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葬后宴

鱼王  作者: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那年夏天,阿基姆在下通古斯卡河的支流耶拉契莫河岸边的一个地质勘探队里工作。在编制上他是个越野汽车司机,但总是干干钳工的活,开开抽水站的马达,当当搬运车司机、绞盘工、钻头修理工,总之,他干过了哪些行当,做过了哪些活计,都没法一一说全了。他自己却谦虚地说:“老哥,我就差飞机还没开了。应当试一试。据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消把操纵杆向前一推,往后一拉,就跟使横切锯一样……”

在勘探工作的各种必不可少的活动中协助阿基姆的,是一个小伙子不像小伙子,壮年汉又不像壮年汉的名叫彼得鲁尼亚的人,虽说他已经三十开外,而且把整个北方都跑遍了。

阿基姆跟彼得鲁尼亚有福同享,此外,还轮番地破口大骂那辆残破不堪、东歪西扭、只靠难以入耳的谩骂和强有力的铁棍才勉强开动的越野汽车。阿基姆和彼得鲁尼亚就是用这匹人工的“铁马”在森林里开辟道路,打扫“工地前沿”,拖出陷入泥泞地的车子,有一次还把一架直升飞机从泥泞地里拉了出来。但是这辆在无底的泥泞地和原始森林里受了内伤、无人照管、被开车的浪荡鬼们弄得残缺不全的车子,已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它越往森林深处开,它那强劲的吼声和前进的运动就停歇得越频繁、越长久。

司机和助手朝“马”身上肮脏的履带踢了一脚,说这不是机器,简直是“气死人的废物”,便去要求结账。他们被唬了一顿:“合同签订过没有?钱喝光了吧?是不是这样呵?”于是什么账也没有给他们结。

阿基姆声音发颤地对领导嚷道:“哎哟哟,真不得了!真不得了!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彼得鲁尼亚一把扯开身上的衬衫,挺着刺有花纹的胸脯站在领导面前,想叫他相信自己什么也不怕,谁也不怕,因为他整个北方外加科累马河流域都见识过了,也没有给吓破过胆。一般地说来,用法庭审判是吓唬不了他的:审判过后仍旧是把他往勘探队里一塞,无非是换一个队,那时领导倒不一定是这号傻瓜,并且还会分配他去开车,甚至开一辆新车;如果没有汽车,他也准会当上个电影放映员,当不上电影放映员,也会当上钻探工,当不上钻探工,也会当上采集员,当不上采集员,也会当上悬索工,当不上悬索工,也会当上绞盘工,当不上绞盘工,也会……

谁也嚷嚷不过彼得鲁尼亚,这是所有的领导都清楚的,因此,人们主要向阿基姆施加压力,他害怕法院审讯,因为他从来没有为了任何事上过法庭,从来没有坐过班房。他对所有领导都恭恭敬敬,爱惜体谅。事情往往这样结束:阿基姆揪住自己的脑袋喊道:“我要上吊了!”便回到“马”身边,再耗尽力气,绞干脑汁,使这冰冷的铁肚子里萌发出生命来,然后载着一支勘探地下资源以及其他一切资源的地质队沿着拼杀出来的新路线前进。彼得鲁尼亚骂街骂得整个埃文基耶都能听见,他责怪阿基姆软弱可欺,要他相信,他若是这样处世行事,在这个风急浪高的世界上是活不长的。但是彼得鲁尼亚没有抛弃自己的伙伴,因为他懂得,在耶拉契莫这块地方,他们俩就好比战场上的尖兵,是没有权利互相出卖的。

……这位越野车司机和助手大喊大嚷、诅咒痛骂得累了之后,便在车子里磨磨蹭蹭地干活,平心静气地哼起一支当地的古老的歌来:“沿着图鲁汉斯克的大道,一队马车在飞快地奔跑。”突然,他们听见拍水声、啪嗒啪嗒和呼哧呼哧的声音,抬头一望便愣住了:在离他们至多不过二百俄丈的地方,有一只驼鹿站在河里,咀嚼着水草根,吃剩的草从它松弛的嘴唇上七零八落地掉下来。从那历历落落倒悬着的笔直的毛上,从整个弯曲的凸鼻子的嘴脸上淌下一滴滴的水。咀嚼过的水草根渣子也邋里邋遢地往下滴落。

阿基姆趴在地上,向营房爬去。他有支猎枪放在那里,虽然已经损坏,看来不太保险,但还能射击。矿藏勘探者们明白了原委后,本想全体出动跟阿基姆冲去,因为天天吃浓缩食品、罐头红甜菜汤和番茄酱鲳鱼使他们又馋又饿,很想吃点鲜肉,更想见见打猎的诱人场面。阿基姆却命令这支主要是由不久前释放的犯罪分子组成的战斗队卧倒不许出声,只是不能不让彼得鲁尼亚一人饱尝一下眼福,瞧瞧他这位顶头上司,一辆战车上的战友和同志,是怎样偷袭一只野兽的。

得交代一下,野兽,特别是驼鹿,现时的生活习性,与一九一三年本地区野兽的习性相比,一点也没有改变。在卡卢加或梁赞的公路上,温厚的大野兽还敢出来游逛,净想用角去顶撞“扎波罗什人”[1]或其他汽车,要不就到居民点去闯乱子,让孩子们和当地记者们高兴一阵,这些记者便把事件立刻报道出来,描写一个叫波斯基姆娅·阿加芳诺芙娜的家庭主妇,怎样用扫帚把一头老想偷吃她的山羊饲料的林间巨兽赶出了院子。

在图鲁汉斯克或者埃文基民族区这类边远地区,常常有人不顾任何禁令,像追一只野兔那样追逐驼鹿,总想把它用作自己的口粮和狗的饲料,或者卖掉换酒喝。因此,这里原始森林中的驼鹿无一例外地都采取旧制度下所采取的态度——主要凭靠听觉、嗅觉和飞毛腿,而不信赖保护动物的文件。

当然,近年来驼鹿的安宁之遭受破坏,并不限于我们边境地区,也不限于无法穿越、无人监督的密林,而是到处如此,连首都附近的森林也这样。在这种情况下,一切都是合法的,组织得可谓首屈一指。许可证是事先搞到手的,地区是事先确定好的,那里不但有取名驼鹿的野兽,而且有贪图喝酒不掏钱、想抽首都的名烟、爱打听新鲜的轶闻趣事的猎场看守人。大家知道对于这种奴才的面目和本质,涅克拉索夫早就有所描绘,他们在实质上没有改变,只是变得更加机灵,更为蛮横罢了。“我在德高望重的佩列麦季耶夫公爵的桌子旁站立过四十年,我把盛着上好的法国地菇的碟子舔了又舔,常常把那杯喝剩了的外国名酒喝干……”

诚实、自爱的猎场看守人通常是不肯替人家去追捕禽兽的。他会认为这是对他的羞辱,哪怕是再大的官,只要他们是为了开心解闷前来屠杀生灵,即便是屠杀野兽,他也会把他们从林中赶跑的。

一批武装到牙齿的追求刺激的人乘着三四辆“嘎斯”来了——不能把他们称为猎人,免得玷污了这个美好的古俄罗斯词语。在林间空地上,他们把雪踩瓷实了,点起了篝火,摘到了好些有滋补功效的罕见药草,用来煮茶(通常只能用悬钩子的嫩枝来煮茶)。“茶呀,茶!”外来的人们咂吧着嘴说。“空气多好啊!雪多美啊!难道在城里见得着这样的白雪吗?哎呀!呼吸着自然界的气息,领受到扑面的寒气,你不禁会惊叹起来,心儿多么激动啊,多么向往故乡的农舍,多么想再过上健康的劳动生活啊……”“是啊,那还用说!故乡比任何磁铁都更有吸引力!……”“还有什么可说的!普希金是位天才,他对生活分析得头头是道,他非常贴切地表达说:‘虽然毁坏了的躯体在哪里腐烂都一样……’我记得不怎么准了,忘了,大概意思就是这样:在故乡的土地上,就连长眠也分外香!……”

这样的贫嘴薄舌是在毫不含糊的、危险的、惊心动魄的事开始之前的一种抒情性的准备活动和心灵休息。他们为了提神取暖,每个人喝了一杯酒,把杯子递给猎场看守人。他一口就把酒喝下了,像狗似的舔舔嘴唇,睁大眼睛望着人们的眼睛,就差一条尾巴了,要不,准会摇晃起来的。

“待会儿再喝,待会儿再喝!”他们不客气地向他挥动双手说道。“要不,你喝足了准会把事情弄糟的!”

