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布谷鸟”的尾巴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作者:埃特加·凯雷特

最难熬的是夜里。不过别误会,我并不是说夜里我最想念她——我一点也不想念她。但夜里独卧床上时,我确实会想起她,不过并非那种温馨而朦胧、对我们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的回忆。想起她,更多的时候,我脑中会出现以下的画面:她身穿短裤和T恤,正张着嘴睡觉,还边打鼾边流口水,把枕头沾湿了一片,而我则在旁边看着她。看着她时,我到底是什么感觉呢?首先是惊奇——我竟然没对她失去“性”趣。其次是喜欢——不是爱,而是喜欢,更像是对动物、小孩而不是对老婆的那种喜欢。我几乎天天晚上都哭,但不是出于悔恨。我没有什么可悔恨的,离开的人是她。而且,现在回过头想想,离婚对她、对我都是好事。何况我们还没有生孩子,没给双方留下任何牵绊。那我为什么哭呢?因为,我不能不哭。当你被夺走某样东西时,即使那东西一文不值,你也会感到非常痛心。要知道,就算摘除一个肿瘤,你还会留下一道疤呢。而夜里似乎就是挠那道疤的最佳时间。

乌齐买了部能接收股市实时信息的新手机。他开了家电脑公司,当公司的股价上涨时,他的手机就会唱起《你是最好的》,而下跌时则会唱《暴雨将至》。一个月来,他到哪儿都带着这部手机,而且总是被手机铃声逗得哈哈大笑。《你是最好的》比《暴雨将至》更能让他开怀大笑。毕竟,比起别人抢走你钱包里的钱,钞票像水一样倒到你身上时,你更容易笑得出来。今天是个大日子,乌齐对我说,因为他打算投资一大笔钱,用来购买纳斯达克的股票。那只股票名叫“QQQQ”,但他觉得叫“布谷鸟”更好听。要是纳斯达克上涨了,那只股票也会跟着上涨。根据乌齐的说法,纳斯达克随时都会“冲破天花板”,我们只须抓住“布谷鸟”的尾巴,让它带着我们飞上天就行了。

乌齐花了整整二十分钟才把自己的意思解释清楚。说完后,他又看了一下手机屏幕。他刚开始解释时,“布谷鸟”的价格是一点三,这会儿已经涨到一点五五了。“我们太悲哀了,”乌齐痛心疾首地说,“你知道吗,就在刚刚过去的半个小时里,我们本来可以让自己的钱增加超过百分之十的。”他边说边嚼杏仁羊角面包,面包屑掉得到处都是。

“你干吗老是说‘我们’啊?”我问,“还有,你到底在说什么钱啊?你觉得我有钱投资吗?”

“你不用投入很多的,”乌齐说,“我们要是早投入五千,现在就已经赚了五百,但是我们却没有那么做。算了,我干吗逼你加进来啊?是我自己没有那么做,尽管在心底,我知道——就跟孩子知道妈妈永远爱他一样——纳斯达克肯定会突破一点五的。”

“也有抛弃自己孩子的妈。”我说。

“可能吧,”乌齐嘟囔道,“但是‘布谷鸟’的妈不会。告诉你吧,我本来应该把所有的钱都投进去的,可是我当时决定等等看。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你不是……”我本想安慰他,但他说得正起劲,根本不容我插嘴。“瞧瞧我,我已经三十五了,却连一百万也没有。”

“但是就在一星期以前,你还跟我说你在股市投入了超过一百万呢。”我说。

“新谢克尔,”乌齐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一百万新谢克尔算什么啊?我现在说的是美元。”沮丧的他就着一大口健怡可乐,吞下了最后一片羊角面包。“看看周围吧。”他说,“我公司里有几个满脸痘痘的黄毛小子,是给我端咖啡的,连他们都开着‘宝马’,我却还跟牙科保健员一样,开着辆‘标致二〇五’。”

“别抱怨了,”我对他说,“相信我,很多人巴不得跟你换一下呢。”

“很多人?”乌齐有点恼怒,自嘲地大笑了几声,说,“很多什么人啊?斯德洛特[斯德洛特,以色列南部小镇。]的无业游民?你中了什么邪啊,德迪?你把我当成阿米什[阿米什,拒绝融入现代社会、死守传统的人。]了吗?我看,离婚把你彻底伤糊涂了。”

我跟乌齐在我们三岁左右就认识了。自那会儿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很多东西并未发生改变。乌齐说即使在那会儿,我也总是垂头丧气的。在学校的最后一年时,我还在幻想找个女朋友,而乌齐已经计划发财的事了。他办了个面向小孩子的夏令营,方案很简单:他只在草地上扔一个破足球给孩子们踢着玩,并让他们每隔两小时就直接对着喷泉式饮水机喝一通水;与此同时,他把从家长那里收到的钱跟孩子们五五分成,作为回报,孩子们不能向父母告发他不组织任何活动。如今,乌齐买了公寓,娶了老婆——他以前供职的那家网络公司的秘书。他老婆还给他生了个胖嘟嘟的女儿——跟他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要是我们现在离婚的话,”乌齐说,“任何东西,她都会分走一半。都怪我以前是个傻帽,没让她签婚前财产协议。”

我已经付了早餐的钱。现在,我们正等着找钱。“而你呢,”乌齐继续说,“就像是离婚高手,她连一新谢克尔也没有分走。”

“那是因为我根本没钱可分。”我试图向他做一番理性的分析。

“只是暂时没有,”乌齐拍着我的肩膀说,“只是暂时没有。既然你们之间的事情已经签字确定了,那现在就是出手的最佳时机。我们将成为唯一的赢家,就像在赌金全赢制的博彩中那样,独得所有的赚头。”

