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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第二天凌晨时分,天还很黑,居住在临近大路的那些人家便开始听到大车辘辘的噪声打搅了他们的睡眠。这噪声时断时续,直到天亮始终没有停过——在四月里的这头一个星期,人们必然听见这样的车轮声,如同在四月的第三个星期一定会听见布谷鸟的叫声一样。原来,这是大搬家的第一步开始了,是马儿拉着空车到即将搬迁的那些人家去装行李和家具,因为,按照常规,总是由要雇帮工的农田主人派马车去把被雇者接到他们该去的地点。至于这辘辘声在午夜刚过的时候就响了起来,那是因为搬迁必须在当天完成,赶车人要在六点钟之前到达被雇者的家,届时便动手将家具和行李装上车去。

但是,没有如此期盼着的农田主人派马车来接苔丝和她母亲这一家人。她们只是女人,并不是正式的农田劳工,没有哪个地方等待着她们去干活。因此她们得自己花钱雇车,没有权利享受免费搬迁的好处。

这天早晨苔丝朝窗外望去,虽然看见天空乌云密集,而且还刮着风,但是并没有下雨,再看到雇的车也已经到了,心里感到宽慰。搬家的人害怕圣母领报节下雨就像怕鬼一样,要是遇上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雨天搬家的话,家具、被褥和衣服都会被打湿,而且会生一连串的病。

她母亲、丽莎-路和亚伯拉罕也醒了,但他们没有叫醒那几个小孩子。母女四人在微弱的晨光中吃了早饭,随后开始把家具和行李往车上搬。

装车时大伙儿是高高兴兴的;有一两位友好的邻居帮助他们。大件的家具位置放妥之后便形成了中间放床和被褥的那么一圈,可以让琼和年幼的几个孩子在旅途中坐得舒服。先前为装车方便起见马匹被卸下挽具牵往别处,东西都装完以后耽搁了较长一段时间才把它们又牵了过来。最后,大约两点钟的时候他们起程了,挂在车轴上的饭锅前后晃动起来。德比太太和几个孩子坐在车上,位置最高;为了防止那只钟走时不准,她把钟的前端放在腿上,而每当马车特别厉害地摇晃一下时,这钟便敲打一下,或者敲了一下之后再发出一个残缺的响声。苔丝和她的大妹妹在马车旁边跟着走,直到出了村子才上车。

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他们曾去向一些邻居告别,这些邻居当中有几个今天来给他们送行,都祝他们好运,但是在心底里这些人都觉得幸福是不大可能降临到这样一户人家了,尽管德比一家的所作所为只是弄得自己倒霉而不会伤害别人。不一会儿马车开始走上较高的地方,随着地势升高和土壤性质的变化,风也更加让人感到寒意了。

这天是四月六日,德比家的马车遇上许多别人家的马车——同样也是一家人高高地坐在家具行李上头,而家具行李装车的方式则几乎是统一的。也许这装车方式为当地人所特有,如同六角形蜂巢之于蜜蜂;其中最基本的一件家具便是那大衣橱——手柄闪亮,手指印昭著,显而易见使用已久——按照常规俨然直立在辕马身后,占据着大车车身前部,好似一个约柜[圣经故事中所说的一只里面装着刻有十诫的两块石板的木柜,以色列人带着它逃出埃及;它被认为是十分神圣的,因为它象征着上帝在他的选民中间。],非恭恭敬敬地搬运不可。

这些搬迁的人家有的高高兴兴,有的神情忧伤。这会儿有些人家正停在路边客店的门前,德比一家届时也到了这里,让人和马都进食和休息。

马车在客店门前停住的时候,苔丝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一只三品脱容量的蓝色圆筒形有柄大杯上,这只大杯子正被坐在一辆马车上面的一些女眷递来递去,递上递下。那辆马车也停在这家客店门前,离她家的车不远,当她将目光跟随那有柄大杯由下而上时,发现伸手接住它的人是她熟悉的朋友。她朝那辆车走去。

“玛丽安!伊丝!”她对车上的两个女孩喊道,原来正是她们两人坐在那马车上;她们这是跟着她们的房东一起搬迁呢。“你们今天是不是也跟大伙儿一样在搬家?”