猎场看守人故意露出委屈情绪,情不自禁地自吹自擂起来,他说他精通自己的业务,对任务了如指掌,一些更为重要的人物他都接待过,也没有让他受过这样的委屈,没有破坏过他的威信呀。于是猎场看守人乘上雪橇一溜烟便滑到积雪未消的林中低地,在那里,一头嘴唇下垂的驼鹿随着鹿群正在打盹。外来的射手们在茶足酒酣之后已经困倦不堪,他们有的爬上敞棚去休息,有的在帐篷里歇夜。

静悄悄的冬季森林呻吟起来了,仿佛喊着“捉住”似的。一只松鸡像一颗红色的火星,突然从云杉林深处跳了出来,一只兔子愣了一下,窜过林间空地跑了,喜鹊唧唧喳喳地叫着,毛茸茸的霜花从抖动的树上纷纷落下。狩猎者们把带瞄准器的多发马枪的扳机拉上,身子悄悄向前挪动,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处女般纯洁的冬季森林,受到了粗野的骂娘声的玷辱,从里面传出一片喧嚷和叫喊的声音。一只离群的驼鹿被猎犬追逐着,惊恐万状、懵头转向地驰过林间空地,吃力地在雪地里窜上落下,只看得见脊背起伏。这只本因几十年来受到保护而对人满怀信任,但如今已无人保护,重又不再信任人的笨拙的巨兽,抖了抖汗水淋淋的两肋后站起来,不知该往哪儿跑,不知怎么才好……驼鹿的两个鼻孔像湿漉漉的活塞似的吸着气——空气里弥漫着种种在天生好洁的野兽身上很少闻到的气味:伏特加酒味、汽油味、狗膻味、烟叶味、大葱味、陈腐的内脏味。驼鹿呆然不动,听天由命了——它认为散发如此臭不可闻的气味的野兽是对什么都不会顾惜的:无论是对森林、对别的野兽还是对自己。如今躲也枉然,求饶也枉然,搏斗也枉然——这种野兽早已不在林中进行公开战斗了,只是打冷枪,在安全的距离内射击。在这种野兽身上,高尚的情操早已丧失殆尽,对大自然的友爱和正义感都消失了,由于深信自己在智力上胜过自然而变得脑满肠肥。

枪响了!一发发子弹像打摆子似的劈里啪啦、杂乱无章地响着,仿佛互相都在自我炫耀。终于有一发并非最懦怯、最下流的子弹击中了动物硕大的心脏,把它撕裂了。野兽痛苦万分地舒了一口气,瘦骨嶙峋的双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仿佛在向大地祷告或是诅咒,然后笨拙费力地半跪着侧身倒下去了,它那像精塑细雕而成的蹄子扒松了一堆雪,蹄子的隙缝卡进了湿漉漉的黄色苔藓。野兽喷出一口声嘶力竭的气,把洁白的林间空地溅得一片鲜红,它痛苦挣扎,在雪地上扒出了一个坑,使树根、残留的秋叶和秋草都露了出来。

打野兽的人们赶紧从树上的棚架滑下来,号叫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在雪地上奔跑,按照自己规定的某种仪式,或者是出于对鲜血的卑劣的嗜好,竟对着已经跪地不起的动物放空还剩在枪膛里的子弹。

……不过我说得离题太远了,而且还是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还是回过头来讲那个年轻而狂热的人吧,他顾不得膝盖和臂肘在树根和倒下的树木上摩擦得生疼,朝着目标前进,就为逮一只驼鹿给那些干重活的人做一顿美餐。

这两个同车共济的战友从自己这匹名曰“越野汽车”的赤身光脚的“铁马”背后探头望去,发现驼鹿还没有等他们赶到就已不在原地了。它涉水蹚过小河,贪馋地啃着水草,眼看就快走到满是幼鱼和鱼的浅水河滩了。地质人员有时溜达到这里来,用衬衣或毛巾兜起面条似的幼鱼拿来烧了吃,想使自己的食物多样化些,想扩大一下自己的“多味食谱”(地质勘探队里常常这样取笑自己的菜单)。河汊里水草长得很柔弱,毛茸茸的,给浑水泡得很脏。驼鹿准会嫌恶这种食品,宁可不在水里嬉戏,也要去弄点新鲜的食物吃吃,甚至跳上岸或索性“回家去”——对它这种自由自在的大家伙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在这个广阔的天地里,在这个堆满枯树败枝、杂草丛生、垃圾遍地的原始森林里你就休想把它找到了。

阿基姆连跑带跳地从一棵树奔向另一棵树。彼得鲁尼亚跟在后面,但阿基姆是预先看准后再往那里抬脚的,因此前进时一点响声也没有,而彼得鲁尼亚虽然尽量使自己的行动比水声还轻,使自己的身子比草还矮,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响声,把气憋在肚子里,不让自己踩响树枝,不让自己咳出声来,但他做不到,毫无办法,照样响声不断。事情往往是这样,你越是想熬住不咳嗽,结果却咳得越是响。阿基姆决定用拳头威吓他,转身一看,几乎吓了一跳:他的战友彼得鲁尼亚变得不能辨认了:头发竖了起来,他那被油腻沾黑了的脸上露出一层肺痨的红晕,欲火烧灼着脸,眼睛里闪烁着既残忍又惊慌的火焰,而且渐渐地在暗淡下去。阿基姆这才明白了:彼得鲁尼亚虽说因作奸犯科服过两次刑,但实际上是个胆小的人,也许还是个善良的人,不过,曲折的人生道路使他离善行愈来愈远。

彼得鲁尼亚憋足气,捂住嘴咳了一声,带着疑问的神情瞧了瞧同伴,便悄悄地自以为像猫那样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不过,随着目标愈来愈近,他渐渐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周身燃烧起来,紧张得直打噎,鼻孔呼哧呼哧直响。发燥的嘴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阿基姆用手势命令彼得鲁尼亚停下来——他压根儿帮不了忙。彼得鲁尼亚咽了口唾沫,同意地点点头,倒在树下的苔藓上。阿基姆在这刹那间想道:这笨蛋沉不住气,会跟在后面的!但此刻他顾不上战友了,他把全部注意力都移到野兽身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驼鹿,仰身顺着苏松的冲蚀沟滑到岸底下,连手带脚悄悄地爬到岸边,躲在已抽出一束束柔条的河柳丛里。

