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雨》作品六号

雨  作者:黄锦树

突然下起雨来,根嫂正待拔腿返园去收胶,却听到阿土冲口而出说,割没几棵吧?就算了吧。伊一愕,但也就停下脚步。听那语气有几分强制的意味,看来丝毫未经思量,也许以前习惯了那样对他妻子说话。

一犹豫,雨帘哗地泻下,那么大的雨,即便已割了百数十棵,收回来的也是稀得不能再稀的胶水,颜色虽还是白的,水太多,却再也凝不了了,收了也只是倒掉。

——进来屋里坐坐吧。

阿土这时微微牵动嘴角笑了一下,叉开五指,抚一抚一头上乱草,提着伊带来的那包东西,往里走,伊只好跟着。屋里有股混合的怪味。发霉的,馊掉的,印度人似的。伊甚至明显闻到他身上飘来股浓重的公骚味,不会是很久没冲凉了吧。人极瘦,几乎就只剩一个骨架,披着上衣,下身是裤管宽大的卡其短裤。或许也很久没吃东西了,移动几乎没肉的脚骨时,可以感觉他上半身不自然的左右摆动——像划着船似的,竹节虫似的长手甩动时骨节格格作响。屋里昏暗杂乱,连神台上大伯公神像都被打翻了。随处是酒瓶。有的椅子竟是斜躺着的,衣物丢得到处都是,还有锄头镰刀锤子铁钉散乱一地,好像被盗匪或士兵彻底地劫掠过,不像是个有人住的地方,就算床底下藏着尸体骷髅也不奇怪。移动时,得留神脚下,最好紧跟着他的脚步。

进到厨房。伊从未到阿土家这么深处。往昔拿东西给阿土嫂,如果不是在园里,最多也只是在五脚基。虽然和气的阿土嫂多次请伊到厨房坐坐喝杯咖啡,伊都以工作忙婉拒——伊知道阿土嫂也不是闲着,事情多到做不完。割胶人都怕雨,天略变色就紧紧张张,赶着收胶。

阿土装了壶水,从灶旁的一团黑色事物拔了一小撮,伊知道那是干胶丝,火柴擦了几下点着了,伸手把它放在灶孔里几根橡胶枯枝交叠的下方,没一会就烧起来了,有一股火的味道。他随手在灶头轻轻敲掉烟斗里的灰。再从上衣口袋掏出锈色铁盒,抖动着拈了一小撮烟丝塞进烟斗。弯身从灶里取出一根烧着火的柴,低头快速点着烟斗里的烟丝,一阵白烟冲开遮没他的脸。阿土闭目深呼吸,好像这时才醒过来。他把那根头兀自灼红的柴飞快地塞回灶里。雨呼呼哗哗地下着。厨房多处水滴下来。

这时看到阿土长脚蜘蛛似的飞快地搬出大叠锅子脸盆,摆在漏雨处,把不能淋雨的东西移开。伊也动手帮忙摆了几个桶子。这才发现厨房铁皮有多处可看到点点天光,“油烟”,咬着烟斗的阿土口齿不清,指一指灶头。伊了解,这种房子,油烟熏久之后,厨房铁皮朽蚀得特别快,下雨一定会漏水,如果不补,很快就会破成大洞。他身上有多处被淋湿了。客厅房间呢?他拿下烟斗,说还好,平日都有在补。

——饮咖啡么?

阿土的声音从烟里传出来,有点干涩嘶哑。原来灶上壶里的水烧开了。伊还没决定,脸突然热烫烫地红了,下意识地双手抚着脸,手指冰冷,还有股生橡胶味。只见阿土掏出咖啡滤,吹一吹、甩一甩。找出咖啡粉罐,用力拍一拍、摇一摇;斜眼睨一睨罐里,嘴角牵动。接着手伸进去,听到汤匙刺耳的刮磨,他似乎费劲地在挤压着什么,甚至皱了皱眉头,噗噗地喷着白烟。手小心翼翼地退出来,一满匙黑亮亮的咖啡粉,倒进滤布。接连舀了数匙,热水往滤布一冲,接着就闻到股热腾腾的咖啡香,一杯冒着烟的咖啡就搁在眼前了。

