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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旧历圣母领报节的前夜终于来到了,在农田上打工的人们狂热地准备着要往别处迁移——每年只有在这一天才能看到这种热闹的情形。这是履行合同的日子;在圣烛节那天签订的关于下面一年里农活的合同在这一天要开始执行了。农田劳工们——这个称呼是从外面传来的,其实这些在农田上打工的人从不知什么时候以来到使用这个称呼之前一直管他们自己叫“伙计”——他们当中那些不想继续待在老地方的就准备迁往别的农庄上去了。

农田劳工们每年一度往别处迁移的这种趋势在这一带越来越增强。在苔丝的母亲的童年时代,马勒特村这一带干农活的人们大多数一辈子待在一个农庄——他们的父亲和祖父们以它为家的那个农庄。但是近年来每年迁移一次的欲望在人们心中变得极其强烈。年轻的农田劳工们觉得这么做快活而新鲜,而且可能会得到好处。某一户农田劳工干活的农庄在他们自己眼里是埃及,在相隔一段距离的农田劳工看来则是迦南,待到他们迁移到那里之后,它又成了他们的埃及。因此他们不断地迁移。

然而,乡村生活所发生的日益明显的变化并不完全是由农田劳工们的不安定而引起的。乡村的人口也在不断减少。以前在乡村里居住的除了农田劳工之外,还有一个社会地位显然高于他们的、有趣的、较有见识的阶层——苔丝的父母就属于这个阶层——其中包括木匠、铁匠、鞋匠、小贩以及既非农田劳工又难以归类的劳动者。这些人,有的像苔丝的父亲一样是终身承租人,有的是副本土地保有者,还有小不动产终身保有者,所以他们生活的目标和方式有一定程度的稳定性。但是,当这些人长久承租房屋的契约期满的时候,这些房屋很少再租给他们这一阶层的人,而且,除非农庄主绝对有必要将这房屋给他的雇工们住,那么这房屋大多会被拆毁。居住在乡村而并不直接干农活的人是遭人冷待的,而如果他们当中的某些人迁往别处,其余人的生意就会失去了顾客,这样也就不得不跟着迁走。一户户这样的家庭过去是乡村生活的基础,是乡村传统的保存者,如今被迫到人口稠密的大地方去寻找栖身之处。这种过程,统计学家幽默地称之为“乡村人口向大城镇流动的趋势”,真好似水在机械的作用下向山上流动。

在这种情况下,马勒特村的农舍因拆毁而减少了许多,没有拆掉的都是因为经营农业者要给他们的雇工居住。德比家所谓的高贵血统本来大伙儿就并不相信,自从那件给苔丝的生活罩上浓重阴影的事情发生过后,人们便暗中期待着,一旦他们住着的房屋租约期满,他们就非离去不可,即使仅仅只考虑风化问题,他们也不能不走。确实,无论是在节欲戒酒方面,还是在说话不言过其实方面,或者是在贞洁方面,德比这一家都不是光辉的榜样。那位父亲,甚至那位母亲,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年纪较小的几个孩子很少上教堂,而大女儿则有过离奇的婚姻。必须采取措施使村里的风化不致受到败坏。于是,等头一个圣母领报节一到,德比一家没有理由继续留下了,他们那宽敞的房屋就要转让给一个家庭人口众多的赶大车的人,寡妇琼、她的女儿苔丝和丽莎-路、儿子亚伯拉罕和更小的弟弟妹妹们,就不得不到别处去了。

在他们该离去的那一天的前一个傍晚,牛毛细雨使天空一片朦胧,天色已经早早地黑了下来。因为这一个夜晚是他们在这个村子——他们的出生地、他们的家乡——的最后一夜了,所以德比太太、丽莎-路和亚伯拉罕都出门到几个朋友那儿去向他们告别,苔丝守在家里等他们回来。