驼鹿站在河中央,疑惑地倾听着,抬起头深深地、紧张地呼吸着,河水仿佛也在呼吸。驼鹿的两肋一收,肚子便瘪了,一股水咕噜咕噜地从它肚子下边冲了过去;野兽的身子一鼓,一膨胀,水被挡住了,涌上它毛茸茸的肥胖身躯,弄得它腹股沟内怪痒痒的,水漫过胸脯时,使得它毛下的肌肉直发冷。驼鹿的嘴唇懒洋洋地耷拉着,两眼呆呆的,但耳朵却像两只小斧子似的竖着,担任着警卫任务。它们抖动了一下,像贝壳似的来回转动了几次,然后又停住不动了。野兽身上没有一块肌肉不在动弹,眼睛一眨不眨,嘴唇收缩了一下,驼鹿预感到有什么动静了。

为了准确地命中起见,最好向野兽再挪近哪怕五六俄丈——枪已有很长时间弃置不用了,枪上溅满了污泥。有一回,彼得鲁尼亚曾醉醺醺地跟在大家后面跑着,想撂倒或吓唬一下什么野兽,但是他的上司,那位老“江湖”,预先就把子弹给藏起来了。当时彼得鲁尼亚懊丧地用枪托砸了一下树干。什么枪经得起这么砸呀?即便是国产的,图拉[2]制的,如常言所说,也无非是用木头和铁做成的。

上面沙沙地响了一阵,纷纷落下来许多小土块,沙地上冒出一股水,把一片片灰色的苔藓聚集到一起。“彼得鲁尼亚这蠢货会跟过来的!他准会把野兽给吓跑……”阿基姆扳起了扳机,把枪托抵着肩,对着准星寻找驼鹿的左肩胛骨,在左肩胛骨下边,因潮湿而发暗的皱皮正频频动弹,一忽儿仿佛在往里边吸,一忽儿又立刻像个平平的小丘鼓了起来——这是野兽的心脏在有力而均匀地跳动。阿基姆屏住呼吸,正打算扣动扳机,却哆嗦了起来,身子摇晃了一下。因为有一声尖叫好像从云端里冲着他倾撒下来。这不是喊叫,而是一种撕裂东西的声音,好像闪电劈开了一棵树,同时这又是一种被恐怖挤压出来的闷声闷气的喊声。不,阿基姆不是用听觉,倒像是凭下意识捕捉住这喊声的。后来他才明白,这是人在喊叫,只有当一棵树或别的什么重物快把人压死的时候,人才会这么喊叫的。现在这喊声也在重压之下变成了这样:说是声嘶力竭的呼喊又不像呼喊,说是哼哧又不像哼哧,说是呻吟又不像呻吟,倒像一种痛苦的、压抑的,似乎只有从掐紧的喉咙里才会迸发出来的内脏深处的声音。

阿基姆从河柳丛中跳了出来,惋惜地看到驼鹿迎着面前搅起的水花,像只轮船似的顶着水走向浅水河汊,走向那云集在泥炭层上的毛茸茸的穗状醋栗,走向柳丛,走向更远的由纠缠在一起的稠李枝条组成的屏障。

阿基姆的手指没有离开扳机,紧紧地捏住枪柄,纵身跳上陡岸,冲进地面上烟雾缭绕、树木稀疏的原始森林,树干上潮湿的节子给人毛茸茸的印象,使人感到不快,到处丫丫杈杈,仿佛都已烧焦,白色的苔藓从下面反照出微弱的光。在云杉林中,他看见一个慢慢蠕动着的毛茸茸的汉子——他在挖着一个坑,把断残的树枝往里面填。这汉子没有穿鞋,蓬头散发,动作挺麻利,但慌里慌张的——他干的活里面包藏着一种鬼鬼祟祟的、邪恶的味道。“逃犯!刑事犯!原来是他跟彼得鲁尼亚干上了……”阿基姆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汉子,一边跨步走到树背后,想从掩蔽处把枪口对准他大喊一声:“举起手来!”如再有点动静,也许还得开枪。他那只小心翼翼地在柔软的苔藓上摸索着前进的脚,一下触到了一个圆呼呼的异样疲软的东西,他马上本能地把脚缩了回来,吓了一跳,还没等再往下瞧一眼,就已吓得魂飞魄散地接连倒退了几步——在刚刚溅满红色浆液和密集的血斑的白色苔藓上,一个人头赫然在目,嘴巴歪咧得不成样子,一只眼珠子挤了出来。

“咿!……”阿基姆的嗓眼里哼出来的不是喊声,而是打噎声,但就这个声音也蓦地停住了:那汉子转过身来,原来是只熊,它臀部肥大,身躯强壮,龇着满嘴蜡黄的獠牙,口水直流。被埋下去而且正被撒上树枝的那个捕获物还刚死不久,污血浸染了苔藓。阿基姆从那身沾满黑油的熟悉的工作服上已认出是个什么捕获物了——熊在掩埋一具被揉成一团的无头尸体。

他们——野兽和人——彼此紧紧盯视着。它那被沉重的颅骨压扁了的椭圆形眼睛放射出深藏而集中的野兽智慧的反光,阿基姆看出它已明白自己闯了祸,知道为此要遭到什么报应,因此为了自救,它应当再次进攻或者走开躲起来。走开是不行的,人手里握着枪,它的胆怯会让人醒悟过来,给人增添勇气。趁人还没有明白过来,趁人还在不知所措、吓得发呆的时候,得叫他蒙受更大的惊吓,然后向他猛击,把他撂倒。“呼……!”野兽抖动五脏六腑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声。但是人待在原地不动,没有用手掩面,没有扔掉枪,却突然尖声大叫道:“法西斯!法西斯!”——他喊得太猛,呛着了,声音嘶哑甚至疲惫不堪地问道:

“瞧你干的好事呀!瞧你干的好事呀,恶棍!”

野兽原本预料人会发出一种响彻整个森林的喊声来,这种混合着恐惧和绝望的叫喊将暴露出人的害怕和软弱,从而使它胆壮并且凶焰万丈。然而话语,甚至还不是话语本身,而只是说话的声调和话里所含的深深的痛楚,弄得它不知所措,有一瞬间愣住了,竖起的毛也塌下来了,它心里出现了某种与胡狼相似的卑怯心计——时机一到,转身溜掉。但是野兽已经默默地、不可逆转地撞到人跟前来了。野兽身上狂暴的怒火,对一场浴血奋战的预感,像一团烈火烧灼着它的内脏,使它丧失了理智,但使它的视觉变得更锐利,肌肉变得更富有弹性。后颈和脊背上重新竖起了焦黄的鬣毛。熊发出一声威势逼人、令人筋酥骨软的怒吼,转而变成一种吓人的胜利的狂叫,熊仗着这声吼叫越发显得凶悍,显得兽性十足。

阿基姆端起了枪,仿佛想用它把自己和野兽隔开,他的肢体和头脑都已麻木,而且惊异地发现,这只体格庞大、鬣毛耸立的野兽身上,竟没有可以瞄准射击的地方!没有一个地方!在小书和童话里老是写如何把子弹打进熊的额头。但实际上这个额头又窄又斜——如果子弹钻不到它正中,是会从额上弹跳出去的。熊的嘴脸是窄窄的,一张黑黑的拱嘴,但它既能用这耷拉着的嘴脸,也能用窄小的额头挡住胸脯。两只强有力的、好似和身子紧紧贴在一起的爪子可以举过嘴脸,富有弹性地跑动,把躯体向前抛送,同时掩护着两肋。只有那竖起鬣毛的脊梁和那像猫一样凶狠地拱起的背部才打得进子弹,但如果打不中脊椎,立刻就会被它打翻在地,被它揉烂,捻死……

阿基姆甩掉了那些束缚住他手脚的难以挣脱的无形桎梏,站到树后,哪知脚又踩着了那颗头颅,便赶忙退到一旁,这时他已猜出:熊是躲在这里,躲在这棵树后边,打算袭击驼鹿,不料彼得鲁尼亚自投罗网,正中它的下怀……

