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噜噜噜。

柴郡猫的叫声把绵畑克二从梦中唤醒。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是靠在小吃店“蚁巢”的吧台上打了个盹儿。稍稍清醒后，他慌忙望向挂在天花板附近的古老的摆钟，对了下自己手表上的时间，随后露出苦笑：记得刚进店时，自己也是这样对时间的。戴着廉价的手表，对时间的准确度总会有些怀疑。幸好确认后，克二发现自己只是迷迷糊糊地睡了五分钟。

柴郡猫似乎在嘲笑克二的狼狈，蹲在他的膝盖上又叫唤起来。柴郡猫是只一年到头都盘在这家店里的公猫。虽然不是“蚁巢”的老板娘养的，但不知从何时起，它就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窝。

老板娘由布子和熟客们都很友善，面对擅自在店里搭窝的公猫，他们自然地抚摸投喂，现在这只柴郡猫已经融入“蚁巢”中了。“就叫柴郡猫吧，爱丽丝里的那个”，最先提议的是文英社招牌杂志《少年周刊》的主编新谷，随后大家都默认了这个名字。

这里所说的招牌杂志可不是客套话，三年前《少年周刊》的印数已经超过两百万册，今年正月更是突破了三百万册的大关。周刊发售的杂志印这么多居然还能销售一空，实在令人惊叹。

战前已经记事的人应该会对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如今的讲谈社，1925年至1958年间使用此公司名称。]的宣传口号有印象吧。当时他们家的月刊杂志《国王》号称“百万杂志”，而《少年周刊》要是改成月刊，多少可以称为“一千两百万杂志”。

有人认为，山不在高。同理，钞票不在厚，杂志不在销量高。当然，出版商并不在意大家对漫画杂志的看法，只要能卖出去就是好事。毕竟在出版行业中，能卖完就相当于印了堆钞票，但如果没卖掉被退回来，就等于辛辛苦苦做了堆废纸。

“蚁巢”的常客并不限于文英社的人。

上至大公司下至快要撑不下去的小公司，各种媒体从业人员纷至沓来。这家店开在名副其实的新宿黄金街一角，所以时不时也会有些随便逛逛的客人，像是中途从观光巴士下车进店一样。

其实，克二也是意外逛到这里的。

去年年底，他收到一小笔奖金，便跑到歌舞伎町的夜总会痛饮一番，趁着醉意在靖国大道晃晃悠悠，最后误入了黄金街。他事后回想，自己应该是喝醉后沿着都营电车线路遗迹改造成的四季步行径晃过去的。

很久以前，克二还小的时候，拐出靖国大道的都营电车便像是要挤开密密麻麻的木屋一样，摇头晃脑地沿着这条路驶过新田里[新田里，东京都营电车站点。于1914年投入使用，1970年停用。]。都营电车就这样冒冒失失地穿过黄金街的入口，从现在的区政府大道方向看，新宿首屈一指的酒馆街就像被平交道隔开的孤岛。

或许是由于他还有点儿时的印象吧，克二走到一半就从四季步行径上拐进了黄金街。走在巷子里，两侧的建筑就像巨大的口琴，而门面狭小的店铺就像口琴的琴孔。

他看到某条死胡同里有个女职员正在拍抚年轻男同伴的背，可能是一起出来的同事吧。年轻人双手撑着店铺外墙，面色痛苦地想缓过劲来。

世道变了啊，现在还要女的来照顾男的，克二苦笑着想。

他觉得自己毫无醉意，想要找家店再续上一杯，却没意识到这种想法正是喝醉的证明。

克二环顾四周，发现附近的店没一家开门的，那些被煤烟熏黑的门都紧锁着。他不清楚自己手头还有多少钱，但奖金给了他十足的底气，便随手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家店的门把手。可不管他推也好拉也罢，门都纹丝不动。克二急了，睁大醉眼仔细一看，那竟然是扇画出来的门。

真正的门小了一圈，被藏在画中。凑近去看，可以看到用有机玻璃做的茶褐色的“蚁巢”门牌。再仔细看，他才发现真正的门把手同样被刷成了茶褐色，所以显得毫不起眼。

克二感觉自己被耍了，憋着满肚子气猛地打开门，刚踏进店里一步，就见脚下有个又圆又白的东西。为了避免踩到白团子，他差点没站稳摔个跟头。

呜噜噜。

白团子懒洋洋地一动不动，只是用独特的叫声抗议突然闯入的家伙。但受到指责的对象丝毫没有回应的动力，坐在吧台的椅子上拍拍胸口就算过去了。

这就是克二和柴郡猫初次见面的场景。

它端坐着，仿佛是这里的主人——当然，这里的“它”不是指克二，而是指柴郡猫——小吃店“蚁巢”模仿着不可思议之国的风格。当然，不可思议之国在英国，而这里是日本，所以苏格兰威士忌和烧酒、洋房和兔子窝之间的差距被如实反映了出来，这里只能勉强算个廉价的模仿。天花板非常低，从上面垂下来一盏盏罩着乳白薄玻璃的电灯。为了掩盖香烟留下的焦痕，吧台草草盖着破布。吧台椅子被固定在地上，以防醉酒的客人往外乱搬。他刚想着这样人多的时候恐怕很难安排吧，下一秒就看到有人把折叠椅随意插在两把吧台椅子中间的空当处。

