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

新宋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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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赡、刘延庆在说动刘法、任刚中同意出兵之后,七月十七日的当天,四人便制定了一个作战计划:在几个当地向导的带领下,由任刚中率所部前去联络何灌;刘延庆率领一个指挥的武骑军与刘法的渭州蕃骑一道,沿着滹沱河南岸,大张旗鼓,直趋束鹿的北面;而王赡则统率其余的武骑军,接掌滹沱河诸渡口的防卫,并在任刚中联络上何灌后,派出数百名骑兵,不断往来鼓城与何灌部之间,制造大举出兵的假象。与此同时,由王赡派出使者,急报慕容谦,请求增援。

兵贵神速,四人真的行动起来,倒都不含糊。刘法十七日的晚上便即出兵,与刘延庆约定在滹沱河南岸西距鼓城二十里的一座村庄会合。王赡心里并不愿意刘延庆以身犯险,但刘延庆深知他若不亲至前线,武骑军一兵不派,刘法与任刚中心中必有其他想法,因此竭力劝说,王赡只得勉强同意。他对刘延庆倒算是真心结交,挑了麾下最得力的一个指挥,又将李琨派给刘延庆,一来李琨熟悉当地环境,二来便于刘延庆弹压那些不太听话的武骑军将士。

刘延庆生怕刘法那儿有变,回到鼓城山后,也不敢多呆,催促着点齐人马,星夜下山,前去与刘法会合。

数日之内,由直如丧家之犬的败军之将,又再度领兵出战,刘延庆心里面亦不由感慨万千。他原本不过就是个马军指挥使,如今虽然已经是翊麾校尉,守深州时打到最后,名义上也是个营将,但所统之兵,其实也就是几百人马,因此这时统率三百骑人马,心里面不免泛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恍惚来,那种熟悉的亲切感,还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切实感,两者夹杂在一起,让他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他在心里面感慨着,他一点儿也不想再打仗,那种厌弃的感觉此时还萦绕着他心头,但他却已经一身戎装,再度奔赴战场。他身上披挂的是一件王赡送给他的铁甲,胯下骑的是一匹完全不熟悉的枣红马,甚至腰间佩的马刀也不甚趁手,惟一让他感觉舒服一点的是,只有王赡送给他的那张大弓,但比起他原来的大弓,却也总让他觉得不甚如意。好在他试着射了几箭之后,发现自己的准头倒并没有因此而退步。

不过,最让刘延庆觉得不习惯的,还是他麾下这三百骑武骑军。与这三百人马夜间行军才跑了十来里,刘延庆便已经彻底理解了王赡为什么这么不愿意与辽人交战。这些武骑军,仿佛全然没受过夜间行军的训练,尽管都打着火矩,但才跑了十来里路,就有三四个人因为马失前蹄,从坐骑上摔了下来,未战先伤。刘延庆不得不下令他们下马步行,但不管他如何三令五申,这些人全无行军纪律可言,不仅走不出队列,连闭嘴都做不到,自李琨与那个指挥使以下,包括军法官,个个都是一边行军一边闲聊,甚至嘻笑打闹,还有人高声唱着小曲!

这在拱圣军全是不可思议之事,若是让姚兕见着,只怕他会当场砍掉几个人的脑袋!

但刘延庆治军才能原本就远远不及姚兕,况且他只是个客将,此时也不是整顿军纪的时候,他屡禁不止,最后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让他不知道是应该感觉到脸面好过一些,还是该更加担心一些的,则是在他抵达与刘法约定会合的小村庄之时,远远便听到的自村庄中传来的欢声笑语。

率先抵达村子的刘法,占据了村子的土地庙,那些渭州蕃兵,此时并没有如刘延庆所想的那样已经安静的睡觉,而是围聚在一堆堆的篝火旁,饮酒吃肉,载歌载舞。

“到底只是蛮夷,难堪大任。”刘延庆不觉在心里起了鄙夷之心,在拱圣军的经历,实是在他身上刻下了很深的铬印,尽管他自己不是一个愿意对自己要求严厉的人,可是在不知不觉中,他也已经很难接受姚兕以外的治军方法。

但他是惯会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的,他并没有表露出自己心里的轻视,亦没有板着脸故作清高,反而很随和的加入到其中,倒仿佛他生来便是这渭州蕃兵的一份子一般。这样的本事,让他很快便赢得渭州蕃骑自刘法以下将士的好感,虽然这渭州蕃骑中,只有大约一半左右的人会讲带着浓重陕西口音的官话,却也足以将刘延庆守深州时的英雄事迹宣扬开来了。

只用了一夜的功夫,刘延庆俨然便成了渭州蕃骑中最受欢迎与尊敬的将领。但是那些武骑军将士,以前也并不知道刘延庆的事迹,经此一晚,看待刘延庆的眼神,也有了明显的变化。

尽管拱圣军遭遇的是全军覆没的惨败,可是众人扪心自问,却也没有人敢因此而嘲笑他们,尤其是刘延庆,有着坠城血战的英勇,天子下诏褒奖的荣耀,纵然拱圣军最终覆亡,却怎么样也不可能是他的责任。谁也无法再苛求他,在渭州蕃兵那儿,他是受人尊重的敢战士;而在武骑军那儿,他几乎便是一个传奇。

可惜的是,这样轻松的夜晚往往并不长久。第二天一早,两支宋军便得离开这个村庄,朝着束鹿前进。按着事先的约定,他们刻意的不隐瞒行迹,反倒是大张旗鼓,沿着滹沱河东下。

不出意料,如此张扬的行军,很快便引起了辽军的注意。

午时左右,当刘延庆与刘法将要行进到束鹿城的北方之时,遭遇到了他们所遇到的第一支辽军。

这支辽军大约有千骑左右,人马虽然少于宋军,却似乎是有备而来。辽军最先碰上的,是在前头带路的刘延庆的武骑军与渭州蕃骑的一个百人队。刘延庆的武骑军大都没有经历过战阵,远远瞧见辽军兵多,便有后退之意,心里都想着退回去与刘法的大军会合。但刘延庆明知道刘法的大军就在身后,此战并无危险,哪里肯丢这个脸?立时拔出马刀,大声呦喝督战,这些武骑军此刻对刘延庆好歹都有了些信任与敬畏,勉强张弓搭箭,在刘延庆的命令下,不断地与辽军互射箭矢。

其时宋朝将领,对于辽军的认识,便是有识之士,亦只注重御帐亲军与宫卫骑军,因为这是直属于大辽皇帝的精锐军事力量,是宋军最大威胁与假想敌。除此以外,对于汉军与渤海军,便所知所限,至于大辽四十九部部族军,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属国军,就算是职方馆也未必分得清楚,绝大多数的将领,更是直接将部族军与属国军混为一谈,不加分辨——其实便是辽人,有时候口头习惯上,也将之统称为“部族军”。殊不知,这部族军与属国军并不相同,部族军中固然有与契丹同床异梦者,却也同样有亲如骨血者。

刘延庆在守深州之时,与辽军多次交手,他心知辽军的战斗力,往往相差悬殊,宫卫骑军极不好惹,而部族军——他心中的“部族军”,自是包括所有的部族、属国军在内——则没那厉害,打起仗来并不卖力,多有敷衍了事,保存实力为上者。眼前这只辽军,自旗号、服饰来看,明明便不是宫卫骑军的样子。他有心要在刘法与渭州蕃骑面前挣个面子,又希望打个胜仗,既给这些武骑军一些信心,亦可巩固自己的威信。

因此他在阵中左突右驰,卖力的组织起这几百人马轮流冲锋射箭,又咬紧牙关,让李琨与那一百骑渭州蕃骑悄悄移动到辽军的右翼,只听他吹响三长三短号角,便从右边突击辽军大阵。

但是与辽军打得一阵,刘延庆却发觉这支辽军并没有如想象中的好对付。这支辽军不仅兵力三倍于己,而且并不怕死,甚至可称勇猛。刘延庆观察形势,却见那辽军将领打的主意与自己竟不谋而合,他也是张开两翼,试图自两面包抄过来,将自己这三百余骑人马,一举歼灭。

他哪里知道,这支辽军,乃是突吕不部详稳娑固率领的契丹兵。虽是部族军,却是与大辽亲如骨血者。娑固因为让姚兕突围成功,被辽主下诏狠狠训斥了一顿,攻破深州之功,各军各部皆有分沾,独他突吕不部功不抵过,因此自娑固以下,众将士都是憋了一肚子的气。娑固素有勇猛之名,此番南下,想的是要建功立业,日后封公封王,他因不能随韩宝大军南下,攻略冀州、永静军,与宋军主力决战,反被打发到束鹿与耶律薛禅监视真定、祁州宋军,心中十分怨愤。却不曾想到世事难料,突然之间局势峰回路转,宋军慕容谦部居然大举东下,这却是正趁了娑固的意。

前几天,耶律薛禅的室韦军数度与宋军前锋小股骑兵交锋,不料宋军竟十分善战,耶律薛禅只见着西边到处是旌旗营寨,小股的宋军骑兵更是有恃无恐的到处游荡,他是老成稳重的老将,心中虽然疑惑为何宋军不急速进攻束鹿,却也不愿意挑衅生事,只道是宋军主力未至,目前正是蓄势待发。因此不断上报韩宝,让韩宝决断到底是退回深州,还是另作安排。昨日耶律薛禅终于等韩宝的明确命令,韩宝决定亲率主力前来,击破慕容谦,然后直接从束鹿南下,经赵州、过堂阳镇,绕开宋军在衡水的防线,走萧阿鲁带的路线,攻进冀州。韩宝的大军明日便至,因此责令耶律薛禅在他大军抵达之前,要摸清宋军虚实。

耶律薛禅不敢怠慢,这才分兵四出,试探性的攻击宋军。娑固一大早便听到拦子马回报,道是有一支宋军,人马数千,浩浩荡荡沿着滹沱河而来,他便主动请缨,率军前来看个究竟。

不料在这儿遇着的,却是宋军的先锋。

娑固瞅见宋军不过三四百骑人马,虽然明知宋军主力便在后面不远,但他立功心切,一心想要给宋军一个下马威,打定主意,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溃这支宋军,也好让韩宝知道,他娑固并非无能之辈。

他意在速战速决,因此虽然一面与宋军互相射箭,一面却摆了个包抄的阵形,步步逼近,缓缓合拢。

刘延庆一时料敌失误,此时心里真是叫苦不迭。

两军互射一阵,武骑军已有二十余人伤亡,辽军尚未有任何慌乱之色,他的三百武骑军在辽军的压迫之下,便已经有点慌张的迹象了。他深知这些武骑军骑兵绝无马上搏斗之能,更是一步也不能后退,若是后退,这些武骑军说不定立时便会形成溃败之势,因此他必须竭力用箭雨阻止辽军靠近。但是不同的部队对于伤亡的承受能力是完全不同的,若是拱圣军在此,二十余人的伤亡,没有人会眨一下眼睛,但是他现下所指挥的这支武骑军,却已有些军心不稳的迹象。总是有几个人开始偷偷摸摸的四下张望,眼中露出惧意。

这让刘延庆在这战场之上,竟突然怀念起荆离与田宗铠来。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他刘延庆居然也要身先士卒为人表率了?不是应该由荆离与田宗铠在前面肉搏,他在后面突施冷箭的么?

但此时此刻,他也只能自嘲的苦笑一下,然后摘下大弓,张弓搭箭,夹紧胯下坐骑,冲到队伍的最前列,不断的射杀着辽军。

这是他能想到的鼓舞士气的办法。

此时,他能记起来的,便是姚兕在拱圣军最常说的一句话——“想要部下不怕死,你就得不怕比部下先死!”

拱圣军维持战斗力的办法,就是武官的伤亡比远远要高过普通的节级士兵。

刘延庆不是姚兕,他绝对害怕比部下先死,但是他更加明白溃败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他只能一面在心里反复叨念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面硬着头皮冲到前面,希望这一招能有点效果。

这个法子还的确有效。

既使是武骑军的士兵,当他们看着一个堂堂的翊麾校尉居然冲在最前面,冒着辽军的箭雨与辽人苦战之时,他们还是会有血脉贲张的时候。

虽然只是个七品官,而且只是个从七品,但在当时绝大多数普通的士兵眼里,那已经是一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大官,对许多普通士兵来说,翊麾校尉与骠骑大将军的区别是模糊的,总之都是大官,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他们的命是“贵”的,而他们自己的命则是“贱”的,这些“贵人”都不怕死,他们就更加没什么好怕的。

而即便从战斗的直接效果来看,刘延庆直接加入战斗,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

刘延庆谈不上是个神射手,但他的箭法,比起那些武骑军士兵来,实在是要好得太多。此前三百人马射了半天,虽然的确将辽军抵挡住没能靠近,但是辽军的死伤只怕都没有超过十人。

但刘延庆加入战斗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死在他箭下的辽军,至少便已经有三人。

当两军列阵互射之时,一方阵容里有几个箭法奇准的人,那是很要命的。

数人中箭而亡,很快让辽军惊慌了一小会,辽军不敢再如之前那样逼得紧,而是稍稍退却了几步。

刘延庆方稍稍松了口气,却又立即发现,两翼张开的辽军,已经包抄过来。不待他吹起号角,往辽军右翼移动的李琨与那一百骑渭州蕃骑没能跑到辽军侧翼,反倒迎头撞上了辽军包抄过来的右翼部队,双方也管不了许多,立时厮杀在一处。

一时之间,刘延庆几乎忘了身处险境,随时有兵败丧命之忧,只觉哭笑不得,心里想着若是他指挥的是拱圣军,绝不至于陷入如此尴尬境地。在这箭矢满天飞的战场上,刘延庆一面下意识的射箭,心里竟突然想到以前读《孙武子兵法》时一件事,孙武子好象说过:不知己不知彼,百战百殆。他以前从来不明白:不知彼倒也罢了,如何还会有将领不知己。但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

“直娘贼的百战百殆!”刘延庆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此时他知道若是刘法不来,他败局已定,到了这个时候,什么要在刘法跟前挣面子,什么姚兕的训导,他早已全部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刘延庆既然不曾死在深州城,那便说什么也不会再死在这个鬼地方!”他在心里面发着狠,西边的辽军越来越近,他若不立即设法突围,只怕就要悔之晚矣。

刘延庆一箭射倒一个想要冲近前来的辽军,一面开始眼观六路,寻找后撤的路线与机会。当他的目光移向西边之时,突然之间,他感觉到有点不对劲。

他一个出神,愣了一下,忽然忍不住骂出声来:“直娘贼的!”

西边竟然什么都没有!

没有扬起的灰尘,没有特别的声音,也看不见人影……

刘延庆心里面一阵发凉。

刘法明明在他后面不远!他们相距没那么远,按理说,打了这么久,就算刘法没到,但至少该看到大队骑兵行进时扬起的灰尘!

他被那杂种给算计了!

他知道刘法阴鸷可怕,但却想不到,这厮连自己部下一百人马的性命都不顾了。

不能再迟疑了。刘延庆举起手来,正要下令撤退,忽然,从南边——他没有听错,的确是南边,辽军的背后,传出呜呜的号角之声!

响彻云霄!

随之而来的,是数千战马踩踏大地冲锋的巨响,还有各种听不懂的喊叫之声。

刘延庆方目瞪口呆,却见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辽军,突然间都掉转了马头,阵形顷刻大乱。很快,刘延庆看见一支额头、臂膊上扎着白布的骑兵,如同一群饿狼般,冲进辽军阵中,与辽军厮杀在一起。他抬起头来,正看见一面斗大的“刘”字将旗!

“西蕃杂种!”刘延庆狠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其实刘法身上没有半点西蕃的血脉,但这自不是刘延庆在乎的,尽管关键时刻刘法还是出现了,但这毫无疑问是刘法处心积虑的算计!被别人当棋子的滋味可不太好受。

但此时刘延庆也只好权且忍下这口气来,他唰地一声,拔出佩刀,恶声吼道:“杀!”

2

七月十九日的清晨。深州束鹿县的那几条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因为种种原因而留在束鹿的宋人,都小心翼翼的躲在自己的家里,没有人随便出门。这座城市已经易手好几次了,大部分人都要么逃了出去,要么被辽人掳走,要么就是已经死于非命。留下来的宋人,大约只有一千余人,都是跑不动,或者牵挂太多的。他们靠着每天帮辽军干点苦役,在这座城市苟延残喘,期盼着战争早点结束。

昨天,有人听到一点风声,据说朝廷的官军在城外与辽人打起来了,还让辽人吃个大亏,有些人家已经开始悄悄收拾细软,倘若这次官军能够赶跑辽人,无论如何,这次都得抓住这机会,赶紧逃到鼓城去,或者干脆去赵州。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卑微的愿望,也马上破灭了。

虽然躲在家里,但还是有许多人被强抓出去应付辽人的差事。纵便没被抓走,便在屋子里,也能听到外面大队人马经过街道的声音,从门缝里面,可以看到,束鹿县所有的街道,都可以看见一眼望不到头的辽军。

倘若这时有人站在城外观望,那么这景象就更加壮观。

数以万计的辽军,超过十万匹的战马,还有数不清的骆驼、牛、羊、马车,浩浩荡荡,朝着束鹿行来,在束鹿里的城里、城外安营扎寨。

而此前驻守这座城市的耶律薛禅与娑固等将领,此时都出城东三里,站在那儿,诚惶诚恐的等待着韩宝的到来。做为先锋军先期抵达的萧吼,也在这众将中间,在耶律薛禅的左手边站着,一面隔着耶律薛禅,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如土色的娑固。

便在大军就要到来之际,娑固居然吃了个这么大的败仗。死伤三百余人,丢失战马近五百匹,还有旗鼓刀枪弓箭铠甲——他是狼狈突围,别说战死者的尸体,便是许多重伤的士兵,都没能抢回来——待到萧吼闻讯率军赶到战斗地点时,那里只留下了近两百具无头尸首!那些战死的士兵身上,但凡有件像样点的盔甲,都被剥走了。宋军把战场打扫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一块白布,上面写着“聊报深州之德”六个大字。

晋国公不会喜欢这个消息的。

但这还只是小事。

此刻看似沉稳镇定的耶律薛禅的麻烦更大。昨日萧吼率先锋抵达后,认真观察了所谓的宋军大营。据说就在昨天,耶律薛禅还派出一名裨将率千骑人马前去试探,结果却被两名宋将率军打退!此外,耶律薛禅派出的探马也赌咒发誓的宣称鼓城方向有不计其数的宋军正朝束鹿赶来……可在萧吼看来,这些营寨十分可疑。要不是娑固吃了那个败仗,让萧吼分身无术,他就会挑选一支精兵,去踹踹宋军的大营看看。

耶律薛禅一口咬定这必定是慕容谦的先锋部,其主力也正往此赶来。

可是萧吼至少敢断定有几座宋营是空的!因为他亲眼看见有鸟雀飞入营中。

只是让他疑惑的是,宋军兵力的确又不算少,至少他们可以同时与两个千人队交战,而且,据娑固所称,与他交战的宋军,兵力绝对远远超过他。萧吼知道娑固是个极自负的人,他不是那种会故意夸大敌军数量的人,而且,萧吼也不相信同等兵力,娑固会吃宋军这么大亏。

可这却有些说不通。

宋军的兵力摆明了是慕容谦先锋部的架势,可却又为何要大布疑兵?难道慕容谦在玩什么诡计?萧吼百思不得其解。好在他倒颇有自知之明,知道智谋非己所长,也就不再徒耗心智,只要待晋国公一到,如实禀告便可。

但不管怎么说,耶律薛禅连那几座空寨都没发觉,绝对是难辞其咎的。尽管耶律薛禅与束鹿诸将皆一口咬定,前几日并无此事发生,只是不知道为何宋军突然弃营而去……萧吼是懒得与他们打这种口舌官司,反正没中宋军诡计便罢,倘若这是宋军圈套,耶律薛禅一世英名,便算毁在这束鹿了。晋国公那儿,他有得解释的。便算他是室韦部详稳,出了这么大岔子,只怕他也担待不起。

想到这里,萧吼不由得瞥了耶律薛禅一眼,这老头脸面上倒是沉静如水,看起来颇有大将风范。他不屑的移开目光,他那裨将是在黄丘一带与宋军交战,宋军大营看似也扎在那儿,萧吼早就做好打算,只待晋国公一到,他便向晋国公请战,他要亲自去黄丘看看到底宋军闹的是什么玄虚?!

