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图鲁汉斯克百合花

鱼王  作者: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我终于来到卡扎钦斯克石滩游历了一番!这一回我不是乘轮船经过,也不是乘“流星”号匆匆驶过,更不是坐飞机一掠而过,而是亲临其境,坐在石滩的岸边细细观赏。眼前的石滩已不像当年那样叫我害怕,但它却更令人迷惑,难以捉摸;它那狂暴的激流唤起了沉睡在我心底里的某种力量。

记得在从前,老掉牙的客轮“扬·鲁德祖塔卡”号要过石滩时,还离开十俄里远就开始一个劲儿地鸣笛,发出恐怖的怪叫,弄得正在值班的全体船员心惊胆战,尤其是旅客,还有当场晕过去的。我就亲眼见过一个虚胖的老太太突然昏倒,脑袋砰的一声撞在铁的甲板上。旅客们都从甲板上被轰了下去,其实大多数人是自己下去的,他们惊恐万状地钻到床铺下面,大桶下面,躲进堆放行李和木柴的地方。船上木柴堆积如山——“鲁德祖塔卡”号当时虽说是艘“快班”轮船,但还是靠烧木柴发动,所以从伊加尔卡出发,往往得十到十二天才能到达克拉斯诺亚尔斯克。

当然,也有那么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强横地不听从船员的劝阻,硬要挺着胸膛跟自然界较量一番,偏要盯着它,偏要蔑视它;而那些奉命离开甲板的——也有不少是被人强拉下去的——小伙子们,还有姑娘们,特别是孩子们,全都隔着舷窗看傻了眼,鼻子贴在玻璃上都压扁了。

记得我生平头一回经过卡扎钦斯克石滩时是躲在甲板上的救生艇底下过去的。那次我怎么没吓死,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

伸向石滩的两岸渐渐往里收拢,河道像条石头走廊,水流左右回旋,上下翻滚,岩礁森然罗列,使河水显得深不可测,河水透露出变幻无穷的光影,有些地方,从那黑洞洞的河流深处,像有一道道无声的,因而显得更阴森可怕的闪电,化成利剑迎面劈来;在夕照下,水沫迸发恰似火星飞溅,四散繁衍,汇成一片炽红,给人的感觉好像船底下马上就会发出一声巨响,将船炸成碎片。然而轮船却毫无惧色,它用船首犁开烈焰一样的波面,碾碎水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勇往直前,发出令人胆寒的轰隆声,把五颜六色的碎裂的水波抛在后面。

河水沸腾着,咆哮着,好像有成千上万个风磨同时转动,磨盘隆隆轰鸣,水堰哗哗进水,铁铸的风翼呼呼喧响,木质的传动轴叽嘎有声,还夹杂着其他的噪声。在触目皆是的乱石中,大地的一切斑斓色彩和音响都消失了,只听得从河流深处,从地心某个地方越来越明显地发出低沉的隆隆声——地震发生前也许就是这样的吧。

两岸的树林不知为何枯焦了,其实根本谈不上是树林,不过是一片麻秆似的灌木,活像古代放炮用的黑色点火秆。而且这半秃的两岸正在不停地旋转,大地在倾侧过来,像要把一切有生之物,连同我们和轮船一道,抛进那激起在岩层乱石之间的滔天白浪之中。轮船一阵颠簸,发出叽叽嘎嘎的声响,唯恐不及地用水轮拍打着水面,好像一心要追上从它身下飞闪而去的河水。轮船的烟囱拼命地喷着浓烟,汽笛怒吼,声震四方——不知是向河流显示威风,想驱赶掉岩崖的昏暗呢,还是在恳求上苍宽宥,切莫将它抛弃。但就在这时,轮船却似乎完全不受操纵,飞快地在高山、石岬、岩崖、礁石之间疾驰,一面难受地吐出烟雾,喘气呻吟。不知什么东西在碰撞、在敲击、在轰鸣、在哭叫,一片喧嚣之声,直冲云天;但随即渐渐沉寂下去,远逝天外,立时又袭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完了!我们沉底了!可真叫奶奶说中了:‘你淹死的娘要招你去了,招你去了……’。”

不过,轮船并没有翻掉,也听不见任何尖叫或哭号。我从救生艇下探头向外张望,只见石滩已远远落在船后,那儿嶙峋的乱石堆上,烟雾腾腾,像开锅的水冒着白气。石滩下游停着一艘烟囱高大、形体笨拙的船,船尾上有一部卷扬机,船首温顺地轻轻抵着岸边的石块,就像马抵着秣槽一般,船上有人向“鲁德祖塔卡”号大声喊叫着。从我们这号人不能去的上甲板那边传来“鲁德祖塔卡”号船长低沉平静的嗓音,他用喇叭筒传话说:“工资来不及捎来。来不及!请等‘斯巴达克’号,请等‘斯巴达克’号。”

这几句关于工资的对话使旅客们的心情顿时平静下来了。

这艘装着卷扬机的小轮船“安加拉”号是艘牵引船。它历尽沧桑,如今在世上已是孑然一身了。从前,在密西西比河、赞比西河和其他一些大河上,牵引船都曾立下过汗马功劳——它们帮助船舶渡过各种山峡石滩,准确点说,它们活像用皮带牵着小狗一样,把那些颤巍巍的尖声怪叫的船只拽过急流漩涡。牵引船像只受训的公猫,被人用一根铁链锁在石滩上。链条的一端固定在石滩的上游,另一端则固定在下游,但都在水底下。牵引船全部行程只有两俄里多——不管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牵引船上的工作单调累人,需要有始终不渝的勇敢顽强和坚韧不拔的精神,我从来也没听说过船上有谁粗野地骂娘的,尽管开口骂人的理由有的是:有时驳船或别的什么船没有系牢,连接得马马虎虎,船只顺流冲走了,有时正要通过石滩,可恰恰在这最艰险的河段,船上的某个部件失灵了。不过,一旦大功告成,牵引船便把拖过来的船松开,任它自由地驶向牵引船自己永远也到不了的宽阔的河面,而且像父母似的,恋恋不舍地向那条船鸣笛告别。

如今在石滩上往返操劳的已是另一艘牵引船——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修船厂的产儿“叶尼塞”号了。它取代了老祖宗“安加拉”。若是能把这条老船拖往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放到边区博物馆的院子里展览展览该多好啊!这类珍贵的纪念物在哪儿也不见收藏。真是异想天开!谁还会想到这艘“安加拉”呢!……

我坐在岸边的沙滩上,几乎光着身子,静静地听着水声喧哗,不禁浮想联翩;可是不管我如何左思右想,还是不能在心中唤起往昔的种种感受,我眼前的石滩是这样恬静,驯顺,简直是一览无遗。唉!童年啊,童年!在孩童眼里一切都是那么引人入胜,那么雄伟高大,那么辽阔无涯,充满着神秘色彩,什么事都会叫人踮起脚尖、仰起头颅,像要看到“九重天”外。

今天卡扎钦斯克石滩已被炸药“整治”过,不再像过去那样危险重重了。许多船只都自行通过,不需要牵引。它们用尖硬的铁嘴啄开急流漩涡,像登山似的径直沿着河道往上爬去,渐渐隐没在河湾那边。“流星”号和“火箭”号压根儿没把石滩放在眼里,它们毫无障碍地沿着河流上下飞驰,船身后面拖着一条像小尾巴似的淡淡青烟。“叶尼塞”号即使开动起来也不会噗噗击水,它既不尖叫,也不忙乱,更不鸣笛,只像揪住哥萨克头上的一绺额发那样,轻而易举地牵引着各种巨轮、驳船,还有那些陈旧的拖船。石滩上天天如此,忙而不乱。河那边,一座荒芜的小村落露出枯黄的屋架,门窗和房顶都像在张着大嘴打呵欠——这里前前后后住过不少浮标看守人,住过“安加拉”号的船员,救生员兼航运工作人员,还有行船所需的其他人员。如今这小村已司尽职守,衰老了。

