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好打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作者:埃特加·凯雷特

实在太真实了

格申坐飞机去纽约的头天夜里,他老婆做了个梦。“实在太真实了,”他老婆对正在收拾行李的格申说,“在梦里,路牙子涂着红白相间的油漆,路灯柱上贴满了售楼广告。你知道吗,那些广告上还带有可以撕下来的、印有联系方式的小便条,就跟现实中的完全一样。还有个男人用一张报纸包起他的狗拉在人行道上的屎,然后扔进垃圾桶里。所有的一切就跟现实生活中每天都会发生的一模一样。”格申正在努力往行李箱里塞尽可能多的衣服和资料手册。往常,他老婆总会帮着一块儿收拾,但今天早上,她完全沉浸在自己那个无比真实、无比详细的梦里,甚至连要不要帮忙都没问。其实,他老婆很可能最多只做了十秒钟的梦,但讲起来却喋喋不休,没完没了,把格申烦得都快哭了。三个小时以后,他就将坐上前往纽约的飞机,去见全球最大的玩具制造商。这个“全球最大的”,并不是随便说说的陈词滥调,而是有大量资产负债表数据和销售数据作为依据的。要是格申处理得当,那位制造商可能会买下格申发明的、名为“拦住警察”的棋类游戏。如此一来,这款游戏至少将会成为二十一世纪的《大富翁》1。虽然跟涂成红白相间的路牙子,或用皱巴巴的财经增刊包起的一坨狗屎毫不沾边,但对于即将取得的巨大成功,你还是希望你老婆能多表现出一点热情。“突然,我爸推着婴儿车,在我面前冒了出来,叫我照顾婴儿车里的孩子。说完,他就留下婴儿车,若无其事地走了。”格申试了几次都没有拉上行李箱的拉链,与此同时,他老婆继续说,“婴儿车里的女婴看着就像老婆婆一样忧伤、孤单,我忍不住想抱抱她。这一切实在太真实了。醒来后,我怎么都弄不明白自己刚刚还在大街上,怎么突然之间就回到我们的卧室了。过了整整一分钟,我才回过神来。你能体会那种感觉吗?”


紧张不安

坐在旁边的白化病患者试图跟格申搭讪,但格申只是礼貌地回应了几句,并不想跟对方热聊。他经常坐飞机,这种人见得多了。有些人是很开朗,很热情,但也有些人想跟你拉近点距离,只是为了飞机起飞后,能独占两人共用的座位扶手,又让你不好意思提出抗议。“第一次去美国的时候,”那人说,“我听说那里的警察完全不讲道理。只是因为乱穿马路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就会把你扔进监狱。”“我不想说话。”格申冷冷地说着,闭上眼睛,开始想象自己走进“全球玩具”的总裁办公室,跟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热情地握了握手,然后说:“您有孙子或孙女吧,利普斯卡先生?让我来介绍一下,他们今年暑假会玩什么游戏吧。”他边想,边不停地晃动挨着飞机内壁的左腿。记着跟那位总裁见面时,千万不要抖腿,他提醒自己说,这是缺乏自信的表现。

飞机上供应的午餐,格申连碰也没碰。旁边的白化病患者倒是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好像那些鸡肉和沙拉是什么美味佳肴似的。格申又瞥了眼托盘里的午餐——根本不是人吃的。看到包着保鲜膜的巧克力蛋糕,他不由得记起了老婆梦中的那坨狗屎。不过,那只苹果看着还可以。于是,他把苹果用一张餐巾纸包好,放进空无一物的公文包里。应该放点资料手册在公文包里的,他想,万一行李箱托运丢了,该怎么办呢?