正想着,便听到一名骑兵挥鞭疾驰而来,见着耶律薛禅,慌忙翻马下马,高声禀道:“晋国公来了!”

众人闻言一阵忙乱,一个个都朝东边伸长了脖子,过了一会,远远看见数千名骑兵,手中全都高举着旌旗长枪,簇拥着的一群将领,朝着这边驰来。


束鹿城外不远一片树林中,刘延庆与刘法率领十余骑精兵,正在默默的观察着正如蝗虫一般涌至束鹿的辽军。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辽军绵绵不绝的开进束鹿,刘延庆的脸色极其难看。

“果然是韩宝亲来!”刘延庆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音。

前一天的晚上,他们已经见过任刚中派来的使者,这使者送来一封书信,信中称任刚中已经在黄丘一带与何灌会合,虽然何灌对任刚中并不是十分信任,不肯吐露任何有关冀州的军情,但还是承认了他的确是来束鹿使疑兵之策的,目的便是吸引韩宝的注意力,骗得韩宝西进。

这证实了刘延庆的推测,但是任刚中的信中,却还禀报一件令二人都目瞪口呆的事——何灌在得知他们并不是奉慕容谦之令东进之后,态度并不十分热情,他声称自己目的已经达到,他的探马已侦知韩宝主力已经向束鹿西来,他尚有军令在身,必须立即返回冀州——然后,何灌不顾任刚中的劝谏,竟星夜率军离去!

不管是出于何种动机,但是刘延庆等人率军巴巴的赶来施以援手,却似乎是落了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窘境。何灌不仅没有半句感谢之语,反倒弃之而去,让刘延庆等人独自来应付这么一个尴尬的局面。

这个结果,是谁也没想到的。纵是阴鸷如刘法,亦不免对何灌此举大为不忿。

但何灌有他的苦衷。

在何灌看来,王赡、刘延庆、刘法、任刚中,皆不过是无名之辈,兵力又少,他们虽然是来出手相助,但实际上何灌早已完成他的既定目标——拖韩宝四五日,引他大军西来。一旦韩宝到了束鹿,这疑兵之计必然败露,仅仅多上王赡、刘延庆之流几千人马,照样当不得韩宝雷霆一击。他的几百人马弥足珍贵,倘若就这么折在束鹿,韩宝一击得手,立即挥师南下,苦河若无兵把守,那他便是前功尽弃。在束鹿设些疑兵,让韩宝犹豫一两天,西进束鹿一两天,这便已经让何灌知足,此后的事,倘若慕容谦亲来,那么冀州或可安然无恙;若是慕容谦不来,那么何灌就要凭着这点人马与苦河那微不足道的地利,争取与韩宝再周旋几日,同时寄希望于唐康、李浩早点成功。

这是在万丈悬崖上走独木桥。能否成功,一大半要看运气。倘若自己行差踏错,稍有托大,那就是连运气都不必指望了。因此,何灌如何肯为王赡、刘延庆之辈改变计划?他颇有自知之明,苦河之险并不足恃,但只要他跑得快,仗着韩宝不知虚实,他还可勉力与韩宝再周旋几日。从目前的局面来看,若慕容谦不来,他至少要死守苦河五日——何灌实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任刚中的突然到来,已经是让他有些尴尬了,他能多守几日苦河的前提,便是要韩宝从不知道他到过束鹿!若韩宝知道环州义勇出现在束鹿,冀州虚实,便等于尽为韩宝所知。那他只怕连半天都守不住。尽管任刚中不会故意将他的消息泄露给辽人,但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边有士兵多嘴,又或者被俘,甚至主动投敌,供出这些情况——历史上有多少成名已久的将领死在无名小卒的嘴巴之上,这点何灌无须他人提醒!因此,若是慕容谦大军前来,那自是他期盼已久的;但若是任刚中之流,在何灌看来,反倒是给他的计策增添了一个不确定的危险。他心里面担忧受怕,哪里还敢向他们泄露半点冀州的军情?!

讽刺的是,何灌并不知道韩宝打的主意是干脆绕道赵州、堂阳镇而进冀州,倘若他能事先知道,只怕早已吓得冷汗直冒,多半会一面派人急报唐康、李浩,一面死马当成活马医,便在这束鹿与任刚中们并肩作战,与韩宝拼个你死我活,能多拖一天算一天。

但何灌并无未卜先知之能,因此任刚中一到,反倒坚定了他立即返回冀州的决心。在他心里,冀州安危是自远在这数千友军的生死之上的。

结果便是,任刚中率几百人马尴尬的呆在了被何灌遗弃的黄丘空营之中。好在束鹿与鼓城之间地区也不算太大,能驻兵宿营的地方也屈指所数,任刚中又知道刘延庆与刘法的行军路线,他派出精干的部下沿途找寻,终于在晏城废城一带,找到刘延庆与刘法。

二人皆未料到如此变故,都在心里不知问候了何灌祖宗十八代多少遍,但在刘延庆看来,这正坚定了他对唐康是想祸水西引的判断。只是他没想到唐康、何灌做事如此狠绝,如此明目张胆。此时再如何愤怒也无济于事,何灌脚底抹油开溜,这日后有机会他们总得告他一状,可眼前的局面,还得由他们来应付。

在二人看来,韩宝肯定不会白来一趟。除非他们率军逃跑,否则与韩宝的这一仗,已经不可避免。可是率军逃跑,纵然是刘延庆也不敢。

此时,大破娑固的喜悦早已烟消云散,刘延庆与刘法的芥蒂,也只得先暂时压一压——实则刘延庆已经先报了一枪之仇,打扫战场之时,他凭着官大几级,硬生生让武骑军分了一半战利品;捷状之上,他又将此战全都揽为己功,声称刘法如此,全是他事先密谕刘法的原因,让刘法吃了个好大的苍蝇,大宋军法,极重阶级之别,他比刘法官高,他声称自己指挥得当,自然人人信之不疑,倘若刘法不服,不管事实真伪,便先要坐一个擅违节度的罪名,况且刘延庆已经说了是密谕,这便是死无对证之事,刘法便说不是,亦无法证明!他要不服气,争功、桀骜……这些罪状,足够让刘法吃不了兜着走。只是这些事情,刘延庆既不动声色,刘法此时自是毫不知情。

如今任刚中再呆在黄丘空营已无意义,他送来的信中,又称何灌已经侦知韩宝次日便可能抵达束鹿。刘延庆与刘法商议之后,一面回信让任刚中星夜率军至晏城与他们会合,一面急报王赡,请他速速遣使再向慕容谦求援。

次日一大早,在刘法的坚持下,刘延庆又勉强答应,与他一道前来束鹿附近,亲自侦察敌情。

当亲眼看到辽军军容如此之盛后,刘延庆仍然不由得从心底里泛出丝丝惧意来。这,抵挡得住么?他转过头看了刘法一眼,却见刘法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种神态,让刘延庆想起闻到血的野狼。

“想不到韩宝带这许多兵来。”刘法舔了一下干涸的嘴唇,低声道:“何灌那厮既溜了,咱们兵力不足,以下官看,只怕今日上午,韩宝便会派兵踹了各个空营。”

刘延庆亦已想到这些,他看了一眼刘法,涩声道:“只怕咱们在宴城,也瞒不过辽人。”

“自是瞒不过的。”刘法撇撇嘴,道:“亦无必要瞒。虽然何灌那厮的空营被识破,但咱们反要将疑兵计用到底!咱们便合兵一处,装成慕容大总管的先锋军的模样。让韩宝弄不清咱们闹什么玄虚!”

“宣节的意思是?”

“咱们还是大张旗鼓,在晏城布阵。韩宝见又是空营,又有大军,反而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又非是神仙,能掐会算,如何能知道那是何灌那厮留下的?若是下官,发生了这等怪事,不免要绞尽脑汁猜测慕容大总管用了什么计策。既然猜不透,料那韩宝也不敢倾大军来攻,只会派出小队人马,前来试探。咱们装得底气十足,只要能狠狠的击退他的小队人马,韩宝也是成名老将,非是当年愣头青,只会越发的谨慎。”

刘延庆一时无言,默然望了刘法一眼,心里面不无妒意。其实这等应对之法,他事先并非没有想过,此时也未必想不到。只是他明明已有想过,但是事到临头,亲眼见着辽军这许多人马,心下便慌了,对之前所想过的计算,便也怀疑动摇了。所谓纸上谈兵是一回事,临机应变又是另一回事。他看着刘法这等镇定自若,临乱而不慌乱,敌军虽强而无惧色,这正是为大将者所必备的素质——可是这些东西,刘延庆也并非不知道,但这好象是上天给的,从娘胎里就需带来的,就算是刘延庆道理全懂,可是真要事到临头,做起来又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吾若能如此,取富贵如拾芥!”刘延庆在心里叹了一声,方沉声回道:“便依宣节之策。”


二人计议已定,又大约估算了辽军的兵力,眼见太阳渐渐自东方升起,担心被辽军察觉,遂不再停留,骑马赶回晏城。此时任刚中已奉命率部到了晏城与二人会合,这晏城是任刚中得意之所,刘延庆与刘法回去之时,老远就听到任刚中大声说话的声音,进了营寨,便见任刚中正与一些校尉便在寨中一块空地上盘腿而坐,口沫横飞的讲着他与姚雄晏城大破慕容提婆之事。

见着二人回营,众将方纷纷起身。

刘延庆与刘法打了一两日交道,已经渐渐知道这渭州蕃骑与寻常宋朝禁军不同,渭州蕃骑的战斗力是他所亲眼目睹,他不愿意说可以与拱圣军相提并论,但至少也相去不远。但因此军大半都是蕃人,蕃人不怕吃苦,但倘若纪律过于严明,许多人便无法适应,真正勇猛善战之士,也招募不来。因此这行军扎营,在刘延庆等人眼中,便不免显得全无法度,总觉得这等散漫,极易为敌人所乘。但刘延庆有个好处,他虽然心里面仍是不以为然,却也绝不去指手划脚,只当这是刘法与渭州蕃骑的家务事,与他无关。

因此这时见着这般景象,他倒也不以为异。毕竟横山蕃骑也是蕃军,虽然一个是西蕃,一个横山羌人,可是许多习气上,还是相近的。他走进营中之时,任刚中说晏城之战的事,他也听了一两句,此事刘法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也不知道听任刚中说过多少遍,但刘延庆却只听王赡提过几句,其余全是道听途说,王赡与姚雄、任刚中关系都很一般,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让横山蕃军更加趾高气昂的一战,自然也不会有心思详细转叙。此时刘延庆才猛然想到,原来任刚中竟是晏城之战的主角之一,说起来,任刚中与姚雄一道接应姚兕突围,与他拱圣军竟算是颇有渊源。

一念及此,刘延庆不免立时看任刚中又顺眼许多。他对晏城之战也颇为好奇,总觉兵力如此悬殊,委实不可思议,因问道:“任将军,当日晏城之战,究竟最后斩首几何?又俘虏了多少辽军?”

任刚中方才大吹大擂,这时见刘延庆问得认真,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忙老实回道:“实则也无甚斩首俘虏。当日杀得兴起,只顾追杀,倒没人停下来割脑袋。我们兵力太少,又要趁势追杀,更加没能耐要俘虏,那些辽军大半都逃了,后来束鹿失手,听说韩宝收拢败兵,又到晏城清点尸首火化,我们有探子打听过,据说是火化了七八百具尸体。”

“那亦是了不起的大胜,朝廷赏功极重,任将军前途真不可限量。”刘延庆羡慕的说道,“听说慕容提婆亦是任将军所杀……”

“那是以为讹传讹。”任刚中笑道:“慕容提婆只是受了重伤,听说并未死掉。那胖子本事不差,算是一条好汉,只是未免太瞧不起我们。前几日接到过高阳关的文书,称他们抓到一个辽国细作,那细作提到慕容提婆,道是辽主本要将他处死,但耶律信怜他毕竟还是有才干的,力保下来,只是贬为庶人,送回析津府养伤去了。”

刘延庆不料任刚中竟为慕容提婆说好话,倒颇觉意外,笑道:“任将军真是宅心仁厚。不过,这晏城乃是任将军的福地,今日任将军又在军中,便是韩宝亲来,亦断断讨不了好去。”

“翊麾说得极是。”军中对这种兆头、口采极为看中,刘延庆话一出口,众人纷纷附和,齐道:“俺们也盼沾点任将军的福气,官升两级。”也有人笑道:“俺不求升官,只羡慕那一百万赏钱。”

刘延庆这才知道,原来任刚中晏城大捷的赏额大是不轻,官升两级、赏钱一百万文,只是战争之时,不能立即调任升迁,虽然升官,若非机缘巧合,依旧还是得统率着原来的部队。但这绍圣年间,一千贯不算小数目,京师开封府附近的良田,一亩地大约也就是三贯到五贯之间,这相当于良田数百亩,虽说京师附近的田地是有价无市,可若到别处置购,也做得一方地主了。无怪乎众人如此羡慕,便是刘延庆,他官比任刚中大,虽不眼红他升官,可是一千贯赏钱,刘延庆亦不免心动。况且除了这朝廷的赏钱外,任刚中随姚雄打下束鹿,从辽军手里抢到的财货,只怕更加远远不止此数。

刘延庆方在羡慕,却听到刘法冷冷的回了那人一句:“只怕你没胆去拿这赏钱。”他不由吓了一跳,正以为气氛要变得尴尬,不料那说话之人乃是个蕃将,这时颇为不服,大声回道:“宣节莫要小看俺。”

刘法冷笑道:“非是本官小看你。这一两日间,便可见真章。”

众人这才听出刘法话里有话,任刚中忙问道:“莫非韩宝果真来了?”

“不错。我与翊麾探得真切,束鹿城里城外,便没有五万人马,也有四万。”

刘法此话一出,许多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只有先前那蕃将还是不服气,高声道:“宣节何必长他人志气。五万人马算个鸟!姚振威与任将军能以几百破一万,俺们有几千人,怕他何来?昨日那个辽将又如何?不是也凶得紧么?若不是他那亲兵不怕死,早死在俺箭下。”

他这话一出,出乎刘延庆意料,许多蕃将竟然大以为然,连连称是。许多人公然嘲笑辽人,还有人还提起当年元昊大破辽军的事,言辞之间,颇有点目中无人。刘延庆原本还担心将士见辽军势大心怯,他哪里知道,这些蕃军说得好听点,在本部族中都是些勇猛善战之士,若说不好听点话,实都是蕃人中的无赖泼皮。原本这些蕃人并不曾与辽军交过手,对契丹并无畏惧之心,反倒听西夏那边的传闻,倒有些看轻辽人,何况任刚中的几百横山蕃军有过晏城大捷,刘法的渭州蕃骑昨日才大破娑固。抢到过战利品的,正得陇望蜀,没抢到的,正眼红得全身不自在。如任刚中那等厚赏,更是人人羡慕——这一千贯在渭州、横山一带,那可是一笔天文数字!有了这笔钱,顷刻之间,便是方圆几十里的首富。为了这笔钱,这里有一大半人连命都能不要,哪里会被刘法几句话吓倒?

众人反应,却全在刘法意料之中。他一双眸子,冷冷的扫过众将,半晌,才说道:“好!你等只管记下刚刚说的话。本官也不虚言诳骗尔等。一千贯的赏格,那是朝廷的恩典,本官没这本事应许。可朝廷也曾颁过赏格,似昨日那个辽将,谁果真能杀得一个,一百贯的赏钱,朝廷定然会给!”

一百贯!刘延庆听到许多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刘法恶狠狠的瞪了众人一眼,高声吼道:“如何?没胆了?不敢要了?”

“敢要!俺就敢要!”刘延庆听到先说话的,正是先前那个蕃将,看他的神态,仿佛是正在为他昨日丢掉的一百贯而肉疼得要死。但此人一带头,众将立时纷纷喊道:“直娘贼的谁不敢要谁就是个憨货!”“娘哎,一百贯!只不曾想那些契丹人的脑袋这么值钱……我的脑袋要值这多,我敢自己动手砍了自己的!”“放你娘的屁,你那个脑袋顶多值得夜壶!”

