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雨》作品七号

雨  作者:黄锦树

辛几度醒来,隔着薄薄的墙,清楚听到父母和那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声音有时高,有时低。来客说话的腔调让他觉得陌生,父母的也是。他原本好奇地在客厅陪伴,但听了一会,很快就觉得乏味了,而频频打哈欠。母亲刚好掀开门帘,就悄声叫他去陪妹妹。虽然客人表示希望他留下来,“应该提早接受革命教育”,复学也好几个月了。但母亲非常坚持孩子必须早睡,换她陪父亲陪客。

辛知道她怕父亲一个人应付不来,就算是陪着壮胆也好,有客人来总是如此的。

客人一进门妹妹就嚷着要睡觉了,母亲只好抱她到房里去,陪她睡了一会。

大概没想到睡了一轮了客人还在。

自辛有记忆以来,这样的事发生了不止一次了。晚饭后,夜来,倘不是为了煮猪食,一家人早早就入睡了。附近没有人住,因此他们家的灯火,几乎就是夜里附近唯一的灯火,有心人就会朝着它走来,像飞蛾朝着火。即便全家入睡了,还会留一盏微弱的灯,以免晚上尿急起来撞到桌椅,或听到什么风吹草动时,惊慌失措。手电筒当然是备在床头的。父母都浅眠,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起身了。

经常,树林里出现灯火,不知是什么人的手电,也许是猎人,或不知是什么目的什么人。好几回,那灯火直登登地朝家里来。不管狗怎么吠,父亲的手电照出他的身影,还是笑嘻嘻地走进家门来。有一个是猎人,背了几只鼠鹿山鸡,来讨一口饭吃一口水喝,坚持要留下一只山鸡,但那回父亲婉拒了,说我们快睡了不想费事处理;有一回是个“痟郎”[闽南语,指疯人。](父亲的用语),穿着一身五彩的破烂道袍,还戴了个鸟头状的灰色布帽子,说是看到一道金光降落在这里,恐是天界有“异物”下凡,游说父亲在这里盖一座小庙。父母费尽口舌把他推出门劝走——事后母亲抱怨说,一身臭猪哥味,不知道多久没换了那身戏服——但那人坚持留下一个盆子样饭碗大、乌溜溜的东西给辛,说叫作“啵”(钵),说可以“收妖伏魔”。身影没入夜里时还喊说,收好不要打破了哦,说不定哪天用得着哦。

有一回,竟是个身上很臭的“死郎”[闽南语,指死人。],一来就开口要借钱,要不就赖着不走,最后是父母双双持巴冷刀,鼓动三只狗作势要咬,才把他赶走的。那人走后,那张他坐过的木头椅子还臭了好几天,用刀剐掉黄黄的部分,又用肥皂椰刷刷洗过后,每天在大太阳下晒了好几个小时,才慢慢把那臭味杀掉。母亲碎念说,臭得真像死人!

有一回有个“痟鬼”[闽南语,指疯鬼。]带着刀,问明来意后,竟在门外与父亲相互砍杀起来,还好有狗帮着从后头咬那人的脚踝,母亲帮着朝他的头丢掷水桶石块,让那人一路退着去撞树,父亲没把他砍死,只把他一身是血地赶到小路的尽头,看着那人消失在黑夜中,狗吠声渐渐小了——听声音,狗独自驱赶了颇长的一段路。那回,父亲身上多处受了伤,还好都只是割伤,不是刺伤,母亲说。她在灯下仔细帮他止血、消毒,涂了红药水。那晚睡梦中,依稀听到母亲悄声问父亲:你怎么会舞刀?她说她看得出父亲有留手,没想要伤人,只想把那人赶走,不然可能早就把他砍死在树下了。父亲说倒被你看穿了。少年时也习过几年防身武技的。他说。

父亲也许有秘密。所有的父亲都有秘密。也许。此后母亲就一直担心有人来找麻烦,如果同时来个七八个——甚至是三五个——持刀的男人,全家被杀光也不奇怪。母亲因此老是嚷着是不是要搬到镇上去,另外找一份工,或者清晨再骑脚踏车到林中工作,“很多人都是那样的。”

