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方式”

一个人生活  作者:谷川俊太郎

我平常穿衣服时,夏天多穿衬衫,冬天多穿毛衣加牛仔裤。夏天天热的时候,参加一些不怎么重要的会时,我不换衣服就直接去了。虽然我也认为只要穿着整洁就不会显得不礼貌,但我之所以这样随心所欲,大概是因为我从事着一份不隶属于任何组织,不受身份、等级关系束缚的工作。虽然我也把持着一定的原则底线,但有时候也会对自己穿衣的随心所欲产生一定的内疚。对于穿着能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一个人的生活方式,这不好一概而论。就我自身来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不穿西装、不系领带了。至于穿无尾晚礼服和燕尾服什么的,光想想,身体就刺痒痒的,不舒服。

我讨厌穿一些瘦紧的衣服,这不光是身体上的需求,还隐含着心理上的需求。不想穿瘦紧衣服的心情,可以说其实是不想受制于某个拘束的组织。我不喜欢那些充满繁文缛节的仪式,所以只要进入那些穿着西服甚至是无尾晚礼服和燕尾服的某种社交场合,我就会因好像装成一个与平时的自己不一样的人而感到羞愧,就感觉似乎是对西方的拙劣模仿。最近在日本将无尾晚礼服穿得很合体的男士也多了起来,他们的穿法不是对西方的盲目模仿。因此我的感觉里大概也存在着一些时代性的错误理念,这一点我承认。对将战后的废墟与黑市看作一种原生风景的我来说,我深深地相信,同是外来事物,原本即为劳动服的牛仔裤更加与自己的脾性及身体相契合。

话虽如此,和服外褂和裙子对我来说也是穿不了的。从小就一直被要求穿西式服装的我,到如今突然让我穿和服的话,又让我感觉是在扮演明治时期的男子,这也让我感觉不舒服。那么我就这样被夹在西方与日本之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能依赖牛仔裤活下去了吧。牛仔裤如今受到了世界人民的欢迎,只要穿着牛仔裤,也许就能让我意识到自己是世界市民(?)的一员。生于明治时期的父亲在家里穿和服,外出的时候会很正式地系上领带,所以貌似对我的穿着问题一直很头疼。父亲不穿牛仔裤,但喜欢穿宽腰窄裤管的劳动裤,我喜欢父亲穿劳动裤的样子。

穿着在不知不觉中反映着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但是现在我们慢慢地难以凭穿着来评价一个人了。就算是内阁大臣在家也会穿牛仔裤,而无业青年同样会穿牛仔裤。对于一个穿着牛仔裤的人,仅凭他穿着牛仔裤是不能判断他从事什么职业、处于怎样的社会地位的。如果将“生活方式”中的“生活”解释为内容,“方式”解释为形式的话,那么可以说形式表现内容的时代正在慢慢逝去。如果说仅凭形式难以判断一个人的生活方式的话,那么我只能认为现代人的生活方式隐藏在更深的地方。

嬉皮士曾经代表着一种生活方式。但我想那时候应该没有人认为上班族代表着一种生活方式吧。也许是因为嬉皮士是自己选择成为嬉皮士的,但上班族的话,当然也有自己选择成为上班族的例外,但与自己选择成为嬉皮士还是稍微有些不同吧。这样的话,莫非人们是将以自身意志选择的与大多数人不同甚至是对立的生活方式才称为生活方式吧。也就是说,生活方式是新的生活方式的别名。现如今也有着高举环境保护旗帜的一群人,也许可以将他们的活法称为一种生活方式。但是,在我们心里的某个地方,不是也隐藏着一种“就算是他们也不过是一丘之貉而已”的想法吗?

如今的日本社会,单就穿着来说,看起来就有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共同存在着。但是很多人会隐隐约约地怀疑:眼睛所看到的形式里面的内容该不会是令人意外地整齐划一吧?生活方式正是因其自由选择性才配得上其生活方式之名。但是,在丰富多彩的现代社会,恐怕大部分的人都认为,不管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其目的都是一样的。但是,如果我们仔细观察每一个人的话,我们所认为的整齐划一的内容却不是整齐划一的,而是充满了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混沌。

长野奥运会的获奖选手原田的绰号是“微笑的原田”。确实,从电视上看,不管是胜是负,原田都是笑眯眯的。当被问道:“为什么输的时候也在笑呢?”他回答说:“这是我的风格。”但是据说他的妻子注意到了他的笑容的差异。“从心底发出来的由衷的笑容、可憎的笑容、乐观的笑容,它们之间有着微妙的差异。”就眼睛所看到的微笑这一形式的内容,会根据时间的不同而各有差异,当摘得团体组金牌时,原田的“微笑风格”崩溃了,他哭了起来。那一刻,我们读懂了原田原本隐藏于其独特风格之下难以判断的心,感动不已。我们愿意肯定地理解原田风格的崩溃。

风格这个词,我们好像理解,但实际上并不理解。在美术上称为格调,在文学上称为文体。例如在读一本小说的时候,我们会追随着情节,沉醉于描写。但是同时,不管有没有意识到,我们也在理解着其文体,而文体是比情节和描写更加难以表述的东西。但是我相信,一本小说的真正价值正表现在其文体上。那么,文体所表现的究竟是什么呢?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若是用一个激进的词来形容的话,我认为应该是作家的生活态度。

文体也许是一种形式,肉眼却难以发现。但是其中隐藏着作家生活的形式。说到生活方式的时候,现如今我们是不是可以说其风格同文体一样越来越难以发现了呢?虽然难以用肉眼发现,但我们可以用心来感知,从中发现他的“生活作风”。有时候我们会排斥它,有时候会为其所鼓舞。活着本来是无法通过形式来理解的。就算我们一股脑儿把所有与活着有关的杂乱因素塞进一个容器里,活着的能量也往往会从那里显露出来。但是即便如此,我们每个人依然想给活着赋予一种一以贯之的形式。

以前的市场行情决定了奔驰车是富人或者富家子弟开的。但是泡沫经济崩溃以后,奔驰车在街上随处可见。有些年轻人就算住着四畳半的公寓[四畳半的公寓:“畳”同“叠”,“畳”是日本计算面积的单位,就是一张榻榻米的大小。一畳约合1.62平方米,四畳半约合7.29平方米。“四畳半的公寓”常用来象征年轻时代的贫穷生活。——编者注]也会开着一辆奔驰车。这时我们可以说是年轻人根据自己的价值观与喜好做出了一个选择。住着四畳半的公寓,开着奔驰车,这至多只能说是他全部生活方式的冰山一角,我们在活着的每一个瞬间,不管是否意识到,都在做着构成自己生活方式的大大小小的选择。

我认为,所谓生活方式,不正是这些选择的联系以及由此自然显露出的比“活法”更深层次的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吗?选择当中,既有无所谓的选择,也有关系到一生的重要选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决断更合适。既有被迫的选择,也有美的选择,当然还有伦理上的选择。偶尔还会有反复迷茫之后的选择、自己都没料到的选择,变成行动表现出来。其行动与所说的并不一定一致。但是在其他人看来,这表现出了他的品性。作为这样一种人,也就是既不属于某个既有的形式,也不属于某个集体,而是非常个体化的一个人,我认为需要对我们现如今正在逐步丧失形式的生活方式进行反思。

---(《现代日本文化论5·生活方式》,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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