刘法冷冰冰的望着众将,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亦不升帐,当下刘法便在这空地之中分派命令,待众将各自领令而去,刘法又挑选数名精干士兵,前往束鹿附近打探情况。当日上午,宋军的营地便在紧张而兴奋的气氛中度过。虽然斥候在营寨附近也见着十来骑辽军出没,但任刚中率军一出大营,立即便将他们赶跑了。整整一个上午,只有刘法派出去的探马不断回报,辽军大军数道并出,踏破了何灌留下来的诸座空寨,将那些空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便是不用探马察看,在晏城营寨中,宋军将士亦可以看见那滚滚而起直上霄云的浓烟。

辽军的恼怒可想而言。但那每一道被烧掉空寨上空升起的浓烟,都在提醒着刘延庆,无论是出于泄愤还是别的原因,他们必然是辽军的下一个目标。刘延庆不同于那些头脑简单的蕃将,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提心吊胆。尽管刘法说得有道理,但是,万一韩宝倾大军而来,甚至不用倾大军而来,只要出动万骑人马,他们能不能抵挡得住,刘延庆可真是一点信心都没有。若依他此刻的感觉,他会马上下令全军撤回鼓城。好歹那儿有城有山,离慕容谦也近点。

直到日昳时分,刘延庆的心才总算暂时放回肚子里。

辽军终于前来搦战了。

这支辽军人马并不是太多,大约五千骑左右,但自旗号服饰来看,全是宫卫骑军。辽军便在离他们营寨数里列阵,然后有一千骑左右人马自阵中缓缓前进,在营外两里左右停了下来。

辽军并不想冒然攻打营寨,摆出了约战的姿态。

刘法与刘延庆简单商量了一下,二人亦知道这营寨是临时搭建,亦不足守,况且二人麾下尽是骑兵,又早已定下绝不示弱之策,当下便由任刚中率领本部五百蕃骑出战,并挑选五百渭州蕃骑,由先前那叫嚷得很凶的蕃将率领,做为任刚中的副将,一道出营,也是一千骑人马。

宋军背营结阵,与辽军之间,相隔不过一里多点。刘延庆与刘法在营中一座高台上观战,他以为任刚中出营便是恶战,手心里正捏了一把汗,不料那辽军竟是不急不忙,待到宋军结阵已毕,方才自阵中冲出一骑。

休说刘延庆,便是刘法,亦觉愕然。二人心里同时冒出一个念头——“单挑?”当时两军对阵,的确偶尔也有戏剧中的单挑之事,当年宋夏僵持之时,边境的小股冲突,武将好勇逞强,单挑之事更是不少。但如今却是两国之间的倾国之战,岂能逞这种个人的武勇?

果然,便见任刚中大旗一挥,宋军纷纷张弓搭箭,那辽人只要靠近,就算他有项王之勇,照样要被射成刺猬一般。

但那辽人出得大阵数步,便即停了下来,用十分标准的汴京官话大声喊道:“对面宋军听好了,吾乃是大辽先锋都统晋国公韩都统麾下折冲都尉李白,敢问对面宋军主将何人?”

刘延庆听到对面这人竟然叫“李白”,扑地一声笑出声来。刘法本是沉稳,此时亦忍俊不住。只是二人身边诸将,不是蕃人便是大老粗,若说苏轼之名他们是知道的,但是李白是谁却是从未听过,也不知道二人笑什么,便是李琨,也只觉得“李白”这名字依稀耳熟,但他却也不太关心,只问道:“翊麾,这折冲都尉又是何官?如何从未听说过?”

刘延庆却也不太清楚。他虽识文断字,也略有文化,但哪能通晓唐代典章,他不知辽国官制中保存了许多大唐遗制,只是往往只是虚衔,听起来十分威风,实则半点实权也没有。这官名他也从未听说,拿眼去看刘法,却见刘法望他的眼神中也有请教之意。他知道刘法也不懂,便放下心来,信口说道:“大约与本朝某某校尉相当,此契丹用以笼络汉人之法。”

李琨听了这文绉绉的话,却没听懂,只好又问道:“这官大不?”

刘延庆哪知这官大不大,只是见这李白只怕连在这千骑辽军中都不是主将,当下笃定的说道:“不大。九品小官而已。”

“原来是个陪戎校尉。”李琨立时大为不屑,鄙夷之意溢于言表。

其实这折冲都尉若在大唐之时,那便是高级武将,此地无一人能及。但这时却是大宋,此处以刘延庆最有文化,他说是九品,便自是九品无疑。刘法撇了撇嘴,骂道:“直娘贼,一个九品小官,喊个鸟话!擂鼓!”

他话音一落,立时鼓声雷动,营外任刚中原本正准备答话,忽听到营中鼓声大作,立即一夹战马,高声呦喝一声,率先冲向辽军,张弓搭箭,便听弓弦微响,一枚羽箭疾若流星射向那李白,正中李白左臂。那李白本是奉令出来喊话,要从宋军答话之中,探听一些虚实,不料宋军全无礼数,突然发难,他本来武艺尚可,只是猝不及防之下,却吃了任刚中这一箭,慌忙拍马往阵中逃去。

但他尚未回到阵中,只听到身后宋军杀声大作,面前辽军亦是角声齐鸣,一队队骑兵高举着各色兵器,似洪水般迎面冲来。大辽军法颇严,李白虽是负伤,他若再退,必被迎面而来的辽军一刀砍了,只慌乱又拔转马头,忍痛冲向宋军。

这一番大战,双方杀得难解难分,刘延庆在营寨中亦看得惊心动魄。

此前他守深州之时,亦曾与辽军野战过,虽知宫卫骑军厉害,但拱圣军并未吃亏,反稍占上风,因此心里只是觉得拱圣军之败,不过是输在辽军兵力太多,而拱圣军孤立无援。其后骁胜军被宫卫骑军击退,他私下里还觉得是骁胜军无能。

但这回换了一个身份与角度,再亲眼来旁观宫卫骑军与任刚中大战,这才觉得纵是野战,拱圣军既便对上同等人数的宫卫骑军,虽然可以占优,也未必能稳操胜券。横山蕃军与渭州蕃骑都称得上是精兵,任刚中的武勇尚在自己之上,但此时与兵力相差无几的宫卫骑军交战,不但占不到半点便宜,随着时间推移,反倒渐渐落了下风。

他不知道辽军有八万宫卫骑军,各宫战斗力也难免有高下之别。此番韩宝派来试探的五千人马,由萧吼统率,便在宫卫骑军中,也能傲视同侪。契丹亦是马背上的民族,男孩自小骑羊骑马,甚而能在马背上吃喝拉撒甚至睡觉,又民风尚武,小时射兔,长大射鹰。兼之萧佑丹执政十几年,整军经武,东征西讨,国力强盛,辽军之强,较之耶律德光之时,亦有过之。而宋朝虽汉人习武之风仍然极为普遍,熙宁、绍圣以来,宋廷亦大加倡导,但宋地风俗毕竟与辽国不同,刀剑弓箭,并非平常人家必备之物,骑马更是非中产之家莫办,因此男孩从小骑马射箭,舞刀练棍,也须得中产之家,才有此条件。可是宋军至今仍是募兵制为主,熙宁、绍圣以来,武人地位虽然大有改善,但说社会习俗要几十年间便颠覆过来,却也绝不可能。大宋中产之家的男孩,皆是习文不成,方去经商,经商不成,又不愿务农,方肯从军。便是从军,这等中产之家出身的“良家子”,莫不是想搏个出身,以其素质,也的确能很快能在军中做个小官。拱圣军的普通士兵,便大抵都是这种“良家子”,再加上姚兕治军之能,战斗力确能稍胜宫卫骑军。但是一般的宋军,普通士兵要么是代代从军,要么是自穷人之中征募。代代从军者,其弊在于奸滑难制;自穷人中征募者,其弊则在底子太差,若无严格长期之训练,便只是乌合之众。因此,自兵源上来说,宋朝要赶上辽国,非得再有二十年莫办。此前刘延庆以拱圣军为标竿来衡量宫卫骑军,自然要失之偏颇。这时再看渭州蕃骑与横山蕃军与宫卫骑军交手,观感自然大不相同。

大宋朝这两支蕃军,仅以兵源素质来说,大部分禁军都难以相提并论,但这时遇上辽军精锐,竟然会落了下风。这时刘延庆才突然想到,难怪慕容谦坐拥近两万骑军,却仍抱持重之策,得知深州陷落之后,立时退守真定、祁州,不肯与韩宝争雄。

刘延庆眼见着要打不过辽人,便有些沉不住气,想要增兵,去助任刚中一臂之力。但他方朝刘法转过头,刘法便象是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朝他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任将军尚可支持。翊麾且看后边的辽军……”

刘延庆闻言望去,不由暗叫一声惭愧。原来不知不觉间,后面那几千未参战的辽军又推进了几十步。显然是这一千辽军久战之下,辽军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但是惧于宋军主力未动,也不肯轻易先将兵力投入战斗。

刘延庆心里也明白,这种短兵相接的战斗,比的就是体力。哪一方支持到最后还有生力军可加入战斗,哪一方便是最后的胜利者。辽军兵多,宋军若仓促将主力投入战斗,最后赢的,便一定会是辽军。

他只得又沉住气,再看营前的战斗。只见任刚中果然了得,他身上战袍尽被鲜血染死,但手持长矛,在乱军之中往返冲杀,竟是丝毫不见疲态。

这一仗,自未正时分左右开始,一直到打到戌初时分,整整打了两个半时辰。直看得刘延庆唇干舌燥,几次都以为任刚中要支撑不住,但眼见刘法如同一座木塑一般一动不动,也只得强行忍耐。而辽军见宋军营寨中分明还有不少人马,却不肯出战,他们不知宋军虚实,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但宋军不肯示弱,不愿先鸣金收兵,辽军明明占优,就更加不甘心了。于是直到天色全黑,双方才不得不罢战,各自抢了伤兵与战死的同袍回去。辽军又退了数里,在一座早已空无一人的村庄中扎寨。

这一日的战事,虽然双方投入兵力都不多,但战斗之激烈,却是这里除刘延庆以外的宋军将士前所未遇的。宋军半天血战,死伤合计三百余人,宋军营寨前原本有一条小溪流过,战斗结束之后,溪中流过的,已是染红了的血水。

3

激战之后的夜晚,最要紧的,便是提防敌人趁夜劫营。见识过宫卫骑军的战斗力后,刘延庆与刘法皆不敢掉以轻心,亲自安排了夜哨,又分头巡视营中。参加过白天战斗的将士随便啃几口干粮之后,大都倒头就睡;那些不曾参战的渭州蕃骑也都变得沉默,对于战斗再没有此前的信心十足;至于武骑军将士,当刘延庆经过他们所在的营寨之时,分明能看到众人眼中的惧意。这些武骑军将士原本自恃是正儿八经的禁军,心里并不是十分瞧得起渭州蕃骑,但看过白天的大战,对未来的茫然与恐惧,都一览无遗的表露在他们的脸上。他们默默的遵从着刘延庆的将令,睡觉之时不敢卸甲,兵器都放到触手可及的地方,给马厩安排比平常多一倍的人守夜……这一切,表面上看起来有条不紊,但是任谁都能在这平静的夜晚中,感受到潜在的危机。

亥初时分,刘延庆巡营后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方偷偷喝了口小酒,忽听到帐外有人禀报,道是刘法请他过帐议事。刘延庆做事颇为聪明,战报之上,他一点亏也不肯吃,仗着官职比刘法高,便自居主帅抢功;但实际行军打仗时,却又以客将自居,仍让刘法居中军大帐,自己却在北边与武骑军同住,端的是左右逢源。此时听说刘法有请,只得又将酒壶藏好,随那人前去刘法大帐。

到得中军大帐,却见刘法、任刚中二人皆在。刘法虽然脸色如常,看不出端倪来,但任刚中那疲惫的脸上,却分明露出一丝笑意。刘延庆与二人见过礼,找了张椅子座下,便问道:“宣节、任将军,可是有甚好消息?”

刘法点点头,心里也暗赞刘延庆精明,说道:“还是请翊麾自己看。”一面自帅案上取出一块写满小字的白绸,双手递给刘延庆。

刘延庆知道这必是“蜡弹”——宋军传递军事机密文字,多以白绸或者黄绸书写,外面用蜡封牢,缝入送信人的大腿肉里。只是刘延庆以前官职卑微,只是听说过此物,却从未亲见过。他捧着这片白绸,凑到一座烛台旁边,就着烛光细看。原来这是王赡送来的文书,称慕容谦已应唐康、李浩之请,于七月十七日亲率大军离开真定府东下,此刻大军已至鼓城!

这可真是令刘延庆又惊又喜。

虽然真定府至束鹿不过一百七八十里,慕容谦的大军十七日出发,这是正常行军速度。但他一直以为慕容谦一旦发兵东下,会先通知王赡做好接应准备,因此没接到王赡的消息之前,他便只当慕容谦仍在真定。不想慕容谦会来得如此突然,他立时想到,既然慕容谦连王赡都瞒过了,韩宝多半也不可能知道。可惜的是,他与刘法今日这番示敌以强的姿态,无形中却又帮了韩宝一次——此刻辽军只怕已然认定慕容谦的主力便在他们身后不远了。

一念及此,刘延庆不由得在心里骂了句粗口。

不过,慕容谦大军抵达鼓城的消息,却将他们从目前的窘况之中解救了出来。便在看到这封蜡弹之前,刘延庆还在担心明日会不会遭遇一场惨败。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他对韩宝的辽军也有了一点直观的了解,心里面很清楚韩宝是不会与他们一直试探来试探去的,今日白天既然没弄清楚宋军的底细,那么明日只怕那五千宫卫骑军便会倾巢来攻——刘延庆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他们现有的这点人马能抵挡得住。

“慕容大总管恐怕还不知道韩宝的大军已至束鹿。”刘延庆将白绸还给刘法,一面沉吟道:“大军来得突然,若我猜得不错,慕容大总管的本意,是趁韩宝尚在犹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攻破束鹿之辽军,使韩宝难知吾军虚实,进退失据。只是如今局势已大不相同,蜡弹上道大总管明日便要前来,若与辽军针锋相对,恐非上策。”

刘法点了点头,沉声道:“翊麾所虑极是,下官亦甚忧之。辽军兵多而强,我军便是慕容大总管倾巢而来,亦是兵少而弱。与辽军战,恐有不利。下官请翊麾来,正为此事。”

刘延庆见刘法神色,心中一动,道:“莫非宣节已有成算?”

刘法笑道:“下官确有一得之愚。”他看看刘延庆,又说道:“这鼓城至束鹿之间,几乎全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吾军在此处扎寨,全是因为我大营北面与西面的这大片果园,下官问过随军的土人,道这果园是当地两家富户所有,加在一起,纵横十余里……”

刘延庆不解的望着他,初时刘法坚持在此扎营,他便一直大不以为然。这片果园以梨、桃二树为主,间有小片葡萄园,对于骑兵来说,不利驰骋,不是什么好所在。只是这束鹿与鼓城之间,实在没什么地方是便于扎营的,到处都是四战之地,除非退回鼓城,否则无论在哪儿扎营,都能被人四面围了,跑都跑不掉。好歹这后面这片果林,还能让辽军无法轻易包围他们,便勉强同意。此时听刘法言下之意,竟似另有玄机。

因留神听他继续说道:“……这林子虽比不得天然密林,但也算是聊胜于无。在这河北繁胜之地,举目四顾,除了麦田还是麦田,有这片果园,亦算是老天爷眷顾。下官今日观战,契丹得雄踞塞北数百年,实非幸致。明日若其倾军来攻,恐吾军难以抵抗。故下官以为,明日契丹不来攻则罢,若来进攻,只能智取,不可力敌。”

却听任刚中在旁边笑道:“宣节之意,是要引辽人入林么?我横山蕃军习于山间驰骋作战,到了这平原之上,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久闻渭州蕃骑到了林子里便是天下无敌,辽人再强,亦免不了要吃个大亏。”

“林子里?马军?!”刘延庆当真吃惊不小。

提到己军之长,刘法亦不由面有得色。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道:“只恐辽人不会轻易上当。这片果园到底比不得天然密林,辽军与其深入,倒不如纵火烧林。如今天气干燥,辽人若是放火,这果园经不得几下烧的。”

“那宣节之意是?”

“明日与辽军交战,咱们抵挡一阵,便佯装不敌,兵分两路逃跑。一路由任将军率领,包括武骑军、横山蕃军,以及一小部渭州蕃骑,经果园南边的大道,往鼓城败退。另一路由下官亲自率领,当成游兵散勇,退入果园之中。如此一来,辽军必然只会追击任将军一路。”

刘延庆顿时明白过来,“宣节的意思是,让任将军再杀个回马枪,来个前后夹击?”说到此处,他忽然一怔:“那某呢?”

“有一事非翊麾去办不可。”刘法望着刘延庆,目光中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狡黠,“单凭咱们这点人马,纵是前后夹击,只恐亦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此计要成,还是请慕容大总管出马!”

“唔?”

“慕容大总管率大军前来,这只辽军若是察觉了,必然退回去与韩宝合兵,那便不易对付了。但他们与我军打了半日,多少也能摸到一点虚实,对咱们几个,却不会有那许多防范。故此,下官欲请慕容大总管明日在西边十六里外的陈家庄等候,任将军率军此辽人引向陈家庄,一旦辽军追过去,下官便领兵断其后路!”他嘿嘿干笑一声,脸上露出一丝杀气,“此计若成,管叫这数千辽军死无葬身之地!韩宝先折了这数千精锐,便好对付多了。”

“只是……”刘法忽然话音一转,望着刘延庆,道:“此计若要行得通,还得辛苦翊麾一趟。”

“我?”