“来吧,来吧!”阿基姆迎上一步,似乎在鼓励它来决一雌雄。野兽反而一下子愣住了,肥大的臀部坐到了地上:它可没料到人会反抗。它明明看到人已经退却,躲到树背后去了,人害怕了,他个子很小,拖着两条罗圈腿,眼睛窄细,平庸无奇,活像沼泽地里的红菇。野兽却是毛茸茸的,鬣毛竖立,剽悍、凶猛。而如今这个平庸无奇的人却敢向它这个原始森林的主人进攻,熊吃慌了,动作迟缓下来,慢慢坐下,嘴巴和爪子抓了点什么,但立刻又活动起来,像弹簧似的向上一纵。然而人和野兽同时意识到他们中谁已经输了。熊的毛蓬松着,个儿显得更大了,左边腋下心突突地在跳,绒毛卷曲着,它全身发出的一阵阵轰轰声轻了下来,渐渐地停息了,就像一辆翻倒了的铁推车上剩下的石子慢慢倾泻干净了那样。熊直立起来,亮出披着柔毛的腋窝,这等于告诉对方自己的薄弱环节,指给他往哪里放枪。熊为了补救自己的失误,自以为令人毛骨悚然地大吼一声,但实际上它不过是像狗那样吠了一下,接着就虚弱无力地向人猛扑过去。其实不是猛扑过去,而是倒向人的身上。

这时砰的一声枪响,熊腋下的绒毛便燎着了,心脏好像给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条戳穿了似时,全身猛地一震,骨头咯咯地响了起来,贪得无厌的发暗的肚子阵阵作痛,脊梁骨像快断了似的,一种红色的东西在它的眼前沸腾,血直往外喷,强烈的浓烟使它窒息,使它视线模糊,它哈欠连连,要瞌睡了,身子和爪子越来越软,眼看着要散架了,它陷入了虚空状态,正在向什么地方逸去。然而熊还在它所陷入的虚脱状态中挣扎着,不愿就此倒下,于是发出一声与其说是野兽的,还不如说是牛的哞叫,挥舞爪子,抓住了一样什么东西。这头野兽不知是凭最后闪过的意念,还是凭充满滚烫的鲜血的眼睛,还是凭那正在减弱的异常敏锐的嗅觉,闻出了令它憎恨的气味,明白了它抓住的是冰冷的枪支。于是它用一声不可一世的狂呼,用那所向披靡的凶猛的余威激励自己,试图站立起来,把锋利的爪子向上举起,要去撕碎这个长着罗圈腿的跟红菇一样平庸无奇的家伙,并跟他同归于尽。

但野兽在猛扑的当口向人喷出的那最后一口气,终于变成一阵痉挛,使得这个强大的躯体全身战栗、痛苦地蜷缩并立刻四肢伸直了。于是它身上的一切便都精疲力竭地安静了下来。它那仿佛涂过漆的黑爪子还在微微颤抖,相互敲击作响,右腋下的毛还在颤动,血正从左腋下似喷泉般地涌出来。血浆里不断翻起一团团的气泡,这时野兽的眼睛依然闪着微弱的光芒。甚至当后来血液流尽,污血顺着毛慢慢地淌着,像酸果蔓羹似的渐渐凝固起来的时候,这双眼睛里仍燃烧着不可遏止的怒火和对人的永恒的憎恨——这憎恨的火花竟还没有熄灭,竟还没有被带进死亡的黑暗中去,憎恨已牢牢地镌刻在瞳仁上了。这对半开着的眼睛里,好像有人把五颜六色的刨花撒在上边,使它们蒙上了一层障眼的帷幕,然而凶残的本性是掩不住的。

野兽那显得软弱无力的深陷的腋窝里勉强看得清的细毛还在不停地战栗、抖动。但爪子已经蜷缩起来,不再咔嚓作响了。满口蜡黄的被黄土和鲜血沾污的牙齿龇咧着。

“完了!”阿基姆想道,他不敢相信自己,对所发生的一切也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他并不感到狂喜,并不感到胜利,而是对所发生和所看见的一切感到恐怖不安,他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后退了一步,竭力想摆脱这一切,忽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呃……”他的嘴唇哆嗦着,膝盖发软,他的嘴仿佛是用马蹄铁上下夹挤着似的,舌头动弹不得,不能叫喊,不能呼人。他全身迸发出的这一声喊叫也只是在他再一次碰到彼得鲁尼亚的无头尸体时才像沉重的钢锭般地滚出体外的。他急急退到一旁,几乎被那个在白色苔藓中间的暗红色血泊里飘浮的发黑的熊的身躯绊着。

阿基姆仿佛被团团包围、封锁在尸体中间,好一会儿发疯似的在原地踏步,转来转去,最后脸朝地跌到冰凉的苔藓上,静待着那只毛茸茸、湿漉漉、黏糊糊的怪物马上从上面向他扑来。

在这遍地腐叶的北国森林的深处,经常很凉爽,由于凉快,总是笼罩着一股潮气——不是露水,这里通常没有露水,而是指热天里一种水汽腾腾的透心的潮气。这种秋前的凉飕飕的潮气笼罩、紧裹着阿基姆那穿着肥大的工作服和短大衣的浑身是汗的身体。阿基姆略略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野兽——一切都确有其事,一切都历历在目,野兽压根儿没有躲藏,正以一种傻气而顽皮的姿势躺着,用两个爪子抱着枪贴在胸前。阿基姆用手擦了擦嘴唇,觉出唇上有点咸味。他那些被黑油染黑了的手指的指甲下和手腕子上都沾满了鲜血。只是到了这时他才发现右手背面已经伤到骨头了,而且无论捏成拳头也好,或者并拢五指也好,这些伤痕都看得清清楚楚——野兽在最后一次挥起爪子时仍然在一刹那之间抓着了人。

阿基姆因为自己的软弱和怯懦而感到又恼又羞,他从地上站起来,拔起一棵细纵树,用它的根钩住枪上的皮带,猛地一拉,他似乎已经忘记:一个枪筒里正装着子弹,一个扳机已经扳起。熊的两个爪子往后闪了一下,松开了枪。一拿到枪,阿基姆立刻就摆脱了种种恐惧心理,又哭又喊起来,顾不得指甲疼痛,从子弹夹里掏出子弹壳来,复仇心切地胡乱朝着被打倒的野兽开枪,子弹、铅丸、霰弹像雨点般打到野兽身上,但野兽已毫无反响,丝毫不再动弹,它既不感到疼痛,也没有凶残和憎恨了,只是在被子弹打中的地方,又厚又粗的毛抖动一下,冒出烟来,从那里流出的恶臭的血水冲淡了毛的焦煳味。

人们听到喊声和枪声纷纷赶来,阿基姆扔掉枪,双手抱住脑袋,失去知觉,摔倒在地上,他后来解释说这是由于失血过多,实际上则是由于“实在吓死人”。

彼得鲁尼亚生前给各式各样的人和组织招致过许多麻烦,然而在他如此耸人听闻地罕见地惨死之后所发生的一切,超过了人们所能想象的限度。若是造化显灵,彼得鲁尼亚能够醒来哪怕一小时,对他所受到的注目亲眼目睹一番,那么他也许会自爱起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吧。

有个人身首异处啦!“是谁干的?”一个年纪很轻、警惕性很高,且又十分固执的侦查员追问道,他是第一次来原始森林,而经办的又是这么一桩奇案。

“是熊干的。”“是啊,世界上的事本来无奇不有,我们在侦查工作中还碰到过比这更稀奇古怪的事呢。”侦查员玩着吊带,一会儿把它抻长,一会儿又啪的一声把它弹回去,表示同意说。但他还是把这名越野汽车司机请进一个单独的帐篷里隔离起来,帐篷的门被反扣着。孑身独处,无所事事和担惊受怕使阿基姆精神上备受折磨,他等待着自己的命运。一个坐直升飞机来的穿一身漂亮制服、表情严峻、城府很深的人十分详尽地调查核实罪行的细节,向队里所有的人提出了好些直截了当得露骨的问题:“司机跟助手有没有仇?他们彼此曾经威胁过要报复吗?他们是否早就是一路货了?司机从前被判过刑吗?如果判过,触犯的是哪一条刑律?”