坐在这把折叠椅上的客人，除非身材相当高大，否则下巴很可能会磕到吧台。不过，坐在上面也会沉浸于爱丽丝吃了变小药后的氛围中吧。进门后的左侧，越过座位却不是墙壁，而是挂着窗帘。如果客人不小心拉开窗帘，那么堆积如山的漫画、色情杂志等就会全部倒下来。另一侧的窗帘遮着狭窄的楼梯，正因为有夹层，天花板才会如此低。偶尔会有同好聚在一起欣赏艺术电影，错过末班电车的熟客也会借地方打个盹。每当这种时候，他们的头上总是会多出个包。毕竟再怎么注意，还是会撞到天花板。想必他们都很清楚爱丽丝变成巨人后在兔子窝找手套的心情吧。老板娘开店只是为了消遣，没有重新装修的计划和预算。店开在车水马龙的黄金街一角，墙壁经常被震得微微颤动。有时老板娘没心思顾店，一连三天门外都挂着“闭店”的牌子，但就算是这种时候也常有熟客躲在门后小聚，不可尽信牌子。

当然，酒钱很便宜。

今年是克二任职的幻想馆创立28周年。除了自身在业界的名气，这家出版社也因工资水平最低而闻名。克二浑身充满使命感，并不会抱怨工资低，但酒钱自然是越便宜越好。

“使命感？太夸张了吧。”

在“蚁巢”经常见面、自称三流剧画[剧画，相对于漫画的概念，一般指20世纪50至70年代间日本流行的一种黑白 写实漫画，后因消亡而无人再使用此概念。]杂志的主编对此一笑置之。

“我是认真的。”克二摆出一副坚定不移的样子，“我决心为儿童文学奉献一生，这才入职幻想馆。人不能只靠面包活着，需要有人来做良心书，可做良心书不赚钱，这也是没办法啊。”

“那是因为你家社长纯粹是个文学青年，根本不会做生意啊。”

“不会做生意也没关系，我要为社长鞠躬尽瘁，区区贫穷哪能拦得住我。”

喝酒后，克二先是无比亢奋，随后会陷入沉睡。大家都很清楚，每次喝醉后克二都会按上述模式闹上一场，所以现在可以放心地戏弄他。

“我可不一样，我要靠色情怪诞剧画赚钱。”

“你没有身为编辑的良心吗？”

平日克二胆小怕事，清醒时自认是个“社恐”，可一旦喝醉就像是切换到了另一种人格。

“在那种差劲的纸上印拙劣的画……你们是在兜售厕所里的涂鸦吧。”

“不错，厕所里的涂鸦！那里面充满了人类原始的欲望。我想把那种能量融入到我的杂志里。”

“成何体统！”

克二责备完，转眼间就趴在吧台上睡着了。在旁人看来，他满脸洋溢着幸福，睡颜正似如鱼得水的上班族。的确，至少在两个月前，幻想馆还是个很适合克二的职场。

呜啦啦啦。

“叫声像婴儿一样呢。”

坐在吧台旁边的剧画家那珂一兵望着克二膝盖上的柴郡猫笑了起来。

“啊，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我的孩子出来了呢。”老板娘由布子捂着肚子说。

貘谷朗姆本来在挑战窗帘边的老虎机，一听这话也吃惊地回过头来：“哎，老板娘有喜了吗？”

“开玩笑的啦。”坐在里面位置的男人抢在由布子前面替她摆手解释。原来是广告公司的中迂，也就是由布子的丈夫。

老板娘近江由布子是位有名的动画声优[动画声优，日本的动画片配音演员。]，“蚁巢”只能算是副业。为了做生意，她自然不会把自己已婚的事实搞得路人皆知，但常客都知道老板娘是中迂的夫人。这位中迂是个有着“娃娃脸”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和美貌的老板娘并不般配。

“我结扎过，所以万一真的怀孕，那肯定是出轨了。”

“是啊……所以我才会担心。”

“朗姆，为什么你这么担心？”

朗姆满脸严肃地回答道：“因为老板娘的出轨对象就是我。”

“说好了要保密的啊。”

