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之遥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作者:埃特加·凯雷特

职业杀手就像野地里的花,什么样的都有。我以前认识一个哥们,也是杀手,自称马克西米利安·谢尔曼。不过,我肯定他还有别的化名。他是个顶级杀手,一年可能只干一两票就足够开销了。

我哥们马克西米利安十四岁就开始吃素了。他对我说,这么做是为了赎罪。他还收养了达尔富尔[达尔富尔,位于苏丹。]的一个男孩,名叫努里。马克西米利安从未见过那孩子,但会给他写很长的信。努里会回信,并随信寄来一些照片。我想说的是,马克西米利安是个富有同情心的杀手。他不会杀孩子,对老太婆也下不了手。因为这份“高尚的操守”,他在职业生涯中损失惨重。

这就是马克西米利安,但我跟他完全不同——这正是这个世界的可爱之处:千差万别,丰富多彩。我不像他那么优雅,也永远不会埋头苦读什么科学著作,以了解从血液中检测不到的毒素。相反,我会对老太婆痛下杀手,会把孩子活活打死。而且干这些事时,我嘴不哆嗦眼不眨,也不要求额外加钱。

我的律师说,这正是他们一定要判我死刑的原因。现在,他说,跟过去不一样了。过去,人们喜欢让杀人犯吃顿好的,然后公开绞死。不过现在,人们已经没那个兴趣了,因为那会让他们感到恶心,还会让他们觉得愧疚。但对于杀死孩子的凶手,人们仍有兴趣处死他们。你也许能理解吧。我只知道,一条命就是一条命。虽然马克西米利安·谢尔曼和那些正直的陪审员听了会面露怪相,不以为然,但对我来说,杀死一个鼻涕横流的三岁小孩跟杀死下面这两个人——主修性别研究、肥得像头猪的二十六岁学生,开豪车、业余时间喜欢吟点诗的六十八岁老头——没有任何区别。检察官们就喜欢在细枝末节上纠缠不清,喜欢唠叨些关于纯洁和无助的话,让你的脑子乱成一团糨糊。但是,一条命就是一条命。我见识过无数助纣为虐的律师和各种贪官污吏,我得特别指出:到了临死的那一刻——也就是身体抽搐、眼珠翻转的瞬间,每个人都是无辜的,每个人都是无助的,没有任何区别。可是,能去跟迈阿密一个半聋的退休法律专家解释这一点吗?除了难以忍受的丈夫,她一辈子经历的生离死别就只有这个:养了只名叫查理的仓鼠,结果那只仓鼠因为得结肠癌,一命呜呼了。

法庭上,他们宣称我憎恨儿童。也许有一点吧。他们挖出了一件陈年旧事——我曾杀了雇主没让我杀的一对双胞胎。我那么做,不是要为雇主做好事,而是因为那两个孩子刚好卷了进来。要说外表,我对儿童没有任何偏见。因为外表上,他们确实非常可爱——很像大人,但要小得多。一看到他们,我就会想起过去飞机上提供的迷你罐装汽水和盒装麦片。但行为上呢?对不起,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们使性子撒娇:仅仅因为没给他们买两块钱一个的破玩具——就算给他们买了,他们顶多玩上一分钟就丢开了——他们就赖在商场中间的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嚷着“爸爸走了”“我不喜欢妈妈”!我还痛恨得讲故事哄他们睡觉。你得窝在狭窄的小床上,躺在他们身边,被迫接受他们的感情勒索。而且,相信我,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而会软磨硬泡,非得逼你讲了一个再讲一个。不过对我来说,最受不了的还是那些故事本身:总是珍贵的,总是森林里没有犬牙和爪子的动物;谎话连篇,讲的都是比死还无聊的“童话”世界。说到死,我的律师认为我们可以上诉。这倒不是说上诉会有什么帮助,但是,让上级法院把整个案子重审一遍能为我们争取点时间。我告诉他,我对此不感兴趣。跟你说句心里话吧,多活那点时间又有什么好处呢?在两米宽、三米长的牢房里多做些俯卧撑?多看点大学生篮球比赛和无聊的现实题材节目?要是我的最后下场注定是被打上满满一管毒药,那就让他们赶紧动手吧,早死早超生。