侦查员不知怎的对熊并不感兴趣,只是对那张熊皮瞅了一眼,熊皮上满是发暗的窟窿,仿佛缀着一颗颗暗淡无光的星星,熊皮抻开在两棵树中间,森林蚜虫贪恋毛皮上的那层脂肪,在上面乱爬,小蚂蚁、黑色瓢虫和没精打采的苍蝇正在忙碌着。熊的胴体也被子弹打得弹痕累累,爪子还没有剥去皮毛,胴体用一根铁丝拴在一块石头上,在河里飘来晃去的。射手为什么要把它藏在岸边的水里,在把它打翻后为什么还要向它射出那么多子弹,这一切特别引起怀疑。阿基姆发誓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死熊开那么多枪,至于把它扔进河里“浸”起来是为了不让它发出狗肉的臭味,然后人们好把它煮了吃——就让它记住残害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吧——这番辩解更加深了那位侦查员的猜疑:他的对手是个装成缺心眼的老奸巨猾的惯犯。

这个正在受审讯的司机两次被带到肇祸地点,命令他握着卸去子弹的枪站到树背后进行“示范”。侦察人员用卷尺丈量着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的距离,用小刀从白色的苔藓上刮取血样,捡起了纸填弹塞,而这些纸填弹塞是用彼得鲁尼亚的一个情人给他的信做成的,于是立刻产生了一个新的疑点——女人!这下可有了新的侦破方案!从古以来,女人历来就是祸水,是几乎所有犯罪活动的导火线,女人和酒——是一切纷争的起因。

唉,猎熊人要是早知道那个会写写字的女人——图鲁汉斯克市机场餐厅的女侍应生——写的这封信会给他和侦查员招来这么多麻烦,他早就省下点酒钱来,买些毡制的填弹塞了……

是呀,我们所有的人到了事后都变得聪明了……

侦查员们用照相机和电影摄影机在跟熊搏斗的现场久久地拍摄猎熊人的镜头。阿基姆见到要拍电影,便怯生生地请求让他去换件干净衣服,梳理梳理头发,然而侦查员们却严厉地回答他,要他“老老实实照原来的样子做,不许隐瞒真情”,这使他全然着了慌,“示范”得颠三倒四,连讲话都嘟嘟囔囔的,简直无法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叫他怎么能不着慌呢!拍摄拍摄他倒也罢了。可是连填弹塞也拍了下来,还把所有破破烂烂的东西都收集拢来,重新拼好,据侦查员说,在把这些东西送往化验室仔细分析前,先要照相定影。

“哎哟哟,真要命呀!哎哟哟,真要命呀!”阿基姆浑身抖得像筛糠似的。“要判我罪啦!要狠狠地判我罪啦!我跟彼得鲁尼亚拌过嘴,骂过架,有时还扭打过。他喝醉酒后,我还从他手里把枪夺下来过……哎哟,这下我完蛋啦,完蛋啦!”

而且祸不单行,他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上边派了个工人,就拿着他阿基姆的枪,到帐篷里来看守他。这人是个刁滑之徒,曾经去过许多地方,因而自称“旅行家”,无论什么事他都在行,真叫你弄不明白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他煞有其事地告诉阿基姆这个在押犯说,那是给他拍了部“故事片”,马上就要去所有的俱乐部放映这部人跟吃人的野兽之间搏斗的影片了。至于那个猎熊人,因为他表演得十分蹩脚,判他坐十年班房,让他好静下心来反省反省,今后别再蒙骗自己和别人,否则就要一枪把他崩了。

忧心忡忡、被审讯弄得灰溜溜的阿基姆对一切都信以为真,关于拍电影的事也不例外。从那时起,他每看一部电影,总是暗暗希望见到自己,希望人们对自己所经历的全部“实在吓死人”的事情大吃一惊,因此他听我说在电影制片厂待过,竟那样感兴趣。他很想打听一下那里的人是否知道他参与拍摄的片子,可是天生的腼腆使他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问我。

谢天谢地,他幸好只是在一个由于犯罪要素不能成立而停止审讯的案子中照了相。勘探队领导甚至答应对阿基姆进行一次书面表扬,以表彰他在执行任务时所表现的勇敢,但是由于为追荐彼得鲁尼亚的亡魂而举行了一次不成体统的狂饮而没有来得及这样做。有人打算以破坏生产秩序的罪名把阿基姆和“旅行家”解雇,但那时野外作业季节已接近尾声,工人们正在纷纷自动结账离去,要给他们往劳动手册上写鉴定已无处可写——连封皮都早已写满了。此外,别人怎么样很难说,反正阿基姆是决不再胡闹了。他一喝醉了酒,只是亲亲大家,痛哭一场,摇摇脑袋,似乎表示一切都完了,他这是最后一次参加宴饮了,生活已经把他断送了,他不单单是在宴饮,也不单单是在亲自己的伙伴们,而是在跟人们和世界诀别。

事实上,在结案之前,在举行葬后宴之前,阿基姆已饱经忧患,受够了折磨。那个出言不逊的侦查员使他受尽屈辱,助手的惨死使他悲痛万分。他越来越感到他的助手是那样可贵,那样可亲。这位猎熊人躺在反扣着门的帐篷里,被恐怖和失眠折磨得浑身无力。他望着这个涂满掐死了的蚊虫斑痕的圆锥形体,但愿这些吸血鬼把他活活吃掉,因此连防蚊剂也不抹了。

如果蚊虫吃不了他(森林里秋季已到,这种小飞虫已经稀少,残存的也已奄奄一息),那么阿基姆决定不吃不喝地饿死,尽管他曾经豁出命去,跟野兽只身搏斗,但人们却把他押了起来!这怎么理解,怎么能受得了呀!他对生活已不怀任何兴趣了,认为他和生活的一切联系都中断了,这位“老哥”把一切都归咎于天意,总结出人生不过是吃喝玩乐罢了——地质勘探队员们在领工资时就是这么说的。

“彼得鲁尼亚总共才差几天没能活到预支工资的日子,而且只差一个月,甚至还不到一个月,就能赶上总结账的日子啦!”阿基姆忽然想起了工资的事,立刻被一种不安的心情所笼罩:他马上要以饥饿来结束自己的性命了,马上就要被埋入黄土了,那么他的工资发给谁呢?他受苦受累,喂养蚊子,吃铁锈色的菜汤,越野汽车几乎把他拉进了原始森林的密林深处。可现在那些跟他一不沾亲二不沾故的人却要把他挣来的血汗钱揣进腰包!不成!这怎么能行!也许得等一等再死,也许得留下张字条,叫他们给他清账——月工资、野外补贴、忙季补贴、北方补贴——把钱拨给孤儿院。弟弟和妹妹还在哪个孤儿院里,或许这钱还可作他们的伙食费……