是的,她们回答。弗林科姆梣这地方太苦了,她们几乎没有让格罗比知道就一走了之,他要是想告她们就让他去告吧,随他的便。她们把将要去的地点告诉了苔丝,苔丝也把自己的目的地告诉了她们。

玛丽安从车上俯下身来压低嗓音对苔丝说话。“你知道不知道?那位老是跟着你的先生——你一定猜得出我说的是谁——在你走了之后曾到弗林科姆梣来打听你去了哪里呢。我们没有告诉他,因为我们知道你不愿意见他。”

“啊——可我还是见到了他!”苔丝轻声抱怨说。“他找到了我。”

“他知道你要去哪里吗?”

“我想是的。”

“你丈夫回来了?”

“没有。”

她们说完这几句话的时候,两辆马车的车夫都已经从客店里出来了,于是苔丝和她的朋友告别,两辆车便一东一西继续上路。玛丽安和伊丝以及她们与之共命运的那户农家所坐的马车油漆锃亮,三匹辕马十分强壮,挽具上的铜饰亮光四射;德比太太和她的孩子们所坐的那辆则是一个嘎吱作响的架子,似乎在重负之下有散架之虞,那外表看上去仿佛它被制造出来以后从来不曾上过油漆,拉着它的也只有两匹马。这两辆马车的强烈对比显示出人们被家道兴旺的农田主人所雇用时与没有被人雇用而自寻门路时的差别。

德比一家要赶的路程很远——一天得赶完的确是太远了——两匹马儿拉着车走得非常吃力。虽然他们出发得很早,但是,当他们转过作为格林山高地一部分的一个山丘的侧面时,已是将近傍晚了。趁两匹马在那儿喘气和撒尿的时候苔丝环顾四周。在格林山下,就在他们的前方,便是他们的目的地金斯庇——一个死气沉沉的小镇,那里埋葬着被她父亲唠叨和吹嘘到了让人腻烦的祖先们;要说世上这么多地方有哪一处可以被认为是德伯家族的故土,那就是金斯庇,因为这个家族曾经在这地方待了整整五百年。

苔丝这会儿还看见一个人正从小镇边上朝他们这儿走来。当这个人看清了他们马车上所装的东西和所坐的人的时候加快了步子。

“你就是那位德比太太吧,我想?”他对苔丝的母亲说;琼·德比已经下了马车准备步行进入镇里。

她点了点头。“不过,要是我重视我的权利的话,我是已故的穷贵族约翰·德伯爵士的夫人,现在回到他祖先的本土来。”

“哦?是吗,这个情况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过,如果你就是德比太太,那么我是来告诉你的,你们要租的房子已经租给别人了。我们今天上午收到你的信才知道你们要来——已经太晚了。但是你们肯定能在别的地方找到住处的。”

这人注意到,苔丝听见他所说的以后脸色变得死一般的苍白。苔丝的母亲则现出一脸的绝望。“我们怎么办呀,苔丝?”她悲哀地说。“我们到你祖先的本土来,受到的就是这样的欢迎!怎么办呢,我们只好再找找别的房子吧。”

他们进入镇里。琼·德比和丽莎-路尽最大的努力去打听哪里还有房子出租,苔丝留在马车旁照顾弟弟妹妹。一个小时之后,房子依然没有找到,德比太太最后不得不回到大车所在的地方,这时车夫说车上的东西必须卸下,因为两匹马已经累得半死了,而他在当天晚上至少必须把回去的路程走完一段。

“好吧——就把它们卸在这里吧,”琼回答说;她也顾不上许多了。“反正我非找到一个栖身之处不可。”

此刻马车是停在教堂墓地的一堵墙边,这地方不易被人看见,车夫十分乐意地很快就把那一堆破破烂烂的家具和行李卸下车来。琼·德比付了车钱(这样她就几乎一文不名了),车夫便驾车离去,心里很高兴他与这样一户人家之间的交道终于结束了。这天晚上天气干爽,他估计德比一家不会遭受雨淋。