由布子说完，中迂和那珂便放声大笑。

貘谷朗姆，这奇怪的名字自然是笔名。他的漫画最近很火。三年前，他还在爱媛县的村公所工作。后来，他把“村公所”一词倒过来念，以“貘谷朗姆”为名[日文原作此处存在文字游戏，村公所的日文“村役場”（むらやくば）倒过来念，就是貘谷朗姆的日文名“獏谷らむ”（ばくやらむ）。]在《少年周刊》出道，终于时来运转。

当时《少年周刊》的主编明野重治郎被誉为漫画家的伯乐。他把事务性工作全都交给副主编新谷处理，自己则专注于挖掘漫画界的明日之星。

“貘谷老师。”克二怯生生地开口。

他相信貘谷在和老板娘聊天的时候不至于无视自己，所以硬着头皮插话。

“嗯。”

朗姆依然没有看向克二，好像只要自己不去看，对方就不存在。

哪怕在年轻作者里，朗姆也算是“拖稿达人”。拖稿就算了，他还会任着性子耍赖皮：“不干了，我要回村公所去。”

克二被弄得手足无措。面对棘手的对象，他这榆木脑袋也只会直接催稿。

“截稿日期已经过去两天了。”

“……”

“至少先把文稿给我嘛。”

文稿是指漫画中的文字部分。毕竟要先把文字照相排版，然后再把图像部分给贴上去，所以编辑每日必争。另一方面，漫画家要构思故事，文稿也必不可少。实际作画前，漫画家一般都会先定好画格，斟酌好文稿。

“……”

朗姆完全无视克二的存在。他伴着有线广播的旋律，摇着满头的卷发和裹着牛仔裤的腰，不厌其烦地投币摇杆。

克二生气了。

我可是拿了儿童文学专业的大学文凭，凭什么要尊称这样一个家伙为“老师”呢？他只不过是画得稍微好一点，编故事的能力稍微强一点罢了。

“貘谷老师！”

克二加重了语气，朗姆终于转过头看向他。

朗姆的肤色原本很黑，但自从他画的漫画畅销后，他就无暇外出，导致现在变成了灰褐色。再加上他脸颊凹陷，胡子拉碴，看上去简直像个病人。说不定他真的病了，只是头发蓬着以虚张声势。

他咳了两三声，清了清喉咙里的痰，对克二说：“你要不要也来试试？这台机子概率挺不错喔。”

“你还有心情聊老虎机！”

克二心生厌烦。他曾梦想编辑一本与《赤鸟》[《赤鸟》，1918年至1936年间刊行的日本儿童文学杂志。]旗鼓相当的新锐儿童文学杂志，现在却沦落至此。

今年春天，幻想馆孤注一掷，决定发行漫画杂志。担任主编的是从文英社挖来的老将明野。由于古板的编辑方针不受文英社社长的待见，明野把《少年周刊》主编的位置让给了新谷，但工作不顺利反倒令他干劲十足。有人说，接到幻想馆的邀请后，他都没征询文英社的同意就决定跳槽。这也从侧面印证了他性格强势。

“待机”在“世界民间传说”系列编辑部的克二早早被选中，但他对漫画不感兴趣，并不愿意转到新杂志《漫画》编辑部，所以能拖则拖，直到两个月前才终于尘埃落定。

明野知道克二经常去“蚁巢”，非常高兴。

“我们俩都是那里的常客，有空一起去喝一杯吧。”

其实，把克二硬拉进《漫画》编辑部的，正是明野。

此前，由布子悄悄透露，正是由于明野目睹了克二和三流剧画编辑斗嘴的场景，才对他感兴趣的。可惜克二喝醉后就断片儿了，所以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拖进了组。

克二很生气。开什么玩笑，就因为一时心血来潮，就要把他人卷进漫画的世界里去？他推测，正因为明野是个彻头彻尾的“漫画痴”，才想让作为漫画白痴的自己领略到漫画的魅力吧。克二想，这样做根本是白费力气。那些年轻人用贪婪的目光追逐着拙劣的线条和粗俗煽情的剧情，真是让人一看就来火。

克二心想，明野那种糟老头子性格使然，喜欢赶鸭子上架，所以才硬是要自己加入《漫画》编辑部吧。只见明野坐在办公桌前，时而絮絮叨叨，时而地痞腔调，令部下苦不堪言。

此前几乎每天，克二都要从旁观者的视角“遥望”这个虐待狂的姿态。当时他还身处“世界民间传说”系列编辑部，看到明野刚刚进幻想馆，却还是一副态度专横的样子，只是有些反感，毕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现在抬头不见低头见，克二对他的态度已经从反感变成憎恶了。特别是当他开始负责貘谷朗姆这位从创刊号开始连载的台柱作者后，憎恶之情更是抑制不住。