一想起弟弟和妹妹,阿基姆伤感起来了:“唉,阿基姆呀,你这个阿基姆!真要命呀!”在痛苦的时刻他总是回忆起母亲来。这种伤心欲哭的爱或对她所感到的内疚使他再也无力支撑下去了,他越发感到悲戚,不能自已。阿基姆把手交叉在胸前,清晰地把自己设想为亡人,十分怜惜自己,期待着还有什么人来怜悯他,大声地长叹甚至饮泣着,好让帐篷外也能听见。他眼里涌出了两行眼泪,淌到耳朵背后,灼痛了他那一直没有洗净、被蚊子咬遍和受到黑油腐蚀的皮肤。“母亲干吗要生下我呀?”阿基姆继续想着母亲,心里很不是滋味。“要是她生了一个别的什么人该多好——对她来说反正不都一样吗?”那个别的什么人,即他的弟弟或妹妹,就会过他的日子,干他的工作,代他受苦,代他害怕侦查员,而他,阿基姆,就可以坐在暗处,从旁观察这块地方发生的事情,什么痛苦也不会有了。而如今他却要为生活而奔波,只有在领工资的日子里才能抽点高级香烟,而在其余的日子只能用马合烟来熏黑天空。甚至连克拉斯诺亚尔斯克都没去过一回,更不用说去莫斯科了。瞧那个爱嘲笑人的看守,却坐过商船绕地球一圈,到过非洲,印度,还到过别的什么地方,真不像话,连蛇和乌龟都吃过了,外国的甜葡萄酒都喝过了,玫瑰花瓣都用来下过酒了,花花绿绿的漂亮姑娘都搂过了!

可是这个最最不幸的阿基姆连本国的摩登姑娘都对付不了,出尽了洋相:前年秋天,他乘船到休养所去,走的是主航道。轮船上人很少,挺寂寞,这种时候谁也不会坐船到外面去游逛的,他那时正逢野外工作季节结束后休假,不管怎样反正得到什么地方去把钱花得有意思一点。就在航行第一天,他在甲板上看见一个女郎在溜达,她身穿一件夏季的外套,但额头上缠着一条大红飘带,穿一条劳动布的牛仔裤,指甲染得红红的,脚上穿的鞋,后跟高得像根劈柴,走起路来挺别扭,不过,船上没有一个人有这种鞋。女郎也挺寂寞冷清的。她朝阿基姆笑笑说:“哈罗!小伙子!”她弹响自己纤细的手指,问他要根香烟抽。他请她抽了一支,给她点着火,一切都很得体。她在凑火的时候,不瞧火,却瞧着他,一双涂着蓝色眼黛的眼睛眯缝着,不知是烟把她熏的呢,还是在丢媚眼。阿基姆的心怦怦地跳着!真要命呀!整个夏天在原始森林里,净待在男人们中间,可想交际场合了;现在却有了她,一个女郎,一个浓妆艳抹、鲜蹦活跳的女郎,还在丢媚眼呢!事情明摆着,这时怎么也不能再缩手缩脚的了。阿基姆便大献殷勤。在轮船的空空荡荡、凉风习习的船尾上,他把头依偎在女郎的肩膀上,和着电唱机的音乐跳起舞来。她对他并不拘束,也靠着他的肩膀,一边哼着一只不是用俄语唱的忧郁的歌,歌声使人心碎欲裂,召唤人远奔他方。她还用俄语讲出了她那令人伤心的身世:她学过演戏,在一部由名导演执导的影片中担任过主角。但是倒霉的爱情降到了她头上,她同一个著名的极地飞行员一道飞到迪克逊岛,可是在那里他已经有妻子了……“啦啦,啦啦啦……嗒叭嗒,叭嗒……唉。一切都枯燥无味,一切都平淡无奇!心儿也不再动情!萍水相逢的旅伴呵,请你把我的心儿温暖,请你把它温暖,你像一颗明星划破了那漆黑的夜空……”这些话说得多好听、多得体呀!简直可以把人美死!女郎还不管三七二十一轻轻咬了他一下耳朵,他完全愣住了,也想把她的什么地方咬一下,但勇气还不够,还得喝口酒。阿基姆匆匆说了声“马上就来!”便从楼梯上冲下去,一路上皮鞋咯吱咯吱地直响;他像敲鼓似的叩打售票窗口,抓出一把钱往窗洞里塞,恳求尽快卖给他一张双铺舱的票,然后冲进餐厅,推醒那个在水火壶旁打盹的女服务员,要她往舱里送酒、橙子、巧克力,又从背包里掏出了干鱼。

女郎乜斜着眼,不问地方乱抓乱咬,甚至嘶喊起来。“爱我吧!强烈地、火热地爱我吧!我的粗野的骑士!……”那声息,实在难以形诸笔墨!阿基姆简直不顾一切了,女郎那火辣辣的爱,尤其是那些文绉绉的话语,使他魂灵儿飞上了半天。他决定等船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一靠岸便跟她登记结婚。光棍当够了,流浪汉的生活过腻味了。

但当他睡了好大一个觉醒来,女郎不见了,钱、背包也都没了。最要命的是连上衣都给捎走了,光给他身上留了件衬衣。已经是秋天了,她自己倒穿着风衣,却给我来这么一下子,也该体谅体谅我呀!……

阿基姆一头钻进了不知谁的睡袋,里面尽是汗水、防蚊剂和烟的臭味,他尽情地痛哭起来,仿佛喝醉了似的,虽说他已经有两天别说酒,就是其他任何东西也没有沾过嘴。朋友们、战友们,这帮窝囊废,倒在走来走去,炒菜煮饭——他的鼻子闻得见食物的香味,他是猎人出身,嗅觉可灵着呢!耳朵也听得见碗碟叮当的响声。那个“看守”尽在帐篷外面开他玩笑,他恨不得从帐篷里冲出去,对准他眉心狠揍一拳。唉!这些人哪!为了他们,阿基姆曾想逮一只驼鹿,让他们补补力气,结果白糟蹋了那么好的一个人,到底是为了谁,为了什么呢?!统统去你们的吧!他阿基姆是个直筒子,对谁都把心都掏出来,可是他们却对准他的心一爪子打了过来!一会儿像那个女郎似的把他抢个精光,一会儿又嘲笑起他的心肠来……

阿基姆痛哭一场之后心里觉得好受些了。痛楚虽然仍在涌上心头,但仿佛久雨后遇到初升的太阳,心里又豁然开朗了。真想找人谈谈关于彼得鲁尼亚的事,去看看他现在怎么样了?或者和大家一道沉默不语。只要能同人们待在一起,即使是沉默,也不会是离群索居那种滋味呀——这一点他还是从童年时起,在鲍加尼达村的时候就体验过了。他刚一想到人们,刚一感到需要人们,不知谁的靴子底下就咯嚓咯嚓响起了草茎被折断和木片劈劈啪啪开裂的声音,有人用手指抓住帆布,把帐篷的门掀开了。

“莫非又要提审了?”阿基姆把脑袋也钻进了睡袋,把湿淋淋的哭肿了的眼睛紧紧阖上,甚至想装着打呼噜。

“喂,听着,阿基姆!”有人拉了一下睡袋。“走吧,跟好朋友告别去吧!……”