石滩上浪涛呼啸,激流冲刷、摩挲着礁石,在光滑的巨石之间急速回旋,卷起一个个漩涡,但是不再叫人感到胆战心惊了。船只一艘接一艘,随波起伏着,驶向远方。忽见河湾里窜出一艘船尾极短的机轮,冲上了石滩,尽管它使劲加煤拨火,勇气勃发,但水的回浪使它无法拢向右岸,也摆脱不开石滩的最后一排礁石;那边有块光滑的巨石,像头河马趴在水里,河水一到这儿便陡然掀起巨浪,劈头盖脑地打在它身上,霎时如地塌山崩,响声震天,俄而巨浪飞散,化为粼粼水波。尽管被炸过的石滩几乎像马戴上了嚼环,但任何人仍不能对它掉以轻心。这艘上百吨重的机轮被水流簇拥着、牵拽着;船上的烟囱喷出滚滚浓烟,有个人手拿彩色水位标尺,在甲板上来回奔跑。机轮几乎是横在急流当中,它鼓足力气,全身颤抖地吐着黑烟,拼命避开眼看就要撞上的排排礁石,竭力躲开那块像磁铁似的,总把船儿吸到自己身边的隆起的巨石。只剩下五到十米了,只消三四秒钟,眼看可怜的船儿免不了就要触礁,就要像只盛垃圾的铁桶似的,备受磨难之后沉进水底。孤苦的船儿精疲力竭,只得任凭自然摆布,听天由命。突然,船身一晃,轮船倾斜了,船尾嘎的一声擦过礁石,从石滩间蹦了出来,活像人们吐出一截已经抽完、但还在冒烟的烟屁股一样。

“躺在这儿闭目思过的傻子还不止一个呐!”由于石滩喧哗,谁也没有发现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悄悄地来到了我们身边。他像主人似的坐到我们的火堆旁,抽出根小树枝边点烟边说道。他把烟点着后,像孩子似的轻轻吹口气,把头上戴旧了的航运人员的制帽稍为提了提,有礼貌地对我们微微一笑,接着便天南地北地讲起种种见闻来:譬如有许多勇敢的木排工人丧生于石滩的乱石和沙砾之间,长埋河底啰;在远东沿海非机动的大渔船里,那些小商人都是守财奴啰;苦命的外来户总交不上好运,常闲着没事干啰,到处颠沛流离的人往往看中这个地方,到这儿来落户啰等等。

“但淹死在石滩那边最多的还是我们这号人——浮标看守工……”

他那张看上去不太显老但却饱经风霜的脸膛;那双宁静而闪烁着在森林里生活的人所特有的锐利光芒的眼睛;那不像是在说话而像是在唱歌的柔和的嗓音;那种毫无矫揉造作的一见如故的态度……所有这一切都叫人信赖他,并且相信的确在什么地方遇见过他。有这么一些人,他们好像是同时在世上各地生活着,有着一样可亲的音容,一样坦荡的胸怀,而且不怕挫折,从不颓萎。在他们面前谁也不由得不推心置腹。无论是遭到不测风云的过路人,还是顽皮透顶的淘气包,个个都喜欢他们。这样的人,狗也从来不去咬,贼也从来不去偷;不消人们恳求,他们便会献出自己的一切,披肝沥胆在所不辞;甚至是默默无声的请求,他们也总能心领神会,竭诚相助。所以,哪怕是最厉害的女售货员,也深知这些从不嚷嚷,从不拿肩膀推撞别人的人不会有闲工夫,于是主动把货物从别人的头上给他递过去,而排队的人谁也不会反对,因为人人都清楚,像他们这样的人,付出的远比要求的要多。当妻子的时常抱怨这种丈夫不长心眼,于是做丈夫的就深感内疚地频频叹息,那样子似乎在说,唉,她讲得多么对呀!唉,真该向妻子表示改悔,唉,真该听她的话才是。过去,在前线卫生连里常有这样的情况:一个不言不语的男子汉老是闪到一边,让伤势更重的人先得到包扎,总觉得别人更痛苦,而自己还可以再忍受一会儿。于是你瞧,这个谦让的人就像教堂里的一支蜡烛,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燃尽了、熄灭了。不久前,就有这样一个人在另外一条河里淹死了,当时他把已经翻转的船底上的位置让给了他认为身体较弱的人,其实他自己就有心脏病,为了救别人,他自己却沉到了河底,他既不呼喊,也不挣扎,生怕因此牵累或惊扰了旁人。

这种人一生都心情舒畅,无拘无束,令人羡慕不已。怪不得当妻子的会为这些“糊涂”丈夫迅速衰老、过早去世而痛不欲生,她们这时才发现,她这个不懂得积攒一个戈比,从不为自身着想,心地纯良,性格恬静的丈夫,竟是个最最理想的人。是的,她多傻啊!虽说爱他爱得要命,却不懂得疼惜他。

我们邀巴维尔·叶戈罗维奇——我们这位客人的名字——跟我们一起野餐。他没有推辞,痛快地喝了伏特加,抹了抹嘴唇,又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小节黄瓜,一根胡萝卜,高兴得像过节似的,说他最近还没尝过这么新鲜的蔬菜呢。他很客气地谢过我们的款待,许诺要回请我们,说“守着卡扎钦斯克石滩,却让客人喝清茶,这怎么说得过去呢”!

我同巴维尔·叶戈罗维奇攀谈起来,很快就打听出他是一九二六年从彼尔姆州迁居到这里来的,而那时候我正好住在彼尔姆,他听我一说就愣住了,那双深绿色的眼睛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

“噢,怪不得俗话说,有缘千里能相会,有缘呀!”

“可是您,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的呢?”

“我吗?”巴维尔·叶戈罗维奇眯缝着眼朝卡扎钦斯克石滩一瞥,我领悟到,他对石滩的喧响是“听而不闻”的。不是听不见,而是听惯了,像我们熟悉挂钟的滴答响和猫的呼噜声一样。总之他听多了,他懂得各种石头发出的声音,凭石滩的轰鸣就能分辨这时是什么天气:是涨水期,平水期,还是秋天。秋天一到,河面就变得像一条蓝灰色的小径,溜到水底的茴鱼懒洋洋地来回游动觅食,本地已不常见到的斑鳟则不停地甩动着尾巴游来游去。

“我是在契尔努什卡附近长大的,我们村的小河一到盛夏季节,河水就让母牛给喝干了,”巴维尔·叶戈罗维奇又说了起来,“不知怎的,我就是喜欢水,总想着大江大河。大概是错投娘胎,生就一副水手的天性吧!”他突然停住,沉吟片刻,目光凝视着石滩和对岸的河岔,那儿隆起一个小小的石岛,岛上稀疏的树木被风刮得光秃秃的。小岛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被河水冲来的树木。在石滩的下游,有许多破烂冲积到岸上;这些东西正在燃烧,一缕灰蒙蒙的烟飘漾在河面上。河两岸层峦叠嶂,蜿蜒连绵,有的峭然兀立,有的密集重叠,有的却似波浪起伏,渐渐推向远方;在这千古苍莽之间,几座童山秃岭泛出银针似的白光;是狂风骤雨,霹雳惊雷,使它们成了不毛之地。可是山麓下面却别是一番景色:白杨、白桦、山楂、金银花色彩斑斓,交相辉映,石坡上也长满了野生刺槐。“就这样,我徒步走遍了全国,”巴维尔·叶戈罗维奇轻轻嘘了口气,接下去说,“我那时年轻,有的是力气,从小喜欢砍砍锯锯的。我居然靠这两条腿来到了安尼塞河!”

“是个贝尔米人。真见鬼,完全叫西伯利亚的俄罗斯人给同化了,学我们的样,把叶尼塞河叫做安尼塞河!”我思忖着。

“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走到了安尼塞河边,只瞅了一眼,便觉得浑身舒坦。‘就是这里,巴维尔!’我的心告诉我说。‘这儿就是你落户的地方哎!’我当上了水手,跑遍了安尼塞河,有一次,来到了这里,我简直惊呆了:‘我的爷!这不是做梦吧?得在这儿住下来。’”巴维尔·叶戈罗维奇目不转睛地望着石滩,听它欢叫。我暗暗地想,看来他那种惊奇的感情并未消失,他对这儿的奇观异景始终感到新鲜,为之赞叹不已。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为什么在石滩一带的老头儿临终前总要人家把他抬到户外去。老太婆一个劲儿地叨叨:“还惦着这安尼塞呀!你难道还没受够吗?你在河上吃苦受累了一辈子,胳膊腿都叫它给累折了……”

大概人们都愿意相信,在坟墓里,在渐趋沉寂的黑暗中,仍然能看到这亲爱的江河。也许,正是为了要证实在他离开人世之后生命还将继续,河流仍会奔腾不息,石滩将喧闹如旧,高山密林也将一如既往,依然巍然屹立,直插云天——也许正是为了要证实这一切,人们才在弥留之时被召唤,被吸引到河边来。强烈的信仰能产生力量,生命不朽的信念能帮助人们庄重地离开人间,走向另一个世界。

“我看守了一辈子浮标。如今可用不着我们了……”

