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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克莱尔骑着马一路上山下坡,在阳光炫目的中午走了二十多英里,午后来到陶勃赛西面一二英里的一个孤零零的小山冈,从那儿他又看见了葱翠湿润、生气勃勃的瓦尔谷或者叫弗鲁姆谷。他刚一开始从高处往下面那肥沃的冲积土走去,空气立刻变得浓重起来。夏天的许多果实、雾气、干草和各种花朵那凝滞的香气弥漫在谷地里,形成一个巨大的气味之池,在这样一个时刻它似乎使鸟兽、蜜蜂和蝴蝶都昏昏欲睡。克莱尔如今对于这个地方已经十分熟悉,此刻从这么远的地方看着四散在牧草地上的奶牛,他可以一一叫出它们的名字。他非常高兴地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有一种从生活内部来观察生活的能力,使用的是自己在学校里读书时完全不懂的方法。虽然他很爱父母,但是他自然地觉得,像现在这样,在家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来到这里,内心有一种拆去了夹板和绷带的感觉。在这个地方,甚至英国乡村社会对于人的性格和脾气的那种惯常的约束也不存在,因为陶勃赛当地没有乡绅地主。

乳品室外这时候一个人也没有;大伙儿都在睡午觉。这是夏季,人们起得特别早,午后必须睡一小时左右。在门口,竖着一棵专门用来挂牛奶桶的栎树,它那分叉的大枝都被剥光了皮,上面挂着刷洗过无数次因而颜色发白的湿漉漉的木箍牛奶桶,就像衣帽架上挂着帽子;所有这些桶都刷洗干净了挂在那儿晾干,准备晚上挤牛奶用。安吉尔进了门,穿过静悄悄的过道来到后部,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放大车的库房里睡着几个男子,不断地发出鼾声。从更远处传来热得难受的猪的呼噜声和长而尖的叫声。大黄和卷心菜也睡着了,它们那宽阔的没有生气的大叶子在阳光下低垂着,好似半开半闭的伞。

他卸除马的辔头,给马儿喂了草料,然后回到屋子里面,这时候钟正敲三下。三点钟是下午撇乳皮的时候,因此钟声过后克莱尔便听见楼上的地板嘎吱嘎吱作响,接着是有人下楼的脚步声。下来的正是苔丝,她随即出现在克莱尔眼前。

苔丝先前没有听见克莱尔进屋,哪里会想到此刻他在这儿。这姑娘正打哈欠,克莱尔看见了她嘴巴的内部,红红的,跟蛇的嘴一样。她的一条胳膊高高地伸在盘起的头发上方,因此克莱尔先看见那缎子般光滑柔嫩的部位而不是被太阳晒黑了的部分。苔丝的脸睡得红红的,眼睑沉沉地覆在瞳仁上。这姑娘此刻充分地流露出她的自然状态;在这种时刻,一个女人的灵魂比任何别的时候都更生动地体现出来,最纯洁的美以肉体的形式向人显示,性,采取了外在的表现形式。

苔丝脸上其他部分尚未完全苏醒,那双惺忪的睡眼突然亮了起来。她现出不自然的既惊喜又羞涩的表情喊道:

“哦,克莱尔先生!你吓了我一大跳——我——”

克莱尔既然已经对苔丝表明过心迹,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当然就和以前不同了,不过,乍一见面苔丝还没有来得及想到这一点,当克莱尔朝楼梯脚走来的时候苔丝看见他那温柔的表情才完全想起两人之间已经变化了的关系,顿时脸红起来。

“呵,亲爱的苔丝!”克莱尔低声说,同时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还把面孔贴近她羞红的脸。“看在上帝分上,不要再称呼我先生了。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快就回来的!”

作为回答,苔丝那颗容易激动的心受到感染,紧贴着克莱尔的心一起怦怦跳动。两人站在门口的红砖地上,克莱尔把苔丝紧紧地搂在怀里。太阳从窗口斜射进来,照在克莱尔的背上,照在苔丝侧向一边的脸上,照在她太阳穴的青筋上,照在她裸露的手臂和脖子上,还照到了她头发的深处。她先前是和衣而睡,这会儿好比一只猫刚刚晒过太阳,全身暖和。起初她并没有正视克莱尔,但是不一会儿她抬起头来注视着他——那神态大概就像夏娃第二次醒来瞅着亚当——而克莱尔则仔细察看她深邃的瞳仁,那里面有变幻不定的由蓝色、黑色、灰色和紫色线条组成的图案从中心发散出来。

“我得去撇乳皮了,”苔丝恳切地说,“今天只有老德博帮我。克里克太太和克里克先生一起到市场上去了,雷蒂身体不舒服,其余的人也都到外面去了,不到挤奶的时候不会回来。”