日本人来的那几年,夜里倒是没人来。树林里是纯粹的黑,只偶尔飘过大团大团的鬼火,大雨来前,闷闷的暗夜。日本鬼晚上不敢来的,怕被三粒星暗杀,母亲说。他们都是白天来,一来就是一个小队,吉普车都辗出条路来了。来了就到处搜看有没有躲着他们要找的人,但也没找麻烦,抓走鸡鸭鹅猪,留下一叠香蕉票,说可以去换些米和饲料。有时干脆送了饲料和小鸡小猪来,要他们养大了好卖给他们。日本人撤走后,整珍的香蕉票成了废纸,父亲点了把火把它烧了。

但这回又不一样,辛看得出父母都有点紧张,虽然来的两个年轻人都穿得整整齐齐,长得斯文,像是读书人,也不知道黑色公文包里是不是带了枪。狗吠几度被制止,后来就没再吠了。话从很远的地方谈过来。

“我知道你们日本时代是帮着日本人的。”

“日本人要什么我们敢不给吗?要我们养鸡就养鸡、养猪就养猪,那些反抗的全家都被杀了。那些年大多数唐人都是那样过日子的呀。不然怎么办?”

语气不太友善。

那年辛还去日本人开的学校学了半年的日语,会说些简单的日语会话,也看得懂简单的日语了。

那是个格外漫长的夜。

辛一直期盼那两人快离去,好让父母回来睡觉,夜渐凉了。但灯一直亮着,说话的声音一直延续着。交互往返。

“我们抗日军可是辛苦地在抵抗、暗杀日本鬼啊。可是有抗日军的地方听说都被灭村了,德茂园大屠杀。育德学校大屠杀……”

有时父亲的声音也变得陌生了,在几种不同的方言和华语之间切换。母亲久久插进一个短句,那流动的话语就顿一顿。在醒睡之间,辛突然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想起来,但身体就是醒不过来。然后话语就在梦里混淆了。

你们要做革命的后盾。支援革命。赶走英国佬。消灭资本家。……无产阶级专政。建立没有阶级的国家。

辛听到他们谈俄国十月革命。国共内战。伟大的毛主席。不抗日、腐败的蒋帮。日本鬼子的邪恶。越南印尼的独立建国。……但突然——像风吹断了高树上的枯枝——

——你们到南洋没几年,哪来一大笔钱买地?

“——我爸被土匪打死,日本人来了,我就把故乡祖先留下的老房子卖了,下南洋。”

“——不是抢来的吧?有人指证你在唐山抢过他家的金条,还杀了人。”

风呼呼地吹过。狗零星地吠。那薄薄的三夹板壁,表面平滑,勉强拦得住的是风。

“——帮日本鬼是不对的。”

“——全家被杀掉才对吗?”

父亲的声音变得很冲。辛闻到烟味,还有愤怒的火味。

“——日本人滚蛋了。很多帮过日本鬼的汉奸都被我们处理掉了。党宽宏大量,给你们一次机会,我们会再来的。”

应该是走了吧?

沉默。

雨骤然落下,屋顶仿佛重重一沉,地面似乎也在下沉。也许客人被雨留下来了。持续传入耳朵的声音刺激着梦,扰动它的声色、它的形状。父亲的背影。一身黑色紧身衣,蒙面,左顾右盼。右手提着刀,一跃,上了墙头。蜘蛛似的身影游走于墙垣屋瓦间,刀上隐隐有血迹。

甚至那墙也一直在变化中,有时变成由坚硬的细砖糯米石灰砌成的高墙,大户人家深宅大院的外墙。时而成为由巨大砖石砌成的山壁般的古老巨墙。墙缝间崩裂处,杂草小树长了出来,一丛丛的,有鸟栖息。语字如水。古老的水声如河流,漫过墙面。好像有一些争执。叫骂。墙在震动。也许打起来了。

孙悟空捻起拳头,来到洞口骂道:“臭怪物,快出来,跟恁祖公分一个高下。”那小妖又跑去飞报。魔王怒道:“这贼猴唔知又请了啥帮手来撒野。”小妖道,只它一只翘着尾巴。魔王道:“它的棒子早被我收了,怎么还独自来,想找我相咬?”随带了宝贝,提了枪,叫小妖搬开石头,跳出门来,骂道:“你那三个和尚已被我洗净了,不久便要宰杀。你还不识趣,滚蛋了吧。”