“正是。此计需要慕容大总管相助,然下官不过一区区宣节校尉,终不能随便差个人送封文书给慕容大总管……欲待亲去,这等战机,又是转瞬即逝之事。辽人的拦子马十分厉害,韩宝既然到了束鹿,那慕容大总管至鼓城之事,最迟明日下午,辽军必然知晓。此计明日不能行,机会便再也不会有了。而任将军又已苦战一日……因此,虽然无礼之甚,但亦是为了朝廷社稷——咱们大营中,只有翊麾最为合适此任。”

刘法话未说完,刘延庆已经猜到他的意思。他知道这其实不过是刘法的诡计而已,刘法是那种权力欲极盛的人,他在渭州蕃骑中便极为强势,刘延庆这两日见着渭州蕃骑的副将、护军虞候几乎在军中全没说话的份,便已猜了个七七八八。这本也是极正常的事,诸军副将、军法官虽然名义上与主将是鼎足而三、互相制约的,但是到了各军之中,依此三将能力与性格之不同,具体情况便大有区别。如武骑军中,副将王赡便颇有权势,而在拱圣军中,有了姚兕这样一个主帅,只要他不造反,副将、护军虞候便只好俯首贴耳。而虽然在三者的权力斗争中护军虞候先天要处于劣势,但是护军虞候通过操纵副将,与副将联手,将主将几近架空的事情,刘延庆亦有所耳闻。对于刘法,出身拱圣军的刘延庆自是见怪不怪,何况这又是事不关己,渭州蕃骑的家务事,也轮不到他多管闲事。

只是此时想来,在刘法的军中居然有个官衔比他大的刘延庆存在,这还不是等于眼中钉、肉中刺么?刘法要想尽办法将他撵走,亦是情理当中的事。刘延庆此时才觉悟,心里亦不由暗骂自己太蠢了。

刘延庆心里暗骂自己愚蠢、刘法阴险,脸上却仍是挂着笑容,似乎对此全不介意,笑道:“宣节太见外了,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便请宣节写了文书,某吩咐过李琨诸将,令其听从宣节节制,便连夜出发,去见慕容大总管请兵。军中之事,便拜托宣节与任将军!”

任刚中原本不知刘法心意,此时听他让刘延庆连夜去慕容谦那儿请兵——虽说也是不得已之事,他们几人相比慕容谦,可说是官职卑微,便是派个副将去,亦属无礼——但让刘延庆去送信,却也太过份了。他生怕刘延庆发怒,闹得军中失和,一直紧张的望着刘延庆,只要他脸上稍露不豫之色,便立即要站出来打圆场,便算再累,也只能自告奋勇去跑这一趟。却不料刘延庆竟然全不介怀,一口答应,任刚中这才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又是惭愧,又是感佩。

他哪里知道刘延庆心里打的主意却是兵凶战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不过感念王赡之恩,才肯替王赡出马,今日见着辽军的战斗力,又见识了这几只宋军的战斗力,不管刘法有什么妙计,反正是他去向慕容谦请兵,若然成功,功劳少不了他的一份;若是失败,这却是有可能要送掉性命的一仗。能够如此冠冕堂皇的脚底抹油,刘延庆岂有不肯答应的道理?


七月二十日的清晨。

鼓城。

慕容谦勒马停在路边,望着身旁大道上一队队悄无声息地列队东行的骑兵,又看了一眼与他的参军裨将们一道紧跟在他身后的刘延庆,心里面不由得又是一阵犹疑。他应唐康之邀东下牵制韩宝,本就是为大局计迫不得已之举,他幕府中的诸参军、书记官大都十分反对,众人皆以韩宝锋芒正盛,而武骑军如同绣花枕头,慕容谦麾下能战之兵实际不过数千,此时东下,无异于替唐康、李浩做替死鬼——而中路的局势如何,并非他们的责任。但是慕容谦深知冀州、永静军之重要,仍然力排众议,毅然率军倾巢而来。依慕容谦原定的计划,他到达鼓城之后,若是束鹿辽军有可趁之机,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束鹿之敌,然后大张旗鼓,使韩宝难断虚实,不敢轻举妄动,再慢慢与之周旋。

不料阴差阳错,半路之上,他才知道王赡已与刘法主动出兵——这实是大出慕容谦意料,在武骑军诸将中,他虽高看王赡一眼,却也未想到他有如此胆识。况且从他此前掌握的情报,王赡与刘法的关系并不算好,更不想二人竟能如此齐心协力。但这个变故,虽然几乎可以肯定要打乱慕容谦的计划,他却并没有半点责怪之意。在慕容谦看来,这也算是一件好事——他的部将要是全都呆头呆脑,非要他下令做什么才去做什么,一点应变都不懂,那就是他们一点差错都不出,慕容谦也要头疼。

这不过是运气欠佳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

因此,虽然韩宝的大军竟比他更早抵达束鹿,慕容谦依然觉得他尚可随机应变。然而,慕容谦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的大军刚到鼓城,刘法与刘延庆又给他出了这么一个大难题。

刘延庆言辞虽然恭顺,可改变不了事实的本质。

刘法与刘延庆要将他卷入一场他完全不了解的战斗。

他才是这个战场上的主帅,理所应当,该由他来掌握所有的信息,控制战场的局势与走向。而如今的局面,却是几乎所有的情况,都是由刘延庆转叙给他的。他还没得及亲眼看见过一个辽军,也没有亲自踩遍战场的每一条的河流、村庄、树林……刘延庆与刘法便将这样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战机摆在他面前。

倘若辽军确实不知道他的到来,倘若刘延庆与刘法的计策成功,能一举歼灭辽军五千精骑,这将是能改变战争局势的一仗。

慕容谦也曾派出过不少探马侦察深州的辽军,他深知五千宫卫骑军的覆灭,对辽军绝不仅仅只是心理上的沉重打击,若能成功,虽然仍旧是敌众我寡之势,但韩宝休说南下冀州,既使堂堂正正交战,慕容谦也有足够的信心可以不输给韩宝。

然而,刚到鼓城的慕容谦,便如同一个瞎子、聋子。他所见、所闻,都是刘延庆与刘法描绘给他的。若然刘延庆与刘法的判断稍有偏差,后果亦可能截然不同。

所以,他要选择的,实际上是信任亦或不信任此二人。

对为将者来说,这其实算是家常便饭。故此相人之术,亦为许多将领所重视。他们常常要在战机与陷阱之中做判断,不得不赌博式的相信或者莫名其妙的怀疑许多他们完全不了解的人所提供的情报——而且通常这种情况下,都不会留给他们多少时间去从容决断。

未到鼓城之前,王赡便已经在公文中说了刘延庆不少好话;到鼓城之后短短的时间里,王赡只要一有机会,便不忘替刘延庆美言。而刘延庆的诸多事迹,慕容谦更是早有耳闻,毕竟那是天子亲诏褒奖的忠勇之将。而且,毋须他人多言,对于王赡能与刘法同心协力主动出兵,慕容谦心里也明白这多半是刘延庆之功。刘延庆明明官衔高于刘法,却甘于替刘法做送信这种差使,更让慕容谦平添好感——刘法的那点心眼自然瞒不过他慕容谦,自古以来,军权贵专,这事固然亦不足深怪,但难得的却是刘延庆甘愿接受而无半句怨言。而在亲眼见着刘延庆后,慕容谦幕府中一个素以相术出名的参军又私下里对他称刘延庆后背平阔丰满,背脊有骨隆然似伏龟,乃是相书中的官运亨通之相——这无疑也算是一个好消息。慕容谦自己亦从刘延庆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到此人尚属谨慎小心,绝非那种徒好大言的人。至于刘法,慕容谦早在益州平叛之时,就已听过他不少的好话了,称得上是西军中一位颇有令誉的后起之秀。

这样的两名将领,应当是值得给予一些信任的。

因此,慕容谦在与众将商议之后,最终还是决定,不能放弃这次战机,连夜便遣人给刘法送去回信,约定次日依计行事。

为了谨慎起见,慕容谦又兵分两路,让武骑军都指挥使荆岳率六千武骑军,衔枚摘铃、偃旗息鼓,绕道疾行,插到刘法的东边,一旦刘法伏兵尽起,荆岳便率军夺了辽军的营寨,既可扰乱辽军军心,同时还可防范辽军另有他计。倘若韩宝闻讯来救,荆岳只要挡得一时三刻,慕容谦便能集中精兵,先歼灭突前的五千辽军,便可与荆岳合兵一处,击退韩宝。

这番部署,再配合刘延庆与刘法所献之策,纵不能称天衣无缝,亦算得上十分周密。慕容谦思前虑后,也找不出什么毛病来,就算是韩宝有何诡计,他布了荆岳这么一支奇兵,亦总可保得全身而退。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日一早起来,慕容谦心里面隐隐的又犯起了嘀咕。

多疑是许多将领的通病,慕容谦一生戎马,这样的时刻经历甚多,倒也并不大惊小怪。但他免不得又在心里面重新细细想了一遍整个部署,直到发现实在找不出破绽,方才作罢,也暗暗松了口气——这次战斗,其实已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此时要再去通知刘法改变主意,已经来不及,他若临时变卦,便如同置刘法麾下数千将士于死地,这种事情,旁人或许做得出来,但慕容谦待麾下将士素以信义为重,他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的。

所以,他真不希望出什么问题。

慕容谦的目光落到刘延庆身上又迅速的移开,旁人绝难想到,这短短的一瞬间,他们的主将心中起了多大的波澜。

宋军依然按照既定的部署,有条不紊的行动着。

只有刘延庆注意到慕容谦几次扫过来的目光,慕容谦的目光并不凌厉,全无咄咄逼人的威压感,但是,尽管躲在人群之中,刘延庆也能感觉到慕容谦的目光将他从众人当中拎了出来,并且剥光了一般的审视着。这让他感到十分的不自在,好几次他都担心他心中的怯懦全被慕容谦看穿了,他本能的希望离这个人远一点,但现实却总是不能尽如人意——他心中虽想要与王赡一道行动,而慕容谦却是肯定要将他留在身边的。

在荆岳率六千武骑军离去之后,慕容谦的麾下还有近七千骑。两千余骑武骑军全归于王赡指挥,做为大军的左翼;姚雄统领两千骑横山蕃军部署在右翼;而慕容谦亲自披挂上阵,坐镇中军,统领余下的约两千五六百骑横山蕃军。刘延庆早就曾经听说慕容谦虽然颇有智谋,但是打仗之时,却很喜欢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这一点,在绍圣诸大将之中,也是个异数,哪怕是姚兕这样有“勇武”之名的人,早年虽然不免要一刀一枪挣功名,但是当他入主拱圣军后,却也很少亲自披挂上阵,除非是到了绝境。因此,起先刘延庆并不太相信这些传闻,直到此时亲眼目睹他排兵布阵,才知道传言不虚。军中还传说慕容谦有牙兵百骑,个个骁勇凶悍,他平定西南夷之乱时,常常便只率数骑亲兵,离营数百里,前到那些夷人寨前挑战,斗枪斗箭甚至斗酒,打得诸夷心服口服,敬为天人,许多叛乱的寨子因此重新归服,并死心塌地为大宋效力。原本刘延庆还以为那些不过是无稽之谈,这时才相信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只是无论如何,刘延庆都无法将那个传说中的慕容谦,与他亲眼目睹的这个智计深沉的慕容谦等同起来。一个人居然有这样的两面,更令刘延庆从心里面生出畏惧之意。这种人,只要看他一眼,就如同将一张无形的大网撒到了他的身上,让他动弹不得,绝不敢有丝毫的违逆。

这让刘延庆心中生出一丝悔意,昨夜他实不当处心积虑的暗示,这个计策是他与刘法一道想出来的。倘若成功还好,若是失败……一念及此,刘延庆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慌忙偷眼去觑看慕容谦,却见慕容谦正与一个参军低声嘀咕什么,并没有留意到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但愿一切顺利。不过,为了防止被辽人的斥侯察觉,在辽人钻进圈套之前,他们也只能藏在陈家庄耐心的守株待兔。他对陈家庄还有一些印象,在这一马平川的平原上,相对来说,那里算是个不错的藏兵之所,为了灌溉麦田,当地人挖了一条十多里长的沟渠从滹沱河引水,沟渠虽然很窄,但在沟渠之畔,种着两排杨树、柳树,此时正是七月,虽然田地也曾遭辽军践踏,当地百姓也早已各自逃难,但这里毕竟还不是主要的战场,辽军并未至此牧马烧掠,田间地里,无人打理的麦子与野草乱七八糟的疯长着,大军藏在此处,辽人不到跟前,断难发觉……

应该可以成功的!刘延庆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辰初时分,宋军便悄没声息地进入到了陈家庄。因为陈家庄距离晏城两军对峙的战场太近,区区十六里,动静稍大一点,都可能被辽军察觉,因此宋军全是下马步行,一百骑一百骑的分散进入到庄中。先前慕容谦已经派出几个行军参军堪察地形,画定各军地分,宋军各军一到,这几名参军便指引着他们,前往自己的阵地。待到左中右三军布阵完成,竟然花掉了大半个时辰。

刘延庆跟随着慕容谦行动,双手紧张得都握出汗来。

设伏的地点如此之近,固然是受地形限制迫不得已,但如果能不被辽人发觉,绝对会让辽人大吃一惊。辽人在一天前,说不定已经派出拦子马侦察过此地,突然间天降奇兵,若是心理意志稍差一点的将领,会被吓得魂飞魄散吧。

但是,纸上谈兵的时候并不觉到,真到了实际行动之时,刘延庆才发觉,要想瞒过敌人,有多么困难。就算是姚兕与拱圣军也未必做得到。一支七千人的军队,其中还有武骑军这样的河朔禁军,要完成布阵而不发生推挤、声响,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么多人马,操练再好的部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总会有人站错位置,出现小小的混乱。尤其是马军,战马再驯练得好,终究也只是畜生,有许多意外的因素,会让战马惊慌。

而慕容谦却做到了。尽管这中间肯定有一些运气。刘延庆不知道慕容谦是否考虑过如果被辽人发觉该如何办?至少目前这种可能性暂时是不存在了。

东边十六里外的刘法也有意配合他们的行动,远在十六里之外,刘延庆仍然能隐约听到战鼓擂动的声音。

这是宋军在与辽军交战!

不必亲见,刘延庆闭上眼睛便能想见那种矢如雨下、血肉横飞的场景。

为了不让辽人生疑,刘法一定会真刀真枪的与辽人血战一场,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刘延庆倒不是同情这些士兵,只是他突然间有一种物伤同类的感觉。那些士兵只是他与刘法的棋子,而站在这广袤平原之上,身处慕容谦的军阵之中,刘延庆从未如此鲜明的感觉到自己也很象是一枚棋子。

而对于大多数的宋军来说,东边隐约传来的战鼓之声,还有那滚滚而起的灰尘,初时尚能让人感觉安慰,甚至有一种接近战场的兴奋,但很快,它便成为一种侵蚀人们耐心的东西。

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这儿没有沙漏,没有座钟,时间只是在无声无息的流逝。刘法与任刚中仿佛与辽军战上了瘾,迟迟不见败退,这几乎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意外的打了个胜仗!

只是这样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更多的人担心刘法与任刚中是被辽军缠住了,他们已经被彻底的困住……

不过刘延庆知道,这其实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刘法与任刚中不是那种无能之辈!

一直等到太阳高高升起,估摸着已经过了巳正时分,刘延庆方看见一条尘龙朝着西边奔来。

“来了!”他不由得在心里欢呼了一声,挺直了身子。他的周围,慕容谦的参军裨将们,也纷纷打起了精神,有性急的人,已经在抚弄着坐骑的皮毛,只待一声令下,便要跃身上马。

先前的等待花了很长的时间,但一旦看到败兵,便仿佛沙漏被人弄了个大口子——刚刚才看到败兵撤退时卷起的灰尘,感觉上才眨了一下眼睛,马上便可以清晰看见正仓皇西逃的败兵。大约有超过五六百骑的宋军,战旗东倒西歪,慌不择路的朝着他们这边逃来。紧接着,便看见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不断呼啸放箭,穷追不舍的辽军。

如果是演戏的话,任刚中的戏演得真是不错。可惜,哪怕是刘延庆也看得出来,这已是半真半假的败逃,逃跑的宋军没能甩开辽军太远,落在后面的宋军不断的追赶的辽军射中落马,然后便有无数的战马从他们的身上踏过……慌乱之中,还有一些宋军将手中的旗帜都丢了。

刘延庆只能猜测,多半是辽军出乎意料的强大,让任刚中的假败退了,变成了真溃败!

眼见着任刚中败得如此狼狈,不断有宋军跌落马上,被辽军铁骑踏成肉泥,刘延庆心里头也似打鼓一般,此时此刻,他心中反而并无半点不忍之意,只是一心盼望着任刚中不要坏了大事。

好在任刚中并没有忘记他的使命。他的身边,几名挚旗始终还扛着刘法的将旗,笔直的朝着陈家庄冲来,而在他的身后,吸引了数以千计的辽军。辽军看起来打定主意要全歼这支宋军,他们分成三队,一路在身后穷追,另外两路从两旁疾驰,想要包夹败逃的宋军。

这让刘延庆放下一半的心来——这样的骑兵追逐,在草原之上,乃是司空见惯之事。他曾听人说过,塞外的战争,一旦一方失败,胜利者便会穷追不舍,追逐数百里甚至上千里,都是家常便饭。辽军习惯于通过这样的方法,将战败的敌人斩尽杀绝。如果是长途的追杀,战败者绝大多数都会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但此刻不过区区十几里而已!

这只是很短的一段路,在骑兵的全速逃跑与追逐之中,就更加的近了。

转眼之间,刘延庆便感觉任刚中几乎冲到了自己的跟前!

然后,他听到了响彻云霄的号角声!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跳上战马,紧紧跟随着身边的宋军将士一道,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姚雄与王赡也率领着两翼的骑军,自两侧杀向辽人。

刘延庆看到任刚中猛地调转马头,嘴里大声吼叫着什么,返身杀进辽军阵中。而一直在追杀他的辽军仿佛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过了一小会才反应过来,颇有些不知所措的与宋军杀到一处。

但任谁都知道,这是一场胜败已定的战斗。

一直在追杀着任刚中的辽军早没了阵形,被姚雄与王赡自两翼穿插,顷刻之间,便被割裂成三部分各自为战,慕容谦的中军趁势猛攻辽军中路,辽人在追杀之时前后阵形拉得太开,中路虽有两千多人马,但正面抵挡慕容谦中军锋芒的,却不过追在前面的数百人而已,无论他们再如何悍勇善战,也难以抵挡这雷霆一击的威力。慕容谦便如同用一把大斧,砍向稀稀散散的一盘绿豆,辽军立即便陷入散乱之中,方才的不可一世变成惶惶不可终日,纷纷掉转马头,往后逃去。

便在此时,东边也响起了号角之声。

如同变戏法一般,自果林之中,刘法率领着渭州蕃骑杀将出来,挡在了辽军逃命的路上。

这一刻,刘延庆的耳边,到处都是一片喊杀之声,无数的人高声喊叫着慕容谦的命令:“全歼辽军,人人有赏!”