卡扎钦斯克石滩上星星点点的自动航标灯,像一朵朵正在怒放的硕大火红的猪鼻花。而右岸的小村却冷落凋零,荒无人烟;左岸石滩区内也是一片空旷荒凉。但凡年轻一点的人都远走高飞了,不过在石滩的浪涛声中呱呱坠地的人,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会把这声音牢记在心底;只要他的双目还明亮,他就会看到那幅熟悉的画面:排排巨浪卷着雪白的浪花一刻不停地涌过石滩,撞到礁石上,水花四溅,随即化为阵阵青烟;而一到冬天,冰封的河面上就会堆起层层叠叠的冰山,到了流冰的季节,连坚硬的大地也会发出隆隆的巨响,似乎它就要被削平,就要遭到倾覆。出生在石滩区内的人每逢忆起当年秋夜的情景,心口就像针刺似的疼。在茫茫的夜色中,两个渺小而又勇敢的人——爷爷和孙子,驾着一叶小舟,向一只只浮标灯划去。他们从藏在贴近心口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划了一根又一根,祖孙俩都绝望了——白费力气,火总被吹灭,熄了的浮标灯点不着;四周的石滩在咆哮,耀武扬威地狂吼——既看不到岸,也看不到一片陆地,但是决不能玩忽职守。一夜之间,浮标看守人岂止一两回离开温暖的小木屋,走入夜间狂啸着的无底深渊,去点燃熄灭了的浮标灯,正因为如此,这些导航的灯火在漆黑的夜里,不论暴雨如注,不论风雪弥漫,不论狂风大作,都始终放射出光芒。

我至今还记得那些老式的里面点火的浮标灯,于是情不自禁地对巴维尔·叶戈罗维奇赞叹起当地航运工人的本领和勇敢精神来。巴维尔·叶戈罗维奇听了只是耸耸肩膀,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是工作嘛,是分内的事,做做就习惯了。后来我又跟他说,我小时候乘坐“鲁德祖塔卡”号或者别的什么轮船时见过好些浮标灯,当中很可能有巴维尔·叶戈罗维奇亲手点燃的,他有好一会儿陷入了沉思,然后喟叹一声,说道:

“没什么稀奇的。大好的年华已经过去了……”

起网了——这种袋网又窄又长,编得结结实实,它下在礁石之间的缝隙中,袋口迎着水流张开。网上挂满了黏糊糊的苔藓,里面有条髭须满腮的鮈鱼,样子一点也不机灵,看来已经被水冲得奄奄一息了。巴维尔·叶戈罗维奇厌恶地把这恶心的东西从袋网里抖了出去。鮈鱼翻了几下,沿着石岬顺水漂走。几只海鸥为它你争我夺,尖叫着扑打起来。小鮈鱼一下沉到水里,不见了。于是海鸥又安安静静地在水面上盘旋,耐心等待大自然另外的恩赐。巴维尔·叶戈罗维奇把网上的脏东西甩干净,我此刻才弄明白,为什么石滩边上和石滩上到处溅满像牛粪稀似的脏东西。

“水电站,”巴维尔·叶戈罗维奇解释道,“现在是水电站管治着这条河;说涨水,一个钟头就涨上来,说落,一个钟头又会落下去。河水这样一涨一落,河岸就永远没有干透的时候,这些脏玩意儿就像黏糊糊的鼻涕,总这么拖着,拖着……”

第二张网也下在礁石的裂缝中间。这里像条小小的石走廊,两边是平滑的石壁,河水乖巧地经过这儿流入网内。

“这些裂口可不是天然的,”巴维尔·叶戈罗维奇兴致勃勃地对我们讲,“这是人开出来的。古时候人们用火来烧石头,不知烧掉了多少树木。石头受热就爆裂,人们又使劲把它弄松动,拿楔子凿开,辛辛苦苦劳累了不知多少年月,到如今,家家户户总算能够又快又巧地捕到大量鱼鲜。噢,到了我这一辈,都会用硝氨炸药帮忙了;可也不能平白无故把石头削平,虽说那些石头在这里真是多得要命,好像挺碍事,但也不能滥炸一气;要不然,河上尽是尖利的礁石,河道就不能通航啦!石滩能够调节水流,说实话,从前它就调节来着。如今是水电站统管一切了……”

第三张网内捉到的是一对死鱼,还有一条撞得满身淤青,缩成一团的斜齿鳊鱼。

“瞧,我还想请你们吃鱼呐!亲爱的客人!”巴维尔·叶戈罗维奇摊开捏住三条可怜巴巴的小鱼的手,看了看这些捕获物,摇摇头,扑通一声把它们全扔回水里去了。他把几张网搁在岩石上,默默地站起身来,走到被高处流水冲出的一条荒沟,沟边长着一丛丛卷曲的越橘。

我们用水擦洗全身——这里没法游泳,这个号称世界最大的水电站蓄的水那么深,太阳也晒不暖和,隆冬盛夏水温都几乎不变。在西伯利亚土生土长的俄罗斯人常常无可奈何地开玩笑说:谁想游泳,就请到北极圈以北去吧!

人们仍然按照惯例,在入冬之前把舢板都拖上岸,大小船只统统停靠在河湾的船坞里。只有被人遗弃的寒气漫漫的叶尼塞河,在睡意矇昽中不声不响地在寒雾笼罩的两岸当中奔流不息。水上杳无一人,岸上也不见人影;只是在一群巨大的礁岩附近忽闪着那些使用鱼叉的偷渔人的微弱火光,但转瞬之间这火光也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了。在一个高坡上,仿佛在阴森森的地狱里,星星点点的火光突然穿透那浓重的雾霭——原来是小心翼翼在山间行进的车队!但凡严寒时节,车灯都得昼夜亮着。薄薄的冰块顺着疲惫不堪的河流漂着,漂着,有时也慢慢地打个转转,每当漂到一处风吹不着的僻静地方,它们便悄悄地靠岸歇息,于是一下子便冻在一起——河流多想停下来稍事休息,静静地盖上一层冰被啊!

但如今叶尼塞河已不得安宁,而且再也别想安静了。不知安静为何物的人类,总是凶狠倔强地要把大自然驾驭、征服。然而大自然是不会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就拿水草来说——老百姓很贴切地把它叫做水里的瘟疫——现在已孳生到一千五百多种,遍布全世界各种水塘水库,尤其在尚未种植东西的新辟的水域里长得就更迅速。仅仅一个基辅水库,这种讨厌的水生废物一个夏天就长出了一千五百万吨,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水库里有多少——谁也没去算过。

我们被冰水刺得发痛,便爬到石岬之间淤积起来的平坦沙地上晒太阳,打算在石滩的喧闹声中打个盹儿。正在这时,我们看见巴维尔·叶戈罗维奇沿着荒沟向下走来,他泄气地,但也似有所得地微笑着。

“瞧!”当年的浮标看守人边说边打开一小块破布。“有三条宝贝钻进我街坊的网里去了。我好说歹说要来了一条。”

我们不多一会儿就做好了鲟鱼汤。

“你们吃吧,吃吧!”巴维尔·叶戈罗维奇再三劝让着。“我们在这儿尝得多啦!”他得意地说,又拿起汤勺指着叶尼塞河对岸石滩下游的一排礁石继续讲道:“那边有两个水潭,过去一到冬天名贵的上等鱼就在那里边‘歇着’啦。嗬,多得简直像一大堆劈柴,一尾摞一尾。”接着他又说:“那会儿,派了人拿枪看着,谁也不许到水潭来祸害。水潭封冻前允许每家用大网撒两网,撒过两网就算完!不过这就够吃一个冬天了。那时人们在河上自己当家做主,自己监守着,对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是绝不会客气的。”

可是现在,连盛夏寒秋,这些水潭里也没有上等鱼了。它们离开石滩游到叶尼塞河的下游和安加拉河去了,是霉烂的污物把这些调皮而又怕脏的鱼撵走的。只有为数不多的鲟鱼还听从大自然的召唤,按照自古以来的规矩勉强游到石滩这里来。在牵引船“叶尼塞”号上,再也吃不到鲟鱼,只能吃吃稀饭,红甜菜汤,油炸竹莢鱼和劣等的赫克鱼。

“给我们镇上商店运来的也是什么茄汁虎鱼,”巴维尔·叶戈罗维奇叹了口气,“还有这个,叫什么来着?可怎么说呢?当着妇女的面都说不出口。哦,叫那个什么勃列度加[1]。给安尼塞运来的——竟是这类勃列度加!往后还叫我们怎么活?!”