睡梦中辛的手伸到床底下,摸到一个冷冷硬硬的东西,拉出来,往空中一抛,一阵繁复的碰撞之声,也许上了屋梁。墙面静下来了。但父母一直没有回到房间来。

他感觉自己曾经绕到客厅,只是不知怎地,都不见人影。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一摊水。辛心一凉。蹲下仔细看,还好是水,不是黏答答的血。空荡荡的厅,小小的油灯油已烧尽,将熄的火直接在吞噬瓶肚里的灯芯,那棉布做的灯芯发出一股绝望的烧焦味。门大开,许许多多小水花溅了进来。为什么没把门关上呢?他心里嘀咕。地板都湿了。那雨大得稠密得像堵水墙,逼人的寒意渗了进来。也许是走得太匆忙了。是被押走的吗?还是,只是出去一下,很快就会回来?如果是那样,至少也会把门关上啊。

看来狗也不在。

掩上门,回到房里,妹妹竟也不见了。一惊。也许是梦。一觉醒来就好了。于是回到床上,躺在原来的位置上,钻进被窝里,好像蜗牛回到壳里。

一层层的雨声像一层层落叶,包覆着甫出土的蕈菇。

身旁有人翻了个身,辛闻到一股花香,不是妹妹,而是个身体比他长得多的大女孩。霉灰的木板,画着摊开的女体呈 W 字形。檐旁的老杨桃树,垂下累累青色果实,每一颗都有蜂螫的黑点,伤口处开始变成橘色。烂熟的阳桃散落一地,酱色,有股酸烂的蜜饯味。但那屋子似已变得空荡荡的了,处处是白蚁。随处是垃圾,整叠的废纸,成堆的旧衣服,被单、枕头。一只橘猫和六只小猫在那里做窝、戏耍。

身旁那人翻过身来。辛感受到她手臂的灼热。是妹妹,“哥。”她醒过来了,微亮的灯光里,看得到她一脸的惊恐。然后辛看到水的反光,掀开蚊帐,蚊帐也沉沉的,下摆已沾湿了。果然,房间里地板上一片粼粼水光。辛抱起她,她张开双臂、幼猴般紧紧地搂着哥哥,“阿爸、阿母?”鞋子被水带到墙边了,水已及膝,水冰凉。他脚步带着水,拖着脚,摸索着走到书桌旁,摸到手电筒。再抱着妹妹走到漆黑一片的客厅。地板都是水,水浸过了椅脚,大门兀自开着。手电照向门外,密密实实的雨柱在灯光里白晃晃的,就是一匹流水的风貌了。“阿爸、阿母咧?”妹妹在哭泣,活到五岁了,还未曾遇上这种事。辛轻拍她的背。“免惊,有阿兄。”水真的淹上来了。辛自己心里也惊惶,和梦中所见一样,父母果然不知道哪里去了,也许是被那两个人带走了。

他突然想到什么,即回到房间,拉开窗闩,推开窗。果然,那鱼形舟还在,被水托得一荡一荡的。辛把哭泣中的妹妹放在桌上,她不肯放开手,只得安抚她,非常严肃地看着她双眼说:“得把船卸下来,水再升上来,我们只好坐上船,不然会被淹死的。”辛咬着手电,先卸下桨,长长的沉重的桨,先搁在妹妹身旁的桌上。再卸下船,把它掀过来,但仍把它系在屋檐下。外头雨还是很大,水珠一直飞溅进来。倘若让它到雨中,很快就会盛得半满了。不得已时——至少当水浸到窗沿,再大的雨也要冒雨离去。两人都要披上雨衣,带个水桶,一个划桨,一个拼命舀水。但那个时刻很快就到了,水淹过了床,桌子漂起来了,舟子也漂起来了。辛为妹妹和自己都套上雨衣,匆促之间捡到个随水漂来的椰壳,从床底漂出来的胶鞋也被捡起来,放进舟里。

当辛终于解开绳索,舟子漂向雨中黑魆魆的水,大颗的雨滴滴滴答答地打在雨衣上、脸上、手上,发出很大的声音。妹妹惊恐地缩成一团,颤抖地拿起椰壳,舀着船板上快速积聚起来的水。

船远离小屋了,那里漆黑一片。辛根本没划过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桨划了几下,船几乎只在原地打转,但水有它自己的流向,虽然很慢,船还是渐渐被带向某个地方。于是他放下桨,随水漂流。但它一路磕磕绊绊的,要不是撞到这棵树的枝丫,就是碰着那棵树的干,就得用桨撑一下,让船离开。两人还得随时低下头,闪躲下垂的枝干。夜风甚凉,妹妹在发抖。