4

一场大胜,转眼之间,便变成一场大败。

首次统率五千宫分军作战,却落入宋军陷阱,被宋军前后夹击,眼见着就要全军覆没,吞下大辽南征以来最大的失利,萧吼已经完全陷入绝望之中。

此刻,他完全靠着自己的本能在支撑。如同一只掉进陷阱的野兽,无论如何,也要做最后的挣扎,除非筋疲力尽,血液流干,否则绝不肯认输。

但他也知道,兵败身死的命运,几乎已经注定。

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又或者只是想寻求一个解脱,萧吼挥舞着手中铁鞭,一次次杀进宋军阵中,身上浴满鲜血。宋军似乎也已经发现了他是这支辽军的主将,几乎无时无刻,都有数十骑宋军与他厮杀。

他的亲兵一个接一个的战死,他的铁鞭上,也已沾满了宋军的脑浆与鲜血。但是,每杀掉一个宋军,便有另一个宋军补上来,直到他的副将耶律剌率领一道人马杀过来与他合兵一处,对他高声喊着:“都统!都统!突围!突围!”萧吼才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做为一个主将的职责。

纵然回去之后要下狱处死,他也不能轻易死在战场上。大辽十一宫一府十二宫卫,文忠王府八千骑宫卫骑军有五千骑奉调南征,如今全在他的麾下,他总不能叫他们全都埋骨于此吧?!

可要突围又谈何容易?他举目四顾,只见四野到处都是宋军,他要向哪儿突围?

“北边!朝北边!北边的宋军看起来比较弱!”耶律剌仿佛看出了他的犹疑,在他耳边高声喊道。

萧吼顺着他的话音朝北边看去,在一片兵荒马乱的混战之中,他却实在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但耶律剌虽然是他的副将,却也官至文忠王府副都部署,南征以来,颇立功勋,更是曾经随耶律冲哥东征西讨的宿将,此时萧吼也只能信任他的判断,咬牙喝道:“好!便往北突围!”

但是宋军马上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很快,便有数百骑人马朝北边包抄过来,挡住了他们的道路。萧吼苦苦厮杀,却始终冲不破宋军的围困,反而又折损了数十人马,连耶律剌大腿上也中了一枪。迫不得已,萧吼只能掉头往南,却被一员老将领着百余骑人马当头拦住。萧吼举鞭大吼,冲杀一阵,不料这支宋军十分凶悍,仅仅四五人围上,便与他斗了个难解难分。他不敢恋战,正要再掉头另寻他路,但他们这四五百骑人马无论往哪方冲杀,前面都会冒出一支宋军来阻拦,而那老将率领的百余骑人马,更是如附骨之蛆一般,盯着他们不放。其他那些各自为战的辽军眼见着主将受困,不顾一切想要杀进来接应,但宋军配合得极为默契,总会在关键时刻,杀出一支宋军来,令他们无法接近。

这里便是葬身之地么?不知为何,萧吼心里竟然感觉一阵解脱。手中两条铁鞭使将起来,反倒更加凌厉。一个围攻他的宋军现出一个破绽,被他一鞭打在左臂上,惨叫一声,跌下马去。他正要趁势去取他性命,忽听到鸣镝声响,他的坐骑惨叫一声,忽然跪了下去。萧吼大惊之下,觑到机会,慌忙纵身一跃,跳到先前被他打下马去的宋军的坐骑之上,回头一看,只见他的战马身中数箭,已然倒毙。萧吼是爱马如命之人,这时又悲又愤,大吼一声,拨转马头,驱马直取那射杀战马的宋军老将。

但那些宋军哪容他杀到跟前,自那老将身旁,又有两名宋军杀出,将他挡住。萧吼眼见着这些宋军一个个穿着平常,绝非宋朝将领,但身手个个不凡,他虽不知对面就是慕容谦,心中却也知道那老将必然是紧要之人,可他虽满心想要取慕容谦性命,奈何慕容谦的亲兵实在厉害,任他左突右驰,总是摆脱不掉。好在他吸取上次中箭的教训,全身皆着铁甲,重归重,宋军弓箭,也奈何他不得,只能得空射他坐骑,但萧吼颇有神力,骑术精湛,虽然坐骑屡屡中箭,却也总能夺得战马换乘。

只是他虽与耶律剌率众苦战,宋军轻易奈何不了他们,可他们要突破宋军的围困阻拦,却也十分困难,无论他们怎样东冲西闯,前面的宋军总不见少,眼见着身旁的部下越来越少,二人心里也知道,或战死或被擒,这一刻离他们已经越来越近。

到了这个地步,萧吼亦不由英雄气短,他奋力杀到耶律剌身边,帮他格开一个宋军的攻击,惨然笑道:“耶律兄,事已至此,是我萧吼对不住文忠王府十万父老!”

“都统说甚话来……”萧吼才听耶律剌回了半句,声音便嘎然而止,紧接着便是几名亲兵的惊叫,他方拨开一名持枪宋军的刺杀,转头望去,却见耶律剌身子垂在马上,面门正中一箭,穿透脑颅。他清晰的听到几个宋人高声赞道:“刘翊麾,好箭法!”萧吼循声望去,却见射杀耶律剌之人,乃是一名青年宋将。

他悲吼一声,猛然挥鞭,击退身边两名宋军的夹击,突然一夹马腹,疾驰向那青年宋将,右手铁鞭格开前来阻挡的一名宋将,左手执鞭,砸向那青年宋将的脑门。那射杀耶律剌的宋将正是刘延庆,他跟在慕容谦身边作战,便是他在乱军之中认出萧吼是辽军之中重要大将,引得宋军全力来围攻萧吼,只是不料竟然又捡下这等大功,暗施冷箭,将萧吼身旁一名辽军大将给射杀了,心中正在高兴,全未料到萧吼来得如此之快,猝不及防之下,下意识的拿弓背一挡,被他铁鞭砸得当场脱手而飞,萧吼正要补上一鞭,刘延庆回过神来,跑得却快,翻身一滚,便滚下马去,萧吼这一鞭,正砸在马背上,竟生生将马背砸塌。

萧吼如此神力,几乎将刘延庆吓得屁滚尿流,幸得旁边几个参军援手,方将他救了出来,算是死里逃生。但萧吼盛怒之下,这一招招数使老,却也再来不及遮挡身后两名宋军的攻击,只觉右侧小腿一阵剧疼,已经是挨了一枪。不待他转身,脑后风响,一柄巨斧又朝他后脑勺砍来。


此时刘延庆已换了一匹战马骑上,惊魂稍定,一面看着慕容谦几名亲兵围攻萧吼,一面不自禁的四下张望——辽军中军已经完全被分割成一小股一小股,被优势宋军围攻,虽然仍在负隅顽抗,但覆灭是迟早之事。被姚雄与王赡部切断的两翼辽军,虽然明知必败,但主将中军被困,畏于辽军严酷的军法,没有人敢逃命,拼了命的想要朝中间杀进来,救出萧吼。事实上他们想要逃跑也不容易,东边有刘法的渭州蕃骑挡在后路上,虽然辽军这时已缓过神来,开始分兵苦战,刘法一时也难以取胜,但他们一旦弃战逃命,想要冲破刘法的围困,却也是千难万难。但他们想要杀进中路接应萧吼,亦非易事,姚雄部自不用说,便是王赡的武骑军,在这大胜之下,士气高昂,若说进攻或力有不足,仅仅只是防着辽军冲破防线,却也勉强能够支撑。眼下的形势,只要砍下萧吼的头颅,斩断他的将旗,便能让辽军斗志瓦解,全歼辽军,便是反掌间之事。

在这种局面之下,辽军经过初时的慌乱,竟然还能顽抗如此之久,委实已经是令人心寒。这些辽军,的确不愧是百战之余的精兵。刘延庆却不知道,辽军能有如此的组织力,其实还得归功于故卫王萧佑丹——当年萧佑丹重订宫卫之法,制度十分严密,宫卫骑军总共分成十一宫一府共十二宫卫,十二宫卫之下,平时则设有提辖司、石烈、弥里三种机构,提辖司设置于大辽境内紧要的战略要地,成犬牙交错之势,有事攻战,无事渔牧,并可监视威慑国内各部;而石烈、弥里则相当于汉人的县与乡,设于不那么紧要的地区,平时隶属于北南大王府,是普通的基层行政机构,战时自然而然,便是一级军事组织。每次辽主点兵,各宫最多只出三分之二的兵力,留下三分之一休养生息,而点到的提辖司、石烈,至少出一千骑,每一千骑设一部署、副部署,皆是本提辖司、石烈之内素有威望的豪杰。行军打仗之时,各弥里自为一营,各提辖司、石烈亦绝不拆散,因此中下层将领对自己的部下都十分熟悉,而同营将士,更是本土本乡,甚而多有血缘关系,战斗之时,不仅配合默契,更能守望相助,互效死力。至于战时的诸宫都部署、副都部署、判官,虽然也是出自本宫,颇能了解本宫事务,并有足够威信统领部下,但平时他们也就是一个普通的石烈或者提辖司长官,并不能干涉本宫其余诸提辖司、石烈之事务,因此不仅绝难形成拥兵自重之势,而且在战斗当中,即使一时失去主将的指挥,只要各弥里不被彻底打散,辽军也不会轻易溃败。

相比起宋军通过节级与下级校尉构建的基层军队组织制度,辽军宫卫骑军的这种组织之法,虽然没有那种严丝合缝的美感,相对更加简单,却也是十分符合辽国民情风俗,推行甚易,而效果也十分显著。

不过,无论萧佑丹将宫卫制度改进得多么严密完善,看起来也难以挽救文忠王府这五千宫分军将要全军覆没的命运了。

但就在刘延庆以为胜局已定之时,忽然,东边的天际,扬起了漫天的灰尘。

那飞扬的灰尘,遮天蔽日,地面还伴随着大股骑兵疾驰时践踏大地的震动,一时之间,陷入困境之中辽军传出一阵阵的欢呼声。

而宋军的战鼓声、号角声,也更急了。

“慕容大总管有令:诸军并力猛攻,务要先破面前之贼!”

“慕容大总管有令:东边已有大军伏击,先破面前贼,再击东面寇!”

一骑骑传令的士兵,在乱军中催马疾行,扯着大嗓门,不断地用汴京官话与横山羌语高声喊叫着,所到之处,宋军的进攻也更加凶猛。虽然不知道为何辽军援军来得如此之快,而且看起来人马只怕有数万之众,但是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争分夺秒的时刻,若能在辽军援军赶到之前击溃包围之中的敌人,主动权便在宋军手中,否则,这到嘴的肉若是吞不进肚子里,就会反将宋军给噎死。

“是啊,还有荆岳,还有荆岳!”在初见着东边的灰尘之时,刘延庆几乎忘记了慕容谦先前布下的这着棋,这时听到传令兵的喊声,才猛然醒悟过来,心神稍定,一面在心里面不住的安慰着自己,一面去看面前的战斗。

这时候的萧吼,身边的部下已经不过三百余骑,且大半身上都挂了彩,但是横山蕃军虽然竭力猛攻,但真要将这么一支装备精良、身经百战的骑兵消灭,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办到的事。尤其是辽军看到援军已近,原本已然因绝望而跌落到谷底的士气又提振起来,要对付起来,就更加困难了。

但愿荆岳能多拖一时三刻!刘延庆心知如今保命的关键,就在尽快干掉面前的辽军,当下不再多想,他的大弓已然丢失,这时提刀在手,拍打着战马,便要冲向一名辽军,却听身边有人骂道:“王赡那个鸟人,想要做甚?!”刘延庆心头一惊,连忙勒住战马,朝北边眺望,却见在辽军连番冲杀之下,左翼的王赡部,竟然已露出不支之象。

他大惊失色,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到身边又有人惊呼了一声,他转头望去,却见一个行军参军正望着东边,面色惨白,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胸口仿佛被一个大棒打了一棍,一时间,脑子里一片混乱。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东边的烟尘越来越近,隐隐约约,已可以看见辽军的先锋!

“荆岳呢?荆岳呢?!”刘延庆方寸全乱,脑子里只是反复的浮出这个问题。

混乱之中,他下意识的去寻找慕容谦,却见不知何时,慕容谦的牙兵们已经簇拥着慕容谦退出了战斗,慕容谦的身边,几位挚旗将五色令旗高举着,飞快的挥舞着,鼓角之声也同时停了下来,战场之上,响起了清脆的金钲之声。

胜负之势,再次逆转。

慕容谦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开始果断的下令退兵。

然而,这时候想要从容退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宋辽两军原本就已混战在一块,听到宋军响起鸣金收兵的声音,辽军士气更加高涨,就这么一小会,刘延庆看见原本被困的萧吼已然杀出重围,一面收揽着各自为战的散兵游勇,一面高声用契丹话喊着什么,辽军听到之后,都是哇哇怪叫,疯狗似的反扑向宋军,与宋军缠斗在一起,让宋军轻易脱身不得。

罢了!刘延庆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他挥刀砍倒一个冲到身边的辽兵,一面策马后退,紧紧跟上慕容谦,一面不住的回头观望。却见东边的辽军越来越近,而转眼之间,北面王赡部已成溃败之势,两千武骑军争先恐后的跟随着王赡的将旗,不顾一切的朝着西边逃跑,许多未及撤退的骑兵顷刻之间就被追击的辽军淹没。

左翼的溃败带来的结果是灾难性的。

在东面包夹的刘法部此时反而变成了被辽军阻隔在身后,奉命切割辽军的姚雄的右翼军也变成被辽军切割,但两部还在奋力冲杀,试图向中军靠拢。任刚中与中军几位横山蕃军的将领,也各领着数队人马与辽军厮杀,接应姚雄与刘法。而慕容谦将旗附近也聚起了数百骑横山蕃骑,他们收起了近战的兵器,换上长弓,还有人取出霹雳投弹,不断引弓投弹,且战且退,以求逼退辽军,掩护友军后撒……

但突然之间,左翼崩溃了!即便是再精锐的部队,在这种局面下,也难以再维持他们的心理防线,更何况在这战场之上作战的,终究是两支蕃军!

在有利甚至是相持之阶段,蕃军的斗志是不必怀疑的。但在几乎可以注定的失败面前,他们的斗志就很难经得起考验。一队的横山蕃军开始跟着逃跑,然后是两队,三队……刘延庆看见横山蕃军的军法队与慕容谦的牙兵们手执枪剑,拼了命的阻止,甚至当场处死逃跑的士兵,但溃败便如瘟疫一般蔓延,转身逃跑的士兵,很快就多到了怎么样也无法阻止的地步!

这场瘟疫几乎同时由中军传播到姚雄的右翼军、刘法的渭州蕃骑,看到中军也开始溃败,这两部立时溃散,姚雄率领着七八百骑人马朝鼓城方向败逃,而刘法……混乱之中,刘延庆已经找不到他的将旗所在。

而此时,东边的辽军距离他们,至少还有十里!尽管自旗号来看,来的辽军至少有数万人马,中间最大的一面将旗上,赫然绣着一个斗大的“韩”字,那是韩宝亲来无疑。但是,十里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如若不是王赡的武骑军先溃的话,萧吼的几千宫分军,其实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无论他们再怎样不顾一切的想要拖住宋军,也是难以做到的。

他们原本是有机会至少全身而退的。

然而,再如何精锐的部队,溃败起来,只需要一瞬间!

在拱圣军则深州陷落,拱圣军全军覆没;投到慕容谦麾下,结果竟然又是一场大溃败……刘延庆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被霉运纠缠不放的倒霉鬼。人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难道这便是他刘延庆的后福?!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两只截然不同的军队中,两位当世名将的麾下,竟然要接连经历两次大败!刘延庆此时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慕容谦……此时大势已去,慕容谦就算是神仙也无回天之力,他也已经在牙兵的簇拥之下,开始朝西边败退,而跟在他身后的,最多只有不过千骑人马!夹在这千骑残兵败将之中,刘延庆脑子里想到的竟然是:若得有命回乡,他一定要请个高人,好好看看自家的祖坟!


而另一方,萧吼直到战斗全部结束,都觉得自己是在一场奇怪的梦中。

当宋军全线溃败之后,他的宫分军竟然被那些未能逃跑的宋军残部给牵制住了,组织不起有效的追击,直到韩宝的主力赶到,与他合兵一处,这才总算顺利解决掉那些残兵,然后开始追杀。数万骑兵一直杀到鼓城城下,却发现鼓城已经四门紧闭,逃跑的宋军大部分已经入城,韩宝这才下令班师,返回束鹿。

不用韩宝说出来,萧吼知道他错失了什么。

在敌军溃败之时趁势追杀,是扩大战果的最好机会,与敌军对垒苦战一天砍下的人头,可能抵不上一次这样的追击的三分之一。原本,他有机会将慕容谦打得彻底翻不了身。可最终,清点战场,他们砍下的宋军首级只有八百余级。虽然斩首八百余级,俘虏六百余人,缴获战马两千余匹,兵甲不计其数,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大胜。这个胜利,亦足以令慕容谦有一段时间不敢东觑。

而他之所以未能趁势追杀,还有别的原因——他的五千宫分军,在先前的战斗中,伤亡惨重,有七百余人战死,千余人受伤,死掉的战马也有七八百匹,所有人都极为疲惫——事实上,他们都还没有忘记,他们都是死里逃生。当宋军突然全线溃败之时,许多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们还在庆幸自己竟然逃出生天。

要不是韩宝的大军来得及时……

萧吼想想都背脊发凉。他的人头离挂在宋军旗杆之上,也就差那么一点儿。

先是掉进宋军的陷阱,差点全军覆没;后又未能把握战机,致令慕容谦逃窜……韩宝治军一向赏罚分明,在回师束鹿的路上,萧吼就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韩宝会如何责罚自己。大军一回到束鹿,他不及解甲,便立即前往城外韩宝的大帐,交出自己的印信、佩剑、令旗,在帐外拜倒请罪。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韩宝宣他进帐之后,开口便道:“今日之胜,虽然可惜,却也十分侥幸!”

萧吼刚刚跪下,听到韩宝这么说,大是惊讶。他追随韩宝已久,自韩宝的语气之中,便听出他并无责罚之意,心里面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抬起头去看韩宝,只见韩宝坐在一张胡床上望着自己,他慌忙又低下头去,道:“末将死罪!”