“这人也在为‘往后’操心!我们全都在为将来担忧呀!然而只是在脑子里担忧,而我们的两只手却在干什么呢?……”我心想。

巴维尔·叶戈罗维奇不再做声了,我也感到闷闷不乐,于是也就不想再提他故乡的种种情况了:譬如说,他的家乡乌拉尔,受人祸害最早,也最厉害;许多湖泊、池塘和河流水色像生了锈似的,什么生物也不长;美丽的乔索瓦亚河受尽了伤害和折磨;还有那卡马水库,它附近的土地遭罪已经二十五年多了,也曾有人想弄个堤岸把水挡住,但不成啊,土块不断地塌落、塌落……

有谁会反对让几百万千瓦乃至数十亿千瓦的电能供我们使用,为我们大家造福呢?当然,谁也不会反对!可是到何年何月我们才能学会不仅仅向大自然索取——索取千百万吨、千百万立方米和千百万千瓦的资源,同时也学会给予大自然些什么呢?到何年何月我们才学会像操持有方的当家人那样,管好自己的家业呢?……

石滩在狂号。它还像一百年前、一千年前一样喧闹不息,可是鲟鱼——这些给河流增辉的生灵,已经不再回到石滩的激流中鱼跃翻腾了,不再在这儿忽闪着它那刀刃似的银脊嬉戏了。

……我从卡扎钦斯克石滩出发,来到了一千多俄里外的下通古斯卡河,这一带据说还没有发生过戕害大自然的现象。投入过路人眼帘的,只是叶尼塞河至通古斯卡河之间绵亘数百公里的河岸,是一大片甜味四溢的柳叶菜汇成的玫瑰色海洋,当中长着一些笔直但不太高大的北方树木,酸果藤密密缠绕,马林浆果、合叶子、毒莓和各种各样的小灌木到处丛生,这一片贫瘠之地倒是不容易发生火灾的,它太大了,火苗无法窜过水汽腾腾的沼地、纵横交错的小河谷、汹涌的激流,还有那高耸的终年积雪的山脊——正是这山脊护卫着无力自卫的原始森林。

其实有些东西看来比火还要可怕,这就是树蚜、木蠹蛾、蠕虫以及各种毛虫,其中最厉害的是一种永无餍足,整天无休无止地啃食树木的蚕蛾。它们给西伯利亚森林带来了浩劫。蚕蛾最早出现在阿尔泰边区,随后便转移到——确切说是蜂拥到萨彦岭,活像一条汹涌、浑浊的大河一泻千里。但凡这条大河流过的地方无不树木枯萎,满目疮痍。这和森林瘟疫一旦像脓血般流至西伯利亚大铁路时,连火车轮子也要打滑。这些害人虫一路造孽,自己也闹得精疲力竭,于是纷纷躲进萨彦岭的小河谷里,停在稠李和醋栗的嫩枝上,停在一切比较柔嫩香甜的枝干上。只要它们饿得发软的颌齿还能啃得动,它们就悄悄地吐丝编网,织出一个个小袋,生儿育女。皮色发绿、貌似无害的小蠕虫在一个个小袋里慢慢蠕动,身子缩成一团,相互间你推我搡,把新长的嫩枝也给蹭折了;待到它们稍稍长大,便把丝织的窝扯成碎片,然后自个儿顺着树干爬行,尾巴缩向头部,身子一伸一蹶,爬得挺快。凡是让这些小虫笨拙地、模怪样地爬过的小树都发黑打蔫。

这些寄生虫长成之后又大模大样地涌进森林、果园、别墅,乃至房前屋后的小花园。我曾亲眼看见我们家的老朋友,护林员彼得·普金采夫的儿子彼得·彼得罗维奇戴着像元帅帽那样神气的护林人制帽,坐在卡拉乌尔卡街当地护林所的围墙根下,可他头顶上的稠李树却已经因虫咬而枯死,而且这些不声不响的敌人沿着小河河岸爬上爬下,像一阵黑烟似的燎遍低地和山坡,先把白杨和柳树吃个精光,然后就开始品尝针叶的滋味儿。它们就这样代代相传,毫不懈怠,年复一年地结成一个个小包,吊满在孤寂无援的树林枝条上。林中雄杜鹃在雀跃,松鸦咯咯鸣叫,生性快活的喜鹊吱吱喳喳——在我们这里只有这些鸟儿能治那毛茸茸的小虫,真个是一物降一物,有的快乐,有的抽泣。

我从未想过,也没有料到,这些顽敌居然会千里迢迢不辞劳苦地爬到奥锡诺夫斯基石滩,并顺着中通古斯卡河和下通古斯卡河继续挺进。这种毛虫最早发源于南方,但是那儿有它们的天敌,大自然本身不断同它们搏斗。而在这儿北方地区,在树叶稀疏的树林里,却长满了柳叶菜,一到盛夏,它们便到处蔓生——这是俄罗斯苦难土地的伴侣,老百姓赞许地管它们叫伊凡茶。它们是大自然的恩赐,它们能掩盖大地的痛苦,慰藉人们的眼睛:它们茂密的叶丛使土地保持湿润和温暖,鲜艳香甜的花朵招来成群的蜜蜂、丸花蜂和各种小生物,这些小生物的小毛腿、尖嘴巴甚至腹部都可能把各式各样的种子带到这里来,散落在这土温和湿度都适于植物生长的地方,而这种土温和湿度正是靠了柳叶菜才得以保持的;于是种子就在这里发芽生长,有的开花,有的变成小灌木,或是小白杨、小枞树。它们占地越来越多,很快便把柳叶菜排挤掉了。到后来,柳叶菜终于完全凋萎,它舍了自身,成全了他人。

大自然真会巧安排!但是它的英明能永驻人间吗?

图鲁汉斯克的风貌跟它附近一带的没有什么两样。陡峭的沟壑深谷,纵横的溪流湖泊,把它分割成众多的小块。图鲁汉斯克一直在惴惴不安中过日子,它担心:地质学家能在这儿的地层深处找到什么吗?若是找到,城市便会繁荣发展;找不着呢,它只好继续衰落下去。不过人们总能发现点什么吧,不会什么也找不出来的,要知道这个区沿着叶尼塞河绵延达八百俄里,纵横伸展直入原始森林腹地,不过它究竟有多大呢?传说里“说是魔鬼和某个塔拉斯曾经丈量过,不过绳子在这儿的沼地里断了……”原始森林的居民常常争论说:“从飞机上丈量还准得了吗?从那上面往下看,尺寸可就短多了。”

图鲁汉斯克坐落在下通古斯卡河的河口,也就是这条河跟叶尼塞河的汇合处。图鲁汉斯克城以前叫修道院村,后来皮货贸易兴起,便改叫新曼加泽亚。

层峦叠嶂的巉岩把通古斯卡河与叶尼塞河隔开,陡峭的石墙,白雪皑皑的群峰把背后的一切全都遮挡住了。河水穿过乱石、峭壁和砾石,绕过驳船的大撑杆,悠然自得地缓缓而流,但有的地方却白浪滚滚,使小船忽儿跌入浪谷漩涡,忽儿又冲上波峰,硬铝的船帮被冲打得啪啪直响。每到这种地方,小船就会像木片似的随波逐流,东摇西摆,在浪谷和浪峰中间上下挣扎,船舵已起不了多少作用,船身也不怎么肯往前走了。不过,倘若再走上十五到二十公里,便会出现另一个天地:水波不兴,寂然无声,甚至叫人感到有点兴味索然。巨大的岩石堆叠在河口;礁石有的灰黑,有的褐红,有的嶙峋突兀,有的光洁平滑,但都直插水底;它们形成了一堵堵陡直的石壁,分别从两岸夹逼着河道——这景象令人毛骨悚然,简直是对神经和意志的一场考验,待把你考验过后,它便悄然隐退。

当然,再往前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情况,这条河有两千多俄里长,若顺流而下,你得吃点苦头,却也能饱览奇异风光,这儿有石滩,漩涡,还有那迷宫似的河湾。有个从外地迁来图鲁汉斯克的妇女说过,你要是撞进河湾里,那就非晕头转向不可。

……在三十年代,不知是什么人认为有必要把一些叶尔博加钦的居民迁至图鲁汉斯克,同时让一些图鲁汉斯克的居民迁往叶尔博加钦。从叶尔博加钦出发坐的是木筏。有人对迁移的人说:“你们在图鲁汉斯克可以贩卖木材嘛,有了钱就可以大兴土木,安家立业了。”不过能够到达图鲁汉斯克的人家实在寥寥无几,多少木筏都毁在这条愁河里了!河水把木筏冲到急流石滩上,撞得七零八散,有时又把它们拽向暗礁,弄得粉身碎骨。有个迁往图鲁汉斯克的妇女,在途中看见一个男人两手一字张开,像被钉在山崖上,他大概是被一根圆木从下面顶到上边去的,等到退潮他就留在上面了。他身上赤条条的,汗毛特别重,胡须随风飘动,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嘴,似乎在对天呼叫;他张开双臂,好像不让人们再往前走,因为他居高临下,看得见那叫人丧命的河口。