《漫画》创刊号将于七月中旬发售。有赖老将明野出马，执笔阵容强劲：手冢治虫、横山光辉、赤冢不二夫、永井豪等的连载漫画，吾妻日出夫的搞笑漫画，高千穗遥[高千穗遥（1951— ），日本科幻小说家。]、安彦良和[安彦良和（1947— ），日本漫画家、动画师、导演。]合作的科幻动作小说……可说白了，这些作者都是在其他社的培养下成长起来的，有一套自己的风格，因此导致《漫画》缺乏独特个性。因此，明野启用了貘谷朗姆。

貘谷朗姆擅长的是离奇的剧画。他笔下的角色尽是些性别不明的美少男美少女，这些角色在世界上最荒唐的设定下闹得天翻地覆。偏偏这些半吊子人物还都长得很美，更让人觉得身陷毛骨悚然的异次元噩梦。第一次看朗姆的漫画时，克二被惊得哭笑不得。

克二无法理解朗姆的漫画。明野居然想把朗姆打造成《漫画》的明星漫画家，他更是完全无法理解。

就算再怎么不理解，他也无法违抗主编的命令。最近一个月，克二的工作就是服务这位他完全“不来电”的漫画家。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貘谷老师。”克二口齿不清，粗鲁地说。

由于疲劳加上空腹饮酒，陪朗姆进到“蚁巢”后，他很快就酩酊大醉。

克二喝多了，正把柴郡猫放膝盖上前后摇摆，像是在划船一样。看来他已经喝到断片儿了。

“不要。”貘谷毫不犹豫地说。

“老师……”

“小绵，你嘴上喊着老师，心里却不认，撒谎可不是个好习惯啊。”

克二一听，不由吼起来：“你差不多得了！”

他心想，正因为自己具备职业素养，才会捏着鼻子对你这不负责任的小鬼称呼老师。等以后离开《漫画》编辑部，一定要狠狠揍你一顿。

多亏了柴郡猫，克二才没把这些心里话给抖出来。

喵呜。

克二看着它那胖乎乎的身体从自己膝盖上滑下来，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他笨拙地转移怒意，对着柴郡猫的屁股骂了句：

“看起来真是肥美，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串起来烤熟吃掉！”

这时，克二身后传来开门声。由布子、中迂、那珂等人看到进来的客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明野先生。”

克二不安地回头，看向门的方向。他视野朦胧，看不太清，但来人毫无疑问是他那可恶的上司——明野重治郎。

“主编！”克二大喊。

刚才他气到想踢柴郡猫的屁股，正愁没处发泄，可算等到合适的目标了。

“我真是受够了。要是编辑自己就非常讨厌漫画，哪能做好漫画杂志？”

“绵畑，你这是喝醉了？”明野的语气很平淡，“没醉的话就回答我，貘谷朗姆的稿子拿到了吗？”

“我拿个屁。”克二生气地说。

他稳住脚跟，但整个“蚁巢”仍然像船一样摇晃着。

“老师的右手粘在老虎机的杆子上下不来啦。”

“欢迎欢迎！”

朗姆这才离开老虎机，露出自然的微笑。他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似乎毫不在意拖稿的事情，而且并不像是虚张声势，只会让人觉得他脑子“短路”了。

“早知道主编要来，我就把车开过来了。”朗姆说道。

他喜欢“蚁巢”，隔几天就会来一趟，但来这边也不喝酒，所以不存在酒后驾车的危险。

“什么车？”中迂问。

他曾在代理销售店放洋社工作，做过大型汽车公司的生意。

“不是普通的汽车，而是露营车。”

听他这么一提，克二也想起来他曾经吹嘘过自己的露营车：据说内饰相当考究，从构思到装修都是他独自埋头搞完的。朗姆在村公所工作的时候曾兼任修理工，克二心想：知道你手巧，可有空还是写写稿子吧。

听到朗姆的话，老板娘由布子嘟起嘴：“瞎说，黄金街上哪有那种车？”

“我说过嘛，车停在公寓旁边的车库里，没开来附近的停车场。我打赌，你们看一眼就会被惊到。只有明野先生知道我的构思……请不要泄露哦。”

明野正和那珂打招呼，闻言瞪了朗姆一眼。看这架势，朗姆所言非虚啊。

“糟了，我车钥匙呢？”

他掏遍裤子口袋，也只摸出三个弹珠。

朗姆大笑着把弹珠放到吧台上。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有明野面无笑容。

“拿到文稿了吗？”明野问克二。

“没有。”克二忍怒回答。

明野大步走到止不住笑的朗姆身前，说：“把文稿给交出来吧。”

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对不起……”

朗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毕竟他是由明野栽培的，所以态度非常客气，跟面对克二时简直像两副面孔。

“我还没写好。”