我小的时候,我爸动不动就发一通关于天堂的牢骚。但现实中,连我妈背地里在跟谁乱搞,他都完全不知道。不过,要是我爸说得没错,那死后的世界真是一点也不无聊。我爸是个犹太人,但在监狱里,他们问我的时候,我请求要一个神父。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天主教相对没那么玄乎。再说,针对我的情况,选择哪个宗教并没有任何区别。就现在来说,重要的是哪个宗教更实用。我是铁定要下地狱的,所以能从神父那儿多套出点信息,下地狱前,我就能多做些准备。跟你们说,根据我的经验,在任何地方,敲碎别人的膝盖骨或脑袋都能提高你的地位。不管在佐治亚州的少年犯管教所、海军陆战队的入伍训练营还是曼谷的地牢式监狱,都一样。关键在于能选对你要敲的对象和那人身上的部位,而这正是那个神父应该帮忙的地方。现在回头想想,我觉得自己本该要一个拉比[拉比,犹太教神职人员。]、卡迪[卡迪,伊斯兰教神职人员。]甚或沉默不语的印度教巴巴的,因为那个废话连篇的神父一点也帮不上忙。他的样子看着活像个日本游客,而且,他自己肯定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一来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他已经是第四代美国人了。神父说地狱跟天堂一样,完全是个人的选择;最后,每个人都会因为生前的作为下地狱或上天堂。但我仍不死心。地狱是谁管的?我问他,那里又是怎么运作的?历史上,有没有人成功逃出来过?但他并不回答,只是上下点头,就像粘在车子仪表板上的小狗那样。等到神父第三次叫我忏悔时,我实在忍无可忍,用自己的脑袋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脑袋——因为手脚都被铐着,我只能用脑袋了。事实证明,在制造伤害方面,脑袋一点也不比手和脚差。不知道现在的日本裔神父到底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反正我自己的脑袋立刻就裂了。

警卫把我们拉开,然后狠狠地打了我一顿:脚踢,棍打,还用拳头捶我的脑袋。看起来,他们像是为了制服我,其实就是想打我取乐。我理解他们,打人很好玩。事实上,比起监狱提供的最后一餐——牛排和炸薯条,牛排的味道好得出乎意料——我更享受用脑袋撞神父的快感。打人真是好玩极了,我都能想象得到注射了毒药之后,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暴力场面。我向你们保证,无论我在地狱有多么不舒服,我能够着的某个混蛋绝对会比我更不舒服,不管那家伙只是一般的罪人、魔鬼还是魔王撒旦。看到那个日本裔神父血流满面,我都没胃口吃饭了。

针头戳得很痛。这些清教徒就是群伪君子,他们肯定找得到不痛的针头,但偏偏要让我受皮肉之苦。他们是存心要惩罚我。

等死的过程中,我想起了自己杀死的每一个人。我看到灵魂即将从他们的耳朵出窍前,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化。他们很可能都在另一边,气呼呼地等着我。就在这时,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最后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好像有人死死地揪住了我的心脏。至于死在我手上的那些人,就让他们在那儿等着我吧。我希望他们都在那儿!把他们全都再杀一遍肯定非常有趣。

我睁开眼,发现周围到处都是高耸的青草,仿佛一片丛林。不知为什么,我本以为地狱应该是黑咕隆咚、密不通风的,就像地牢那样。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绿色的,耀眼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我边在草丛中穿梭前进,边在地上搜寻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木棍、石头或尖树枝。什么也没有,周围只有高耸的青草和潮湿的泥土地。就在这时,我看见不远处立着两条像柱子那样巨大的人腿。不管对方是谁,那人的个子都比我大了整整七倍!不过跟我一样,他也是赤手空拳。我得找到他的弱点:膝盖、裆部或脖子。我得照着那个弱点给他迅猛一击,然后听天由命。这时,巨人俯下身子——动作灵活得出乎我的意料——把我举到空中,张开了嘴。“你终于回来了,”他把我抱到胸前说,“你终于回来了,可爱的小熊。知道吗,你是我最爱的玩具!”他跟我离得这么近,我试图抓住机会,对着他的脖子咬上一口,或用手指戳他的眼睛。我很想那样做,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反而违背自己的意愿,跟他来了个拥抱。接着,我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张开了,轻声说:“我也爱你,克里斯托弗·罗宾[克里斯托弗·罗宾,《小熊维尼历险记》中,小熊维尼的主人。]。你是我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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