尽管事隔三十年了,但这位妇女讲起她当初在通古斯卡河一路上的可怕遭遇时还是余悸未消,频频地东张西望,用劳累过度而曲了的手指揉着眼睛,说道:“有一回木筏给冲到两道河湾当中一个没有出口的深潭里,在那儿转悠了一天又一天。三天三夜过去了,岸靠不上,出又出不去,人给折腾得没有半点力气。木筏上有五个孩子,可是既没吃的,也不会有人前来搭救——既然人们都被撵出了家门,有的往东,有的往西,都去送死,还能有谁来搭救哟?当时我那当家的在木筏上躺下,叫孩子们也全躺下,冲着木筏中间的缝缝儿叫唤:‘主啊,救救我们吧!要不就惩罚我们吧!惩罚我们这些在人世间作过孽的人吧!’我那当家的原是个不信教的人,有好几回把正教的圣像扔出了家门,兴许是因为他祷告半天赌钱还是赌输的缘故吧。这回他按多神教的规矩做起祷告来了:先削出好多爿松明,关照全家点着,叫孩子们挨个把松明抛入水里。最小那个孩子的松明落下来时搭出了一个十字,火也不熄灭,于是当家的命令全家大小把头朝着十字躺下,双手交叉,口里一遍遍地念叨:‘水呀,你不要降灾!风呀,你行行好,半夜里不要刮了,白天再使劲儿吹吧!给我们一家大小行行好吧!……’反正他念了许多祷文,结果,嗬,真的得救啦!风助水推,木筏终于回到河道上了。”

……看过风浪交加的河口之后,再看眼前这段平静的河流,我不由得想起一位美丽的埃文基妇女,像这样的天生丽姝我在战前还从没碰见过。过去她们全都是罗圈腿,翻鼻孔。可这位埃文基妇女穿一身色彩绚丽的日本衣裙,坐在图鲁汉斯克浮船码头附近的圆木上。在她身旁歪歪倒倒地坐着一个像从脏水里爬出来的男人,脸上头上全是伤疤,手指只有半截——在北方就有这种人,他们在那些简易木房、过冬小屋和形形色色的栖身之处耗得精力殆尽、疲惫不堪,叫你一下子都分辨不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还有一个埃文基男人,好像是一家子的,又像不是一家子的,坐在那妇女的另一侧,他穿着一双齐大腿根的胶皮靴,嘴里叼着湿烟头。

在这三人面前的石块上摆着一瓶名贵的白兰地和一只被脏手抓过的杯子。那个埃太基姑娘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只有她才看得见的什么东西,用手摸索到酒瓶,往杯里倒满酒,慢慢地呷着,接着用牙从整包的香烟里叼出一支,不由分说地抓起同乡的手,借他的烟对上火,然后把人家的手往旁边一甩,又凝神看着前方。深沉忧郁的眼神流露出极度的悲痛,这种充满古老情趣的哀伤使人对她产生无限的怜爱,真想了解了解她在想什么,她在白雪皑皑的山峰那边看见了些什么,还是在想“怎样闲荡一番”?

我的第一个想法(那是通过思考得出的):她是个酒鬼,而且是个放荡的女人。这个美丽得出奇的北方女人穿的是最时髦的衣衫,却又沾着脏腻,等不到这衣服由脏变坏,她很快就会把它扔掉,马上裹上一件新的。我接着产生的另一个想法是下意识的,但更强烈。其实不是什么意识,不是的,这只是一种男性常有的不安本分的情绪,我觉得这个自由自在的美人儿正在向我发出呼唤。

第二天,我坐在下通古斯卡河岸边钓鱼,忍受着蚊子叮咬,心里想着那个美人,我感到痛苦烦恼。她像谁?她让我想起谁来了呢?我忽然发现:像它,像这条河流——下通古斯卡河。我领悟到,它,这条下通古斯卡河,从今往后将以无言的悲戚呼唤着人们,把人们招引到它身旁。它身穿石制衣裙,沿边镶着各种饰物:有的地方是永不消融的冰晶,像光耀夺目的沉甸甸的金刚钻;有的地方是两岸火红姣艳的鲜花,像两条花边;有的地方是长着水珠晶莹的羊胡子草的石岬、青青的草地、满布砾石的河湾,还有那不顾一切从密林里寒气森森的残枝败叶中冲出来的湍急的溪流,以及一切有生命的、能发出声响的、使河水得到慰藉的生物,所有这一切都将使人们永远铭记着这条饱经忧患的愁河。

在原始森林和林中沼泽地的上空,虚幻地呈现出远山白色的群峰,远近错落,高下相间,此刻,一切生灵连跑带爬,逃向群山那边,以躲避蠓蚊的围攻。只有我和阿基姆听任蚊子肆虐,依旧流连在林中水流湍急的小溪旁,观赏着野性难驯的流水绘出的那幅烟雾缭绕、令人心醉的奇景。我们那顶橙黄色的帐篷转眼之间变得灰黄灰黄的,显得有点儿脏。原来那是蚊子嗅到了人血的腥味,立刻飞来,在帐篷上密密麻麻地盖了一大片。它们叫人不得安生,叫人无法吃饭、睡觉、思索。烈日当空的时候,北方的蚊子,寒地的产儿,受不了这热气,纷纷躲到草丛里,于是林边灰白的草便微微颤动起来,发出一阵咝咝声。阿基姆点着烟草,熏赶帐篷里的蚊子。他穿好“拉锁衣”,坐在那儿,屏住呼吸,听着头顶上一阵阵的嗡嗡声,不时大声地喊着,叫我快躲起来,见我不理睬,他便慢条斯理地说:“唉,你不懂!要是让它们叮上了,可就没命啦!”

我带着一小瓶“德塔”牌防蚊油,身上穿着一件海军的涂胶轻便上衣,里面还有衣服和衬衣,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了,但蚊子照样还找到可以叮咬的地方,像眼皮、鼻孔、嘴唇,甚至还钻到手表底下叮手腕,穿过长耳风帽蜇脑袋。多少年来我梦寐以求地想在北方的河边坐坐,钓上一些还不知道怕人的鱼儿,领略一下大自然的静谧——我未必还会有机会来北方了,年龄、身体都不允许了,现在我难道能因为蚊子而放弃难得的机会,打退堂鼓吗?

茴鱼和折乐鱼沿通古斯卡河溯流而上,三三两两地窜进各条冰冷的支流里藏身,淡水鲑鱼的汛期已经结束。不过,间或还能钓到本地的西伯利亚茴鱼和一些懒散的、喜欢中途歇息时随意离群戏耍的淡水长尾鲑鱼。鱼儿咬钩时可有意思啦!钓鱼竿我下了两根,一长一短。不知怎的,鱼儿都爱找长的那一根,我把它下在林中溪流的下方,这儿的水喧闹着涌进傲慢汹涌的通古斯卡河。钓竿的坠子有两大粒霰弹那么重,不然渔具会让河水流沙冲走的。林中小溪里的水比泪水还要清澈,但不管怎样,经过森林时总会有各种小生物、瓢虫、跳蚤、毛毛虫掉到里面,还有石头沙砾下面各种各样的小生物也会被水带走。难怪本地茴鱼和淡水鲑鱼都机灵地守住溪流出口的地方,常常像贼似的扑打抢食。

我等着大鱼来吞钩——长途跋涉而来,岂能空手而归?!果然,长钓竿上的钓丝被扯了一下,逆流移动,接着猛地被拉向河水深处。钓竿梢纤细的末端颤动起来,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拽着,弯得像个问号似的。

我急忙把钓竿抓牢。

在这之前我已经钓到五尾茴鱼和四条当年孵化出来的小鲑鱼了,它们咬钩时同这回可不一样。紧张的心在提示:“上钩的是个大家伙!”我急忙回想着钓丝够不够粗,结子是否打牢,小虫是否放好?钓丝没有毛病,拴得也很牢靠,鱼钩是大号的,钓竿梢也经过试钩检查。这鲑鱼还磨蹭什么呢?它是个滑头还是个傻瓜?说不定它咬住了蚯蚓的一头就在等我用力猛扯,白白奉送它一块我这里已经所剩无几的肥饵?