韩宝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有甚死罪活罪,败而不乱,你能力战保住文忠王府这数千宫分军,便已算是有大功了。耶律剌既然死了,这些人马,以后便常由你统领了。”

这却非但不是罚,反而是赏了,萧吼几乎疑心自己听错,愕然望着韩宝:“末将、末将……”

韩宝却不理他,又道:“你虽有许多不足,但带兵打仗,最要紧的还是经验。胜败乃兵家常事,吃点亏有时反是好事。况且以军法而言,你杀伤与损失相当,亦算是功过相抵。若要让你避开慕容谦这个陷阱,此时亦是不可能之事。”

萧吼不料韩宝会这样说,真是感激涕零,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只听韩宝又冷笑道:“可笑慕容谦机关算尽,却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功亏一匮,反落得这般下场。可见我大辽真是天命所归!”

萧吼本也奇怪为何韩宝会来得如此及时,不由问道:“末将亦是奇怪,为何晋国公会知道末将落入慕容谦算计之中……”

韩宝摇摇头,笑道:“我非能未卜先知,如何能知道你已中计?不过今日一大早,我接到武强急报,萧签书大破仁多保忠,皇上又遣使者来我营中催促,我心下着急,不愿久困束鹿弹丸之地,遂率大军而来,欲与慕容谦早决胜负,以便及早南下,与签书呼应。不料阴差阳错,竟有此胜,否则大事去矣!不过这也拜宋军怯懦所赐,慕容谦老谋深算,他竟部署了数千骑在晏城以东狙击我军,若这数千骑是拱圣军或者骁胜军,只怕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全军覆没。可笑慕容谦却派出了一群绣花枕头,远看着兵甲鲜明,高头大马,不想稍一交锋,宋军主将便先率着数十骑往南逃了,数千骑兵,顷刻大乱,跑了个精光。我若不是见着西边灰尘,知道必有恶战,又抓住俘虏,知道慕容谦在设伏,便不敢去追,否则这数千宋骑,管叫他一个也逃不脱去。”

萧吼这才知道原来慕容谦竟然在他身后还设了一支军队狙击援军,叹道:“末将此时方知,便败在慕容谦手下,亦是不冤。”但更加让他意外的,却是萧岚竟然会先他们一步,击败仁多保忠。但他自不敢多问,以免有对萧岚不敬之嫌。

他却不知道,萧岚能够打败仁多保忠,靠的却是耶律信!

原来萧岚与仁多保忠在武强僵持,萧岚虽然动用火炮相助,却也奈何不了仁多保忠分毫。只是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耶律信在此时出手了。

而他攻击的方向,出动的部队,更是事先没有人想到的。

韩宝与萧岚都知道耶律信曾经自萧忽古部征调宫分军来中路,却没想到,耶律信下令其中数千宫分军沿黄河北流东岸南下,急攻东光东城!东光虽然坚固,但守兵很少,难以支持,只得分别向仁多保忠、郭元度告急。郭元度正一心防范河间府的耶律信,却不想东光出事,顿时进退失据,他不敢不救,只得匆匆忙忙分兵援救。

便在郭元度分兵前去救援东光之后,一直没什么动静的耶律信,突然亲自率军强渡黄河,他在黄河上搭起数十道浮桥,大破北望镇宋军,郭元度只得率败兵退保阜城。耶律信就此突入永静军!

郭元度的失利,直接将仁多保忠逼入绝境。他得到消息之后,大惊失色,连忙退兵,想要退到阜城,与郭元度合兵一处,但萧岚察觉到了仁多保忠想要退兵的意图,趁他退到一半,纵兵猛攻,宋军死伤惨重。萧岚趁势渡河,攻克武邑,仁多保忠本欲去阜城,但阜城、东光,皆为耶律信所围,不得不率军逃往信都。

这一轮的僵局,已被打破。战争的天平,已悄然倒向大辽这一方。

但这些,全都是耶律信的功劳。这才是韩宝为何突然放弃谨慎的战法,急着想要与慕容谦一决胜负的真正原因。

他如若不甘心始终被耶律信压一头的话,在这场竞赛中,他就应该再积极一点了。

在这个时刻,他需要善用手中的一切力量,绝无可能再去处罚萧吼这样的亲信勇将。

“既然慕容谦已被击退,西面暂时便无威胁了。”韩宝自胡床边的桌案上,取过一支令箭,捏在手中,这是乘胜南下的时候了,永静军既然已经失守,又有萧岚接应,唐康、李浩并不足为惧,他只要与萧阿鲁带南北呼应,夺下冀州,甚至生擒唐康、李浩,亦不在话下。据传仁多保忠也逃向了冀州。先败姚兕,再破慕容谦,再取冀州,李浩无足轻重,但若能一举擒获唐康、仁多保忠……有如此赫赫武功,休说耶律信,便在当世所有武将中,他亦不做第二人想!

而萧吼,自是他先锋官的不二人选。

“报——”

便在此时,帐外传来的禀报声,让韩宝缓了缓扔出手中令箭。

“进来!”

走进帐中的是一名远探军小校,见着此人,萧吼与韩宝的脸色都是一变,萧吼曾经掌远探拦子马,此人当时便在他的属下,他知道韩宝是将他派到冀州去打探军情的。这时候见他行色匆匆的回来,脸色慌张,心中都是格登了一下。

韩宝沉声问道:“你却如何回来了?”

那小校跪在萧吼旁边,垂首回道:“晋公,大事不好……”

韩宝听到这话,一颗心沉到了海底,急道:“出什么事了?”

“萧老元帅的大军,萧老元帅的大军……”

韩宝已经惊得从胡床站了起来,喝道:“快说,萧老元帅如何?”

“萧老元帅他,在黄河边上,被宋军打得大败,全军覆没!”

5

大宋绍圣七年,七月二十一日。

河北路,冀州州治信都城。

虽然此前在黄河边上大破萧阿鲁带,但唐康殊无半点兴奋之色。事实上,战局的发展,也的确让他无法高兴得起来。两天前,七月十九日,一直被骁胜军拖得无法顺利渡河的萧阿鲁带眼见着粮草将尽,终于按捺不住,他下令将本部兵马分成两部,四千人马搭浮桥摆出强行渡河的态势,余下三千人马结阵保护。萧阿鲁带并不知道此时耶律信已经突破宋军的防线,进入到永静军,更不知道萧岚会在武强大败仁多保忠,他一支人马,孤悬敌后,消息断绝,被唐康与李浩率军阴魂不散般的跟着,晚上连睡个安稳觉都难。在他看来,实已是到了非要摆脱掉唐康、李浩不可的时候了。

但萧阿鲁带却没有想到,论及水战的本领,宋军的领先是全方位的。辽国虽然也有一支水军,甚至还建立了小规模的海船水军,可这些水军实在无法与宋朝水军相提并论,因此也并未一同南征。而其余诸军,对于水战的理解,也就仅仅限于搭浮桥了。但宋军即使是马步禁军将领,懂得的水战方法,却几乎可以到辽国的水军中当将领了。

萧阿鲁带以为如此布阵,可以引诱唐康、李浩来进攻。他此前也曾与唐康、李浩有数次小规模的交锋,对宋军虚实已有一些了解。他估算宋军大约只有五千余人马,便自恃留下一半人马,纵不能击败宋军,亦足以等到渡河的人马杀个回马枪合力打败宋军。倘若宋军竟然敢放他一半人马渡河,那他便干脆兵分两路,一路在永静军搅个天翻地覆,一路仍在冀州境内,反过来牵制唐康、李浩几日,到时是战是走,再随机应变。

果然,唐康、李浩见他如此布阵,很快引兵前来,但却只是远远观望,并不急于进攻。萧阿鲁带以为是二人怯懦,遂下令高革率一半人马先行渡河,不想四千人马方渡得一半,宋军突然放出早已藏在上游的上百艘火船。那些火船上面,载满了猛火油、硝石、硫磺、干柴等等各种易燃难灭之物,自南边河面顺流直下,碰着浮桥,立时便烧将起来,顷刻之间,将好好一条黄河河面,烧得红光映天。辽军辛苦准备的十余座浮桥,不过一时三刻,便尽皆化为灰烬,正在渡河的数百骑人马,不是烧死,便是被淹死,只有数十人逃回西岸。

眼见着辽军后阵中一片哭爹喊娘,混乱不堪,宋军趁势大举进攻。西岸辽军虽仍有四五千人马,但是先遭此大挫,军心摇动,士气低落,而宋军趁胜而击,士气高涨,两军交锋之后,宋军立即占得上风。但萧阿鲁带不愧是大辽宿将,所统宫分军,皆是彰愍宫、兴圣宫精锐,尤其是彰愍宫宫分军,这十数年间,在大辽赫赫有名,颇立功勋。此次南征,韩宝所率三千先锋,主要便是选自彰愍宫。萧阿鲁带所率,虽然是韩宝挑剩下的,却也殊非弱者。故此,萧阿鲁带虽然吃了大亏,却仍无退避之意,反倒认为这是个难得的可以与宋军主力决战的机会,他孤军在外,利在速战,只要能一战击败面前的宋军,那么先前在黄河上面吃的那个大亏,便也不算什么了。两军便在黄河西岸,战了个难解难分。

这个局面却是唐康、李浩所未曾料到的。二人仍然低估了萧阿鲁带统军的能力,都以为辽军遭逢大挫,阵伍混乱,又是背水而阵,他们趁势纵兵击之,取胜易如反掌。就算万一不胜,一击不中,便率军远走,只要不让萧阿鲁带主力渡河,拖到他断粮之时,他们也能胜券在握。此时二人也不知道,耶律信与萧岚已经突破永静军的黄河防线,只要晚得一日,萧阿鲁带便能与永静军之辽军呼应,别说拖到萧阿鲁带断粮,只怕打蛇不死,反要遭蛇咬。

但现实的情况却是,辽军虽然军心浮动,但骁胜军却也未能一鼓而破之。不仅如此,宋军反而被渐渐稳住阵脚的辽军给缠上了,不得不就在此地,与辽军一决胜负。

幸好骁胜军也是宋朝有数的精锐,唐康又颇有股子狠劲,李浩数度萌生退意,都被唐康拒绝。双方的战斗从中午开始,一直打到黄昏,两边都是人疲马乏,但谁也不肯先行败退。

便在这个时候,交战的双方都没有想到的是,宋军突然自南边杀出一支生力军来,加入到战局当中。若是平日,辽军兵力虽然略占劣势,但以宫分军之精锐,尚不至大败。但此时,早已疲惫不堪的辽军却立时变得人心惶惶,自萧阿鲁带以下,个个都以为是中了宋军的算计,以为宋军早已埋伏了这么一支人马,先耗尽他们的体力,然后以此生力军一举歼灭他们。结果,宋军这支生力军一到,辽军稍一接触,便告溃败,萧阿鲁带仅率数百骑突围而去。其余人马,更无战意,逃的逃,降的降,宋军此战,斩首数百级,投降的辽军近两千人,宋军仅俘获马匹,便多达五千余匹。而先已率军渡河的高革,在黄河东岸,隔着一条黄河,只能眼睁睁看着萧阿鲁带全军覆没,没有半点办法。最后亦只得率领渡过黄河的千余骑人马离去,自寻出路。

这一场大胜,虽是唐康、李浩谋划已久的结果,但是最后能取得关键性的胜利,却还是因为突然杀出来的那支生力军。那是何畏之率领的三千马军——何畏之原本早就奉命前来冀州,但在半路之上,又接到石越的手令,原来北京都总管府孙路此前也曾奉枢府之令,一面自流民中招募勇壮,同时自河北大名府防线以南诸州征调豪健巡检,以此组建厢军。孙路倒的确是个能吏,到七月份时,他便已在大名府创建了一支马步军共万余人马的厢军,并得皇帝赐号“镇北军”。因皇帝赐号诏书中,有希望见到“镇北军”参加实战建功立业之语,孙路又自知他坐守大名府,难以立功,便一心想要“镇北军”有所建树,以讨得皇帝欢心,因此他便借着这几句诏令,在宣台之中,竭力游说石越让镇北军先往冀州,协助作战。石越禁不住他每日水磨硬泡,加之他与小皇帝关系本就有些紧张,又担心朝中有人借此挑拨,最后终于让步,与王厚商量之后,干脆决定将这镇北军调拨何畏之指挥。何畏之也自觉光杆将军上任,他又无唐康、仁多保忠那样的背景,便是到了冀州、永静,也担心为诸将所轻,便决定在半路等待镇北军的三千骑兵赶到之后,方才一同前来冀州。他耽搁这数日,错过了许多事情,却也正好赶上唐康、李浩与萧阿鲁带在冀州黄河边上的这场大战。这支号称由河北豪杰组成的镇北军,第一次参加战斗,便建下如此大功。

但是,自战争开始以来,宋军对辽军取得的这次空前的大胜,却被笼罩在随后传来的一系列噩耗的阴影当中。

当天晚上,当唐康、李浩率军回到信都城,正打算给何畏之接风洗尘之时,他们接到了东光告急、北望镇大败的消息。两个噩耗已让三人寝不能安,而在子时之前,又传来两个坏消息:仁多保忠大败、阜城被围。

尽管歼灭了萧阿鲁带部,但这一切,让这场大胜变得没有意义了。

次日,也就是七月二十日,当仁多保忠父子率领八百余残兵败将来到信都城下时,所有的这些消息,都被彻底的证实了。

然而,这一切并不曾就此结束。

耶律信趁胜用兵,兵围阜城,仅仅用了一天,在二十日的中午,便攻破阜城,郭元度见大势已去,不肯投降,自刎殉国。辽军再无后顾之忧,立即兵分两路,萧岚率大军西下,欲攻打冀州,接应萧阿鲁带;而耶律信亲率大军,掉头去围攻东光。

所幸他们在二十日解决了萧阿鲁带这个麻烦,否则,冀州将不再归宋朝所有。而萧岚在得知萧阿鲁带全军覆没的消息之后,也退回了武邑,但仁多保忠留在观津镇的辎重,却全落到了高革手中,高革夺了观津镇后,便带着俘获辎重,投奔了萧岚。

到七月二十日晚上为止,宋朝在永静军还剩下的军事力量,便只有东光城原有的那约两千教阅厢军和三百多名水军,以及郭元度在他全军覆没之前,下令增援东光的四千余神射军——郭元度算是下了老本,他深知东光绝不可失,手下总共不过十五个指挥的兵力,他竟然调动了七个指挥的兵力,交由他的副将率领,前去增援东光。但也正因如此,当耶律信大举进攻北望镇之时,他再也没有足够的兵力去支援,虽然即便他有足够的兵力,也未必真能挡得住耶律信。而如今,东光城这区区六千余人,便是唐康等人的全部希望所在了。倘若他们守不住东光,大批粮草物资落入辽军之手,就算他们再打败一个萧阿鲁带,亦于事无补。

正当他们一面遣使向大名府告急,一面商议要设法分兵援救东光之时,七月二十一日,传来更加让人震惊的消息——韩宝在束鹿大破慕容谦!

慕容谦乃是熙宁、绍圣以来大宋朝极有名望的将领,他的失利,给人们带来的心理上的震动,更远胜于拱圣军之败。

而且所有的人都知道,慕容谦部的溃败,意味着韩宝已无后顾之忧。虽然他们还不清楚慕容谦部实际损失有多少,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一支经历过溃败的军队,要想重整战斗力,就算慕容谦会变戏法,至少八月份之内,他们都不用再指望这支宋军。

接下来的,必然是韩宝大举南下。

在这种局势之下,苦河已不足守,此时他们惟一能做的,便是坚守信都。

但东光该怎么办?

东光守将也罢,神射军副都指挥使也罢,都是籍籍无名之辈,在耶律信的猛攻之下,这区区六千多人马,能坚持到大名府的援军到来么?

唐康站在他行辕内的那副大沙盘旁,想着这些令人头痛的问题,一时之间,竟有一种束手无策之感。

“都承。”一个亲兵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跟前,轻声禀道:“何灌将军已经奉令回来。”

唐康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信都已经在准备守城战了,所有的兵力都要集中到信都来,衡水县城门四开,百姓也已经开始逃难,但他们自然不被允许进入已经戒严的信都城,只能往南边逃跑。

“但是衡水知县不肯到信都来……”

“他想做甚?”唐康惊讶的抬起了头。

“他说他守土有责,非有皇上诏书,绝不离开衡水半步。衡水官员怎么劝他也不听,知郡 亲去劝说,他也不肯听。”

唐康素知衡水知县是个能臣,却不料还是个如此刚烈的节义之士,他心知此人实是不惜一死,来谴责他们的无能,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却故意骂道:“这等迂腐之人,休和他讲甚道理,找几个人去将他绑了,抬进信都来。”

“是。”那亲兵应了,刚刚退下,又有人进来禀道:“何参议求见。”

唐康愣了一下,方想起何畏之见任宣台参议官,连忙说道:“快请!”

须臾,一身紫衫的何畏之,大步走进厅中。他瞥了一眼厅中的沙盘,朝唐康行了一礼,开口便道:“都承何必犹疑?冀州可失,东光不可失!”

唐康被他一语击中心事,喃喃苦笑道:“纵然如此,我又有何本领去救东光?如今黄河之险已为宋辽共有,北有韩宝,东有萧岚,自保尚难,如之奈何?”

“都承不敢想者,亦耶律信所不敢想者!”何畏之冷笑一声,“果真要救东光,又有何难?!”

唐康素知何畏之之能,这时听他如此说,不由大喜过望,“莫非参议已有良策?”

“下官须在军中募三千敢战之士,能骑马,通水性,善弓箭。”

“这有何难?”唐康笑道:“冀州虽称不上名城,却也非深州可比。如今城中兵马不少,便少个三千人马,只是坚守,韩宝便有十万之众,旬月之间,亦尽可守得。只恐区区三千之众,济不得甚事。”

何畏之望着唐康,“都承信不过下官么?”

“这却不敢。”唐康摇头笑道:“信都诸将,若论带兵打仗,吾与守义公,皆不及参议。参议胸中果有成算,那唐某便陪着参议去征募敢战士。不过,遵宣台之令,守义公方是冀州诸军的统帅,此事还须得守义公首肯。”

何畏之倒不曾料到唐康有如此胸襟,竟然连细节都不多问,便应许他,心中亦不禁颇为动容。他却不知道唐康的性子,真是令他信服之人,休说三千人马,便将兵权尽数交出,他也会毫不迟疑。只不过在唐康而言,世间有如此能力之人,亦不过屈指可数。何畏之虽然官职比唐康低,却正好在那屈指可数的数人之中。但这却谈不上什么胸襟,实不过是略有些魏晋名士风度而已,故此事到如今,他仍然不忘记挤兑仁多保忠——不管宣台有什么命令,仁多保忠如今是败军之将前来投奔,除了他麾下数百神射军,他哪里还能来与唐康争什么短长?