苔丝心灰意懒地望着那一堆家具。春日薄暮时分冷冰冰的斜阳不怀好意地照在那些铁锅、瓦罐和水壶上,照在那一丛丛在微风中颤抖的干枯杂草上,照在大衣橱的黄铜手柄上,照在他们都睡过的柳条摇篮上,照在擦得十分光亮的钟壳上;所有这些家具在夕阳余晖下的反光都发出一个责问:为什么它们这些应该置放在室内的东西现在被丢弃在露天里?以前它们可是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待遇。放眼向四周望去,苔丝看见的是从前曾被辟建为园囿的山冈和土坡——如今被分隔成了一些小块的围场——以及德伯家的府第曾矗立其上的绿色地基,还有以前一直是德伯家产业的埃格顿荒原边沿上的那么一片;距离最近就在跟前的,是被称为德伯侧廊的那条教堂侧廊,此刻在那儿漠然望着他们这一家人。

“祖先墓地的墓室难道不就是我们自己的不动产吗?”苔丝的母亲到教堂和墓地四周去查看了一圈之后回来说。“嘿,当然是啰,我们就在这儿安营扎寨,孩子们,住到我们祖先的这块地方为我们找到住处为止!现在,苔丝、丽莎和亚伯拉罕,你们来帮我。我们先给弟弟妹妹们弄好睡觉的地方再出去走一趟看看。”

苔丝没精打采地帮着干了十五分钟的时间,那个有四根床柱的床架被他们从那一堆家具之中弄了出来并且被支起在教堂的南墙边;这地方就是德伯侧廊的一个部分,下面便是德伯家族的大墓室。在这张四柱床的天盖上方,是一扇有许多个美丽窗花格的玻璃窗,制作于十五世纪,被称为德伯窗。在这扇窗户的上部可以看得出跟德比家的古印和古银匙上一样的家族纹章。

琼把四边的床帷子都拉上,形成一个极好的帐篷,把几个较小的孩子放了进去。“要是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我们也可以睡在里面,解决一个晚上,”她说。“不过让我们再试着找一找,还要弄点东西给这些小家伙吃!哦,苔丝,到头来我们落到这步田地,当初你那么费心思要嫁一个上等人有什么用处!”

由丽莎-路和亚伯拉罕陪同,德比太太再一次走上那条把教堂和小镇隔开的小道。他们刚刚从这条小道折入镇上的一条街就看见一个骑在马上的人在前后张望。“啊——我正在找你们呢!”这人说着催马来到他们跟前。“这真是一家人在故土团聚了!”

这人是亚历克·德伯。“苔丝在哪儿?”他问。

琼对德伯没有好感。她马马虎虎地对教堂那个方向指了一指就继续走她的路,德伯则对她说他刚听说他们没有找到住处,要是待会儿他们仍然没能找到的话他会再来看他们的。琼带着两个孩子走开以后德伯骑马回到客店,不一会儿又徒步走出来。

与此同时,跟几个较小的弟弟妹妹一起待在床上的苔丝跟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之后觉得眼下不再有什么事情做了可以使这些小家伙们感到舒服一些,便来到外面,在教堂庭院里四处走走;天黑下来了,庭院里渐渐地越来越昏暗。教堂的门没有上闩,她走了进去;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进这个教堂。

他们将四柱床置于其下的那扇窗户里面就是德伯家族的祖先那已经有几百年历史的葬身之处。那些墓的外形似祭坛,上方都有遮阳顶,样子朴素;它们的一些雕刻装饰已经破损,所刻内容已无法看清,那些黄铜纪念牌已经掉落,留下的铆钉孔好似砂岩峭壁上的马丁鸟窝。世上凡使苔丝想到他们这个家族已经没落的一切没有哪一样比眼前这种破败景象使她产生更深的感触。

她走近一块黑糊糊的界石,看见上面刻着:

Ostium sepulchri antiquae familiae d'Urberville.