管它呢,豁出去啦!我没有扯钩,只悄悄地把钓竿挪了挪位置,引起的反应是——猛地一拽,我差点儿叫竿子脱手!一条鲑鱼弓着身子反弹窜跳起来了!我无法把它拖到岸边,无法叫它不动,无法把它提起来,让这凶猛的家伙在空中呛气。倒是鲑鱼在牵掣着我,而不是我在降服它。好在渔具的各个部分都牢靠、结实。看来这条大鱼把蚯蚓连同鱼钩一起全吞下去了,要不它早溜之乎也。就是说,刚才鲑鱼停在湍流中,安安稳稳地品着蚯蚓的味道,因此钓竿便像个问号似的弯了起来。喔!我这人可真行!可真行啊!要是冒冒失失,疏忽大意,那就只好“此致敬礼”——完了!我打猎时的确常常有这类事,有时猎物都快挨到脚边了才射击,可有时却让鸟儿飞出快两俄里了再放枪!但这一回,你可逃不了啦!我是耐足了性子!鲑鱼拖着鱼竿游过来游过去,乱蹦乱跳,拼命想争到自由,回到它那广阔的天地中去。我也跟着在岸上来回奔波,说什么也不松手。忽然,大鲑鱼似乎明白过来:人们不会把它放掉,它回不到河里去了,于是猛然冲向河岸,它背上那神圣的鳍(在西伯利亚习惯于这样称呼脊翅)把水面劈开。这条鲑鱼又犯了一次错误,不过是一生中最后的一个错误了!我于是飞快地扑到岸边,把这条拼命挣扎,碰掉了不少银青色鳞片的漂亮的黑脊背大鱼扔到发暗的沙地上,再一脚把它踢到一边。我高兴得跳了起来,得意地嚷嚷着,管自己叫老渔夫。其实鲑鱼如果想跟我耍花招,就不该向岸边冲过来——转眼我就要把钓索绞紧,再活动可就不容易了!总而言之我是个能干的好汉,鲑鱼呢,对人也厚道!瞧它就这么上钩了,落网了,它带给我的这份高兴劲儿,即使不够我后半辈子享受,也够享受很长一段时间的了。

周围渺无人迹,你可以随心所欲,哪怕回复到童年的天真也行——我这就亲了亲鲑鱼那沾满沙子的有股犟劲的尖脸面,然后把它带到溪水旁,抛进四周围着石头的水潭里。鲑鱼在这狭窄的水坑内马上活跃起来,拍溅着水,搅起了水底的淤泥,撞击着周围的卵石,想立即逃跑,结果只落得个蹦到潭外,晾在石头上。它又扑腾了半天,才重新回到舒适的水里……

这一夜还有几尾大鲑鱼前来光顾钓饵,但我再也没能得手——这些家伙全都比我狡猾、比我有力气。

我盼着白天,没有蚊子叮咬,好喘口气休息休息,哪怕稍稍睡一小会儿也好。可是盼来的这个白天却十分闷热,在帐篷里人都快给憋死了。我穿着汗透的衣衫,气喘吁吁,昏昏沉沉地向树林走去,满心希望能找到些蚯蚓,顺便也歇歇凉。可是我刚一走进这个到处长满青苔、树身虽细但却爬满各式霉菌的小树林里,便立刻感到窒息、闷热不堪。我一下明白过来了,这里除了钻进我嘴里、耳朵里的蠓子之外,再不会有其他活动的东西。各种动物、小生物全都跑到高山大岭通风的地方去了。在死气沉沉的森林里,只有靠积雪哺育的溪流还能生存,还在欢乐嬉戏,自由呼吸。不过这里没有一点点空间能让它稍稍伸直,略略舒展一下,获得安适。它像一头受惊小兽,低声吼叫着在滑溜溜的石头当中到处乱窜,有时几乎完全陷进冲洗干净的树根下面,失去踪影,有时又被什么东西挡住去路,于是激动异常,泡沫横飞,来回打转;但经过日冲夜磨,总算冲出许多沟沟,于是它可以由这丛石堆跳到那丛石堆,像小蛇似的在乱石的缝隙中蜿蜒蠕行;等来到沙砾坡地,便又被肢解得七零八碎,最后好容易汇到一起,奋力穿过岸边被流冰堆积起来的垃圾(这些烂糟糟的东西差点没把它堵住了),冲出原始森林,奔向通古斯卡河。

这条醉汉似的水流,把洁白的水沫衬衫当胸撕得粉碎,无所顾忌地向前闯了几百俄丈。这样自由自在地奔跑使它乐不可支,快活得咕嘟咕嘟直叫,猛地一下扑入下通古斯卡河,活像孩子投入慈母怀抱,顿时安静了下来。一到冬季,野性难驯的林中溪流便沉入寂静的冰雪梦乡,披上雪白的素服。有谁会知道,在白雪覆盖的树木中间,在厚厚的雪被下面,有条原始森林的溪流正在酣然沉睡,一直睡到来年那幸福的时刻,太阳将把它唤醒,它重又兴高采烈地奔腾跳跃,欢呼夏日的来临。

我明白已不可能在这儿找到蚯蚓,便折了根嫩枝,用牙把树皮撕掉,一边嚼着那多汁的嫩芽,一边从这块石头跳到那块石头。正当我跳出挡路的乱石堆时,突然在冰草、莓系草、凌风草和各种又高又细的杂草丛中看到了一株百合花——那样晶莹欲滴,那样娴静幽雅!在这灌木林和河边的草丛中间它正悄悄地绽开那娇艳的花瓣。

“萨兰卡!萨兰卡!”我乐得忘乎所以,像疯了似的,差点没从石头上滑到冰水里。

在我们家乡一带把各种百合花都叫做萨兰卡。其中人们最爱栽种的是一种亭亭玉立的优种百合,它开的花是雪青色或瓦蓝色的,像雄鸡的彩色羽毛那般美丽,花瓣油润鲜亮,像刨花一般卷曲,我们小时候可吃够这种花瓣了。也有一些生长在高山上的萨兰卡,花瓣殷红得就像注满了儿童的纯洁的血浆,乍一看真以为是手工艺品。其实这也的确是世间罕见的艺术珍品。至于人们,他们总是把一己的私意强加于自然,随意改换色彩,矫揉造作地毁坏自然的本色。

我双膝跪下,探手去触摸萨兰卡,它哆嗦了一下,蜷缩起身子来领受人手上的暖气。花儿红若朱唇,形似小喇叭,花心深处像覆上了一层白色的天鹅绒,寒霜雾凇似的花粉像在透出丝丝意想不到的暖意。不由得使人想起海外那充满神话色彩的仙人掌的艳射怒放的花朵。

“可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呢,我可爱美丽的小花儿?”我那被蚊虫咬肿了的眼皮眨个不停,难道我变成这么多愁善感的人了吗?不,不是的,蚊子闹得我两天两夜没合眼,我累了……

甚至在这片人迹罕到的荒凉的河岸上,我对自己这种脉脉柔情都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真想在什么人面前为自己申辩几句。我小心翼翼地从球茎上掐下百合花,好待来年它再破土而出,重新开花。花儿在我手上洒落下一些雪白的小小颗粒,花柄快蔫了,无力地垂下。我把萨兰卡轻轻放进潺潺的水流中,离我下钓竿不远的地方。大概是因为离开了那阴冷昏黑的针叶林,来到了明亮暖和的地方,沐浴在清新的雪水里的缘故,花儿信赖地怒放开来,宛如一颗娴静寂寞的心儿突然被炽热的爱情所照亮。我好像觉得,野性难驯的水流明显地变得安静甚至温顺了,它轻抚着洁白的花蕊,花蕊上三颗褐色的小种子活像依稀可见的小准星。

后来,我曾翻遍了各种植物标本手册和资料,但怎么也找不到这种萨兰卡。有一次我在画册里看见有一种花像它,但名字叫“达宛儿百合花”。我于是断定,今后再也不会看到那种萨兰卡了。可是有一回,在南方一个精心护养的花坛中,有一朵图鲁汉斯克百合花竟笑盈盈地出现在我面前。不过小牌子上写的却是“雅丽的瓦罗达”。

天晓得这南方的“瓦罗达”是如何长途跋涉跑到图鲁汉斯克那荒凉边远的地方的,看来一路仆仆风尘使它那过分招摇、异常惹眼的艳丽姿色略有几分消减。不过情况也许恰好相反?莫非正是幽雅的北方小花漂过江河海洋,顺流南下的时候,风暴卷起了它的种子,四散飞飏,于是在漫长的旅途中留下了美名,而炎热火红的太阳又给它披上了一身艳装?炎炎烈日把花儿晒得发紫,南国之夜又给它浓浓地抹上一层墨色,使百合花更添了几分刚劲,卷曲的花瓣看上去已不太像花瓣了,倒更像一只只炸虾。不过在百合花的深处,在喇叭形的底部,还能看到花蕊隐隐发白,羞涩地映亮了整个花托。花籽无所顾忌,大模大样地探身花外。它们不是两颗三颗,而是成把成束;它们一颗颗饱满成熟,在闷热的花心中折磨得筋疲力尽,沉甸甸地低下头来,恨不得马上落地生根,开花结籽。