同一天。东光城。

夹着御河,也就是永济渠而建的东光城,是宋朝在河北腹地一个重要的军事据点。早先之时,东光城只有东城,但在绍圣年间,又在永济渠的西边筑起了西城。故此东光其实是由隔河而立的东西两座小城组成,东城建得早,是座土城,而西城是新筑,却是砖石筑成,尤为坚固。

太平之时,因为永济渠交通之利,东光城商旅云集,十分繁华。而宋廷也在此建起了数以百计的仓库,河北、京东两路许多州县缴纳的赋税、贡品,不少都是先送至东光,然后在此上船,运往东京。而至绍圣七年宋辽开战以来,东光又被宋军当成重要的后勤补给基地,数不清的粮食、军械,全都经由永济渠,源源不断的送至东光。在石越等人看来,东光城高而坚,又有仁多保忠的神射军拱卫,兼之辽军短于水战,将补给屯集于此,那是万无一失的。

但人数不如天算,先是皇帝赵煦一纸内批,迫使仁多保忠分兵困于武强,使得神射军兵力分散,而这个漏洞又被耶律信抓住,郭元度兵败身死,辽军攻入永静军,这原本万无一失的东光城,转眼之间,便成为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倾覆。

事实上,在此刻站在东光西城外指挥攻城的耶律信看来,东光城破,已经只是早晚间事。

耳边轰响着远处阵地上那整齐排列的二十门“神威攻城无敌大将军炮”此起彼伏的炮声,看着一颗颗斗大的石弹飞向东光西城的城头,砸在敌楼女墙之上……一身黑甲的耶律信,冷酷的嘴角边,忍不住露出一丝冷笑。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南征已经三个月,尽管大辽铁骑已经攻下无数的城池,可笑南朝上下,依然还在固执的认为辽军不擅攻城!一个观念一旦灌输进人的脑子里,真的便能如生了根一般,哪怕它是那么的可笑与荒诞,人们却仍然会坚信不疑,至死不悟。八九十年前,辽军的确不擅攻城,当年大军南下,一直打到澶州,结果连一座城池都不曾攻下,若非南朝君臣怯懦,大辽军队,几乎不可能全身而退。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八九十年,如今,山前山后的汉族百姓,都早已经自认为是辽国的臣民,大辽境内,汉人在契丹化,契丹人也在汉化,奚、汉、渤海三族,多少年前便已经完全的融入到了大辽这个国家……这些宋人从未认真想过,为何当年契丹会不擅攻城?究根到底,攻城守城,考验的其实只是一个国家中工匠的手艺而已!大辽境内的汉人、渤海人工匠,难道会比南朝的工匠差多少么?只不过,自澶州议和之后,历史便再也没有给大辽铁骑一个机会,证明他们照样攻得下那些城池。

更何况,对于南朝来说,这一二十年,固然是他们的中兴时代;可对于大辽来说,却更加如此!卫王曾经说过,他读《易》百遍,最后所悟之道,便是天下万物万事,皆守平衡。故此孔子亦最崇中庸,以为中庸之道,是人类无论如何也无法企及的目标。以此理观之于历史,便可知历史便如流水,虽然一时东高西低,一时西高东低,却终究入海,归于平衡。而观之于今日,则如辽、宋、夏三国,共存于这天地之间,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三国之间,没有一个国家是永远静止不变的,而任何一国的变动,都会伴随着其他两国的变化。绝不可能其他两国会眼睁睁看着某一个国家改变、强大,而无动于衷。

当南朝在变化之时,它所引起的波涟,其实已经波及到大辽与夏国。只是西夏人运气不太好,他们变得太慢,不彻底,终究没能及时改变,以对抗南朝的变化,因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可大辽却不同,大辽改变得比南朝更加彻底!

大辽在用崭新的眼光看南朝,积极的应对南朝的改变带来的威胁与挑战;但南朝,虽然自己改变了,他们眼里看到的,却依然是过去的大辽!

在耶律信的心中,推演这场战争的种种变化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早在几年前,他就意识到在战争开始后,东光可能成为宋军的一个重要的屯粮之所,他暗中找人数度出入东光城,对东光的城池结构,可以说早就了如指掌。

他知道要攻打东光这样的坚固城池,就一定需要重型攻城器械,而自古以来,如重型抛石机这样的器械,在绝大多数的战争中,都是需要就地取材制造的。大概也只有石越这种人,才干得出将抛石机运到灵州城下组装的奇事——但那也是迫不得已,灵州城下无材可取,而宋军在围攻灵州之时,又已经在战略上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为他步步为营运输重型器械创造了条件。不过,对于耶律信来说,东光城外虽然找得可以制造重型抛石机的木材,但他却没有足够的时间。他必须要尽快攻下此城,才能得到东光城的积蓄,从容与宋军主力周旋。

幸好,老天爷是站在大辽这边的。

六月初的时候,韩守规又一次向他交付了数十门新铸的火炮,其中便包括在此前战斗中取得奇效的“神威攻城无敌大将军炮”二十门!到七月十日,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这些火炮终于被秘密运到了河间府。

宋辽两国,人人都知道耶律冲哥善用火炮,却少有人知道耶律信对火炮亦极为重视。自年初国内大变,耶律信入主北枢密院,他便开始倾尽全力,支持韩守规造火炮,并且点名要的,就是能够攻城的神威炮。

大辽乃是地方万里的大国,虽然以财力物力来说,难与南朝相匹,然倘若真的痛下决心,造个数百上千门火炮,这种他人以为骇人听闻之事,在耶律信看来,却是行有余力的。只不过卫王主政之时,奉行和宋之策,自然不可能不顾一切的大造火炮,无谓加重国库负担。而耶律信却无此顾忌,只恨火炮作坊与工匠都太少,即便立即扩张规模,铸造一门火炮,培训炮手,也需要时间,在四月南征之时,亦不可能有甚成效。其时宋辽两国之火炮,皆采用青铜浇铸之法,所用炮模,皆是泥范,似神威炮这种当时的重型火炮,单单是让炮模干透,便要四个月!韩守规是个极精细谨慎之人,他所铸的每一门火炮,都要经过仔细检验,方会交付使用,到六月份他能交付二十门神威炮,实已是耗尽全力,足以令耶律信喜出望外。

有了这计算之外的二十门神威炮的加入,对东光的攻城战,耶律信自然是胸有成竹。

他太需要东光城的粮草了!

辽军的粮草已经不多了。自南征以来,任何军事上意外与挫折,他都不放在心上,惟独对粮草转运之艰难,让事先已有了最坏心理打算的他,依然感到一种挫折感。哪怕大辽有足够的骡车马车,而河北一地,已经是道路平整,十分便于运输的地区,但是每次运送的粮草,总有相当一部分,会在路上被运粮的人吃掉。还有无缘无故的丢失,缺斤少两,运粮民夫的逃亡,因各种天灾人祸粮车卡在路上动弹不得……此外,还有让他颇为头疼的赵隆与河间府宋军不断的袭扰。河北路号称一马平川,但那是对骑兵而言的,却非对粮车而言,自北而来,一路之上,也多有河流阻挡,而赵隆最喜欢的便是破坏桥梁,在官道上面挖陷阱,以及悄没声息的埋炸炮——此物耶律信早有了解,在以平原为主的河北,炸炮对于大军构不成任何威胁,即便南朝只是想造出足以拖延他们行军速度规模的炸炮,便足以令其国库彻底破产,而纵然南朝果然愚不可及的做了,辽军却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破解,故此他原也没太放在心上。 然而对于运粮车,即便是赵隆等辈用各种火器临时改制的炸炮,也是极大的麻烦。远远看到粮车要来,便在路上埋上几个炸炮,然后匆匆逃跑,粮车经过时炸炮突然爆炸,虽然大部分时候伤不了人,却可以将车辕轮毂炸坏,只要一两辆车坏在官道上,后面的车队就动弹不得——骑兵可以轻松绕道而行,但笨重的粮车,总不能从官道旁边的水田中过吧?令人无可奈何的是,受运输成本制约,押运粮车的护军永远不可能太多,排成一条长龙的粮车队伍,总是有防不胜防的薄弱之处,当护军提防前面的炸路、陷阱之时,赵隆又可能突然袭击车队的中央,直接用猛火油与震天雷破坏中间的粮车,这样效果也是一样的——辽军前面的粮车,终究也是要等着后面的车队一齐前进的。

但是,虽然明知道赵隆是个极大的祸患,耶律信也曾遣军屡败赵隆,却终究没办法斩草除根。说要攻打高阳关也只是一时气愤之语,休说高阳关没那么好打,便是打下来,亦无多大作用。赵隆还可以逃到别的地方去,难道他堂堂大辽北枢密使,竟然要这么一路追着赵隆的屁股跑?

当年耶律信曾经读到通事局抄来的宋人奏章,其中有不少奏章中,宋人无可奈何的谈到他们在陕西转运的悲苦,据说熙宁年间宋人经营熙河之时,仅仅在转运粮草之上,一年就要花掉四百多万贯!平均每付出运粮士兵、民夫死亡及逃跑九百余人,消耗粮食七万余石,钱万余贯的代价,才能运粮二十一万石。而宋人宣称,用驴子等畜力来运输,甚至更加耗钱!当日他还不免嘲笑宋人无能,直到自己亲身体会,才知道他比宋人好不到哪儿去。以河北路的地理状况,因为可以使用骡马拉载的大车,辽军需要付出的代价当然还是要远小于宋人在陕西的代价,但是,一旦粮草也需要从后方转运,耶律信才发觉,南征的那几十万匹战马,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他已经殚精竭智,然军中余粮,不过勉强能支持月余而已。国内还在源源不绝的运粮来补充,但每一颗粮食,都变得价格百倍。而留守国内的太子已经叫苦连天,南京道的仓禀渐要耗尽,倘若要从更远的粮仓中运粮……耶律信只要想想,都会后背发凉。

这时候,他才真正理解,为何汉高祖要定萧何为首功!无论是张良、陈平,还是韩信、彭越,耶律信还真不是太放在眼里,但是萧何的本事,他却是真的自叹弗如。

什么深州之捷,霸州受挫,甚而萧阿鲁带兵败冀州,在耶律信看来,那都无关紧要。这一切不管多少热闹,都只是前奏,与宋军主力的决战还没有开始。而耶律信深知,真正决战来临的时候,战胜与失败的方式,都将是沉闷而无趣的。

倘若他攻占了东光,补给的压力便全压在宋军一边,不论南朝有多少富庶,失去了屯集在东光的几十万石粮食军资,决战尚未开始,他们便已经输了一大半。而倘若他得不到东光的粮草,大辽就会变得十分被动。

也正因为如此,他也不担心东光守将会烧掉东光的积蓄。这些粮草太重要了,以人心来说,不到最后一刻,守城的一方,总是会心怀侥幸——这不是一点半点粮食,倘若最后城未破而粮食却被烧掉了,这东光守将便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而真到了最后一刻,这粮食不是他想烧便烧得光的。几十万石粮食,就算烧上猛火油,不烧一两天,哪能烧得干净?而真要放起这等大火来,其实也就相当于全城军民点火自焚了。何况人情都是如此,事先总以为自己能从容若定,真到城破兵败之时,才会知道自己亦不过寻常之人,人人都以逃命第一,还能有多少人记得要去烧掉粮食?故此自古以来,只见着得胜的一方烧干净敌人的粮草,守粮草的一方无论有多大的劣势,能忍心自己烧掉粮草的,那都是值得大书特书之事。这也是为何不管是多么残酷的守城战,城破之后,攻城的一方,总是有平民可屠,有财物可抢!人心微妙,亦在于此。

退一万步讲,即便东光守军真的玉石俱焚,这对于宋军的打击,亦远比对辽军的打击要来得沉重。大辽固然转运倍加艰难,南朝也好不到哪儿去!到时候,他依然可以想战便战,想走便走,没有充裕的粮草支持,宋军若冒然追击,曹彬就是他们的榜样 。

因此,攻打东光城,在耶律信看来,不是决战,却与决战无异。他处心积虑,策谋已久,虽也托赖一些运气,才有如此大好局面,但也因如此,他亦更加势在必得。

“大王,东城外弘义宫都辖 耶律孤稳将军有书信送至。”

“呈上来罢。”耶律信冷冷的说道,耶律孤稳最先以追随耶律冲哥征战而扬名,号称智勇兼备,然而此番南征却颇有出工不出力之嫌,他在萧忽古麾下,不仅未建寸功。耶律信还听到萧忽古军中有人指责他在围攻霸州之时,拥兵观望,保存实力。这只怕不是冤枉他,弘义宫六千铁骑南下,打到现在,除了几个人水土不服,连重伤兵都不曾有一个。耶律信认定是萧忽古驾驭不了他,这才干脆将他调至中路,亲自指挥。此次奉密令自永济渠东急攻东光城,耶律孤稳倒是办得十分漂亮,然而耶律信心中,不免始终暗存芥蒂。然而想要攻打东光城,他却也不能不倚重耶律孤稳这样的将领。东光东城之外,便只有弘义宫六千人马,加上随军家丁,不过一万八千余人,攻城这种事情,若非耶律孤稳,这点兵力,旁人只能望城兴叹。

耶律信就在马上接过亲兵呈过的书札,一只手打开,跃入眼帘的,是耶律孤稳一笔迥劲的汉字:

“孤稳顿首上兰陵郡王殿下:闻大王下令三军,限旬日之内,必克东光。大王当世名将,声威播于北南,数十年间,战必克,攻必取,朝廷倚为干城,深谋远虑,虽良、平、韩、彭不能及。孤稳,松山之鄙人也,本不当言,然误被圣恩,轸及弃物,蒙陛下知遇,起于草莽之间,故不敢自爱,无状妄言,幸逢大王之贤,当不以为过。

孤稳尝闻兵法云‘将有五危’,而忿速者可侮也;又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今大王挟百胜之威,临此孤城,自不无克之理。然以深州弹丸之地,破败小城,而南人以孤军守之,数月方下,此前鉴未远,大王亦不可不察也。大王举十万之众,围此孤城,所图者,东光之仓禀积蓄也。然则南人虽愚,亦知东光之不可失也,其必兴师来救可知。兵法云‘其有必救之军,则有必守之城’,守东光者,虽村夫愚妇,其知救兵必至,亦必效死力。窃谓大王切不可轻易之,以东光城大而兵少,人心不安,趁胜攻之,可一鼓而下。恐万一城未破而敌援军至,大王将如之何?

以孤稳陋见,今吾军已入永静,黄河之败,无干大局,与其急于求成,不若为持重之策。南人若欲救东光,必经水路。孤稳在东,大王在西,择东光南北永济渠畔之高、险之地筑垒,以精兵火炮扼之,并造铁链,横锁江中,南军援军虽至,无能为也。而大王方从容攻城,东光守者知救兵难至,其城虽坚,亦不免守陴而泣下,破之必也……”

“持重之策!”耶律信从鼻子里冷笑一声,“与我回报都辖,宋人援军尚远,诸军先奋力攻城,若三日之内,东光不下,再为都辖之策不迟!”

6

“都护 ,看起来东光城,应当是要攻下了!”

“切不可大意。便是煮熟的鸭子,只要不曾吃进嘴中,仍要防它飞了。”

东光东城之外,耶律孤稳穿了一身铁甲,站在一张马车上,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眼前的战斗。在他的身旁骑马而立与他说着话的,是他的监军吴奉先。

此时已是七月二十三日的中午,辽军大举围攻东光城,已是第三日。

这三天的东光之战,攻防之激烈,即便是身经百战的耶律孤稳,亦觉动容。宋人经营东光,本就是当成军事要寨来营造,因此城内守城之具十分齐备,抛石机、床弩、猛火油一应俱全,少的只是使用这些守城器械的士兵。辽军虽然以火炮在西城外猛攻不止,但宋军的却也不甘示弱,在城内以抛石机还击,虽然城内并没有准备足够的石弹,看起来又似缺少人手临时打制,但让辽军意外的是,因为宋军在城中积蓄了大量的军资,东光守军便干脆将几个震天雷绑在一起,点然引信,而后用抛石机发出。这种“飞雷”的射程虽远不及辽军火炮,然而对疯狂蚁附攻城的辽军,却无疑是极大的威胁。

但耶律信的攻城,刚猛凌厉而变化万端。一时冲车、云梯并用蚁附猛攻,一时征募善水士兵自东光水门之下潜入城中,一时夜间击鼓不止,震得人心神不宁,一时却又突然趁夜偷袭……几乎但凡攻城之法,耶律信皆得心应手,让城内宋军防不胜防。更加令人骇然的是,他竟然一日一夜之间,便在东光城外,垒起两座土山,昼夜不停的朝城中射箭。

东光守军,在辽军如此猛烈而又多变的攻击之下,不免左支右绌,顾此失彼。三日之内,辽军数度攻上城墙,有一次还有数百辽军半夜自水门攻入城内。然城内军民,皆恐惧辽军破城之后屠城,故此每次都奋力抵御,勉强维持东光未破。

然而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其惨重的。

二十一日,神射军副都指挥使意外被一枚火炮击中,尸骨无存。

二十二日晚,在击退潜入城中的辽军的一场血战中,东光守将中流矢而亡。

仅仅两日之内,东光城内的两名主要将领便都已死于非命。辽军本以为宋军已群龙无首,次日攻破东光,已经是易如反掌之事。然而,让人意外的是,一名自称永静军通判的文官站在了西城的城墙上,而在耶律孤稳主攻的东城主持大局的,竟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而就在这一个文官一个少年的指挥下,东光城又坚守了半日。

若不是东光守军看起来越来越力不从心,耶律孤稳几乎要以为此前死的不是神射军副将与东光守将……

只不过,胜利的天平,终究是要不可避免的向辽军倾斜。守城之法,每一丈长的城墙上,仅仅作战的士兵,就需要十个人,否则很难抵挡住攻城者。所以并非城池越大越好守,城大还需要兵多。而东光有东西两城,却不过数千兵力,原本就捉襟见肘,激战两日之后,士兵伤亡激增,到了二十三日的中午,因为西城吃紧,守军不得不将更多的兵力投入到西城的防守,东城已是十分空虚。