1 《大富翁》,一款非常受欢迎的棋类游戏。


我们都是人

格申的行李箱真的被弄丢了。这会儿,那名白化病患者和其他旅客都已经走了。空无一物的行李传送带又转了几分钟,然后停住了。大陆航空公司的一名地勤人员向格申道歉,并记了他下榻的酒店。“这种情况极少发生,”她说,“但失误总是难免的。我们都是人,对吗?”也许吧。不过,格申有时觉得自己并不是人。例如在拉尼亚多医院,埃兰死在他的怀里时,他就有这种感觉。如果是人的话,他当时本该失声痛哭或昏倒在地的。朋友们都说他只是一下子懵了,还没反应过来;等到他的心而不是大脑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就会反应过来了。但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没反应过来。在部队那会儿,就因为不被允许参加军官训练,他曾像小丫头似的,哭得不可开交。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看到他痛哭流涕,连队军士长干瞪着眼、惊慌失措的那副样子。但最好的朋友死了,他却一滴眼泪也没掉。

“我们当然会负责的。我们会退还您一百二十美元,用来赔偿丢失的衣服和个人用品。”大陆航空公司的女职员说。

“个人用品。”格申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

那名女职员误以为格申是在问个人用品包括哪些。“比如牙刷啦、剃须膏啦等等,表格后面都写着,”她指了指表格后面列着那些物品的地方,补充道,“对于给您造成的不便,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一顿好打

一个小伙子穿着身毫不起眼的西服,张着嘴,站在“全球玩具”大厦的门厅里。他留着两撇不太自然的八字须,望过去,就像他的上嘴唇为了掩饰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特意戴了顶假发似的。正要问那人电梯在哪,格申自己就看见了。与此同时,他心想没带资料手册,利普斯卡先生肯定会觉得他很不专业。他本该事先考虑到这种情况的,至少应该把资料手册另外装包,随身携带。要是收拾行李时,他老婆没有喋喋不休地唠叨那个烦人的怪梦,他很可能就不会犯下这个错误了。“请出示身份证。”八字须说。格申惊讶地问:“你说什么?”“身份证。”八字须重复了一遍,然后对旁边身穿灰色夹克的黑人秃子说,“看到来这里的都是些什么货色了吗?”

格申开始在衣服的各个口袋里慢吞吞地摸找起来。在以色列,他经常出示身份证明。对此,他早已习惯了。但在国外,以前从来没人要看他的身份证明,这还是第一次。而且不知为什么,八字须浓重的纽约口音,听着给人的感觉好像接下来马上就要给他铐上手铐,并宣布拘捕令似的。“看到没,他们多从容啊!”八字须对穿夹克的黑人说。“不急,”夹克露出一口黄牙,轻声赔笑道,“反正我们又不去哪里。”“我该怎么跟你说呢,帕特里克?”八字须瞥了眼格申递过去的护照,说,“你妈给你取名叫帕特里克[帕特里克,基督教历史上的一位圣人也叫这个名字。],还真没取错。你简直就是个圣人。”说完,他把护照递还给格申,并嘟哝了一句不知什么话。格申点点头,开始朝电梯走去。“等等,”八字须喊道,“你跑哪儿去?喂,你,听不懂英语吗?”“我懂英语,”格申不耐烦地回答,“对不起,我赶着去见人。”“我叫你打开公文包,‘我懂英语’先生,”八字须模仿格申的以色列口音,阴阳怪气地说,“能麻烦你打开公文包吗?”接着,他又对乐不可支、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的夹克说:“我跟你说,这里简直就是个动物园。”想到公文包里咬了一半的苹果,格申知道看到那半个苹果后,八字须肯定又有的说了,而一旁的夹克则会被逗得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还不快打开!”八字须继续说,“你知道‘打开’的意思吗,先生?”说完,他拼了一下那个单词。“我知道‘打开’是什么意思,”格申把公文包紧紧地抱在胸前,回答,“我也知道‘关上’‘名义收益率’和‘矛盾修辞法’是什么意思。我还知道热力学第二定律和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奥地利哲学家。]的逻辑哲学论。我知道无数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东西,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可怜虫。凭你的脑容量,永远也想不到我的公文包里装着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今天为什么来这里吗?你知道什么是存在吗?知道世界吗?除了每天上下班要坐哪路公交车,除了住在黑乎乎的破楼里,知道周围的邻居叫什么名字,你还知道什么?”“先生……”夹克试图礼貌地打断他的长篇大论,但已经来不及了。“瞧你那样,”格申滔滔不绝地继续说,“我一眼就能看出你的整个人生。所有的一切都写在你那越来越秃的脑门上,所有的一切。你人生中最得意的,是喜欢的球队得了冠军,而最悲哀的,将是你那个肥猪老婆得了癌症,但因为你的健康保险不够报销所有的医疗费,她只能痛苦地等死。除了这两件事,你的人生就是个屁,而且淡得闻不到味。等到临死前回顾自己的一生,你甚至记不起这个屁到底是什么味道……”