小河陡岸的上方,一处长满苔藓的小丘上,有一座小小的坟墓,被砍去了树干的根桩泛出白色,一绺绺的越橘枝叶,褪了色的、像嚼碎了似的桑悬钩子的叶子都朝下垂挂着。一具没油漆过的棺材斜放在湿漉漉的砂壤土和刚从深层挖出的火红色的黏土块上面。彼得鲁尼亚安谧地躺在棺材里,他被收拾、打扮得好像换了个人,身穿一件白衬衣,脖子上系着一条合成纤维的领带。在整个野外作业季节里长出来的稀稀拉拉的短发朝后梳着,把帽子底下没有晒黑的光洁的额头露了出来,有人甚至连鬂角都给他理出来了——勘探队里什么行家都有。彼得鲁尼亚的两只手上长满了肉刺,沾满了没有洗掉的黑油——这是个跟铁打交道的人。他的头用0.4毫米粗的渔网线仔仔细细地缝牢在身上,缝合处在领带下面,几乎看不出野兽伤人的痕迹,因此彼得鲁尼亚还是个完好无缺的……只有那些仿佛是画出来的暗色的爪子伤痕和那只用一张像五戈比古钱币大小的火红的秋叶盖住的眼睛,不免冲淡了葬礼那种庄严肃穆的美,没能给人一种解脱的感觉,反而使人触目惊心——一切都是确有其事:野兽、搏斗、人的死亡,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梦,不是那种怪力乱神的童话故事(勘探队里就有那样的能手可以把这些故事讲得让你半夜里发狂似的叫喊,并从床上跳起来)。阿基姆因为自己的想法和哭泣,因为自己不久前在帐篷里的种种行为感到心情沉重,不知怎的自惭形秽起来——人死了,一只猛兽把他的朋友和助手害死了,消灭了,而他阿基姆却无动于衷,去惦记一个风骚货,自怨自艾,可眼前的彼得鲁尼亚却浑身白得像死灰一般,给野兽抓得遍体伤痕……

不知是谁把自己锃亮的袖扣钉到了彼得鲁尼亚的袖子上,给他穿了一双上面缀有小孔的半高腰皮鞋——从一块亚麻布底下露出了鞋尖;亚麻布是从帐篷里子上扯下来的,虽然已在河里洗过,但还能看得出油烟、污秽、蚊斑的痕迹。当然不会把死者运到图鲁汉斯克去,当然不会把他体体面面地、在乐队的哀乐声中用红棺材安葬……总归是这样的:你干活,谁都用得着你,你一咽气,便马上车也没啦,燃料也用完啦,总之,没有人运送啦。

也许是小伙子们不让运走吧?队里的小伙子都是挺好的,吃过不少的苦,什么都明白,他悔不该当初由着自己的性子欺侮他们,骂他们废物。即便他们同意把死者运走,又有谁到图鲁汉斯克那个地方去安葬彼得鲁尼亚呢!谁还需要他呢?用接尸车和公用的棺材把他从停尸所一送走,往坑里一埋,一切不就算完了!而在这里,周围都是自己人,都在伤心,都在思忖着自己的结局,有些人哭哭啼啼,既哭死者,也哭自己。

阿基姆没有觉察自己也已在抽泣,用那只打着绷带的手擦起眼泪来了,有人拉住他的短上衣的衣角说:“小点声!……”队长致悼词了:

“……当我们穿过原始森林的密林深处,沿着从未考察过的路线向地球的宝藏不断行进时,我们失去了亲爱的朋友和战友,我敢打这样的比方:像在前线失去了英勇的战士……”

“说得好!说得对!”阿基姆从嘴唇上舔掉了泪水,他又一次想要去死,但愿对他也能说出同样的话,但愿帕拉蒙·帕拉蒙内奇·奥尔苏菲耶夫能从生荒地赶来,兴许连卡西扬卡也会乘飞机来……

他被推到了棺材旁边。阿基姆不知如何是好,直望着彼得鲁尼亚的手。由于这双手沾满了黑油,单独地看起来,好像还是有生之物——因此,总叫人不能完全感觉到他已死亡。阿基姆叹了口气,顺从地用脸挨了一下朋友的脸,一触着这冰凉的硬邦邦的东西,他仿佛像烫着了一样,立即闪到一旁;像是为了证实什么,他匆匆地摸了一下彼得鲁尼亚的手,这双手和那从河岸边冲刷出来的河柳的根丛一样坚硬、粗糙和冰凉。这么说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实在的罗!彼得鲁尼亚不在人世了!彼得鲁尼亚就要被埋葬了!

阿基姆想起要做点什么,向人探问点什么,张罗点什么,挽回点什么——不可能,也不应当出这种事,这一切的起因却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鬼把这头驼鹿引到密林深处里来,阿基姆却想打它来吃肉,彼得鲁尼亚又死乞白赖地非要看看——好奇心切啊!这又有什么呢?谁都想看看打猎,这也不足为奇?!结果是这么一个饱经沧桑、出生入死的人就这样阴错阳差、莫名其妙、毫无名堂地就……

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什么也不可挽回了。当阿基姆仍旧用那卷弄脏的绷带把湿得看不见东西的眼睛和发肿的嘴唇擦干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些在卖劲地、麻利地干活的人们。他们仿佛为着得到谁的赏识或讨好谁似的,争先恐后地在挖掘一条狭窄的土窟,在它上头已经堆起椭圆形的坟丘。

阿基姆转过身子,不假思索地毫无目的地信步朝原始森林走去。他的两条腿把他拖到了越野车跟前,他在车旁站了一会儿,呆呆地盯着车里,心里寻思着什么,突然,他紧紧地咬了咬牙,本来就两颊深陷而苍白的脸,现在变得越发苍白——他无法忍受,他要痛苦呻吟,他要高声呐喊,真想跳到推土机上启动它,把它向前开去,用这匹铁石心肠的铁马把周围的一切全都摧毁、推倒,把所有的野兽,所有的熊都赶跑,这些野兽在这个图鲁汉斯克的原始森林里繁衍得太多了,因此才出现了这种偏离法律,允许人们在此地整年把它们当做危险的野兽歼灭的现象。但是机器被拆散了,机箱盖敞开着,那只受了重伤的手疼得厉害——他往哪里去,干什么去,坐什么车去呢?况且,同伴们正在张罗葬后的晚宴。

经验丰富的勘探队长把自己的一只一公升容量的暖水壶拿来了,里边盛着酒精,他为这个工人的心灵的安宁干了一杯,然后带上图囊板和一位带着一把长柄锤子的年轻的女实习生,到原始森林去研究大自然的奥秘去了。

矿藏勘探者们活跃了起来,在林子里东奔西跑,斧子、铁锅叮当乱响,很快修起了炉灶,把罐头菜汤和稀饭吊到灶上烧着。为了不让“这堆死肉”熏坏这伙好人,阿基姆在离大家很远的地方,用被黑油腐蚀得很厉害的水桶,在一堆单独的篝火上煮熊肉,香气飘遍稀稀落落的森林,飘往耶拉契莫河,甚至飘向更远的地方,直到通古斯卡河,因为猎熊人在汤里搁了月桂叶、胡椒面、香草、牛至和野蒜。从水桶里,冒起一个个棕红色的泡沫,好似发酵的面团;不时掉在烧焦的木头上啪的一声炸开,燃烧起来,发出丝丝的声音,喷出窒息人的油烟。

阿基姆用削尖的木棍轻轻挑起一块暗灰色的肉,撕掉了皮,用嘴唇把它从刀上叼下,嚼着这块炙烫上颚的熊肉,眼睛朝上望着,仿佛是在倾听什么或者是想仰天长啸。这位猎熊人好容易才把一块堵在咽头的肉吞进了肚子,眼睛鼓得大大的,从他的脸部表情可以看出:这块不可心的、该死的、烫嘴的兽肉在人的复杂的五脏六腑之内走着一条何等曲折的路线啊!