也许,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耶律孤稳又看了一眼南边的永济渠,当年隋炀帝开凿的这条运河,历经数百年后,依然清波荡漾,河面宽阔处达十余丈,耶律孤稳虽然不知道这条河到底有多深,却可以肯定,寻常三四百料的船舶,尽可通航无碍。据说太平之时,此河河面之上,百舸争流,船桅如林,好不繁胜。而自从大辽军队围攻东光时起,南下的船只还能不时见着,北上的船只却已极为罕见。第一日还有几十艘不知情的货船北上,被耶律信调转炮头,一阵乱轰,其中便有一大半掉转船头南归,从此以后,东光附近的河面上,除了不断自城中南逃的船只,便只剩了守城水军的几十条战船在河面无所事事的巡弋。

出现这种情况,与耶律信的那一阵炮击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实际上当日辽军并不曾击伤一艘宋船,不过宋人明知东光被围,胜负难料,却也不肯将物资再运进城中。况且即便运至,亦无许多人手去卸货。耶律孤稳派出探马带回的消息也表明,如今大批的宋船都停泊在上游的将陵县长河镇,也有胆子大一些的,便停在更近些的安陵镇。只是偶尔从南边也有一两艘船北上,那显然是安陵、将镇的宋人在东光守军互通消息。

这也是这场激烈的围城战中,最为吊诡的景象。

辽军其实并没有真正围死东光,如果城内守军想要走,他们随时可以做到。并且不用担心追击,两岸的辽军只能眼睁睁的目送他们离开。

“或许这正是兰陵王之深意。”吴奉先看见耶律孤稳的目光不时的望着永济渠,以为他是在关注那些驾船南逃的东光百姓,在旁干笑一声,说道:“人情乐生畏死,若是给东光守军留一条生路,他们守城之时,便不会有那种拼死作战的决心了。”

耶律孤稳倒不曾想到这一点,不由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况且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人之天性中,颇有许多恶劣难言之事。共富贵易,同患难难。东光是永济渠边有名的水陆码头,城中豪族势家、富商大户,不可胜数,这些人家,许多都有船只。如今大难临头,此辈若是被困在城中倒也罢了,既有一条生路,如何肯坐以待毙?这东光守将若不放他们出城,此辈必因怨恨而生异心,便是因此而开门献城之事,亦史不绝书;若放他们出城来,城内便免不了要人心浮动……”

这番话耶律孤稳却不如何相信,这吴奉先以汉人而能做到监军,在大辽算是一个异数,但耶律孤稳知道他是萧岚的亲信之人,素来不敢得罪。只是这时听他话中全是替耶律信开解之意,不由哼了一声,道:“若果真打的这个主意,只怕却要落空了。监军且看这河上,东光守将分明是放他们出城逃命的,攻城之时,却不曾见他们松懈几分。”

吴奉先笑道:“这是因为这两日攻得太急。若然缓得一缓,城中必然生变。不过,看起来这些皆已无干紧要,由通事局画的东光地图上看,这两城之间,两道木栅水门之内,其实还有一座白桥相连。我军若抢先攻下东城,由东城攻西城,并不需要水军,那西城之东墙甚是卑矮,亦难坚守。”

“但愿如此。”耶律孤稳虽与吴奉先说着话,于战局却并不敢有私毫的怠慢,忽然招手高声喊道:“女古!”

车边一个大胡子裨将连忙快步上前,躬身一礼,“都辖!”

耶律孤稳站在车上,伸手指向东光东城北角,“北角空虚,你速领一百人队,给我攻上北角!”

“得令!”那女古又行了一礼,退后几步,早有护兵牵过马来,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不用多时,便见三百辽兵 扛着两架云梯,在急促的战鼓声中,呐喊着朝着东城北角冲去。

那两架云梯方一靠上城墙,虽然城上也有滚石、震天雷扔下,但稀稀落落的,辽军早已见惯不怪,女古身先士卒,一手持刀,一手举着一面蒙了牛皮的盾牌,如猿猴一般,飞快的朝着城上爬去。眼见着他就要登上城墙,城头宋军现出一阵慌乱,一队宋军急急忙忙朝着北角跑去增援。但此时女古都已攀到女墙边上,一个守城的宋军慌手慌脚的丢下一个震天雷,却被女古一把接往,反往城墙内一扔,便听到轰的一声,一个宋兵当场被炸得血肉横飞。趁着硝烟未散,女古大喊一声,翻身跳进城头。

苦战了半日,眼见着终于有人再次登上城头,攻城的辽军都是一阵欢呼,士气百倍,转眼之间,又有两处辽军杀开一个缺口,相继登城。

“成了!”此时,连谨慎的耶律孤稳,也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挥了挥手,车上令旗一挥,又有数百名列阵以待的生力军齐齐发出一声呐喊,朝着东光城冲去。他们分成几路,争先恐后的自几个缺口处涌进城头。

仿佛知道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便在此时,城内的抛石机也突然疯了似的朝城外掷出一捆捆的震天雷,巨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耶律孤稳看见一队冲锋的辽兵正好被一捆震天雷砸中,只听轰的一声,硝烟散去之后,这十余人便如同消失了一般,被炸了个尸骨无存。

但即便这样的场景,亦已经丝毫不能阻止辽军前进的步伐。

耶律孤稳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震天雷大辽的军队也用得不少,只要见得多了,被几颗震天雷炸死和被一块大石头砸死,其实也并无多少区别。耶律孤稳曾经跟随耶律冲哥征战西域,虽然当时他只不过是个小校,但见过的死人却已数不胜数,所有的胜利,都是用尸体堆出来的。

当年与他们并肩作战的西夏人,曾经不止一次的告诫他们:六十年内,莫要与东朝为敌。有些人将这些话当成西夏人怯懦的笑谈,而也有一些如耶律孤稳这样的人,却将这些话都记在了心底。只不过,一个以上国自居的大辽,与一个自命天朝的宋朝,最终总是不可避免要一决雌雄。

不管那些西夏人说的是真是假,这便是验证的时刻。

早在西域攻城的时候,耶律孤稳就已经知道抛石机其实是打不准的。足够多的抛石机当然是所有攻城者的噩梦,一片区域一片区域的覆盖过来,哪怕扔的是石头,也能轻易的将一支攻城部队打散,更不用说扔的是震天雷。但是此刻东光的宋军,已经没有这样的能力。一天前他们还可以做到,东城的城墙后面,至少有十几架甚至几十架抛石机,曾经将耶律孤稳压制得苦不堪言。但从二十三日上午开始,宋军显然是将大量炮手调去支援西城了——在那边,抛石机阵地是火炮的重点打击对象。尽管火炮也无甚精准可言,然而每架抛石机要占的地方都十分可观,而守城者总是需要将抛石机尽可能的部署在一起的,否则便难以起到它应有的作用。因此,他们的伤亡可以想象。现在留在东城的炮手明显多是生手,虽然还是这么多抛石机在发炮,但却杂乱无章,全不足惧。他的云梯可以轻而易举的越过炮石,推进到城下,那它们更加不可能阻止得了他的士兵们。

眼见东城将破,吴奉先这时比耶律孤稳更加激动,他策马上前几步,振臂高声喊道:“孩儿们听好了!兰陵王有令,攻下东光,屠城三日!先进城的先抢,后进城的给老子喝西北风去!”

他话音未落,城头城下,攻城的,未攻城的,全都欢声震天。云梯上的辽军连手脚也利索了几分,只怕落在别人后头。耶律孤稳在西域之时学了不少攻法之法,攻打东光东城,便颇有章法,有人攻城,有人掩护,有人接应,得利如何,失利如何,各有部署。故他攻得虽然凶狠,又是蚁附,伤亡却远较旁人要少——当日萧忽古便是不听他劝谏,数万人马黑乎乎的一涌而上,看起来倒是声势慑人,但倘若吓不死守城的宋军,被城内抛石机、床子弩搭着滚石擂木开水震天雷一阵反击,城下的尸体都能堆得丈把高。而耶律孤稳打了三天东光,直接攻城的兵力却也不是太多,城外始终都有三千余骑兵列阵而立,压住阵脚,

但这时候看着东城将破,又听到吴奉先这一番喊叫,那压阵的人马也不由得人心浮动,有几员部署、副部署便驰马过来,向耶律孤稳请战。东光虽然富庶,但东西若被人先抢了几遍,落到后面的,便真的只能如吴奉先所说,旁人吃肉,他们只好喝汤。虽说宫分军都是有家有业,可若放在南朝来比,也就是些小地主,家里虽然有家丁,但平时不被征召服役之时,自己也是要下地干活才能维持家业的。大辽皇帝南征自是为了他的雄图霸业,这些宫卫骑军却无甚霸业可图,与宋军不同,他们平时虽不交赋税,但每次出征、打仗,马匹、盔甲、兵器、衣裳、粮草,甚至药材,都要自备,出征数月,回来时血本无归的事情亦是寻常,若然身死他乡,依着惯例,朝廷的抚恤都是极少或者干脆没有的,若家中尚有兄弟还好,否则便只能是靠着乡邻帮衬,孤儿寡母不得不沦为奴婢或者改嫁他家……这等事情若发生在宋朝,自不免怨声载道,或有诗人写出许多诗来,让人读之泪下,油然而生同情之心,君主不免被讥为暴君无道。但在辽国,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风俗,诗人们只会歌颂辽主的英武,只须不搞得国内壮丁死掉一半,牲畜死掉八九成,辽主想要听到点怨恨之声,却也实在不容易。诸夏多昏君,蛮夷皆明主,其中奥妙,便在于此。大辽虽颇有华夏衣冠气象,又常以中夏正统自居,可到底还有点胡气未脱,因而这些宫分军在为辽主霸业卖命之余,免不了也要为自己的家业打算打算。弘义宫南征分在东路,沧州虽是富庶之地,可是他们却不曾占到多少便宜,平时在乡野之间打打草谷,丢丢拣拣的,连南征的本钱都捞不回来,自到东光之日起,这弘义宫六千宫分军,便眼睁睁盼着城破之日发笔大财,这时候听说要落到别人后面,哪里还按捺得住?

耶律孤稳抬头看看城头,只见城头的缺口越来越大,登城的将士已有数百之众,南北两边,宋军都被杀得节节败退。其实此时他军中亦没余下几架云梯,况且城上城下皆已十分拥挤,按理他是应当等着攻进城内的人马打开城门,再率军冲进城中,便算正式攻陷东光东城。但他眼见着诸将皆摩拳擦掌,士气可用,这是胜局已定之时,也不愿扫兴,当下点了点头,道:“留下我本部一千人马,其余听其攻城!”

他军令既下,除去他本石烈的将士个个失望外,其余诸军,都是喜笑颜开,欢声雷动。众人都弃了战马,争先恐后的抢了余下的云梯,朝着城墙冲去。那些未能抢到云梯的士兵,也不甘后人,有人扛着大斧,便朝城门跑去,因耶律孤稳军中并无冲车,还有人竟不知从哪儿弄来几根浑圆的大木头,几十人合力扛了,便打算以此撞开城门。看得耶律孤稳提心掉胆——若然城中宋军稍有余暇,这些人不免都要死无葬身之地,幸而守城宋军此刻早已顾不得许多,挡住云梯上的辽军,将攻上城来的辽军赶下城去,单这两桩事情,他们便已力不从心。若非城外吴奉先先后用汉语与契丹话喊出屠城的口号,东光通判又当着诸军给水军下过严令,即使城破,凡见禁、厢军、巡检敢自水路逃窜者,水军便即格杀勿论,众人心知这时只要再退得几步,便是覆巢之下无完卵,早就要弃城逃命了。

“恭喜都护,今日不费吹灰之力,便下此名城。皇上闻见,必然十分欢喜,加官晋爵,指日可待。”看见这东光城真的已经咬进了嘴里,吴奉先的眼角都眯成了一条缝,笑着朝耶律孤稳抱拳祝贺,又临时想起一事,道:“今日所见那守城的少年宋人,只恐有些来历。若非家世显贵,他乳臭未干,那些宋人如何肯服他?以下官之见,不若传令诸军,务要生擒那少年,或许有意外之得,亦未可知,不知都护意下如何?”

他堂堂监军,耶律孤稳怎能这点面子都不卖,忙道:“便听监军处分。”

吴奉先笑着点点头,举起手来,正要发令,却听到有人高声喊道:“报——”他不由一愣,转过头去,便见一骑飞奔而来,直到二人跟前,欲待翻身下马,却从马上滚将下来。旁边几个耶律孤稳的牙兵连忙过来搀起,众人才发现他后背上中了一枝羽箭,一件战袍,已是染鲜血。

吴奉先识得这是耶律孤稳派出去的拦子马,这拦子马向来都是数人一队,此时却只回来一个,还身负重伤,必是遇敌无疑,心中正在吃惊,耶律孤稳早已跳下马车,打开一个皮袋,往那拦子马口里灌了一口酒,过了一小会,那拦子马悠悠醒转,见着耶律孤稳,挣扎起来行了一礼,道:“都护,南边有宋军!”

这却是众人已然料到的,耶律孤稳沉声问道:“有多远?多少人?”

“水陆并进,算不清多少人马……属下遇见之时,已至二十里外,一眼望去,河上小船不下百艘,陆上马军,当有数千骑!”

这拦子马说话之时,虽然虚弱,条理却甚是清晰,众人听到耳里,都是大吃一惊。吴奉先愕然道:“宋军如何能来得如此之快?又为何马军不走河西,反走东岸?”

但他话音刚落,便听有人喊道:“看!”

众人抬头看时,只见那永济渠上,果真密密麻麻,有百余艘小船顺流而来。此时正是顺风,这百余艘船,都是张满白帆,顺流而下,当真是如飞也似的,才看还是黑点,转眼便已清晰可见——那些船上都站了士兵,船尾还有人击鼓,船中所立旗帜,都绣着斗大的“何”字。河西的耶律信显然也已发觉这支援军,未多时,便有火炮掉转炮口,朝着河上打炮,只见一颗颗石弹落到水中,激起好大的水花,却不曾有一颗能击中那些宋船,眼见着辽军只能望船兴叹,宋船的战鼓倒击得更响了。

“这……这……太快了……绝不可能……”吴奉先一双眼睛望着永济渠上,口里仍在喃喃念叨,一时半会,都不相信这是事实。这些宋船虽小,但百余艘船,至少也有数千之众,一旦进入城中,那想要再攻下东光,却是难了。

耶律孤稳却依旧十分冷静,沉声道:“传令,奋力击鼓。宋人援军还远,只须尽快打开城门,攻下东城,援军来得再多,亦无济于事。”

吴奉先这才醒悟过来,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传令,先打开城门者,赏银一千两!”

但他的传令官还不曾将他的赏格喊将出去,耶律孤稳的脸色已变了一变,低声道:“马蹄声!”

弘义宫诸将都是马背上长大的人,耶律孤稳说话之时,众人也都已听到马蹄之声,一人说道:“听到这声音,不过一两千骑,怕他何来?”

但这话却是无法安抚众心了,人人心里面都清楚,宋人既来救援,便断然不是数千人马,这水陆之兵,想来不过是先锋而已。那水路的先锋至少便有三四千人马,陆上如何可能只有一两千骑?后面更不知有多少主力。以一敌二,他们自然不惧,但倘若那只是宋军先锋,一旦被纠缠上,弘义宫真可能全军覆没——耶律信的大军虽是近在咫尺,可隔着一条永济渠,便与远在天边无异。

耶律孤稳望望着南边天空中已然可见的扬尘,又望望城头,城上宋辽两军仍然还在苦战之中,看着援军大至,宋军已接近涣散的士气,又振奋起来,苦守在城墙上与辽军近身搏斗,一步也不肯轻退。而辽军原本都是骑兵,若然野战,这些个教阅厢军真是不堪一击,如今却是困在狭窄的城墙上与宋人步战,苦战许久,眼见着就要成功,却听见宋人来了援军,众人不明状况,将信将疑,气势却是大不如前。城上面既然一时难分胜负,再看河中,那边守城的水军,已经在打开水门了!

权衡之下,耶律孤稳心中已萌退意,但却惧怕耶律信军法,又怕吴奉先不肯,因此踌躇不决,却听吴奉先已忍不住催问道:“如何?都护,可能战胜?”

耶律孤稳倒怔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

吴奉先略沉吟了一会,忽然问道:“都护可知南朝有甚姓何的大将?”

耶律孤稳不料他问这个,愣了一下,一时却想不起来,却是旁边一个书记说道:“久闻有个叫何畏之的大理客将。”

“啊?!”吴奉先惊叫一声,“是他?”

耶律孤稳却不曾听过何畏之的名声,奇道:“监军知道此人?”

“曾听归附的西夏贵人提过,乃与狄郡马一道守环州者。南朝平西南夷之乱时,乃王厚手下第一大将。他既然来了,王厚必也来了……”吴奉先自顾自说道,耶律孤稳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只见他沉吟一会,咬牙道:“敌众我寡,东光既仓促不可下,都护,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耶律孤稳万万料不到吴奉先开口说要走,他心里面却还是惧怕耶律信的,犹疑道:“恐犯兰陵王军法……”

“哼!”吴奉先不待他说完,已是冷笑一声,道:“攻不下东光,兰陵王自有一屁股的烂事要收拾,却只怕没空来理会我等。况且是他料敌不明,不肯先用都护良策,否则何至有今日之事?”

耶律孤稳终不过是一介武夫,这朝廷之事,他却是远不如吴奉先了。前者东光将破,耶律信势必将威望更隆,吴奉先纵是萧岚亲信,口里也要敬重他几分;而如今东光城已成一场泡影,耶律信闹了个灰头土脸,反害了萧阿鲁带一场惨败,倒是萧岚、韩宝都是打了大胜仗——这于大辽固然不是好事,于萧岚却不见得不是一件好事。此时此刻,吴奉先如何还会将耶律信放在心上?何况这又是性命攸关的时刻,他若全师而退,虽然无功,却也可将过错干干净净栽到耶律信头上。倘若打了个大败仗,就算侥幸逃得性命,纵然辽主不加处罚,几年之内,却也难再指望有加官晋爵的机会了。

见耶律孤稳还在犹豫,陆上的宋军越来越近,吴奉先连忙又催道:“都护速下决断,若然朝廷见怪,只落在下官身上。”

耶律孤稳听他如此说,又见城上仍在苦斗,一咬牙,“罢!罢!鸣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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