雨不会马上停,雨停了再走吧。他说,声音听来有股奇怪的眷恋。

根嫂心里七上八下的,如果有人看到她独自一人走进阿土家大半天,不知道传出去会是怎样的难听话。伊心底一酸,还好爱赌两把,酒后爱乱讲话,又爱吃醋的老公阿根已经不在。几个月前,被人乱刀砍死在草丛里了。不然说不定会拿巴冷刀冲进来,再大的雨伊都要赶回自己园中的寮子,冒雨也得回家。

但伊仍不免有几分担心,眼前这男人,老婆死了一阵子了,会不会突然对伊怎么样,这年龄的男人。想着,不禁拉拉衣襟,胸前胀鼓鼓的,脸庞依然发着烫。但看他那么瘦,要把他打翻看来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阿土搬出个苏打饼桶,用他满是土垢的骨棱棱指爪略使劲一扣,生锈的盖子霍地掀开,犹剩大半桶的饼干就在他眼前。

我不爱饮咖啡。他说。我老婆爱,以前都是陪她喝。她死了后我自己也没泡(所以咖啡粉多半过期甚至发霉了,伊心里嘀咕)。

他把烟斗放在桌边,啜了一口,说味道还好。根嫂也早听说了,那对谁都很和气很笑脸的阿土嫂,半年前有一天坐在灶边顾火,多半是烧着锅饭,突然心脏不跳就倒了,才三十出头呢。在园子一端锄草的阿土是闻到饭烧焦才发现的,发现时整锅饭都烧黑了。也许就是那里,伊张望,猜想,灶旁砌了个放锅的水泥砖台,有一面矮墙,看来累时可以靠一下。伊那时靠一下,不料就死掉了,都说她是死于心碎。接连死掉两个孩子,没有一个做母亲的受得了啊。还年轻,如果想得开,再生就有吧。男人就是不一样,会找别的女人再生吧,再过几年就忘了。伊乜了眼阿土,他眼眶有点凹陷,下巴胡渣黑白错杂,好像用剪刀胡乱铰过的。目光灰黯,好像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了。

伊这才想起,刚才来找阿土时,狗吠了好久他才把门打开的,开门时他头发乱不说,一直揉眼睛,上衣看来是刚披上的,裤子也是刚套上的。虽然落魄,还是并不难看的。要不是打山猪的阿丁说,有空就帮忙去看看阿土吧。老婆死后连门都不出了,死掉都没人知。昨晚还拎了包山猪骨要伊顺道送给阿土煮给他的狗吃。伊也不敢走近,尤其是自己一个女人,跑去没有女主人的家里,万一发生什么事,传出去说不定都说是伊自己的错。伊后悔自己的大胆,没有多想想,就像今天这种天气本来就不该来割胶的,天上云那么厚,那么老经验的割胶人,难道会看不出来吗?“一时没多想”。女儿上学后,老公不在后,伊出门就比以前晚多了,一个人还是会怕,还好阿土就在隔壁园,有什么状况喊一声应该会帮忙的。但自他老婆死掉之后就比较少看到他出现在林子里了。即便出现,也像是在发呆,在有些树头前停很久,额头靠着树身——好像真的在拜树头,割一棵树咻咻两三分钟就可以完成。虽然割胶人常自嘲是在拜树头。

林子里草长起来了,狗看起来也没精神,可能常没吃饱。树林里常出现几头瘦瘦的猪,鼻子这里拱拱那里拱拱,挖蚯蚓草根,附近胶林中土地都被翻得松松软软起起伏伏的,走路稍不注意就要扭到脚。那多半是阿土家的猪,也不走远,就在这几片园子里,还会斜眼看人。和那些鸡一样,都被放出来自己找吃。那些野放的母猪会引来野猪,不知道会不会引来老虎。虽然这一带很久没听说有人看见老虎了,连脚印都没有。下过雨,那些被猪翻过的地方蓄了一洼洼水,都是烂泥,要走过都不容易,很气人。伊曾经远远地喊阿土把猪关起来,要不就便宜卖给杀猪佬,不要放出来作乱,还偷吃掉伊捡了要带回去给儿子吃的几粒榴梿,推倒伊的脚踏车,偷喝胶杯里的胶汁(不怕肠堵死?)。