她跪在窗边的凳子上,脸与窗扉靠得很近;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并不停地往下淌,仿佛在窗玻璃外边构成了向下移动着的另一层。她的目光落在一张蜘蛛网上,这张网错误地结在一个没有蝇子飞来的角落,透过窗缝吹进屋来的丝丝凉风使它颤抖,因此这蜘蛛很可能早已饿死了。苔丝这会儿心里所想的是一家人目前的处境,她觉得是自己给家人带来了不幸;要是自己不回到家里来,那么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很可能会被允许作为星期租赁人继续在这所房子里住下去。在她刚回到家里之后不久她就曾经有那么一次引起了一些讲究道德原则而又在村里很有影响的人的注意:他们曾看见她闲时来到教堂墓地,用一柄小铲子将一个被踏平了的婴儿的坟尽可能地加以修复。这样他们就知道她又在村子里住下了。他们辱骂她母亲“窝藏”女儿,琼·德比严词反驳,并自作主张主动地提出立即搬家。这句话被人揪住便造成了眼下这样的结果。

“我真不该回家来,”她悔恨地自言自语。

苔丝如此专心沉思,所以她虽然看见一个穿白色雨衣的人骑着马沿街而来但是起先并没有加以注意。很可能是因为她的脸就在窗子旁边,那骑马人很快就看见了她,便策马来到房屋的正面,并且让马走到与房子很近的地方,马蹄几乎踩上了墙边的狭长花坛。骑马人用他那根短鞭敲了敲窗子,苔丝这才注意到他。雨差不多已停,他示意苔丝把窗户打开,苔丝照办了。

“你没有看见我吗?”德伯问。

“我没有注意,”苔丝说。“我相信我听见了声音,不过我以为是马车。我好像是在做梦。”

“啊!也许你听见了德伯家族大马车的声音。你知道这个传说吧,我想?”

“不。我的——有个人曾经有一回想把这传说讲给我听的,可是后来他没有讲。”

“我想,如果你是德伯家族的纯正的后裔,那么我也不该把它讲给你听的。至于我呢,我是个假德伯,所以没有关系。它会让人听了感到阴郁可怕。据说这辆并不存在的马车的声音只有德伯家族的后裔才能听见,人们认为对于听见这马车声音的人来说这是个凶兆。这传说讲的是几百年前德伯家族某个人犯下的一桩杀人罪。”

“既然你已经说开了头,那就把它说完吧。”

“好吧。据说德伯家族的一个成员劫持了一位漂亮的妇女,这女人企图从他们乘坐的一辆大马车上逃跑,在扭打的过程中那个德伯把那女人杀死了——要不就是那女人杀了德伯——我忘记究竟是怎么说的了。这是这个传说的一种说法……我看见你们的洗衣盆和水桶都收拾起来了。你们要搬家了,是吗?”

“是的,明天走——旧历圣母领报节。”

“我听说你们要搬家,但是无法相信。太突然了,为什么呀?”

“我们长久租赁的这所房屋到我父亲这一代租期已满,父亲一去世我们就不再有权利在这儿住了,虽然本来我们也许可以作为星期租赁人继续住下去的——要不是因为我。”

“你怎么啦?”

“我不是一个——正经的女人。”

德伯的脸红了。

“这些该死的家伙真不是东西!卑鄙的势利小人!但愿他们肮脏的灵魂被烧成灰!”他以愤怒和挖苦的语气大声说。“这就是你们要搬家的原因,是不是?被人撵出去的?”

“我们不能完全算是被人撵走的。既然他们说不久我们将不得不搬家,那么最好还是趁现在大家都在迁移的时候就搬走,因为这样会有比较好的机会。”

“你们要搬到哪儿去呢?”

“金斯庇。我们已经在那里租了房子。母亲痴心地惦念着父亲方面的祖辈,她要到那儿去。”

“可是你母亲这一家子人不适合在租下的房子里住,而且是在金斯庇那么一个弹丸之地。何不到特兰特里奇来,住我那花园里的屋子不好吗?自从我母亲去世以后,现在已经没有几只鸡了,但是你知道,那花园和屋子都还是好好的。花一天时间就可以把墙壁粉刷一下,你母亲能舒舒服服地在那儿住下,我也可以把你的弟弟妹妹们送进一所好学校。真的,我应该为你们做一些事情!”