手电筒很快就耗尽了电力。而雨竟也停了。四野漫漫,一丛丛黑乎乎的是树冠。有的大鸟放开嗓子大声悲鸣。有的枝叶间有躁动,多半是有野兽藏身其间。有的动作看得出是猴子,有的是四脚蛇,有老虎也不奇怪。

这才发现满天星斗,他们抬起头。无穷远处,密密点点细碎的光,无边无际的布满穹顶。竟然是放晴了。但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遮拦,那星光有一点难以言喻的朦胧。好像隔了层厚厚的玻璃。寒凉的风似乎也被挡掉了。

但水看起来是黑的,深不可测。

闻到一股淡淡的线香味。

“咦。”妹妹突然指向某个方向。那里竟然有小小的灯火,缓慢地靠近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了,它们才到眼前。是一盏盏莲花形的纸船,布满水面。每一艘船上都有一小根蜡烛,在微微的风里轻轻摇荡。“用力咬我一下。”辛把一只手伸给妹妹。他心想,不会是做梦吧。

“这不是梦。”妹妹握着他的手,乌溜溜的双眼露出一种辛未曾见过的神情,“我们可能是死了。但我不怕。至少我们还在一起。一起变成鱼吧。”

这时他突然看到前方光的色泽有异,似乎有点发散,莲花纸船和蜡烛被什么无形的事物隔了一下,近不了身,好似被一堵透明的墙给挡着了。而周遭的世界大了起来,那不久前刚离开的房子,也轰然矗立如巨宅了。

有一团大火哔哔剥剥飘然而来,灼热,水面也尽是熊熊火舌的倒影。细看,原来是一艘着火的三桅帆船,浓烟上冲,灰烬四散,没一会就只剩骨骸,火光渐暗,倒影渐稀。而后,沉没于漆黑的水中。

然而他伸向黑暗的手突然够着了缆绳似的事物。

有光,刺眼的光亮,让他一时睁不开眼来,伸手一遮。

待渐渐适应那亮光,微微张开眼,似乎是躺在张木床上,有点热,背脊湿湿的也许流了汗,有点痒。是个被杂物塞得满满的房间,四脚朝天、倒放的桌子叠在另一张桌面上,更多倒放的四脚朝天的椅子,倚着墙的门扇犹挂着铜环、精细雕镂的窗棂,大叠斜摆的厚厚长长一片,不知是床板还是门板——都是原木的,眼睛适应了,可以看到斜光中扰动的浮尘,像淡淡的烟,上升。确乎有一股线香味,好似墙外的哪里有香炉插着兀自燃烧的香。他突然想不起自己是谁。用力拍一拍头,还是想不起。猛力拍时,闪过一个影像——似乎骑脚踏车摔了一跤。两墙梁柱间赫然嵌了一艘独木舟,两端蛛网层层如纱,但中间下方龙骨的地方有多个土蜂窝,多不过数根指头大小。这独木舟,有印象。

这时注意到另一侧的墙面有两口钟,都是有小个小孩那么高的老钟,滴滴答答地响,一口有指针,一口没有;都有钟摆,但没在动。但那有指针的没看指针在走动,兀自牢固地指着午夜或正午;那滴滴答答应该就是来自那没指针的钟。钟旁斜靠着数个比成人大的木雕面具,诸神铜像,石像:夜枭、石狮、龟、龙——十多尊漆褪色的土地公,一座石观音,一座漂流木观音。观音旁有个看起来很眼熟的东西,像碗,但平底,沉厚;色沉,光打在它的缘上。他想起来了,是那个陶钵。里头似乎盛了半钵水,泛漾着水光。钵口好似悬了根蜘蛛丝,亮晶晶的。

光扑进来,虚掩的门被推开。一个小女孩,甩着两条辫子,笑吟吟的。双手抱着一个玻璃瓶。

“阿叶!”他听到自己喊道。

她一步步走近,把瓶子递给他。他渐渐看清楚了,那瓶里的东西——像画,又像泥塑——瓶颈处有团白色像棉花的东西,它的底部泛黑,无数细小的水滴往绿色像树冠的地方坠落。瓶底褐色拱起的,像是土丘。土丘上有数十棵瘦树,树间有栋铁皮屋顶的木房子,五脚基上还有辆黑色脚踏车。细看,有细小的中年男人,坐在一把藤椅上,叼着烟斗,望向天边,表情十分轻松。他身旁卧了一条黄狗,一条白狗,一条黑狗。另一边长凳上,坐着一个妇人,和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专注地望着妇人,好似在听比画着手的妇人讲什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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