“那么，就请在这里写吧。”

听起来还算客气，但其实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不过，就算到了这地步，朗姆依然傻傻笑着。

“真伤脑筋，我正准备去取车……”

朗姆说到一半，见眼前明野的脸上血色尽失，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我来写。”朗姆急忙回答。

恐怕他回想起了自己还是新人时，明野那严厉的态度。

在负责《少年周刊》的时期，明野完全是个令人生畏的偏执狂。一旦入了他的法眼，他便不问资历，给漫画家们超常的稿费优待，可要是糊弄了事或者不遵守截稿日期，他就会破口大骂。那时候，就连成名已久的那珂一兵也被他称为白痴，他还曾经把烟灰缸里的东西全部倒在那位大作家的桌子上。对非公司所属的作家尚且如此，区区下属在他眼里恐怕更非人类。

“能搞定吗？”

就像被编好固定程序的机器人一样，他一丝不苟地确认。

“是的。”

朗姆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绵畑。”

“我在。”

明野默默地注视了克二好一会儿。他的头发黑白混杂，抬头纹极其深。

“你……你这家伙究竟想怎么样？”

这是克二有生以来第一次用“你这家伙”这种粗俗的代词。

“啊？”

他好像愣了一下。

“算了，我问你，你还打算做编辑吗？”

明野一巴掌拍在克二面前的吧台上。没想到那双手看着纤细，却把吧台上的弹珠震得跳起来，足足跳起了三厘米高。

“请问……是因为我没能按时收到稿子吗？”

“蠢货！”

明野被气得咬牙切齿。

“作家是有生命的，并不是只要打开开关就能动。我才不会因为没能按时收到稿子就生气！我啊，看不下去的是你那种把自己当作跑腿伙计的态度！”

“……”

“如果编辑坐在这里等，天上就能掉稿子，那这种工作就连中学生都能做！听好了，你是个骑手，是个傀儡师。”他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指向克二。

“而他，是马，是木偶。”他指向朗姆。

“这马倒是有力，但肆意而为，力也不往一处使。一个不留神，就跑到马场中央打盹儿去了，好一匹懒马！你的工作就是扬起鞭子，喂它胡萝卜，把好缰绳，让它写出使读者大吃一惊的新稿子。懂了吧！”

店内鸦雀无声。硬要说的话，只有朗姆一人置身事外，专注于弹珠。

“喂，听明白了吗？……明白了就吱个声。”

“我……我知道了。”

克二感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在发抖。

“你知道个头！”

明野用纤细的手指从吧台角落的果盘里抓起一把小刀，气势愈发逼人。

“你这家伙，完全没搞懂啊！”他一个劲儿地在克二鼻子底下舞着水果刀，“作为朗姆的护身符，你却丧失干劲，导致他懒散度日。你这也能算明白了？明明是‘只拿工资不干活’吧。”

“你这话说的太重了吧。”克二脸色苍白，就像大象的皮肤一样绷得紧紧的，“我也在努力想要做好啊。”

“说什么漂亮话。”刀尖狠狠地扎进果盘里装着的苹果。“那我问你，部门调动后你看过什么漫画？”

“我想想……手冢治虫和横山光辉……赤冢……永井豪……吾妻……”

“还真是废话一箩筐。”明野冷笑道，“这些都是自家杂志的漫画家，可身为厨师啊，只有知道其他店的味道，才能道出自家店的滋味！读过大岛弓子了吗？吉田秋生、大友克洋、竹宫惠子、鸟山明、星野之宣、仓持房子、诸星大二郎、萩尾望都、魔夜峰央、御厨哲美、西岸良平、高野文子、小山由、池上辽一、和田慎二、圣悠纪，还有很多，数都数不过来！”

“我读过卡罗尔、凯斯特纳、宫泽贤治、小川未明、松谷美代子、佐藤晓、今江祥智、山中恒，还有……”

“知道了知道了。正因如此，我才会把你‘挖’到《漫画》编辑部。想要做好日本料理，必须尝遍各大菜系，法餐、德餐、意餐、中餐等等都要尝一尝。电影、电视剧、戏剧、音乐、演歌、摇滚、电子琴，看到的听到的都要装进漫画里。那些看漫画的年轻人胃口可好，禁得住这种杂食！”

“从前啊，”那珂自言自语，“吉川英治曾说过……我记得那是在他执笔《神州天马侠》的时候……‘孩子们旺盛的读书欲就像吞噬桑叶的蚕那样，我创作这部大长篇是为了满足他们的胃口。’”

“有些老师认为看漫画会剥夺孩子的想象力。我看啊，他们只会被剧情牵着鼻子走，却根本看不懂画面间的组合呈现。听听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谁看那种无聊的东西啊’。没看过哪能知道无聊呢？恐怕不是不想看，而是看不懂吧！”