“也许吞一个螺丝钉比这还容易些吧?”“旅行家”问道。阿基姆对他很生气,不愿意跟他说话。他装得像是闲着无事,随便问问的,但显然兴致勃勃,而且这兴致同样是从人的复杂的内脏深处钻出来的。

“还没煮烂。”阿基姆回答说,瞅也不瞅这个见过世面的“旅行家”,随后把烧焦了的木头往一块敛,好添点火力。

“瞧你吃得多狼虎!”托木斯克大学的实习生戈加·盖尔采夫突然站起来说道。“那野兽吃过人肉哪!是个吃人的野兽!把它的皮剥光了,倒还真像个人样呢!可你这个出虚恭的专家,多脏的东西都吃!呸!”

阿基姆见到过各式各样的人,长期跟他们一道生活、工作,正如一位被叫做特写作家的外地作家在当地一家报纸上所说的:摸透了各种人的脾性,所以没有把盖尔采夫的话放在心里;他还年轻,而且人家刚刚又把他的女助手带到森林里去了,他正在那里吃醋呢,正在那里猜测干吗要把她带到那里去?

“说像人,也真像人,熊的爪子也跟人的手一模一样,只不过熊的前爪没有大拇指。”阿基姆心平气和地同意实习生说的话,他还想再解释下去,但已到了为彼得鲁尼亚举杯默哀的时候了。

大家一齐一饮而尽,吃着由赤褐色的鲳鱼、米饭和加黑麦的甜菜汤拼成的大杂烩。这时盖着拖拉机汽缸盖的水桶还在炭火上继续煮着熊肉,阿基姆从桶里舀出一大块肉来,向伙伴们点头指指水桶,但他们都背过脸去了,阿基姆嘟囔了一句:“你们不想吃,那就请便吧!”他便按奥斯恰克人的风俗用锋利的小刀在鼻子底下把肉切成一片片,不住地吧嗒着嘴,得意地眯着眼,不慌不忙而又接连不断地一块一块地就着面包和腌茖葱大吃熊肉。

“旅行家”首先熬不住了。

“你这是……肉干吗要就着茖葱吃呀?”

“好吃呗。”

“旅行家”做个手势让阿基姆也给他切一块熊肉尝尝,他那副扭扭捏捏的样子,仿佛是人家在逼他吃似的。但阿基姆正全神贯注地大嚼着熊肉,心满意足得鼻子里直哼哼,对谁也顾不上看。因此,“旅行家”只得自己动手,同时装出一副样子:他是怀着嫌恶的心理去取这种肉的,上帝也能看出,他这么做不是出于本心。“旅行家”一脸不情愿地皱着眉头,甚至对篝火啐了一口唾沫。吃喝得醉醺醺的阿基姆向他指出:“你朝篝火啐唾沫,嘴唇会烂掉的!”“旅行家”从桶里拣出一块熊肉,像女人那样忸怩作态地用嘴唇从刀刃上把它咬下来。工人们紧围在篝火四周观望。“旅行家”一边把一小块熊肉嚼得烂烂的,往肚子里咽去,一边眯缝着眼睛,望着远方,若有所思,然后声称熊肉的滋味像负鼠或者说像袋鼠——不过眼下他还说不大清楚,然后又撕了一块大一点的肉放进嘴里。队里那个无线电报务员,一个城府很深的令人讨厌的人,平日整天价想的是补品和胖娘儿们,这时也切了一小块熊肉,但同时又说,没东西润润嗓子未必能咽得下去……

大家明白了他的暗示,一齐干了第二杯酒。不知不觉,这些工人都一个一个跑到阿基姆的篝火堆旁来了。他们团团围坐在盛着熊肉的水桶四周。

“要是跑肚怎么办呢?”报务员不放心地说。

“就着茖葱吃,就着越橘吃,再用酒压一压,什么肉都只会有益不会有害。”阿基姆宽慰着同志们,他在帐篷里吃够了素食,尝够了不能吭声、孤独忧伤的滋味,禁不住叨叨说教起来。“同志们,熊肉有特殊效用,它明目,益肺,抗寒——吃了熊肉,受用无穷,能长力气……”

“吃了它可以去找娘儿们玩啰!”有人哈哈大笑着说。“我可是说正经的,可他……”

“好了,好了,别犯倔了,何况现在也没有娘儿们。”

“可是……”显然,报务员原来是想提到那个女实习生的,但他的话及时地被“旅行家”打断了。

“真是千真万确:活到老,学到老,周游四方,见多识广!整个世界我都差不多跑遍了,但只见过一种长毛绒的熊。年轻时太幼稚无知,我曾想试试啃下它的耳朵,但是立即就把它吐了——不好吃。”

谈话开始了,天南地北地扯了起来,酒喝得愈来愈凶,葬后宴变成了放浪的宴饮。到第二天黄昏,偌大一只熊只剩下两对毛茸茸的熊掌。勘探者们像亲兄弟一样拥抱,不止一次地祭奠彼得鲁尼亚的墓,把酒洒在土块上,在土块中间,一摊摊灰色苔藓蔓衍着,压扁了的越橘和浆果呈现出一派红色。大家都认为自己有责任在死者面前,为他以及全人类所遭受的委屈忏悔,大家都发誓永远缅怀亲爱的朋友,从今以后再也不对任何人干任何坏事和任何令人不愉快的事。

阿基姆在彼得鲁尼亚的墓地上,抱着一根用雪松砍成的墓碑桩睡了一大觉。一觉醒来,看清自己待在什么地方以后,他感到有点尴尬,便顺着坡跑到小河边,洗了脸,走到几乎熄灭的篝火堆前,在篝火堆周围,横七竖八地(仿佛是在一场激战之后)躺卧着疲惫不堪的人们,只有那个滴酒不进、生性不善的戈加·盖尔采夫一个人坐在一个小树墩上,在拍纸簿上潦草地、利索地写着。

勘探大队队长专程从图鲁汉斯克乘飞机来这儿整顿劳动纪律。他深知此行要去同一些什么样的人打交道,所以随身带了一箱酒,可是当直升飞机降落到耶拉契莫河中间的滩地上时,这位大队长一眼就判明了情况,这个分队的人都已心力交瘁,葬后宴上并没有胡闹,并没有干架,并没有动刀子,人们是出自肺腑地哀悼死者的。

“后天恢复工作?!”勘探大队长既是命令又是询问地说。凡有资格乘汽车,特别是乘飞机在图鲁汉斯克和埃文基耶的原始森林中来来去去的人,地质勘探者们全都认识,再说他们也已嗅出直升飞机内藏着一只小箱子,于是保证在大队长规定的日期按时出工。出于兄弟般的情谊,他们想拥抱这个通情达理的好人,甚至想把他抛起来,可是大队长却大踏步涉水过河,登上了直升飞机,飞机立即轰轰发动,升上了天空。

他们信守诺言,到了规定的那天,陆陆续续地出工了。为了夺回损失掉的时间,大家起早摸黑地拼命干活,如期完成了工作区的任务,然后从耶拉契莫河返回图鲁汉斯克。至于那些留在勘探队里的人,到了下一个野外工作季节便转移到下通古斯卡河的另一条支流——更加僻远的尼姆德河附近干活了。

过了几年,阿基姆到下通古斯卡河僻远的地方去打大雷鸟,他存心绕了个弯子,沿着忧郁的耶拉契莫河久久地东找西寻,想找出当年地质队工作过的那个地方。然而不管沿河走了多少路,不管在河谷的灌木丛里转了多久,他没有能找到地质工作者们的足迹和他那位朋友的墓址。

原始森林把一切都吞没了。

* * *

[1] 汽车品牌。

[2] 苏联地名,产品以工艺精良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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