当两人往后面的牛奶房走去的时候,德博拉·法因德出现在楼梯上。

“我回来了,德博拉,”克莱尔先生仰起脸说。“所以我可以帮苔丝撇乳皮;你一定很累了,我想,到挤奶的时候再下来吧。”

也许那天下午陶勃赛牛奶的乳皮没有撇得非常干净;苔丝仿佛在梦中,本来十分熟悉的一件件东西看上去只像占着一定位置的光和影,却没有具体的轮廓。她每一次把漏勺放到唧筒下面让它淋水冷却的时候手总要发抖;克莱尔的深情简直可以触摸得到,如此热烈的爱使苔丝畏缩,犹如火辣辣的太阳底下的一棵草。

随后克莱尔重又把苔丝搂在身旁。苔丝用食指把铅盆边缘的浮油刮去之后,克莱尔就用原始的方法把她的食指弄干净[指克莱尔把苔丝的手指舔干净。]——陶勃赛乳牛场不受约束的风俗此刻正为他们提供了方便。

“有一句话反正我迟早要对你说,最亲爱的,那么现在就说了吧,”克莱尔又开口说话,语气温柔。“我想问你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是自从上星期在牧草场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我想在不久以后就成家,那么,作为一个农场主,你瞧,我需要一个懂得怎样管理农场的女人做妻子。你愿意做这个女人吗,苔丝?”

克莱尔用这样的方式提出问题,是不想让苔丝产生一个想法,以为他这会儿是一时冲动,仔细考虑之后将会改变主意。

听了他的话苔丝现出忧心忡忡的样子。两人接触多了会有一个不可避免的结果——她必定会爱上克莱尔,对于这一点她抱着听凭事情自然发展的态度,但是却没有料到会有如此突兀的必然结果;实际上,克莱尔虽然提出了这个问题,但在事前他本人也并没有打算要这么快就做这件事情。苔丝是个诚实的女子,因此怀着仿佛要告别人世般的巨大痛苦低声作了别无选择的好似发誓的回答。

“哦,克莱尔先生——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我做不到!”

苔丝作出这样的决定,说了这样的话以后,好像心都碎了,她痛苦地低下头来。

“可是,苔丝!”克莱尔说;苔丝的回答使他惊愕,他急巴巴地把这姑娘搂得更紧。“你这是说‘不’吗?你当然是爱我的吧?”

“哦,是的,是的!我宁愿做你的妻子,不愿做这个世界上任何别人的妻子,”这位伤心的姑娘甜美、诚实的嗓音回答说。“可是我不能嫁给你!”

“苔丝,”克莱尔身子后仰让搂着苔丝的手臂伸直并望着她说,“你和别人订婚了!”

“没有,没有!”

“那你为什么拒绝我呢?”

“我不想结婚!我还没有想过要结婚。我不可以结婚!我只要爱着你。”

“可这是为什么呢?”

苔丝被迫找借口,于是结结巴巴地说:

“你的父亲是牧师,你的母亲不会喜欢你跟我这样的人结婚。她会要你娶一位小姐为妻。”

“胡说——我对他们两个都说过了。这也正是我这次回家去的原因之一。”

“我觉得我不可以——决不可以,决不可以!”苔丝重复说。

“是不是我这样问你太突然了,我的美人?”

“是的——我没有想到会这样。”

“那你就先不要去想它吧,苔丝,我给你时间考虑,”克莱尔说。“我一回来就跟你说这件事情实在太唐突了。我会过一段时间之后再提这件事。”

苔丝再一次拿起闪亮的漏勺,把它放到唧筒下面让它淋水冷却,然后重新开始撇乳皮。可是,不管她怎么试,这会儿她无法像平时那样灵巧、熟练地把漏勺恰到好处地伸到乳皮下面:有时候它扎进了牛奶里面,有的时候则根本没有触及牛奶或乳皮,舀了个空。此刻她很难看得清楚面前的事物,因为双眼泪水盈眶,使她的视线模糊不清;这是悲伤的泪水,而这种悲伤她是无论如何没法向她这位最好的朋友、最亲爱的支持者解释清楚的。

“我不会撇乳皮了——我不会了!”苔丝转过身去说。

为了使她情绪别再激动,也为了不再妨碍她干活,体贴的克莱尔开始跟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你把我的父母想错了。他们是天下最朴实的人,一点儿没有野心。他们是剩下不多几个的低教会派教徒当中的两个。苔丝,你是低教会派教徒吗?”