克二脚边，柴郡猫喵喵地叫着，表示赞同，而他只是茫然地看着明野不停开合的嘴。

明野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他看着克二，嘴上说的话却并不只针对克二一个人。

停顿片刻后，明野的嘴角突然浮现一丝苦笑。

“本来是想敲打敲打你，却还是老生常谈了。”

“真是一番高论啊。”门开声落，文英社的新谷带着一位年轻女子走了进来。从柴郡猫的反应来看，应该也是熟客。

“这不是井垣吗？”

上一秒明野还在口若悬河，大谈漫画，下一秒他的表情就变了。克二有些困惑。

她叫井垣？如果她是新谷的女儿，那看起来太成熟了；如果是妻子，又过于青涩了。她穿着鲜艳色彩的西服，戴着条泛着金属光泽的粗项链，打扮得很不错。是漫画家吗？还是……

“欢迎光临。”朗姆搔搔耳朵后面，打了个招呼，“今晚还真是稀客不断啊。”

“我来介绍一下。”新谷对没搞清楚状况的克二说，“这位是貘谷在《少年周刊》的编辑，井垣早苗女士。”

“自出道以来，每当面对井垣女士，我都抬不起头来。”朗姆补充道。

“说过多少次了，你就是不听。”早苗隔着时髦的金属框眼镜瞪着朗姆，“就算我已经三十多了，可毕竟还没结婚呢。如果你不喊我‘小姐’，这边的，呃……”

“我叫绵畑克二。”

“绵畑先生就很容易误会吧？”

说完又说道：

“说起来，绵畑这姓很少见啊。有这样的姓，皮肤摸起来一定很柔软吧。”[此处为调侃绵畑这一姓氏，因绵畑字面上的意思为“种植棉花的田地”。]

她笑着拍手。

“我想起来了。你在主编手下负责小浊，好可怜啊！”

“小浊？”听她脱口而出，克二眨了眨眼睛。

“你竟然不知道貘谷朗姆老师的绰号？”

“为什么要叫他小浊呢？”

“小浊是浊酒的简称。”朗姆抢在早苗之前回答克二。

“像他这种乡土气息的漫画家，居然和朗姆酒重名，太浪费这个好名字了吧？同样是酒，还是浊酒更搭呢。”

“哈哈哈，是很配嘛。”听了早苗的解说，那珂大笑起来。

刚才明野呵斥与演说期间，这位资深剧画家也是悠闲独酌，尽显成熟男子的风范。在众多年轻漫画家的衬托下，更显得他鹤立鸡群。

“朗姆，”明野的声音尖锐刺耳，仿佛要在嘈杂的空气中钉上一枚钉子，“三个小时之内把文稿交给绵畑，然后由他带回社里。”

“……”

朗姆的眼中闪烁着谄媚般的光芒，明野却没有施舍给他一丝目光。

早苗呵呵地笑起来：“主编，你还是老样子啊。”

“我已经不是你们的主编了，那个称号现在属于新谷。”

“两者不冲突呀……《漫画》的主编也是主编。”

“所以说我们已经站到敌对面了。”

“我不想把主编当成敌人。”

听到这种近乎撒娇的话，克二很是吃惊。

“毕竟主编可是《少年周刊》的创办者呢。”

“看来新谷管教不严啊。”明野面色严肃，“一边凉快去，我可没工夫搞那些情情爱爱的，现在我满脑子都是如何击败《少年周刊》。”

说完，明野不顾满脸羞愧的早苗，立刻转身要走。

“哎呀，明野，这么快就要走了啊。”

虽然被老板娘批评，但主编依然一本正经。

“等会我还有约。”

“约小情人了？”

“自然不是。”明野不屑地说，“我讨厌女人。”

早苗听到明野这句话后，脸上的表情为之一变。这一细节被克二的眼睛捕捉到了。和早苗刚进店时相比，此刻的明野简直判若两人。

听说明野的妻子受不了丈夫是个工作狂，一直带着孩子住在外面。

“约的地方很远……我要赶去轻井泽。”

“这个点赶去轻井泽？”

克二有些吃惊。

“坐信越铁路线的夜班列车就行。我和他约好了，在我的小屋碰面。”

时值六月底的梅雨期，这个季节的轻井泽肯定是凉丝丝的。

“我知道了，就是上次负责《周刊》的一群人跑去凑热闹的别墅那里吧！”早苗说。

“就是那儿，那么我先失陪了。”

明野刚出门，朗姆就伸了个大懒腰。

“终于走了……再拖个五分钟我就要‘窒息’了。”

他找出车钥匙，旁若无人地放在手心捏响：“我去取车，也给你们这些负责《周刊》的人瞅瞅。”