图鲁汉斯克百合花不是手栽的,无须人精心照料。它吸吮着冰冷的陈年积雪的水汁,领受着茫茫雾霭的抚爱,苍茫的夜色和不落的太阳都在守护着它,给它孤寂的生活带来温暖。这里的百合花从来没有见过漆黑的夜,只有在沉闷的雨天或破晓的时辰,当阵阵寒气从冰峰雪岭袭来,团团冷雾从附近阴森的树林腾起,它才会闭合起来,保护自己的花籽。

过去的情况是怎样的——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我在遥远荒凉的下通古斯卡河岸上发现了这朵可爱的小花,从此这朵花便盛开在我的心中,永远不会凋零。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这是个昏沉沉的更加闷热的黑夜,四周寂静得让人觉得耳朵里老是嗡嗡作响。我脏极了,一身汗臭。忽见石岬后面窜出一条小木船,正翘起船头向我这边疾驰而来,一头冲到了岸上。

“哎,朋——友!”两个男人,浑身血迹,在船上喊叫着。“你要什么就随便拿吧!快给点防蚊油擦擦!这个咬呀!叮呀!喔唷……唷……简直没法说!”我把那一小瓶防蚊油递给他们,他们边哼哼边涂抹,像得救似的透了一口气:“上——帝——啊!”这些渔人沿着通古斯卡河往上游追赶茴鱼,鱼没追着,却喂饱了蚊子。这会儿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粗野地咒骂着蚊子:“哎!转悠个啥,嗡嗡个啥!还要干什么?你们咬去吧,混蛋!我涂了满身油,喜欢不喜欢?不中意了?!”为了向我表示谢意,他们要我收起钓竿,同他们到图鲁汉斯克去共饮几杯。

我谢绝了,他们遗憾地说:“那可会给蚊子咬死的!”说罢给了我一些蚯蚓,便开动马达,风驰电掣地飞驶而去。

有了这些新鲜蚯蚓,我又钓到一尾鲑鱼和几条小鱼。这时地面的热蒸气更浓了,空气凝滞了,蚊子也多了。我端坐着,把双手插到袖子里,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我可真后悔没有同意跟渔人们一道离去。

就在我们去图鲁汉斯克的路上,阿基姆赞不绝口地夸他地质勘探队的那些伙伴,说这些不知疲倦的地下侦察兵们,必要的时候是能把什么都送往月球的。不过这北方地区,人事变迁比任何别的地方都要快得难以估量。阿基姆那些行踪飘忽的战友已经风流云散,早就离开了图鲁汉斯克;于是他只得气喘吁吁跑遍全城,好不容易才在一间简易木屋里找到了一名睡眼惺忪的带路人。此人要了我们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把我们带到了这里,一路上只张口说了一句话:“你们得等到‘换礼拜’那天。”“换礼拜”那天就是星期日,还有两天好等。坐等两天这滋味可不好受!

从下通古斯卡河峭壁林立的河口传来很强的轰鸣声,时断时续,远远就能听到。这是马达在吼叫,它发出一种非常自信的节奏。一艘银光闪闪、引人注目的摩托艇正破浪劈水而来,水浪高高掀起,幻化成一双白色的翅膀。摩托艇修长的艇体,轻快自如地在水面上滑过,像一条凶猛的鲨鱼。在艇首下甲板舱与两舷齐平的部位,有两个镶着航空玻璃的圆形舷窗。

摩托艇鸟嘴似的船头啄开滚滚河水,把它们摔往两边,似乎并非故意地对着我直驶过来。舵边坐着一个结实的小伙子,他模仿宇航员,穿了一身严实不透水的服装,脸膛黝黑,一副久经风吹日晒的模样,那傲慢的眼神简直像个海军上将。在他的脚下,一支能连打五发的卡宾枪闪着烤蓝色的光。小伙子既不问好,也不说话,只用一双警觉的眼睛试探我。他的目光在搜索我,简直要把我的衣兜都看穿了,大概是想搞搞清楚,里面装着什么证件,帐篷里藏着什么人吧。马达减速时大声地响了几下,小艇随即停了下来。从摩托艇的舱内跳出两个睡眼惺忪,但都长得十分壮实的小伙子,身上穿着少见的夏季服装。舵手对我扫了一眼。服饰整洁、肌肉发达的小伙子们都在用不友好的目光将我上下打量,其中一个很不耐烦地“呀!”了一声,便往舷外撒起尿来,还故意浇到我的漂子上。

这三个强梁汉子不久前还是正经八百的青年工人,可是干生产活儿叫他们腻烦了,于是就在飞机工厂里设计偷造了一条特别讲究的小艇,然后把它化整为零,偷偷运出厂外。半个月之前,他们从下通古斯卡河的一条支流弄走了六百公斤的折乐鱼干,眼下又跑到这儿来捕茴鱼。艇上摆着几个用油布盖好的大桶。看样子他们为茴鱼苦战一番之后,马上又该抓鲑鱼去了。在这个季节,鸟儿将要孵卵育雏,胡桃也将结实累累。他们又会开动用汽油机发动的电锯砍伐数百公顷的雪松林子。仅仅一个季度这三条好汉靠原始森林就发了成千上万卢布的横财,他们挥霍无度,明火执仗地到处劫掠。渔业稽查员切列米辛也曾尝试过追缉这帮家伙,准备出其不意把他们逮住,可是,林子里飞出一颗子弹把他打伤了,结果呢,他的船只得顺水漂到了图鲁汉斯克。

切列米辛出院之后只好转到楚什地区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段任职。在图鲁汉斯克对这类横行霸道的小股匪徒看来已束手无策。按照法律规定,非得在作案现场才可逮捕他们,可是这群恶棍人人带着武器,个个卑鄙狡诈,也许只有来个武装分队才能把他们逮住。而部队呢,明摆着的,人家有自己该干的事儿。于是乎这伙强盗在这渺无人烟的北方便得以肆无忌惮地到处劫掠而不受惩罚。这样的匪徒又何止一个呢!

“喂,你瞪眼干什么?”我脱口而说。“没见过别人用鱼竿钓鱼吗?你可是拿炸药炸惯了吧?”

舵手猛地向前冲过来,手使劲握住卡宾枪的枪把,手背上刺的花纹也愈发青得显眼了。但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一下触到帐篷,于是向舷外呸地啐了一口,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后会有期,等着瞧吧,臭货!”说着便加大马力,疾驶而去。河里沉渣泛起,小溪出口的地方露出了一小块河底,钓竿晃来晃去,水波冲着沙砾,轻轻地抚弄着松软的沙岸。银光闪闪的摩托艇就这样往石岬那边扬长而去。

对这号无可救药的亡命之徒,有什么理由,有什么必要非得在作案现场才可以动手逮捕他们呢?事实上,整个大地哪儿不是他们作案的现场!

这时万籁俱寂。只见一头公驼鹿正领着一头母驼鹿开始泅渡通古斯卡河,这可把我吸引住了,刚才那股郁闷的思绪顷刻云散烟消。它们双双对着石岬游去,明显地是想躲开人在远处上岸,可是激流把它们顶住,把它们冲向下游。两头驼鹿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吹气,用鼻孔呼哧呼哧地喘息,频频地打着响鼻喷水,眨巴着眼睛,这两双眼睛由于光线反射,时而闪闪发亮,时而又黯然无光。它们朝我这边游来,水没到它们的下颌。眼看这两头可爱的动物就要碰到我的钓竿了。我于是琢磨,用什么办法、拿什么东西把这对宝贝吓退好呢。我正要往帐篷跑去,但还是这对长角的畜生让步了,它们在离我十米左右的地方碰到河底,站住了。它们筋疲力尽地喘着粗气,歪垂着长有沉重的双角的脑袋,水像小河似的从头上往下淌。这两头长角的野兽大概心里明白,我并不想打它们,要不早就开枪了,所以它们对我毫不戒备——瞧这位大叔,在那岸坡上一个劲儿地坐着,坐着,双手笼在袖子里一动不动,八成是让蚊子咬垮了。

“你们捣什么乱呀?”