“我不知道。”

“你定期上教堂,很少缺席,我们这儿的牧师不是高教派的,我听说。”

克莱尔从来没有去听过这儿教区的牧师布道,苔丝则每个星期去听一次,然而,对于这位牧师的观点,苔丝只有十分模糊的概念,似乎远不如克莱尔那么清楚。

“我真希望我在那儿听牧师布道的时候思想能集中一些,”苔丝避开具体问题以免说漏了嘴。“对于这一点我常常觉得十分苦恼。”

苔丝说这话时态度真挚,一点也不做作,因此安吉尔觉得,父亲肯定不会由于宗教方面的原因对苔丝不满,尽管苔丝弄不清楚自己是属于高教派还是低教派,或者是持比较宽容开通的宗教观点。克莱尔自己心里很明白,实际上,苔丝头脑里这种显然是孩提时代就装了进去的混乱的信仰,如果一定要给它一个名称的话,那么,从措辞上来看,是属于牛津运动[19世纪以牛津大学为中心的英国基督教圣公会内兴起的运动,旨在反对圣公会内的新教倾向,标榜恢复传统的教义和礼仪。]的,从实质上来看,是泛神论的。不过,混乱也好,不混乱也好,克莱尔压根儿不想去影响它:

当你妹妹祈祷时,你别打搅,

她有早年的天堂、幸福的向往;

那和谐的生活似美妙音乐一样,

也别用悲观的暗示去搅扰。[这是英国著名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1809—1892)所写组诗《悼念》的第33首。]

以前他有时候觉得这几句忠告读起来很悦耳,其中的道理却并不可靠,但是这会儿他很乐意照它去做。

接着他向苔丝谈起他这次回来的种种琐事,谈他父亲的生活情况,以及父亲对于他那些原则的极大热诚。苔丝变得平静了一些,撇起乳皮来那漏勺也不像先前那样一会儿太高一会儿太低老是落不到恰当的位置。她撇完一盆又一盆,克莱尔则跟着她,把塞子拔掉,让牛奶流出来。

“我觉得你刚才进来的时候好像情绪不很高,”苔丝壮着胆子说;她急切地不让自己成为他们谈话的题目。

“是啊——哎,我父亲先前跟我讲了许多他所遇到的麻烦和困难,那一类事情总是让我听了心情抑郁。他对于自己的信仰太狂热了,因此多次遭到与他不同想法的人冷落和打击,我很讨厌他年纪这么大了还要遭受如此侮辱,尤其觉得一个人过分认真到了这种程度就不会有什么好处了。他告诉我最近他卷进去的一件事情,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前不久他作为一个传道团体的代表到离开此地四十英里的特兰特里奇那一带去布道,在那儿他遇到一个行为放荡、傲慢无礼的年轻人,是当地一个地主少爷,父亲已经去世,母亲还跟他生活在一起,但双目失明。我父亲把规劝这青年走正道当作自己的义务,直截了当地批评了他,后来他们便激烈地争吵起来。我不能不说父亲真是太傻了,明知道对这样的人说什么都很可能不会有用却还要这么做。不过,任何事情,只要他认为是自己应该做的他就会去做,不管这样是否明智;当然啰,他得罪了许多人,不仅那些非常邪恶的人忌恨他,而且那些行为随便的人也讨厌他,因为他们不乐意有人干涉自己的行动。我父亲说,他对于所发生的事情感到光荣,还说他做的善事会间接地起作用,可是他现在越来越老了,我真希望他不要再这样自找苦吃,让那些坏家伙自甘堕落去吧。”

苔丝的脸色变得生硬和憔悴,红润的嘴唇也现出悲哀的表情,但是她不再显得颤抖不安。克莱尔想起了他父亲的事情,所以并没有注意到此刻苔丝的神态有什么特别。两人接着把那一排长方形盆子里的白色液体都撇去乳皮并全部排放出来,这时候其他那些挤奶姑娘回来了,大伙儿提起自己的牛奶桶,德博也来把铅盆子洗刷干净准备再装牛奶。当苔丝转身离开要去挤奶的时候,克莱尔柔声问道:

“刚才我问你的事你怎么想,苔丝?”

“哦,不——不!”苔丝绝望地回答;克莱尔提及亚历克·德伯,勾起了她对自己那段往事的回忆。“那是不可能的!”

苔丝走到户外,走向牧草场,很快就和其他那些挤奶姑娘在一起了,仿佛她要让户外的空气驱散心头的抑郁。所有的姑娘一道朝牛群正在吃草的远处走去,犹如一群勇猛威武的野兽气宇轩昂,那动作又完全表现出习惯于生活在广阔无垠的大自然里的女子那种无忧无虑和自由奔放——她们投身于广阔的天地,投身于清新的空气,好比游泳者投身起伏的波浪。安吉尔·克莱尔这会儿看见苔丝从辽阔的大自然而不是从人工建造的住所寻找伙伴,心里觉得完全是理所当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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