“独得所有的赚头。”我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然后一口喝干杯中所剩的最后几滴,也是最甜的咖啡。

“独得所有的赚头,”乌齐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接着说,“就我跟你两个人分。我有个预感,‘布谷鸟’会回落一点点,但不会下跌太多,可能会跌到一点三五左右。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买进,有多少,买多少。”女服务员还没把找的钱给我们送来,店主反而过来了。“对不起,”店主说,“非常抱歉,打扰一下,你们给服务员的一百新谢克尔钞票是假的。”“看,”他把钞票举到灯下,说,“这张钞票是假的。”我从他手中拿过钞票,检查了一下防伪水印:上面赫然印着张涂鸦式的笑脸,而不是前总统本·兹维的头像。

“假的?”乌齐从我手中一把夺走钞票,说,“让我看看。”说着,他另外拿出一张钞票,对着灯光检查了一番,然后扔给店主。在乌齐看假币时,我向店主表达了歉意。“我是打车来的。我给了司机一张两百新谢克尔的钞票,让他找,”我对店主说,“这张假币肯定是他找给我的。”

“这张钞票真是太酷了。”乌齐说,“我出一百,你能把它卖给我吗?”

“你干吗这么激动啊?”我问他,“这是张假币。”

“就因为它是假币,你这个笨蛋,”乌齐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钞票,说,“真币我有的是,但假币很难得一见。谁要是不给我好的服务,我就付他这张假币。”

“好吧,”我说,“你留着吧,就当我送你的礼物。”

我们坐进了乌齐的车。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告诉他在晚上哭的事。要知道,他绝不是可以倾诉这种事的人。“不是因为她,”我强调说,“我不想她回来。”

“嗯,我知道,”乌齐嘟囔道,“我了解她。”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唱起了《你是最好的》,但他连瞥都没瞥一眼屏幕,不去看看股价到底上涨了多少,而是把脸凑到离我的脸只有两三厘米的地方,像大夫检查病人那样盯着我。“你知道你这会儿需要什么吗?”他说,“马特隆街五十六号的‘埃塞俄比亚三明治’。”

“我们刚刚才吃过饭。”我反驳道。

“我说的三明治不是食物,”乌齐边打开方向盘锁,边说,“而是两个埃塞俄比亚小妞夹着你,一个在你下面,另一个在你上面,用奶子顶着你的背。实话跟你说,第一次听到这事时,我也没有‘性’趣,但是真的很爽。”

“马特隆街五十六号是什么地方?”我问,“妓院?”

“别转移话题,”乌齐发动车子,说,“我们这会儿在说你的事情。跟奥芙拉离婚以后,你就没干过女人,连一次也没有,是不是?”

我点点头,说:“我不想干女人。”

“在生活中,”乌齐松开手刹,说,“你有时必须得做不想做的事。”

“要是你想说我哭是因为没有干女人,那你就错了。”我反驳道。

“我可没那么说,”乌齐边说,边用几根手指敲着方向盘,“我说的是,你哭是因为你生活空虚,是因为你的生活毫无意义。而当你感到内心空虚时……”他摸着自己心脏稍微偏右的位置,继续说:“要是生活有意义,你可以拿点‘意义’放进内心;要是没有,你就得给自己接个插头,暂时应付一下。‘埃塞俄比亚三明治’就是那样一个大插头。”

“送我回家,”我说,“我的生活已经够惨的了,还找什么妓女啊。”但乌齐不再理我了,因为他的手机又响了,铃声陌生而沉闷——有人来电的声音。对方是银行里的人。乌齐告诉他买两万美元的“QQQQ”——那只股票的价格真的回落了。“一万是给我自己买的,一万是替一个朋友买的。”

我冲乌齐摇了摇头,但他视而不见。挂掉电话后,他说:“做好准备,德迪。你跟我,我们就要抓住‘布谷鸟’的尾巴了。”

隔着薄墙,我听到乌齐的手机在唱《你是最好的》,还听到一个女人发出阵阵浪笑。今天,马特隆街五十六号没有埃塞俄比亚小妞,所以乌齐跟一个用英语自称捷克人的小妞进了房间,而我则跟一个可能是俄罗斯人的金发女郎进了隔壁的房间。墙那边,乌齐这会儿也大笑了起来——我猜“捷克单片三明治”也是个不错的“插头”。金发女郎名叫玛丽亚。她问我想不想让她帮忙脱衣服。我回答不必了,我是因为我那疯子朋友才来这里的。我还对她说,我们可以一块儿坐着等乌齐完事,然后离开,不用干那事。“不用干那事?”玛丽亚试图理解我的意思,问,“你是要口交吗?”墙那边,乌齐的手机一直在唱《你是最好的》——那个房间里正在上演一出好戏。这时,玛丽亚解开了我裤子上的扣子。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要是叫她停下来的话,她会觉得受到了侮辱。我知道这是借口,但还是努力让自己相信自己的话。也许,乌齐说得没错,我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插头”。在玛丽亚为我口交时,我努力想象着她拥有一个美好的人生,卖淫完全是出于自愿。我曾看过一部那样的电影,讲的是一个快乐、善良的法国妓女。也许,玛丽亚也跟那个妓女一样吧,只不过是俄罗斯人。低头时,我只能看见玛丽亚的头发。偶尔,她会抬起头,问一声“舒服吗”,而我则会难为情地点点头。我知道,要不了多久就会完事的。

我们在马特隆街五十六号的半个小时里,“布谷鸟”刚好冲破天花板。等我们回到烈日炙烤的街上时,它已经涨到了一点七五。根据乌齐的说法,这让我们的钱翻了一倍。“布谷鸟”不停地往上飞,像风筝那样直冲蓝天,而我们就在后面紧紧地拽着它的尾巴,以免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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