“貘谷老师，文稿啊！”

克二想追上去，上半身却向前栽去。

喵呜！

柴郡猫差点被吧台椅子砸中，气愤地叫了一声。

“看来他喝醉了啊。”

早苗说完，及时扶住克二的新谷也跟着笑了起来：“不愧是一喝就倒的人。”

讲什么？这么一滴点儿威士忌，怎么可能把我放倒？

克二本想抗议，但连张嘴这个动作都觉得麻烦，只好顺势重新落座。只是，他突然有种错觉，仿佛椅子变成了布丁，自己一坐就陷进去了。

“给我——文稿啊！”

哪怕脸贴着吧台，他依然不忘自己的工作。眼前的弹珠晃出了重影，让他无法对焦。

“都这么晚了，明野先生会去见谁呢？”新谷疑惑地问。

“应该是漫画家吧？”早苗猜测。

那珂接上话茬：“那怎么约在那种地方了呢？”

“可能是为了《漫画》第二期、第三期的新连载内容吧。”

这句好像是中迂说的。

“也就是说他邀请到了身份绝密的大作家？”

“说不定是拉拢了‘《少年周刊》派’的作家。”

“说得就像政治家的秘密会谈一样。”由布子笑了起来。

“哎呀呀，绵畑先生完全不行了……搭把手，送他上二楼吧。”

迷迷糊糊中，克二听到这样的声音。

还不是时候！

（我得去追上朗姆……不对，是小浊，然后拿到文稿……文稿……）

他想起身，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全身从手麻痹到脚，只剩下明野那严厉的斥责声仍盘踞在克二脑中。

“预备！”

“起——”

克二听到周围传来这样的声音，紧接着感到自己身体突然一轻……

呜噜噜噜。

柴郡猫那嘲弄的叫声，成为克二记忆中最后的片断。

克二想再次与爱丽丝在梦中相会，却未能如愿。

早苗把他从泥泞的睡梦中拽了出来。身为女子，早苗的力气大得惊人，直把克二的身体晃得近乎散架。

“绵畑先生！怎么完全醉倒了！”

“唔……啊……这里是……”

克二缓缓转过头。自己原来还在“蚁巢”的吧台啊。由布子正在播放有线广播，音量大到让眼前的弹珠震个不停。看来是楼梯太窄了，众人本想把自己抬上二楼，却只能无奈放弃了。

“稿子已经有了，你看！”

克二拼命地想看清递过来的纸，纸上用铅笔线条随意地画出画格，画格里面有近似人物的画像和圆形的对话框，形成详细连贯的分镜。

“糟了。”

克二嘟哝了声，挣扎着坐起来。

“我马上……去社里。”

他踉踉跄跄地想要站起来，却好像被椅子卡住了一样，怎么也下不来。在他眼里，这家店依然晃得像是漂荡在海中的遇难船只。

“都醉成这样了，就别勉强自己了吧？”

早苗和新谷一左一右，搀扶着克二重新坐好。

“没关系的……明天早上再去印刷厂也来得及。”

看早苗乐呵呵的样子，克二突然想到个问题：“貘谷老师到哪儿去了？”

“他累坏了，正在楼上睡觉呢。”

可能是应付明野耗费了他身体里全部的能量吧。

“哎，朗姆——”

由布子像站在舞台上一样大声喊。

“小绵起来了！你下来吗？”

“我就算了。”朗姆回道，“我要睡觉……小绵，晚安。”

“啊，你就睡吧！”

克二吼回去。

除了朗姆，店里似乎没有别的客人进出过。中迂正坐在里面的吧台旁玩老虎机。

“几……几点了？”

克二视线游走，搞不清店里的钟原来是挂在哪里。他望向天花板，感觉有些奇怪。天花板上挂着的“蚁巢”标志物，也就是那串电灯，居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格格不入的长方体吸顶照明灯。

“看自己手表就知道了吧。”

早苗抬起克二的左手腕，只见那便宜货的指针指着十一点过五分的位置。克二在这方面算是保守派，所以不戴电子表。

“啊，谢谢。”

克二好不容易才把胳膊肘支在吧台上，只见右手边的果盘后面有个弹珠滚来滚去。等等，刚才主编拿在手里吓唬我的那把水果刀跑哪里去了？

“刀……刀。”

看到克二做出单手划水的动作，早苗发出和她极不相称的怪叫声：“你在招魂呢？”

“刀……刀没了……”

“开始发酒疯了？”新谷笑起来，声音沙哑。

“哎呀，糟糕。”由布子拍了拍大衣，“明野先生把我们店里的刀子拿走了。”

“主编生起气来，什么事情都可能干得出来。”早苗说。

另一边，那珂叹息道：“真年轻……年轻真好。”