我的喊声把两头驼鹿吓了一大跳,接着河水四溅,这两头又高又瘦的畜生一下跳上了岸,飞也似的钻进丛林,消失了,只听得一阵蹄子碰石头的橐橐声。在一大堆杂乱的树丛后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来是驼鹿在抖掉身上的水。我扑哧一声笑了。没想到这一对善良温厚而动作不灵的宝贝一出现,便把我心头那种沉重和屈辱的情绪一扫而空,随着年事的增长,这种情绪越来越令人压抑和伤神。

阿基姆不声不响地走到我身旁问道:“你还活着?”我告诉他,刚才来过一伙“旅游者”,这些家伙弄死个把人简直就像擤鼻涕那么简单。随后又来了一头公驼鹿和一头母驼鹿,差点把我给吞了。阿基姆皱着眉头嘟哝着,说是看来得赶紧离开了,这儿可是大森林,民警离得远着呢……说着说着,他一眼瞧见了萨兰卡,便拿指头轻轻地碰了碰它那缀满了小水珠的嫣红嫣红的花瓣。

“这是什么花儿呀,老哥?真好看呐!”于是他又讲起了不知跟我讲过多少遍的那种花儿,还是他在儿时的一个春天,在鲍加尼达村附近的冻土带发现的。我心想:“阿基姆也开始感觉到岁月如流,不堪回首了吧。”

翌日清晨,一艘铁壳快艇低速向通古斯卡河下游驶去。我们又是挥手,又是喊叫,在河岸上奔跑起来。驾艇的是几个可爱的小伙子,船长叫沃洛佳,水手叫米萨叔叔,还有一个从培金斯卡村到图鲁汉斯克上职业技校的文静青年。他们给我们十五分钟的时间收拾东西,而我们十分钟便整理停当了。就在这短短的十分钟内,艇上那条小狗一下子四脚朝天,打起滚来,还汪汪尖叫,原来是成群的蚊子朝它蜂拥袭来。

艇上的蚊子也多得结成了团。船员们煮了鲟鱼汤,我们拿出了一瓶酒。大伙儿为这次相识干了杯,一块儿就着一个锅喝鱼汤。喝着,喝着,我的喉咙一下给卡住了。看来鲟鱼没有刮洗干净。要是让鲟鱼的鳞片卡住,那可比鱼刺厉害多了,这鲟鱼鳞呀,像玻璃片一样,一下就能把肠子划破的。我于是慢慢吃,还想责备米萨叔叔:“你是怎么搞的,朋友!”但马上想到——这准是蚊子捣乱的缘故。而这些小蠓子、大蚊子、小蚊子、牛虻等等吸血鬼在北方还要肆虐一到一个半月呢。

不睡觉是支持不了多久的。我涂了“德塔”防蚊油便在底舱的木床上倒头睡下,拿被单蒙住脸,但似乎只睡了几分钟,就因寂然无声而惊醒了过来,原来我们的船已到达图鲁汉斯克了。到得不是时候,真所谓在家不行善,出门定遭殃。我们刚一走下快艇,爬上陡岸,老天爷就骤然下起瓢泼大雨,怪不得这些天来在森林里感到那样闷热,怪不得蚊子如此猖狂,原来这几天一直在酝酿着一场大暴雨!

雨倾盆而下,密密麻麻地打在叶尼塞河平静的水面上,溅起无数的小水泡。雨水把破旧的小城市那落满灰尘的房顶冲洗得干干净净;地上的草儿,树上的叶子,全都显得晶莹碧翠。天上的尘埃打落在地,空气焕然一新。这里的野狗不计其数,这会儿全钻到各式各样的小艇下面躲雨去了。孩子们东一堆,西一伙的尖叫着戏水耍闹。所有大大小小的沟渠坑洼全都涨满了,水流成河;高高的陡岸下冲积了许多脏东西,城里的垃圾、碎木块、锯屑、陈年的布告、招贴……一股脑儿都冲到这里来了。

一个衣帽整洁的民警,龇着雪白的牙齿,一只手轻轻地扶住那顶漂亮的制帽,急匆匆地跑往航运码头去避雨。几个拎着包袱的农妇畏畏缩缩地跟在他身后,她们不敢赶在当官的头里,把当官的落在后边。码头上那个没腿的残废人,下身兜着个皮套子,一蹦一蹦地上台阶;他一边舔着唇上的雨水,一边快活地嚷嚷。蹦着、蹦着,他开始大口地喘着粗气,蹦不动了。有个农妇扔下花花绿绿的包袱,走过去抓住他一只手,使劲把他往上拽,帮着他连皮套一起一级一级往上挪。这皮东西湿漉漉的,拖在台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这妇女对残废人大声地说着一些逗乐鼓劲的话,残废人却像个孩子似的,洋相百出地舔着嘴唇,而且想方设法要摸一下那女人的屁股。虽然他两只手都没闲着,一只手用来撑着地,另一只被那妇女拉着往上拽,可他到底还是瞅准时机,捏了人家一把。那妇女瞪他一眼,尖叫起来。这时挤在屋檐下的民警和老百姓都哈哈大笑,似乎为那残废人的胆大妄为叫好。不过民警还是把他那顶制帽交给一个人——原来他蓄着时髦的长发——冒雨跑过来捡起淋湿的包袱,和那村妇一起把全身透湿的残废人扶过码头大厅的门槛。

空气沁人心脾,举目一片清新。在这样的大雨天里,即使心情最苦恼的人也会感到心胸舒坦,感到人间友情的温暖;于是疲劳、愤懑,人生一切琐屑渺小的感情,统统都会从心灵上和肉体上被驱除,被涤荡,就像灰尘和垃圾从大地上被冲走一样。

我忆起了原始森林中的那条溪流,此刻溪水准在上涨了,它大概还是那么野性,爱闹,搅得沙石翻滚,频频冲击着松软的沙岸;而那朵一时还没被溪流带走的百合花,大概正在追波逐浪,回旋上下,张开那鲜艳的唇瓣,像是在呼喊。它在向无边无垠的大森林告别,而森林正应和着雨声奏出使人感到宁静的旋律;郁郁寡欢的树叶和荒草开怀舒展,连针叶也变得柔软了;至于那些该死的吸血蚊子,虽想躲避暴雨的鞭打,可又无处藏身,雨水将它们打落在地,溪流把士们冲进河里,成为鱼儿的美餐。

雨大得看不出雨丝,简直像一堵水墙悬在我们头上,悬在城市和远处森林的上空。这滂沱大雨叫整个世界面目一新。在商店的木屋附近有三个醉鬼,彼此搂抱着,脚踩在水洼里,看样子是想跳舞。我认出当中一个就是那漂亮的埃文基女郎。那件好看的花条衣衫经雨一淋,已经成了刺眼的泥土色,它紧紧贴在女郎那匀称美丽,但已显出倦态的身上,湿发散乱地粘在脖子上和前额上,也有跑进嘴里的,女郎不时把发丝吐出来。她猛地把妨碍她跳舞的两个男人一推,那两个人立刻乖乖地躺倒在水洼里。姑娘一边粗野地叫喊着,一边如痴似狂地手舞足蹈起来,穿着进口凉鞋的双脚踏得泥水四溅。此时此刻她真像个萨满教的女巫师,她的叫声也真有点巫师的味道。走近以后我们才听明白,她是在喊:“我们是年轻人!我们呀,是从纬度六十度[2]那边来的孩子!……”

同我做伴的那个“老哥”,原先走在我后边,没精打采的,忽然间精神抖擞,在人行道上吹着口哨,迈着舞步,双手张开,扎煞起手指,迎着美丽的姑娘走去,他的手腕不停地扭动着,他仿佛听到了只有他才懂得的呼唤。

“哈纳—阿布卡利!”

“哈尔—基乌柳卡利!”漂亮的姑娘应声回答,白玉似的牙齿闪烁发光。

“他们是在彼此问候。”我猜想着,并试图叫住阿基姆,可是他这时对什么都充耳不闻,除开那女郎,他对谁都无暇顾及了。他继续用手脚做各种古怪的动作,咂着舌头,用手指不断打榧子,这位“老哥”活像一只发情的雄野鸡,向着母野鸡迎去,我甚至觉得,它连尾羽都张开了;但就在这时,那个没有指头的流浪汉从水洼里站了起来,不容分说地高喊了一声:“卡纳依!”

于是,“老哥”虽然继续打着榧子,吹着口哨,却只好遗憾地随我走了。他恋恋不舍地频频回首,在人行道上绊了好几下。他要我相信,倘若他只身一人,没有行李,又不是全身湿透,而且腰包里带得有钱,他绝不肯这么轻易地退下阵来的,他将……

我没去理睬他,于是这位“老哥”近乎抽噎似的长叹了一声,便也沉默不语了。他从我的沉默中觉察到我对他的行为很不以为然,过了一会儿便讨好地对我说:

“唉,狼心狗肺的人!真是狼心狗肺!”他颇为伤心地说。“把萨兰卡给忘了!鲑鱼倒记得,可萨兰卡,那么好看的萨兰卡却忘记带回来了!咱们还算什么人哪?!”

我没有搭话,因为我相信:流水一定会把萨兰卡带到河里,把它送到通古斯卡或叶尼塞的河岸上;而它一旦接触到土地,那么它,这野生野长的图鲁汉斯克百合花,即使只有一粒种子,也将会就地扎根、开花。

* * *

[1] 当地骂妇女的下流话,此处指质量低劣的鱼。

[2] 指莫斯科一带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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