“可是我们已经在金斯庇租了房子!”苔丝强调说。“我们可以在那儿住下等——”

“等?等什么?一定是等你那个好丈夫吧。喏,听我说,苔丝,我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忘记造成你们两人分离的原因,所以我能很肯定地说,他是决不会跟你重归于好的。喏,过去我虽然是你的仇敌,但现在是你的朋友,即使你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住到我的房子里来吧。我们要搞一个正正规规的养鸡场,你母亲会把它照管得非常好;你的弟弟妹妹们也可以上学了。”

苔丝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终于,她说——

“我怎么知道你一定会做这些事情呢?你的想法也许会改变——到那时——我们就会——我母亲就会——再一次无家可归了。”

“哦,不——不。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写下书面保证,决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再想一想吧。”

苔丝摇头。但是德伯坚持他的意见。苔丝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坚决;他不愿接受反对意见。

“请你把这件事情对你母亲说一说吧,”他以强调的语气说。“做最后决定的应该是她——不是你。明天上午我就让人把屋子打扫干净,把墙壁粉刷一下,把火生起来。到晚上墙就干了,你们就可以马上搬进去住。喏,别忘了,到时候我会等你们的。”

苔丝又摇了摇头。她这会儿百感交集,喉咙哽住了。她无法抬起头来望着德伯。

“过去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知道,”德伯接着又说。“你还治好了我前一阵子那种宗教狂热。所以我很高兴——”

“我倒宁愿你保持着那种狂热,那样的话你就会始终去做一个信教的人所应该做的事情。”

“我很高兴能有这机会为你做点事作为补偿。明天我将等着听你母亲的家具行李从车上卸下的声音……现在把你的手放上来——亲爱的、美丽的苔丝!”

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已是低如耳语,同时他把一只手从半开的窗口伸了进来。苔丝暴躁地瞪起眼睛迅速把撑窗杆一拉,将德伯的手臂夹在窗扇和石头的窗户竖框之间。

“混蛋——你真狠心哪!”德伯说,一面赶紧缩回手臂。“不,不!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好了,到时候我等你们,或者,至少是你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们。”

“我不会来的——我有许多钱!”苔丝大声说。

“你的钱在哪里?”

“在我公公那里。如果我向他要,他就会给我的。”

“如果你向他要。可是你不会这么做的,苔丝。我了解你。你决不会向他要钱的——你会饿死也不会伸手要钱!”

说完这些话德伯催马离去。刚到街的拐角他就遇见了那个从前提着漆罐写《圣经》语句的人,这人问他是不是背弃了他的教会兄弟们。

“滚你的蛋!”德伯吼道。

德伯离去后苔丝继续在窗边待了好长时间,后来她突然感到愤愤不平,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顿时热泪盈眶。她的丈夫安吉尔·克莱尔跟别人一样,也对她十分冷酷,完完全全是这样!以前她从来都不允许自己有这种想法,可是克莱尔对她很冷酷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在她这一生中——她凭她的灵魂起誓——从来不曾故意要去做坏事,但是却遭到了这种种冷酷的对待。不管她有什么罪孽,这罪孽不是她故意犯下的,是她一时疏忽所造成的,为什么她就该受到这么长时间的惩罚呢?

她激动地随手拿过一张纸来草草写了下面这些字:

哦,你为什么这么冷酷地对待我,安吉尔!我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我已经把整个事情仔细想过了,我决不能,决不能原谅你!你知道我不是故意使你受到伤害的——为什么你要这样伤害我呢?你太狠心,太狠心了,真的!我要试着忘掉你。我从你那里没有受到过一点点公平的对待!