原来这位大作家正在看角落小桌上的小型电视。那珂指着画面上一闪而过的少女，自告奋勇地解说：

“绵畑先生，你看到没？这是朱迪·嘉兰[朱迪·嘉兰（1922—1969），美国女演员及歌唱家，在1940年的第12届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上，荣获当年奥斯卡最佳童星特别奖。]，她后来生下了音乐剧女演员丽莎·明尼里[丽莎·明尼里（1946— ），美国女演员、歌手及主持人。]。当年她还是童星，就拿下了奥斯卡特别奖。”

经他这么一提，克二也想起来了：这部电影是1939年制作的《绿野仙踪》，由《乱世佳人》的导演维克多·弗莱明执导，当时正是二战前美国电影的黄金时期。着迷于童话的克二非常想看这部作品，要不是被朗姆破坏了计划，他这会儿本该悠哉地躺在公寓里欣赏……

（好烦啊！）

克二皱起眉头。老板娘平时看着挺机灵，关键时候怎么把广播音乐的声音开这么大呢？他想要发声抗议，没想到一张嘴就打了个哈欠，只好尴尬地打消了念头。再说了，那珂老师都没开口，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还是止住困意要紧，他的上下眼皮几乎要粘到一起去，此刻只能强撑着瞪大眼睛，注视着显像管。

电影似乎才刚刚开始，小屋连带着嘉兰饰演的多萝西，被飓风卷上了天。

“奇怪，画面都没有颜色。”

见由布子伸手去拿遥控器，坐在那珂旁边的新谷笑着解释：

“直到进入奥兹世界为止，这部电影的画面都是黑白呈现的。”

（啊，我记得在书上读到过这个。）

克二手里拿着装文稿的信封，正准备撑起自己摇晃的脑袋，就听到早苗的声音：

“来杯咖啡吧，会好受一点的。”

“是。”

“是喝，还是不喝？”

“是……要喝。”

由布子苦笑着泡了杯咖啡，可惜毫无效果。克二还没喝完，就又回到了梦里。浑浑噩噩间，他似乎中了彩色版《绿野仙踪》里的沉睡魔粉。在额头撞上吧台前，他又看到了弹珠，这次是滚到了左手边的咖啡机和搅拌机之间。

直到这时，克二才想起柴郡猫。

（怪事……那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克二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公寓的被窝里了。如果公寓也能分上个三六九等，那么他住的和平庄只能算是末等。和平庄是栋上了年头的三层水泥建筑，克二的房间在二楼，算是传统的二居室。一楼是住户的车库，可惜克二不会开车，用不到车库。他每天靠步行上下班，路过一楼时便会看到邻居川添笙子那辆潇洒的银灰色轿车。

“请你适可而止！”

听到笙子那熟悉的声音，克二猛地回过神来。这里所谓的二居室只是把南北纵深切分成三块，布局非常通透，只要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别说卧室和厨房，就连玄关都能望个一清二楚。

抬头一看，只见川添笙子身穿睡衣站在门口，而她咆哮的对象背对着克二，好像是朗姆。

“别急，你先别急！”

朗姆夸张地高举双手。

“只要小绵平安抵达，我就安心了。真的，我马上就走，但看在美人的面子上，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签个名。我是貘谷朗姆。你平时不看漫画吗？这样啊，真可惜，那再见。请多保重。嗯，我对美人一向很友善。”

几句话的工夫，两人已经快要退到走廊上。

“吵到邻居休息了吗？”

克二听到枕边突然传来另一个声音，吓了一跳。原来是《少年周刊》的新谷。

“怎么都惊动邻居了？”

“因为小绵的鞋子卡楼梯口了……哎呀！你醒了。”

“谢谢……我完全醉趴下了。”被两双眼睛盯着，克二很不好意思。

“别放在心上。”

新谷挥了挥手。

“我们都是明野学校的学生嘛……和那个人待久了，多少会被气得想喝酒。隔一阵子总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怀念之情，就又想喝酒了。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新谷站了起来。

“貘谷老师，我们走吧。”

“好。”朗姆应声道。

难以想象这两个人会闹腾到笙子上门怒吼的地步。看来他们在“蚁巢”的夹层睡了一会儿之后，精神多少恢复了一些。

“老师。”

克二一边确认信封里的文稿，一边急忙坐了起来。宿醉导致他的头隐隐作痛。

“我什么时候能拿到漫画？”

他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身来。

“四天……三天之内吧。”

“拜托你了。”

说完这句，克二再也撑不住，“咚”地一声躺回被窝。

喵呜。

某处传来猫叫声。不可能是柴郡猫在叫，克二的公寓虽在新宿区，但离四谷还很远。一定是笙子养的母猫在叫吧。那只猫很是漂亮，可以说猫随饲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