两个孩子都死了,长子死得那么惨,上半身都煮熟了。那么一锅猪食,要煮上好几个小时,一直到半夜。一整晚要起来搅拌好多回。那装得下一个小孩的大镬头,搁在垫高的石头灶上,灶砌高是为了让粗大的树干都可以塞进去,粗大才耐烧,不必一直去增添柴火。但那灶和锅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太高了,木板拼成的锅盖太重也太烫,木勺子也是。但也许是垫脚石没放好,滑开了。是乖孩子才会想帮爸妈的忙,那天他父母都累得睡着了起不来,他担心猪食烧焦了,想代父母去搅拌。但他不知道的是,锅盖打开的瞬间,那股冲出来的热气很猛烈,头得让开。一呛,就栽进去了,发现时两只脚挂在锅外,捞起来时,煮得最熟的头,皮和头发一碰就掉了,手指也烂熟见骨。

那之后,阿土嫂就倒了。事发后,说不定也被阿土狠揍了一顿,那阵子有人看到她鼻青脸肿的,但阿土是疼老婆出了名的。听说每天都哭一整天还不够,半夜也哭。逢人就哭,一遍遍仔仔细细重复地讲都是她这做妈的错,那阵子谁都怕遇见她,像个疯女人,讲个不停。阿根嫂就听了好多遍。不止没法工作,不久竟还让那一向由哥哥照顾的两岁的小女儿发烧病死了。之后,她似乎哑了。不说话。只是哭,哭声像鬼叫,傀儡木偶似的乱摇头。不知是谁,把家里供奉的木头观音也丢到林中了。那些天,远远的都可以听到阿土的怒吼——莫搁哭了[闽南语,意即别再哭了。],像什么发狂的野兽。但也曾看到他在晾衣服,老婆的奶罩、内裤、上衣、长裤,他自己的。会为妻子晾内衣裤的男人应该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雨轰在屋顶上,很快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到了。阿土的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惨,眼眶深陷,眼珠像躲藏在木头面具后方。也许因为屋子里昏暗的关系。除了屋顶及墙上漏洞的透光,只有他的烟丝一呼一吸之间闪烁着红光,与及远远的灶头的柴火,油珍切掉顶面加个把手改成的粗锅,烧着水,和那一大包山猪骨。有点凉,伊感到皮表一整片地起着鸡皮疙瘩了。

看这天阿土就不像有去割胶的样子。不过伊观察过,他园里好多树,看来很久没受刀了,皮都结了厚厚的疤。屋子也好像许久没打扫了,到处都是蛛网。从伊进来到坐下喝咖啡,就看他一路挥手不知毁掉多少蜘蛛巢穴。

伊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阿土不会在等伊到访,像蜘蛛在等待猎物?但门可是牢牢拴着的,开门时清楚听到门闩从里头抽出来,碰撞门板。

阿土应该是用更缓慢的节奏在过日子吧。没有家人,什么都不必急了。

雨一大,天就暗下来了,竟像入夜,不是才九点多吗?伊微微地不安,时间好像快速倒退流回去了。但眼看一时三刻都走不掉,伊突然鼓起勇气站起来,朝着阿土朝向伊的那只耳朵,用近乎是吼的,以确保阿土听得到,说:“雨大,反正没事,点个灯,让我帮你把屋里打扫打扫吧。”

阿土真的把灯点起来,厨房点一盏,厅里点一盏,都是保卫尔玻璃空瓶改造的油灯——不过是盖子钻个孔,加个棉布灯芯,瓶里装上煤油——灯光昏黄。阿土见状也帮着收拾,拿起斜靠在墙边的竹帚,清扫墙上的蜘蛛网。铁皮屋顶如遭重击,那是持续灌注的庞沛的雨;经由墙的缝隙,阿土可以看到外头的雨,好像有一条河就在墙外。墙边时而有水滴弹跳进来,有的还会弹到脸上,一点点沁凉。屋里锅盆里的水水珠四溅了,阿土把它们逐一往屋外使劲泼。

