城市。还有公路什么的。” 然而教授根本无法被问住,他甚至丝毫不见慌张。他只是马上就反驳道:“你还是在用人类的标准去判断其他生命形式。我们建造城市、公路和机场,还有其他跟我们人类有关的东西——但它们并不如此。它们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位面。它们的生活方式从最基础的层面开始就不同于我们。它们并不生活在城市里。它们没有我们的这种艺术。我不大确定它们到底有什么,因为那是完全与我们相异的,我根本无从领会——除了它们的枪。枪倒是一样的。真有意思,不是吗?我哪儿知道呢?说不准我们每天都遇到它们的遗留物,结果却根本不知道那是它们遗留的东西。” 到这时候,我已经快受够了。反正你就是没法扳倒他。你越是机灵,他也越机灵。 我说:“听着,对那些东西你怎么会懂这么多的?你干什么了?跟它们一起住过不成?或者它们说英语?或者你也许能说蜥蜴话?跟我们来几句蜥蜴语呗。” 我猜我正变得很气愤。你明白这种情况是怎么回事。有个家伙跟你讲了一件事,你一点儿也不信,因为从头到尾都太扯了,可你就是没办法逼他承认他撒谎。 然而教授并不生气。他只是又一次慢腾腾地倒了满杯酒。“不,”他说,“我没说话,它们也没说话。它们只是睁大了冰冷、冷酷的眼睛——蛇一样的眼睛盯着我,而我当场就知道它们在想什么,我还能看出来它们也知道我在想什么。别问我那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如此。一切。我知道它们是出来打猎的队伍,还知道它们不准备放我走。” 我们都不再提问了。我们只是看着他,然后雷说:“然后呢?你怎么逃掉的?” “简单。有一头动物从小山顶上飞快跑过,身体挺长——也许有十英尺——而且很窄,跑的时候贴近地面。几个蜥蜴兴奋起来了。我能感觉到它们的兴奋,一波又一波。就好像嗜血的欲望滚烫地一闪,它们立刻就把我抛在脑后——它们离开了。我回到时光机里,返回,砸了它。” 这可真是你这辈子听过的最平淡乏味的结尾。乔喉咙里发出一丝声音:“好吧,那么恐龙到底是怎么回事?” “噢,你没听出来?我还以为已经很明显了。是那些聪明、有智慧的小蜥蜴干的。它们是猎手——既出于天生的本能,也出于它们自己的选择。狩猎是它们一生的爱好。不是为了获取食物,只是为了找乐子。” “而它们就这么把地球上的所有恐龙都消灭干净了?” “至少是活在那个时期的所有恐龙;所有与它们自己同时代的物种。你们以为这不可能吗?灭绝上亿的北美野牛花了我们多长时间?渡渡鸟在几年之内又是什么下场?假设我们当真用心去做,狮子、老虎和长颈鹿又能坚持多久?说起来,等我见到那些蜥蜴的时候,地球上已经没有大型猎物了——已经没有超过大约十五英尺的爬行动物。全没了。那些小恶魔在追踪拼命逃窜的小猎物,多半还伤心欲绝,哀叹过去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呢。” 我们三个通通沉默,各自看着空啤酒瓶,心里暗自琢磨。所有那些恐龙——房子一样大——全都被拿枪的小蜥蜴给杀了。为了找乐子而杀光了。 然后乔凑过去,一只手搭在教授肩上,动作挺轻柔地晃晃对方的肩膀。他说:“嘿,教授,但如果真像你说的,那些拿枪的小蜥蜴又哪儿去了?嗯?你回去调查过没有?” 教授抬起头,他眼里有种神情,如果他迷路了应该就会是那种眼神。 “你们还是不明白!事情已经开始发生在它们身上了。我从它们眼睛里看得出来。它们不再有大型猎物——乐子已经快没了。所以你以为它们会怎样?它们转向另外一种猎物——当时所有猎物中间体格最大也最危险的那种,而且真正得了好多乐子。他们会一直玩狩猎游戏,直到把那种猎物杀光。” “什么猎物?”雷问。他没听懂,但我和乔已经明白了。 “它们自己,”教授高声道,“它们杀光了其他所有猎物,然后就开始狩猎自己的同类——直到一个都不剩。” 我们再一次停下来,再一次想到了那些恐龙——房子一样大——全都被拿枪的小蜥蜴给杀了。然后我们又想到那些小蜥蜴,想到它们无论如何也要继续开枪,哪怕最后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射击,除了朝向它们自己。 乔说:“可怜的蠢蜥蜴。” “是啊,”雷说,“可怜的疯子蜥蜴。” 接下来发生的事才真把我们吓坏了。因为教授一跃而起,他的眼睛好像要从眼眶里爬出来跳到我们身上。他嚷道:“你们几个该死的笨蛋。你们干吗傻坐着唠叨死了一亿年的爬行动物?那是地球上最早的智慧生命,就这么完蛋了,已经无可更改。但我们是第二种智慧生命——见鬼,你们以为我们又会怎么完蛋?” 他一把推倒了椅子,朝酒吧大门走去。就在最后踏出酒吧前,他在门口站了片刻,说:“可怜的蠢人类!你们还是为这个哭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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