[拉丁文:古代德伯家族墓地之门。]

苔丝不像一个红衣主教那样认识教堂里的拉丁文,但是她知道这是她祖先墓地的门,知道那里面的墓室里躺着的就是她父亲醉醺醺的时候所歌颂的那些叱咤风云的武士。

她沉思着转过身子往外走,从最古老的一个祭坛式的墓旁经过;在这个墓上隐约可见有一个侧卧的人影。在昏暗中苔丝先前并没有注意到它,而且,要不是此刻她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幻觉感到这人影在活动,恐怕仍然不会注意到它。这会儿她刚一靠近这个人影就立刻看出它原来是一个活人。蓦地发现在这教堂里除了她自己还有别人,使苔丝受到极大的惊吓,一时支持不住瘫软下来差点儿昏厥过去,不过,尚未昏厥倒地她已经认出这人是亚历克·德伯。

德伯从他身下的那块石板上跳下来将她一把扶住。

“我看见你进来,”德伯微笑着说,“就跳到那墓上去,免得打搅你想心事。地下躺着这么些老祖宗,我们这是整个家族大团圆了,不是吗?你听。”

说完他用脚后跟重重地跺了一下,引来地底下一阵空洞的回声。

“我敢说这一下一定使他们受到了一点震动!”他接着又说。“你刚才以为我是那些石头人像当中的一个吧。可是你错了。旧秩序更新[此句引自英国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1809—1892)的“亚瑟王之死”一诗。]。如今我这个假德伯一根小手指可以比真德伯的整个地下王朝为你做更多的事……现在给我下命令吧。要我干什么?”

“走开!”苔丝没好气地说。

“好吧,我走——我去找你的母亲,”德伯温和地说。经过苔丝身旁的时候他又低声说:“记住吧,以后你会对我客气的!”

德伯离去后,苔丝俯身向着墓室的门口说——

“为什么我在这扇门的外边而不是躺在里边呀!”

与此同时,玛丽安和伊丝正随着她们原先的房东(这家农户带着他们的家具、行李以及全部杂物和用品)去他们的迦南——这正是那天早晨另一户人家刚撇下的埃及。不过这两个姑娘没过一会儿就不再去想她们所要去的地方了。她们此刻所谈论的,是安吉尔·克莱尔和苔丝,以及老是缠着苔丝的她那位追求者;时至今日,亚历克·德伯过去与苔丝曾经有过一些什么关系,这两个姑娘一半根据别人所说,一半靠自己猜测,已经知道了一个大概。

“现在的情形跟苔丝认识他之前不同,”玛丽安说。“他已经欺骗过苔丝一回,这就使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如果苔丝再上他一次当,那真是太可怜了。我们对于克莱尔先生是再也没有什么指望的了,伊丝,那么为什么我们不成全他和苔丝两人的好事,设法帮助他们重归于好呢?要是他知道苔丝眼下处境如此困难,知道那个人始终在纠缠苔丝,那么他也许会回来照顾他的妻子了。”

“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知道呢?”

一路上这两个姑娘一直在思忖这个问题,可是到了目的地,她们的心思却又转移了,因为在这个新地方安顿下来有许多事情够她们忙的。然而,一个月以后,当她们安定了的时候,两人没有进一步得知苔丝后来情况如何,却听说了克莱尔不久就要回来的消息。一方面是由于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依然存在于心中的对于克莱尔的感情使她们激动起来,另一方面更是因为真心诚意为苔丝着想,玛丽安取出两人所共有的那瓶廉价墨水,旋开瓶盖,两个姑娘一起动脑筋给克莱尔写了下面这几行字:

尊敬的先生——快来照顾你的妻子吧,如果你确实还像她爱你一样地爱着她。因为她正面临一个伪装成朋友的敌人。先生,一个本该远离她的人在纠缠她。一个女人不该经受她承受不了的遭遇,滴水能穿石——唉,还不止呢——滴水能穿金刚石呀。

---两个好心人

她们把信寄往埃姆大教堂牧师住所,因为与安吉尔·克莱尔有关的地方她们只听说过这么一个。她们觉得这一行为显示了自己的豁达大度,所以信寄走之后两个姑娘着实亢奋了一阵子,一边非常激动地时断时续地唱歌,一边动情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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