水滚了,一阵阵骨头汤的香味。他把灶里的柴退出来了。

打开米缸,掏出几粒烂熟的人参果,放饭桌上。一包豆皮长满了绿霉,伊向阿土要了个大桶。一包绿豆长满了虫。马铃薯番薯都长芽。马铃薯的芽已萎凋,薯也干扁如落叶,但番薯的藤次第长了红梗绿叶,甚至早就穿过墙洞,爬到外头去淋雨了,养分被吸干的薯像个皱缩的果壳,剩在米缸旁。最底层的墙板,多处霉烂或长出小小的蕈,呈不规则波浪起伏。有爬藤的芽伸进来窥探,牵牛,蔓泽兰,野葛——有的发现里面一片黑暗,即转头从左近的孔洞钻了出去。但有的迷途了,就在那儿白化、徒长、萎凋。

伊动作利落地捡起散落的事物,拔掉檐下草伸进来的根,扯断那些没头没脑的爬藤。

擦桌子、抹椅子、扫地,从橱柜下竟扫出一堆落叶(老鼠窝!),层积厚的沙土,伊费了点力气才把沙土扫进畚斗里。阿土接过,把它分几次轻轻扬进门外雨中。看到伊背上渐渐湿了一片,渗出了汗水;脸红红的,白皙的脖子也微红,发着热气;有几道汗水,从眼角那儿流下。伊抬手以袖子轻轻擦一擦,继续帮他捡起随处丢的脏衣服,甚至可以隐约闻到伊身上的气味,那既陌生又熟悉的味道,来自女人鲜活的肉身。阿土想起年纪轻轻就死去的妻子,他依然深深的眷恋的妻子温暖的肉身,那胸乳,那些两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囝仔”[闽南语,指小孩。]。心突然像被一只大手猛力捏了一下,几乎无法站直,背倚着墙,深呼吸。胯下两颗蛋也隐隐生疼。

这自己跑来的好心肠的年轻女人,胀鼓抖动的胸乳,结实的屁股,看来是很能生小孩的。这么大的雨,大声叫喊也没人听见的。

女人没有发现,兀自像是这个家的主妇那样,从客厅扫到房间,一直听到扫把和这里那里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有时低(大概伸进床底下去了)有时高(大概扫着墙上的蛛网)。阿土听到女人大声喊他,声音来自房间那里。他心里的那面鼓被重重敲了一下。

阿土醒来时女人已经走了,他也不知道伊是何时走的。她留下的脚印大部分水渍已干,留下从雨里带来的小撮小撮沙子。后门开着,举目就看到雨瀑。

他坐在门槛上,大口吃着阿根嫂带来的豆沙饼,已经吃掉一封了,而今拆第二封。咬时任由饼屑掉落脚旁,喝着冷掉的咖啡,悠哉地望着林中狂泻的雨。

他大声喊着爱犬的名字——东姑、拿督翁、敦拉萨……桶里的猪骨头一根根掏起,往树头处抛,几只狗均垂首、垂着尾巴,冒着大雨叼走,各自缩到屋檐下去,甩掉身上的雨水,埋头啃食。