---苔丝

她在窗前望着,等到邮递员打这儿经过的时候,便跑出去把信交给他,然后又回到屋里,继续没精打采地在原先那窗边的地方待着。

写这么一封信和写一封言词恳切委婉的信效果是完全一样的。克莱尔怎么会被恳求所打动呢?全部事实一仍其旧:没有发生任何新的情况促使他改变他的看法。

天越来越黑了,炉火照亮着整个屋子。年龄最大的两个弟弟妹妹跟着母亲一起出去了,四个在三岁半至十一岁之间的最小的弟弟妹妹,都穿着黑色上衣,这会儿正围在火炉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他们小孩子的事情。苔丝后来也去和他们一起说话,并不点燃蜡烛。

“今天晚上是我们在这儿睡觉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亲爱的,在我们出生的这所屋子里我们只能再睡这一个晚上了,”她说得很快。“我们该想想这件事情,你们说是不是啊?”

小家伙们都默不作声了。虽然今天一整天到这会儿为止即将迁往新地方去的想法一直使他们感到兴奋,但是在他们这种年龄这些小家伙们的情绪极易受感染,因此苔丝描绘的这最后一夜的情景弄得他们马上就要哭鼻子了。苔丝赶紧改变话题。

“给我唱支歌吧,亲爱的,”她说。

“我们唱什么呢?”

“只要你们会唱的,随便什么都行,我都爱听。”

出现了短暂的沉默,随即这沉默被打破了,先是一个轻轻的胆怯的声音,接着第二个嗓音给它以支持,随后第三个和第四个一同加入进来;词儿是他们在主日学校学会的——

在人间我们忍受痛苦和悲伤,

在人间我们相逢又分离;

在天堂我们永远在一起。

四个孩子连续地唱着,现出一种镇定的和静候事物变化的神态,如同那些早已把问题想妥了,觉得没有任何错误,不需要再作进一步考虑的人会表现出来的冷静态度。他们非常一本正经地努力把每一个音节都唱得清晰,眼睛则始终盯着闪烁的炉火中央;最小的那一个把一些音节拖得很长,往往在三个哥哥姐姐都停住的时候还在唱。

苔丝转身离开弟弟妹妹重又走到窗户跟前。户外已是一片夜色,但是她却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仿佛是要隔着玻璃看透那黑暗深处。实际上她是在竭力掩饰自己的流泪。要是她相信孩子们歌里所唱的,要是她能完全肯定一切将会发生多么大的变化,那么,她将会那样充满信心地把这些弟弟妹妹们交给上帝,交给他们未来的天国!可是,她没有那样的信心,因此她就有责任做她应该做的事情,应该充当弟弟妹妹们的上帝,因为,对于苔丝来说,如同对于其他千百万人一样,那位诗人[指英国著名诗人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下文两行诗引自他的《不朽颂》。]的诗句具有可怕的讽刺意味——

我们并非一无所有,

而是追随着模糊的光辉来到这里。

对于她以及那些有过与她类似经历的人来说,出娘胎来到世上是被迫的,是来遭受污辱和经受煎熬,出世以后遇到的所有事情中没有任何一件让他们觉得自己的降生是有理由的,而有些事情充其量只不过使他们的这种想法变得不是那么强烈而已。

不一会儿,苔丝看见她母亲和高高的丽莎-路以及亚伯拉罕的身影出现在黑乎乎的、潮湿的路上。德比太太的木底鞋咔哒咔哒地到了门口,苔丝把门打开。

“我看见外边窗下有马蹄印,”琼说。“有谁来过了吗?”

“没有,”苔丝说。

火炉边的几个孩子神情严肃地望着她,有一个低声咕哝说——

“怎么,苔丝,不是有个骑马的先生来过吗?”

“他不是到我们家来的,”苔丝说。“他只是打这儿经过跟我说了几句话。”

“那位先生是谁?”她母亲问。“你的丈夫?”

“不是。他是永远永远不会来了,”苔丝无比绝望地说。

“那么他是谁呢?”

“哦,你不必问了。以前你见过他,我也见过。”

“啊!他说了些什么?”琼好奇地问。

“等明天我们在金斯庇安顿下来以后我会告诉你的——什么都告诉你。”

他不是她丈夫,苔丝说是这么说了,然而,她意识到,从肉体关系上来说,只有这个人才是她的丈夫;这样一个意识似乎越来越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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