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II

重力小丑  作者:伊坂幸太郎

我看了一眼床头闹钟,确认已经过了十一点,便出了门。闹钟上方摆着一个肥胖的帝企鹅玩偶,摆出敬礼的动作,仿佛在对我说“祝您一路顺风”。

我那辆轻型轿车正在公寓的停车场里闹别扭,为什么要闹别扭呢?因为我很少开它。

尽管很少开,我却挺喜欢这辆车的。蓝色娇小的车身非常可爱,一副没什么智商的样子更是惹人怜爱。

我开着车前往青叶山。是去看桥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有出来放风,小车的速度比我想象中的要快,一路向前行进着。

向西笔直穿过小镇,中途左转,开往青叶山。

深夜来往的车辆很少,除了一长列没有客人的出租车,就只有偶尔经过的几辆大型卡车了。而且越靠近青叶山,车流量越少。

我不太喜欢晚上开车。就算有车灯也只能看到前方十分有限的一片区域,这让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不透明的人生。而且那一刻的我正经历着从未体验过的前途一片黑暗的感觉,压力自然更大。

我已经完全理解即将展开的行动了,但迟迟无法决定到底该不该这么做。生存,还是死亡?正是这种感觉。

艾尔·帕西诺在某部电影中有这样一句台词:“我总是知道该选哪条路,但最终都没有选择,因为那条路实在太难走了。”

艺术家冈本太郎说过这样的话:“每当我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都会选择最困难的那条路。”

而当时我所苦恼的并非困难和简单的问题,于是决定重温父亲的那句话——“完全正确的答案是不存在的。”

在苦恼该不该把春生下来时,父亲选择了告问神灵。

而神灵给他的回答是:自己想!

我觉得那个回答实在太适合现在的我。父亲说得对,或许那就是神灵该站的立场。

不存在正确选项。若被问到春的降生是否正确,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完全正确”吧。如果那人接着问:“这么说来,你认为自己的母亲被少年强暴也是正确的啦?”那我肯定会摇头。如果那人追问:“什么意思,这不是矛盾了吗?”我一定会大喊一声“要你管!”然后说:“矛盾就矛盾,碍你什么事?!”

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个疑问只有到死的那一刻才能解开。所以,自己想——肯定就是那个意思吧。神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甘地也这么说过。

穿过青叶城,我向桥的方向开去。一路上都没有车。我拐过一个大转角,连信号灯都不打就停在了桥附近的路边。我关掉车灯,熄灭引擎。刚走到外面,就被冷风吹得一哆嗦。

我走向桥头,道路呈平缓的下坡,这条照明不佳的夜路走起来感觉还挺诡异的。

能看见桥了。桥两端矗立着支柱,支起两面颇为壮观的围栏,高度大约有我两倍高,顶端还向内弯曲成个弧度。

我跑到逆向车道那边的人行道上,扶着桥栏杆向下望去。我能听到枝叶摇动的声音,却因为光线太暗无法看到溪谷。我曾在白天往下看过,那种感觉就像一片无底的深渊渐渐逼近脚下,我顿时头晕目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没错,这个溪谷就是那么深。

一到晚上就看不到谷底,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正如春所说,栏杆尽头并没有支柱,只有以前的防护网,弱不禁风地罩着。我试着推了推,还真的摇摇欲坠。

“太危险了。”我脱口而出。旁边虽然有护栏,但已经倒下了,看来被车撞过那件事是真的。

我想起春对我说过,是他认识的一个涂装业人士酒后驾车把护栏撞倒的。如果再有车冲到这里来,肯定会滑落谷底,那人可就小命难保了。

“怎么了?”

我被背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是真的尖叫一声跳了起来。只见身后站着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男人。

他的个子也跟我差不多,身子挺瘦的,穿着灯芯绒裤和藏蓝色的夹克。不,可能是周围太黑了,所以看着像藏蓝色。

“晚上好。”他抬起右手跟我打招呼。

我也打了个招呼。

“你在做什么?”他指了指我抓着的围栏。

我吓得不知所措,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你又在做什么?”我反问了一句。深更半夜跑到这个出名的闹鬼地,证明眼前这个男人也挺可疑的。

“我啊,”他脸上既没有胆怯也没有迟疑,仿佛大白天在公园里见到陌生人一样,“难得回仙台一趟,就出来散散步。”

“散步?这么晚?”

“我挺喜欢走路的。”

“可这里又黑人又少,你不怕吗?”我忽略了自己的立场。

“我对这些还挺迟钝的,基本上不会害怕。”

我戏谑地说我长这么大可是能害怕的都怕了一遍。

“其实,”他低着头说,“几年前我到过一个奇怪的岛,在那里学到了一样东西。”

我瞬间提高了警惕,这搞不好是什么宗教团体的劝诱,这男人的面相勉强能归类为好人,但说出来的话却有点奇怪。奇怪的好人有时会到处散播一些可疑的宗教思想。

男人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我可不是想劝你入教。”但接着他又说,“未来是由神明的处方决定的。”

他见我半信半疑,却一点都不生气。

“处方?”这个突兀的词让我吃了一惊。

“是我在那个岛上学到的。未来是由神明的处方决定的,不,是已经被决定了,所以我们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神明的处方?”

“没错,就是由神明的处方决定的。”

后来仔细一想,那很可能只是我的幻觉。深夜里消极青年看到的幻觉。不过说句实话,“神明的处方”一词竟让我有种莫名的认同感。自己再怎么烦恼也没用,这么一想,瞬间就心中清明了。我感到自己从选择困难道路、判断正确道路的问题中解放出来。世界的走向从一开始就被决定好了,所以根本没必要纠结。他的话给了我勇气。

他给我说了那个岛上的故事。

“我做了个梦,梦到自己追着乳沟里夹火机的兔女郎,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他给我讲了一个奇妙的故事。尽管是个连预言未来的稻草人都能存在的无稽故事,却散发着一种慵懒的气氛,听起来还算不错。

我听完之后,很老实地说:“是挺不错的,但我听不出寓意。”

“这里面没有寓意。”

“明明是寓言却没有寓意吗?”他没有回应我的话,仿佛早已习惯不被人理解。那男人说他现在住在东京,貌似在一个画框店打工。

“那里的围栏很危险呢。”他指着我扶住的围栏说。

“其实我就是来确认这个情况的。”

“来看是不是修好了?”

“来看是不是还坏着。”我说,“我希望它没被修好,就决定过来看一眼。”

“你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吧?”他仿佛明白了我话中的深意,但语气中并没有责备。真要说的话,应该是毫不关心的语气。

我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走向来时的方向,并对他说那是我的车,我可以送他一程。

我看他的态度,本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他竟干脆地回了句:“真的可以吗?”

“只要你愿意。”

“其实我原本就有点期待呢,因为我走累了。”他不好意思地说。

等男子坐上车,我就出发了。他在车站附近下了车。路上我们进行了颇有意思的交谈,但直到最后都没问彼此的名字。现在我越想越觉得那男人其实根本不存在,一定是精神和肉体都过度疲劳的我做了个逼真的梦吧。

未来早已被神明的处方所决定,这一定是什么人为了让我作出决定而给的暗示。换言之,就是“干吧”的暗号。

我回到家,只有昏暗的房间在等我。我打开灯,看了眼闹钟,已经凌晨两点了。闹钟顶上的企鹅一如既往地行着礼,也不管我是不是回来了,照样做着“祝您一路顺风”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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