几只鸡缩着脖子在倾圮的寮子下发呆。稍远处,一群猪窝在香蕉树头啃食香蕉茎,领头的猪公时时把目光投过来,可能也闻到了猪骨的香味。

大雨依然狂暴,没有停歇的意思,也许曾短暂的停过,伊就是趁那空档离去的,但也许就冒着雨。斗笠没少,两个旧斗笠黯淡地挂在钉子上。“伊会回来的。”他微笑着,眯着眼望着雨瀑。雨来土软,树林里的脚印都蓄满了水。如果靠近了仔细看,还是可以看出软土上深深的脚印的。大雨流潦把沙都带到土地上来了。刚刚没什么挣扎,几乎可以说是顺从的,所以衣裤都没扯破。而且反应很热烈,仗着雨势,叫得很大声,最后还紧紧抱着他。看伊的反应,说不定正值女人每个月最容易怀孕的那几天,真是块好土。阿土发觉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强烈抽搐,眼前一黑,以为真的要死在伊的肚皮上了。昏昏梦梦间,似乎可以看见自己发光的种子,像千军万马那样朝伊身体里头最深处那颗太阳奔去。自己洒下的种子会很快发芽的吧。很久没那么痛快了,一结束,他就喘着喘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其后梦到在树林里提着弓箭飞快地追着一大群有着黄金尾巴的野公鸡,一口气射下七八只,妻子在树下微笑,儿女拍手叫好。野鸡汤是最好喝了。还梦到三只萤火虫在户外的昙花下,但昙花早已不开。把他们三个都生回来吧,连同可怜的妻。他觉得如今自己还坐在梦的尾巴上,风吹来,四脚内裤内的卵孵微凉。

一只温暖的手抹去他额上、颈脖的汗水,也不知是否是梦。

女人离去时还没忘了给他盖上被呢。

醒来时,发现床脚塌了,大概是被白蚁蛀得脆弱了。但他竟记不得是哪时塌的,多半是他像头野牛一般冲撞时崩的吧。

这种天气跑来割胶?又不是生手,抬头一望就知道了。就算天还没亮,风的温度也不一样,比平常冷,怎么会不知道?阿丁也真会挑时机。

远远望去,阿根嫂的园里那一棵棵被割过的树,被雨一淋,胶汁就不再沿轨迹走,而是沿树皮上的雨迹渗开成一大片,白惨惨的,真的像在哭泣。看来伊真的割了有几十棵甚至上百棵,真是个勤快的傻“查某”[闽南语,指女人。]。有个现成的女儿好,比现成的儿子好多了。看来蛮乖的,以前看到他都会怯生生地叫“阿叔”的。

伊在房里喊他,原来是发现床靠着的里墙有多片木板不知何时被白蚁蛀空了,沙土倾泻而下。伊像个妻子那样责备他——怎么可以放任自己的家被白蚁吃成那样?再下去不是连人都要让蚂蚁吃掉?那一身汗红着脸喘着气骂人的样子,让阿土再也忍受不住,“卵疼”。雨又那么大。

“伊会再来的”。

看来整间屋要清查一遍,所有被白蚁蛀掉的都要赶快换掉。厨房屋顶要赶快补一补,那些笨鸡笨猪要圈回来养肥了卖掉,猪灶要重新设计。

但也许,有时候可以到伊那儿睡。

厨房锅碗瓢盆里的水都满溢了,逐一倒掉,扫一扫地板上的积水。被雨水撑大的洞,捡些木片铁片塑胶片从里侧权且塞住。

之后他打伞去把那一身沙土的观音刷洗干净,擦干;大伯公的神位摆正,扫除蛛网和灰尘,妻的遗照也抹干净了,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在她面前的香炉里插了两炷香。那被堆在门口的酒瓶,瓶口向下,整齐地沿着外墙边排列。

真要感谢阿丁,阿土内心自言自语。只有阿丁会尽心尽力帮他想,一心想要让他重新站起来。为此,不惜发挥猎人的本领,埋伏多时,在阿根喝了酒摸完麻将到林边小便时,几刀就收拾了他,警方多半会认为是山老鼠干的吧。那之前,阿土只不过曾经酒后在阿丁面前说,羡慕那没路用爱讲大话的阿根竟然娶到这么好的女人。那时阿土的妻子已经死了三个月了,阿土仍像印度人那样,每天喝椰花酒喝到烂醉。那阵子常梦见自己死了腐烂在沼泽里,乌溜溜的土虱摆动着尾巴,从他屁眼钻进去,再从嘴巴钻出来。而妻子插了一头花,热热闹闹地带着儿女改嫁给了多毛的马来人。

阿土突站起来,伸长双手就着檐瀑搓洗。然后甩甩手,在裤子上擦一擦,右手即从裤裆掏出软垂的阴茎,一泡热腾腾浊黄的尿冒着烟穿过檐帘射向大雨中。

二◯一五年一月二十一日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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