没等感觉到脸上挨了一拳,格申就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体侧受到的一连串脚踢让他恢复了知觉。醒来后,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大厅漂亮的大理石地面上,并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大厅里回荡着一个深沉、悦耳的声音,有点像广播中某档午夜节目的播音员在说话。“算了,”那个声音不断重复道,“算了。哎呀,他不值得你这样。”

这时,格申发现大理石地面上嵌着些金色的小石子。这些小石子排列成了他名字的首字母“G”的图案。这本是巧合,但格申觉得,当初建造大厦的工人们知道他有一天会来,于是特意在地上弄了个字母“G”,好让他不会在这座罪恶的城市感到孤独和落寞。格申的体侧还在继续挨脚踢,一下一下,感觉非常真实,就像他老婆做的那个梦。也许,她爸连同婴儿车一块儿丢下的女婴就是她自己吧。很有可能。这事,她爸完全做得出来。也许,这就是她如此在乎那个梦的原因吧。话说回来,要是她在梦中想要人拥抱,收拾行李的过程中,他本可以稍微停一下,抱抱她的——那个该死的行李箱啊!他收拾得辛辛苦苦,结果却“跑”了。这会儿,它很可能正在西海岸的某个小机场里,像哈巴狗那样,蹲在行李传送带上嗅陌生人的脚脖子。他本可以紧紧地抱着他老婆,安慰她:“我在这里,宝贝。我今天要坐飞机走了,不过马上就会回来的。”

夹克把格申扶了起来。“你没事吧,先生?”他边把公文包和一张纸巾递给格申,边问,“你有点流血了。”他把“有点”两个字说得既轻声又模糊,好像这样做能让格申少流点血似的。八字须正坐在电梯附近的椅子上哭泣。“我替他向你道歉,”夹克说,“他最近家里出了点事。”他把“出了点事”说得很大声,简直像是在喊。“不要道歉,”八字须哭着说,“跟那个杂种道什么歉!”这时,夹克开始颤抖着肩膀,无助地抽噎起来。“他妈……”他试图偷偷告诉格申。“别告诉他,”八字须哭着说,“我妈的事,一个字也别告诉他,听到没有?要不然,我把你也一顿好打。”


罗夏测验[罗夏测验,叫人解释墨水点绘的图形以判断其性格。]

“‘拦住警察’,”格申继续说,“很可能会成为有史以来,第一款与众不同的棋类游戏。这款游戏不会强加给儿童各种现成的答案,而会激励他们自己去思考。您可以把这款游戏看作罗夏测验中的墨点轨迹:向目标前进的过程中,它能够激发您的想象,并帮助您最终赢得胜利。”“罗夏测验中的墨点轨迹,”利普斯卡先生不自然地一笑,说,“妙极了。我喜欢这游戏,阿拉齐先生。但是,你确定自己没事吗?”“我没事。”格申点头道,“那现在,您介意我们来模拟一下游戏过程吗?”“模拟——”利普斯卡先生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比格申想象的要年轻得多,头发乌黑发亮。“对不起,我觉得现在不是时候。你的眼睛,还有鼻子,天哪,到处都是血!到底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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